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歲的虞懿琳早已超過了離休年齡，但被單位返聘，仍舊在國際部工作。雖說生活無憂，但已過而立之年的兒子始終沒有工作，這一直是縈繞在虞懿琳心頭的一塊陰影。

按照規定，如果虞懿琳退休，兒子虞曙昇可以接班進入紅星通訊社工作，但由于他文化程度不高，做不了業務員，又不甘心去后勤燒鍋爐，便放棄了接班的機會。

虞曙昇長期待業在家，全賴虞懿琳的工資，兩人的生活還能夠維持。說起來，此事從源頭上還需感謝趙易銘。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虞懿琳在趙易銘的介紹下進入紅星通訊社工作，由于文筆精熟，采編經驗豐富，她很快便升任編輯部主任。但其由于身份特殊，十年“動亂”時期，首當其沖地成為批斗對象。但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隨著國家外交工作的不斷開展，宣傳部門急需大量外語人才，來應對對外宣傳報道的巨大需求。英文功底深厚且有對外報道經驗的虞懿琳被重新啟用，且由于其新中國成立前就曾參加革命工作，工資收入較普通職工高出不少。

但之所以說此事從源頭上要感謝趙易銘，并不是因為他給虞懿琳介紹了工作，而是因為是他將虞懿琳引入了新聞這片全新的領域。

虞懿琳去北大報到的第一天，趙易銘便在校門口等她，兩人在北大重逢，自是欣喜無限。趙易銘激動得不知該說什么好，只是說：“懿琳，歡迎你來北大。”

虞懿琳倒是直白得多，說道：“易銘，又能和你在一起讀書了，我真開心。”

在北京大學讀書的日子里，虞懿琳讀書的欲望越發強烈。在學校圖書館里，趙易銘碰見手捧《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的虞懿琳，不覺走上前去，道：“懿琳，我這兒有幾本書推薦給你。”虞懿琳看到趙易銘手里的《共產黨宣言》《反杜林論》，笑道：“這兩本書我已經看過啦。”

路邊的垂柳下，虞懿琳與趙易銘討論著剛讀過的《商市街》。虞懿琳道：“易銘，你說，蕭紅筆下描寫的饑餓和貧窮，是真實地發生在我們所在的這片土地上嗎？”趙易銘笑笑道：“懿琳，當你在猶豫該用什么顏色的布料做衣服時，在我們的這片土地上，很多人連一件能夠蔽體的衣衫都沒有。”

虞懿琳皺皺眉，趙易銘又道：“不過，這并不是你們這些資本家的錯誤，你想想看，像令尊這種資本家都會無辜慘死，足見我們的社會制度從根本上就是不合理的。”

虞懿琳低首思考趙易銘的話語，一不留神，手中的書本滑落在地。趙易銘彎腰幫她撿了起來，一看封面，竟是張恨水的《啼笑因緣》，虞懿琳登時羞紅了雙頰。

在各類思潮的碰撞中，虞懿琳不斷找尋著自己的方向。在這個過程中，虞懿琳逐漸被一樣事物所吸引。

北京大學可謂是中國新聞事業進步的搖籃，早在一九一八年，北京大學就開設了中國高等院校中第一門新聞學課程，并且成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新聞學研究團體——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

一九一九年，北京大學教授徐寶璜撰寫的《新聞學》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新聞學著作。同年，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出版了中國第一份新聞學期刊——《新聞周刊》。

在北京大學新聞學的課堂上，虞懿琳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常見。虞懿琳的書包里，總是裝著一本新出的《新聞周刊》。在閱讀徐寶璜的《新聞學》、戈公振的《中國報學史》和邵飄萍的《實際應用新聞學》的過程中，虞懿琳逐漸為新聞事業的巨大魅力所深深吸引。

學習新聞學讓虞懿琳認識到，寫文章也可以有如此大的用處，為國家和民族做出如此大的貢獻。虞懿琳時常坐在課桌前，以手托腮，回想報界前輩邵飄萍迷人的風采，同時又深深痛恨自己晚生了十年，沒辦法親眼見到邵飄萍本人，切身感受他特有的人格魅力和堅強不屈的精神力量。

虞懿琳還在圖書館找來了全部的《新青年》閱讀，學習了陳獨秀、李大釗等革命前輩的文章。虞懿琳在自己的筆記本首頁上寫了“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兩行字，用以自勉。

趙易銘在經濟系就讀，時常為虞懿琳推薦經濟學著作。一日，兩人討論《國富論》和《資本論》這兩部著作時，趙易銘說道：“從這兩本書和當前的形勢不難看出，資本主義制度有其不可避免的局限性和缺陷，不然，一九二九年美利堅合眾國的經濟也不會遭遇大崩潰。資本家對工人階級的剝削是社會不平等的根源所在，社會主義制度才是最先進的制度。”

虞懿琳秀眉微蹙，她的出身令她不喜歡聽到詆毀資本家的話語，便道：“資本家也不都是壞人呀，也有好人。”

趙易銘笑笑道：“我知道。你家就不是壞人，你們瑞祥昇如今不僅為上流人士提供高檔布料和定制服務，也為普通老百姓提供質優價廉的布料和成衣，你們家的大眾布料非常受歡迎。這就說明，要想成功，必須爭取到廣大的底層群眾。”

虞懿琳還是有些不能理解，說道：“社會主義……”

趙易銘堅定道：“在咱們的北方，俄國早已通過十月革命建立了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我相信，咱們的國家，早晚有一天，也會走向社會主義。”

虞懿琳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趙易銘說道：“對了，懿琳，你不是喜歡新聞寫作嗎？為什么不嘗試著給報紙雜志投稿呢？”

虞懿琳道：“我……我能行嗎？”趙易銘道：“不試怎么知道不行？”

虞懿琳在趙易銘的鼓勵下，開始向北平的抗日報刊《華北呼聲》、北平學聯的《學聯日報》、燕京大學的《燕大學刊》等投稿。

北平的進步報刊陸續刊登了虞懿琳的文章后，趙易銘竟然在天津的《大公報》上也看到了虞懿琳的文章。趙易銘道：“懿琳，你可真厲害。”虞懿琳倒也不謙虛，笑道：“上海的《申報》也發了我的文章呢。”

兩人拿著報紙討論文章，趙易銘不避諱道：“懿琳，你的文章文筆非常好，選材立意也新穎，可是還缺少了一些東西。”

虞懿琳皺皺眉道：“什么東西？”

趙易銘道：“這個東西簡單了說就是深度，復雜了說就是家國大義。你看你寫的這篇新聞，說北平有個賣包子的因為不小心把粥灑在了來買包子的日本人身上，與其發生沖突，最終被日本人打死。你將落腳點放在了日本人驕橫跋扈，欺壓中國人身上。但換個角度想想，政府為什么沒有保護我們的百姓，而任由那個日本人殺人之后逍遙法外？正是我們政府對待抗日態度曖昧，才會導致這類慘劇的發生。”

虞懿琳沉思了一陣，方才道：“易銘，你說得有道理，我之前的文章是有些淺薄了。”

在眾多報刊中，虞懿琳最喜愛看的是上海生活書店出版的，由鄒韜奮等人主編的周刊。從《生活》周刊到《新生》周刊，再到《大眾生活》，其文章中對時局的深刻分析、對政府當局不作為的有力抨擊，和對新聞事件的尖銳評論，令虞懿琳讀起來欲罷不能。

虞懿琳撰寫了《抗日救亡的最后關頭》，寄給了遠在上海的《大眾生活》，《大眾生活》予以全文刊發。

趙易銘對虞懿琳的這篇文章評價頗高：“懿琳，你看，你的文章結合當前東亞形勢闡述了日本入侵中國的野心和目的，并深入分析了大敵當前，我國各界在各自的領域可以為抗日救亡做出的貢獻。文章特別指出了，政府當局應停止內戰，一致抗日，并聯合基層工人、農民的力量，全民抗日，一致對外。這樣的文章切中時弊，正是我們這個國家和社會最需要的。”

虞懿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易銘，其實我還有很多需要跟你學習的地方。”

虞懿琳的文章刊發后，在讀者中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在當時政府當局“積極防共，消極抗日”的方針政策下，這樣的文章必然為政府所不容。加之《大眾生活》雜志一向針砭時弊，鼓吹抗日救亡，政府于一九三六年六月查封了《大眾生活》報館。

《大眾生活》報館被查封前，曾給北平學聯寄過幾千份報紙。虞懿琳由于熱衷報業，成了《學聯日報》的兼職編輯。一日，虞懿琳正在《學聯日報》編輯部幫助編輯們校對稿件，虞懿琳的同學、同為《學聯日報》編輯的柏筱惠興沖沖地走進了編輯部，手中揚著一份報紙，道：“懿琳，我看到你在《大眾生活》發表的稿件了，寫得可真棒！”

虞懿琳害羞地笑了笑。《學聯日報》的其他編輯也道：“《大眾生活》寄來了？給我們也看看。”

眾編輯圍坐一處，閱讀《大眾生活》。柏筱惠說道：“自從鄒先生的《生活》和《新生》被查封后，如今也只有《大眾生活》敢說這樣的實話了。”

虞懿琳道：“如今政府想‘以時間換空間’，面對日軍的侵略行為不抵抗，一味地想要消滅共產黨，我們報界必須將事實揭穿，呼吁廣大民眾團結抗日。”

柏筱惠點點頭道：“我聽說，政府在天津、上海等地查封了不少報館，迫害了不少報人，就連《申報》主編史量才都慘死在蔣介石的槍口下。政府這么干預新聞自由，真是太讓人氣憤了！”

就在編輯部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編輯部的大門突然被撞開，幾名軍警沖了進來。為首一人看到編輯們手中的《大眾生活》，立刻劈手搶了過來，撕了個粉碎，下令道：“把這些都給我沒收了。”

軍警們二話不說，立刻沒收了編輯部所有的《大眾生活》，并且將其余進步報刊也一并沒收，一時間，編輯部里如同遭了劫一般。

正當眾編輯被嚇得一動不敢動時，帶頭的軍警又拿著手中的《大眾生活》道：“這篇《抗日救亡的最后關頭》的作者虞懿琳是誰？”

編輯部沒人敢回答，虞懿琳見如此下去必會連累學聯的人，便站起來道：“我就是虞懿琳。”那名軍警道：“走，跟我們走一趟。”

柏筱惠剛要拉她，道：“懿琳……”卻被軍警狠狠地瞪了一眼，不敢再作聲。

虞懿琳被帶到北平警察署后，得知消息的虞紹義趕忙帶著現大洋前去贖人。瑞祥昇的名號無人不曉，虞紹義也算得上北平城的名流，虞紹義拍著胸脯向警察署表示絕不會再犯，警察署這才放了虞懿琳回家。

柳氏原本對虞懿琳參加學生運動之事采取的是不支持也不阻攔的態度，此番虞懿琳被捕后，柳氏向女兒明確表達了自己的反對之意：“琳兒，娘如今只剩你了，你做事之前能不能考慮考慮娘？娘送你去學校是讀書去的，不是招惹是非去的。”

面對母親的詰責，虞懿琳無法，只得道：“娘，我知道啦，以后不這樣啦。”

得知虞懿琳被捕，趙易銘第一時間找到虞懿琳，關切地問道：“懿琳，你沒事吧？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虞懿琳笑笑道：“沒事。他們看在我伯父的面子上不敢把我怎么樣。”

趙易銘搖搖頭道：“幸虧有你伯父，若是尋常人家，怕是早就慘遭毒手了。”

虞懿琳低著頭，道：“易銘，那……我以后再也不能寫文章了嗎？”

趙易銘道：“這次是咱們沒有斗爭經驗，疏忽了，文章是一定要寫的，只是不能再用真名暴露身份了。懿琳，不如你給自己取個筆名吧。”

虞懿琳道：“筆名……那，我便叫華蘭吧。我聽家里人說，我家祖上有一位傳奇女子名叫芄蘭，我愿做中華民族的一株蘭草，‘峭壁垂蘭萬箭多，山根碧蕊多婀娜’，于民族危亡時刻，喚醒民眾，救亡圖存。”

趙易銘道：“華蘭，真是好名字！”

縱使封住了報界的口，也無法阻攔全民抗戰的心。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東北軍領袖張學良和西北軍領袖楊虎城，在西安的華清池畔發動兵諫，逼蔣抗日。一千多年前在此地沐浴的楊玉環因為兵諫而香消玉殞，此事徹底改變了大唐的國運，而一千年后的兵諫，則改變了中華民族的命運。蔣介石被迫接受了“停止內戰，聯共抗日”的主張，第二次國共合作初步形成。共同的外敵日本，竟將中華大地上的兩大黨派縫補在了一起。

虞懿琳自從跟虞嬿如發賭誓之后，便更加在改良衣裝上用心。虞懿琳將她之前的馬甲罩旗袍的構想不斷進行完善，她在旗袍外罩一件雙排紐前身開身背心，搭上時興的高跟皮鞋，將女性的柔美與干練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但虞嬿如沒有說錯，虞懿琳不斷地改良衣裝，的確引起了瑞祥昇店里不少老客人的不滿。張老板是瑞祥昇十多年的老客人，一日，他帶著妻子來店里選購旗袍。

張老板一進店里，便道：“呦，虞家兩代師傅都在，這可真是太好了。”虞懿琳笑著道：“張老板帶夫人來做旗袍？”“嗯。”虞懿琳滿臉堆笑道：“這是我們店里的新樣式，夫人來看看吧。”說罷，將自己新裁制的無袖短旗袍拿了出來，展示給張老板和夫人看。

張夫人還未說什么，張老板卻搶先道：“這是什么東西？連袖子都沒有，露兩條光光的胳膊不說，連腋下都露了出來，這成什么體統？”

張夫人張口剛要說些什么，張老板卻跟連珠炮似的道：“還有，這旗袍怎么這樣短？這樣好了，露了兩條胳膊不說，還露出了兩條大腿，干脆什么也不穿，豈不是更省事？”

虞懿琳張口辯解道：“這旗袍做得短些，是為了響應委員長‘新生活運動’的號召，節省衣料。”張老板笑道：“我有的是錢，不在乎這點布料錢。”

虞懿琳又道：“您要是嫌這件旗袍單薄了點，我這里還有一件外搭。”說著，拿出了搭配旗袍的開身背心，“您看，這個旗袍配馬甲是我們瑞祥昇新研制出來的改良款式，夫人若是穿上這個走在街上，肯定能引領穿衣的潮流。”張老板笑道：“我嫌這旗袍沒有袖子，你又給我拿出一件沒有袖子的馬甲來，又有何用？”

虞嬿如一直在一旁笑而不語。張老板忽地轉向虞嬿如，說道：“你說說這現代的年輕人哈，成天說著什么改良呀、潮流呀，連老祖宗留下來的傳統都不要了。我帶內人來裁一身旗袍，不過是為了教她隨我參加宴席時穿，又不是想讓她做什么時髦的弄潮兒，成天走在街上招搖過市。”

虞嬿如依舊笑著沒說話。張老板道：“哎，我說虞師傅，你倒是說句話呀，我帶著內人穿過了大半個四九城來咱們這兒是為了什么？不就是看中了咱們瑞祥昇的這塊金字招牌嗎？”

虞嬿如趕忙道：“哎，張老板，您先坐下來喝杯茶，消消氣。年輕人嘛，總有自己的新想法，咱們得支持，得鼓勵，不是嗎？”

張老板擺擺手道：“哎，我就想做身衣裳，可顧不了那么多。這么的，虞師傅，要不還是您替內人做這身旗袍？”虞嬿如笑笑道：“您就真的不給我們小虞一點機會？”張老板道：“哎，老將出馬，一個頂倆嘛，年輕人，還需要多學習。”

張老板走后，虞嬿如對虞懿琳道：“你看看，不是我不給你機會，是客人不給你機會。我早就說了，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還是不要拿出來為好。”

不僅張老板，自從虞嬿如歸來以后，瑞祥昇店里的很多老客人都去找虞嬿如裁衣裳，虞嬿如幾乎應接不暇，而虞懿琳那里卻是門可羅雀。有時候虞嬿如不由得抱怨道：“你看看，我這一天天地這么忙，家里連丈夫和孩子都顧不上照顧了。”

虞懿琳在一旁默然不語，她不愿承認自己輸了，卻又無力改變這樣的現實。每當這個時候，虞懿琳便低頭翻閱畫報，來緩解自己的尷尬。

虞懿琳翻著翻著，忽然發現了一個自己之前鮮有注意到的問題，那就是，在描繪時下穿衣潮流的畫報上，時常介紹女學生的穿衣樣式。虞懿琳回憶起自己小的時候看的畫報上，大多描繪的都是京城名媛的穿著。清末重商的氛圍催生了一大批擅于交際的名媛，她們的影響力延續至民國初期，她們的穿著式樣引領了當時的服飾潮流。

而民國十年（1921年）以后，女性讀書、接受教育成為新的時尚，這些女學生、女知識分子的穿著則引領了新的服飾潮流。

虞懿琳低頭思忖了一陣，忽然有了一個新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