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對于瑞祥昇來說,可謂雙喜臨門的一個年份。年僅十四歲的虞懿琳憑借著優異的成績考入了她夢寐以求的北京大學中文系。也是在這一年,蔣介石下令全體政府人員統一穿著以中山裝為式樣的制服,且倡導面料使用國貨。如此巨大的剛性需求為瑞祥昇帶來了新的商機,一時間,來瑞祥昇購買毛呢面料、定做中山裝的顧客絡繹不絕。
瑞祥昇借此機會再次發展壯大,適應潮流,增加了毛呢面料的供應,還外聘了眾多經驗豐富的裁縫,幫助虞嬿如,滿足客戶的定做需求,同時,瑞祥昇還增加了出售成衣的經營項目。制好成衣直接販售,因為成本較低,售價也會相對低廉,滿足了中低端顧客的需求。
一日,伙計見相熟的老主顧來店,趕忙上前招呼:“哎喲,張老板,您又來啦!選些什么料子?”那張老板道:“聽說你家還能定做中山裝?給我也做一套。”
伙計笑道:“張老板,您怎么也趕上這時髦啦?”張老板道:“沒看現在大街小巷有身份的人都穿這個嗎?”
一聽張老板此言,旁邊一人不覺發出了嗤笑聲。那張老板甚是憤怒,道:“你笑什么?!”
那人道:“你知道這中山裝的含義嗎?”張老板道:“一件衣裳還能有什么含義?”
那人相貌堂堂,五官周正,身著一身筆挺的中山裝,聽張老板問,便手撫自己的衣裳道:“這前襟的四個口袋分別代表中華民族傳統的禮、義、廉、恥;口袋蓋為倒筆架形,寓意我黨以文治國;前襟的扣子有五,寓意我黨行政、立法、司法、考試、監督五權分立;而這袖口的三個扣子則代表著三民主義——民族、民權、民生;背部不破縫,表示國家和平統一之大義;衣領為翻領封閉式,顯示了我黨嚴謹治國的理念。”
那張老板見此人談吐不俗,怕是來頭不小,便伸出了大拇指,道:“哎喲喂,真講究!”又低聲對伙計道,“別理他,真是個呆子。咱們做生意的,不就是為了跟當官的保持一致,好財源廣進嗎?快給我裁衣裳吧。”
而穿中山裝的男子在店里轉了一圈,一無所獲,終是失望地離去。他并不知道,在他離去后沒多久,他要找的人就來到了瑞祥昇。
瑞祥昇的生意日益興隆,虞懿琳便在每日下課之后,來到店中和姑母一道為客人裁制衣裝。
中山裝的縫制相對于傳統布衫而言要講究得多,而且呢料價格較為昂貴,因此中山裝便成了一種奢侈的服裝。國民黨又沒有用財政保障其制服化,因此不少政府職員都來到瑞祥昇裁制中山裝。
虞懿琳剛到瑞祥昇,就見一名長相瘦削、身著英國綢長袍的男子,囁嚅地問店里的伙計:“我……我想問問,做一身中山裝要多少錢?”伙計上下打量了下他,見他穿戴窮酸,就報了店里的最低價,道:“五塊大洋。”
那人嘴唇顫抖著,咽了幾口吐沫,低頭道:“謝謝,抱歉。”便轉身離去。
過了一個月有余,虞懿琳又在店里見到了那人,那人總算是拿出了五塊大洋,交給了店中的伙計。那人身旁還跟著一位男子,那男子道:“你說你這是何必,把你老婆的嫁妝賣了,又挪用了你娘治病的錢,還借了高利貸,就為了這么一身衣裳!”
之前那人趕忙制止道:“小點聲!我叫你來幫我參謀選衣裳,不是教你來揭我的底的!誰教咱們在政府里頭任職,沒有法子呢!”
此番對話恰巧被正在店中的虞紹義聽到。虞紹義身為儒商,又因妹婿的緣故,很是同情這些收入微薄的小公務員,便上前道:“先生要裁制中山裝?”那人怯懦地點點頭。虞紹義叫伙計拿來剛收的五塊大洋,拿出了三枚遞給那人,道:“只要兩塊便足夠。”
“這……”那人抬眼看了看那伙計。虞紹義趕忙解釋道:“我家的伙計報的是實價,只是衣裳再重要,也沒有人重要,先生還是先拿回去給令堂治病吧。”那人接過了錢,對著虞紹義千恩萬謝。
不少底層的政府小職員與此人一樣,幾個月的薪水加起來也不夠裁制一身中山裝,虞紹義便時常減免他們來店購買、定做中山裝的費用。但瑞祥昇畢竟是依靠經營利潤謀生的店鋪,常年維持這樣的善舉,也吃不消。
虞懿琳得知了伯父的苦惱,便偷偷探訪了北平城中各類紡織店鋪,又將各品類的毛呢布料買回家中嘗試。終于有一天,虞懿琳找到虞紹義,說道:“伯父,我找到能讓中山裝物美價廉的辦法了。”
“哦?”虞紹義不以為然道。在虞紹義眼里,虞懿琳不過是個學生,虞紹義希望她能專注于學業,不想讓她過早地參與生意上的事情。
虞懿琳拿出了一套自己做的中山裝遞給虞紹義。虞紹義撫摸著手中的中山裝,呢面細潔,平整均勻,質地緊密而有彈性,手感柔軟,雖算不上十分上乘、考究,卻也是一套精致的衣服。
虞懿琳道:“這是用再生混紡毛呢做成的,稱為‘學生呢’。這種呢料價格低廉,質量也良莠不齊,之前咱們店里從來沒有售賣過。咱們可以在購買面料時嚴格把關,檢查其色澤與原料,確保購進的是上乘的‘學生呢’,再剪裁得當,加以熨燙,使之平整挺括,就能售賣物美價廉的中山裝成衣了。”
其實在市面上尋找價格低廉的毛呢并不是難事,難得的是虞懿琳能夠如此用心。虞紹義很是感慨,道:“琳兒,看來你還真是天生做衣裳的材料,我本想著,你讀了那么多年的書,想必對店里的生意并不感興趣,想不到你能如此上心。”
虞懿琳道:“讀書與做衣裳并不沖突,我喜歡讀書,也喜歡做衣裳,我并不認為裁衣之道是末技,也不認為讀書有多么高尚,這些都是手段,都是我們民族復興的手段。”
虞紹義見侄女的想法如此激進,不免勸道:“琳兒,你一個女孩子,還是莫議國事吧。咱們家資產雄厚,你想讀書伯父就供你讀書,等將來你想嫁人了,無論對方是貧窮還是富有,伯父都能保證你衣食無憂,你便好好地過日子吧。”
虞懿琳忽地想起了趙易銘,不覺飛紅了雙頰,沒有再答話。姑母虞嬿如知曉此事后,甚是欣慰:“琳兒,我真為你感到高興,要知道,咱們做裁縫的,裁衣之道終是末技,最重要的是縫補人心。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就已做到了。”
虞懿琳見姑母夸贊自己,不由得心花怒放,對虞嬿如道:“姑媽,我剛給你做了一身新旗袍,是時下最流行的款式,我去拿來給你。”虞懿琳給虞嬿如拿來一件無袖綠緞暗團花旗袍,領口甚低,鑲有一條極為漂亮的絳子。
虞嬿如一見這件旗袍,面上的微笑便淡了幾分,說道:“琳兒,你這做的是什么?”“旗袍呀。”“旗袍怎么這個模樣?你瞧瞧,這個不長不短的,像什么樣子?”
虞嬿如頓了一頓,又道:“還有,這個領口怎么這樣低?露出這么多脖頸子來,像什么樣子?最重要的是,這旗袍怎么沒有袖子?”
虞懿琳道:“這就是時下最流行的旗袍款式呀,姑媽你不知道,現在都流行無袖旗袍了。”虞懿琳不知道,她的這句話在虞嬿如心中掀起了極大的波瀾。虞嬿如面上不動聲色,淡淡地說道:“哦,也是,姑媽老了,怎么懂得時下都流行些什么呢?”
虞懿琳聽出不對,趕忙道:“姑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件旗袍很漂亮,很適合你。”虞嬿如道:“是啊,琳兒你現在才是咱們瑞祥昇的掌門裁縫,你做出來的衣裳,自然是極漂亮的。”
虞懿琳不知該如何接話,只是笑笑,低頭不語。虞嬿如過了一陣子又道:“這凡事有‘道’亦有‘術’,你現在對于制衣之術是甚為熟稔了,可這‘道’,怕還是要慢慢參悟。”虞懿琳默然點了點頭。
虞嬿如的話對虞懿琳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虞懿琳在制衣過程中不斷了悟,手中的剪刀和針線,應是人心的寫照。
一日,虞懿琳在翻閱舊時畫報時發現,中國舊式女子所穿的短襖長裙,北伐一年前便起了革命,最初是以旗袍馬甲的形式出現的,短襖依舊,長馬甲替代了原有的圍裙,而后長馬甲把短襖和馬甲合并,就成為如今風行的旗袍了。
虞懿琳翻著翻著忽然有一個別出心裁的想法:既然馬甲和短襖合二為一便是旗袍,那么將旗袍與馬甲分一為二會是什么樣子呢?
虞懿琳立刻著手將自己的構想變為現實,她為自己做了一件薄紗旗袍,一件短款的開衫背心,將背心罩在旗袍外。虞懿琳將新衣試穿上身,感覺自己的創意又好看又大方。
虞懿琳抑制不住便在虞嬿如面前展示自己的新衣:“姑媽你看,這是我從旗裝的坎肩上得到的靈感,做的這一套改良的衣衫,怎么樣?你幫我提提意見,我再做些改良,以后呀,這套衣衫便是咱們瑞祥昇的招牌設計,我敢保證,絕對紅透北平城。”
虞嬿如淡然地笑了笑,說道:“改良改良,你總想著改良,這做衣裳跟你那做學問一樣,定要踏踏實實、腳踏實地,切不可總想著一步登天。你這成天改來改去,把傳統的韻味都改沒了。”
虞懿琳道:“可是咱們做服飾這一行,不就是要跟著時代變化,追趕潮流,甚至引領潮流嗎?”虞嬿如嘆了口氣道:“再怎么改良,傳統終歸是不能丟。丟了傳統便丟了根基。更何況,這馬甲背心本是男子的衣裳,你將它穿上身,不男不女,成什么體統呢?”
虞懿琳的一腔熱情登時被虞嬿如的話澆得冰冷,但虞懿琳還是沒有放棄,說道:“男人的衣裝穿在女人身上,有時反倒更顯嫵媚呢。”
虞嬿如一聽這話,頓時不悅道:“琳兒,你瞧你說的這叫什么話?嫵媚?你……你這哪像咱們這大家閨秀說出來的話呀?簡直……簡直……”
虞懿琳道:“姑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為來咱們瑞祥昇的客人著想。來咱們瑞祥昇做衣裳的客人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咱們不少新派、時髦的女客人,自然是希望自己的衣裝能為自己增添嫵媚之色的。”
虞嬿如終于忍不住道:“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了瑞祥昇,為了咱們的生意,可你做的這些稀奇古怪的衣裳,怕是壓根都不會有人看上。咱們瑞祥昇是京城有名的老字號,多少老顧客都是咱們幾十年的回頭客,那些人不少都是老派的正統人物,怎么能瞧得慣你做的這些新花樣?你這一天天地改良、創新,還把衣裳做得如此花哨,定會引起那些老顧客的不滿。咱們瑞祥昇之所以能屹立不倒,靠的就是這些回頭客,得罪了他們,便是砸了咱們自己的招牌!”
虞懿琳還準備要說什么,虞紹義趕忙出來和稀泥道:“好了,好了,你們就別吵了,你們說得都有道理,也都是為了咱們的生意著想。”
虞嬿如見虞紹義出面了,趕忙道:“哥,你來得正好,既然咱們都是為了咱家的生意著想,那總要分出個對錯來。”
虞紹義道:“都是一家人嘛,哪有那么多對錯之分?只要咱們瑞祥昇能賺到錢就行。”虞嬿如道:“你說得沒錯,我就是怕琳兒再這么折騰下去,怕是要給咱們店里賠錢的。”
虞懿琳自幼便是一副不服輸的性格,此時聽虞嬿如這么說,立刻道:“姑媽,我不會給咱們店里賠錢的。”虞嬿如道:“你說不會就不會?”虞懿琳堅定道:“一定不會!我能保證!”
虞紹義道:“不若教琳兒去試試吧。”虞嬿如道:“試試?咱們家的百年基業,豈能如同兒戲一般隨意嘗試?賠了錢事小,砸了招牌可就事大了。”
虞懿琳小聲嘀咕道:“若是墨守成規,縱使不砸招牌,怕也要被市場淘汰。”虞嬿如道:“你說什么?好,我看你這孩子是張飛吃秤砣——鐵了心了,那便隨便你吧。”虞嬿如又轉頭對虞紹義道,“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虞紹義沉吟了半晌,說道:“嬿如你說得也有理,不如這樣,我想請嬿如你重新出山,回到咱們店里來,按照你的傳統模式繼續為客人裁衣;而琳兒呢,你也和你姑媽一起,只不過你仍舊按照你的思路來改良衣裝。這樣的話,風險折半,既能滿足老派客人的需要,又能滿足追逐時髦的新派客人們的需要,你們說如何呀?”
虞嬿如還想推辭,虞懿琳趕忙上前,挽住了虞嬿如的手,說道:“姑媽,你可一定要答應,我也懷念跟姑媽一起在店里做衣裳的日子呢。你便回來陪我,好不好?”
虞嬿如無奈,點了點頭,說道:“好,我可以答應你們,只是我有個條件。”虞紹義道:“只要你愿意回來,什么條件我都答允你。”
虞嬿如道:“我的條件很簡單,我和琳兒共同在店中裁衣,以半年為期,半年后,若我賺的錢比她賺的多,從今往后,琳兒便不能再自作主張改良衣裝;若她賺的比我多,那么從今往后,店里制衣之事,我便再不干涉。”
虞紹義為難道:“這……”虞嬿如道:“你剛才可說過,我提什么條件你都應允我的。”虞紹義轉頭問虞懿琳道:“琳兒,你愿意嗎?”虞懿琳點點頭道:“我愿意。如我做的衣裳不如姑媽做的受客人歡迎,從今往后,我便放棄改良衣裝。”
虞紹義點點頭道:“好吧,那便這么定了。嬿如,從明天起,你便回到店里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