第6章 錢杏邨與《二心集》
- 藝文軼話
- 吳泰昌
- 2279字
- 2020-02-20 09:51:12
《二心集》是魯迅心愛的一本雜文集。他曾經說過:“我的文章,也許是《二心集》中比較鋒利。”[8]可能也正因為這點,致使它的出版幾經周折,這對魯迅來說,卻是僅有的。
《二心集》于一九三二年七月由上海合眾書店初版刊行。魯迅在此之前的幾本雜文集,除了《墳》,都是由北新書局出版的,為什么這本在他看來是“比較好一點”的集子,卻偏偏交給了開張不久的合眾書店呢?
錢杏邨在四十年前的一篇文章里最早涉及了這個問題。他以鷹隼的筆名寫的《關于瞿秋白的文學遺著》[9]一文中有如下一段文字:
那時的秋白生活很苦,他趕譯了高爾基的四個短篇:《墳場》《莫爾多姑娘》《笑話》《不平常的故事》,想印一本書,換一點稿費。時值合眾書局初創,需要買稿,便由我把他的原稿和魯迅《二心集》的原稿拿去。書店是只認得贏利的,不幾天,先把《二心集》的稿費付了,秋白的稿子卻拖著不解決。后來幾經交涉,總算書店“開恩”,抽買了一篇《不平常的故事》,把其余三篇退回,于一九三二年出了版。
這段話,說明錢杏邨是《二心集》出版的媒介人,原稿是由他轉交合眾書店的。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七日,上海《新民晚報》第五版上發表了王知伊的《最近發現的一封魯迅書簡——有關〈二心集〉改名出版的珍貴史料》一文,為我們進一步提供了情況。該文第一次公布了魯迅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三日給合眾書店的信[10],同時還公布了錢杏邨一九三二年八月二十二日代魯迅領取《二心集》版權費收據筆跡,全文是:
收到轉給魯迅先心[11]二心集板[12]權費計洋陸佰元正稿件已同時交出先由我出立收據俟周先生親筆板權讓與證拿到即將此據撤回,此據[13]
錢杏邨八月二十二日
這張收據,使我們知道,錢杏邨在奔走出版《二心集》的過程中,與魯迅有過接觸。
翻閱《魯迅日記》,沒有發現多少與此相照應的記載。只一九三二年八月二十三日日記記道:“將《二心集》稿售去,得泉六百。下午往內山書店買《露西亞文學思潮》一本,二元五角。”這“得泉六百”,無疑是從錢杏邨那里轉手來的,雖然《魯迅日記》里沒有明說。
有幸的是,當事人阿英同志在去年逝世前,談起了這件往事。
一九七六年冬天,時阿英同志重病在身。一天,他在清理被“四人幫”搶走退回來的文稿信札時,發現在一個信封里夾有上面提到的那張收據剪報,他看了一遍,說道:“此文發表后報紙曾來約我就《二心集》的出版經過寫篇文章,當時我大腦剛動手術,正在休養,未能動筆。后來幾次想寫,因忙于他事,就拖下來了。雖然這是很細末的一件事,但也能說明一些問題,值得一記。”
他說:“一九三二年,我和馮雪峰常見面。有次他同我談起,秋白翻譯了高爾基的幾個短篇,急等錢用,想盡快把這幾篇稿子賣出去。他和魯迅先生的意思,希望我能幫一下忙。合眾書店那時剛創辦,急需買稿,他們要了我兩部稿子,一部是《勞動的音樂》,是翻譯高爾基的小說;另一部是《現代中國文學論》。我同書店熟,他們也托我找稿子。我答應去同合眾老板談。但書店對此譯稿不是很感興趣。當然我沒有向他們透露這是秋白的譯著。我將合眾的態度告訴了雪峰,雪峰不久對我說,就這樣吧。魯迅答應將《二心集》給他們,條件是要將譯稿一道買下。他還說,《二心集》原是給北新的,他們看后不準備出,魯迅很生氣。魯迅的意思,合眾如要,就干脆把版權賣掉,他也正缺錢用。這樣雪峰就將這兩部原稿交給了我。我及時帶給書店,他們一眼看上了《二心集》,很高興地買下,稿酬也優厚,千字六元。至于譯稿,他們說還需要再考慮考慮。為此,我同魯迅先生在內山書店當面談過,魯迅叫我轉告書店,必須同時買下譯稿,否則他的《二心集》要拿走。最后書店才勉強抽買了其中《不平常的故事》一篇,出千字三元的稿酬。我為《二心集》的出版,記得同魯迅先生在內山書店有過兩三次接觸。《二心集》的版稅是魯迅委托我代領的,我將錢交給他時,他還開玩笑地對我說:‘你不知道那里面有說到你的地方。’我明知《二心集》里有的文章涉及我。因為在籌備‘左聯’的初期,我同創造社、太陽社的一些同志,就一九二八年革命文學論爭,曾當面向魯迅先生承認過我們的一些缺點和錯誤,魯迅先生也說了一些團結的話。此后,在和魯迅先生往來時,彼此都再沒有提起過這些。現在他這么說,雖然是親切的,開玩笑似的,卻使我感到很突然,不知說什么好,只笑了笑。這個情景幾十年后回想起來還那么清晰。魯迅答應由他正式出一張收據,把我代寫的抽回,后來不知道他寫了沒有,我的那張也忘了取回。合眾書店政治上對我們還是好的,只經濟上考慮多一點。他們對《二心集》出版是相當重視的,宣傳廣告寫得不錯[14],記得廣告刊出前書店曾給我看過。《二心集》出書不久,即遭國民黨反動派查禁[15]。我的兩本書亦然[16],合眾因此經濟上很受損失。《拾零集》的出版,是一九三四年的事,我未經手。從書店那里聽說,他們與魯迅直接聯系過,《拾零集》的書名好像也是與魯迅相商過的。魯迅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三日給合眾書店的信,我是一九五七年從報紙上見到的。我認為,這封信是針對國民黨的。根據當時上海險惡的政治環境,魯迅清楚,書店是沒有可能‘在第一頁上,聲明此書經中央圖書審查會審定刪存’。魯迅體諒書店的處境,他之所以這樣做,無非是立此存照,這是一種巧妙的斗爭藝術。書店能在封底注明‘本書審查證審字五百五十九號’,做出某種暗示,也就很不容易了。”
《魯迅日記》和《魯迅書信集》里,關于《二心集》北新不出,曾多次談到;至于為什么到了合眾,從未說明。這種奇怪的現象,使我們感到,魯迅當年精神上所受壓力的沉重,即使像他這樣偉大堅強的戰士,也不得不時時要提防國民黨文字獄的魔影,致使他在日記、書信里,不得不回避他與黨內一些同志的友誼。僅此一例。
一九七八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