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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離開猩猩們的群落

我得慢慢講我的事兒

我真想像一棵竹子那樣

長得老高老高

盡量長到天空里去

我想我得慢慢地講我的事兒。我弄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從一場平淡無奇的臺球說起,還說起了林格這家伙,以及葉靈珠和她爸爸,我總是分不清主次,因為我才十九歲,我的腦袋當時就像一首叫《混亂》的歌一樣混亂極了。我一直夢想當個古代才有的行吟歌手,可直到今天我還沒能實現。一切都得從頭講起,否則你聽上去一定不知所云,簡直像一塊寫得十分亂的黑板一樣。

那恐怕是在很久以前——我這么說恐怕不太正確,其實只是幾年前,我從遙遠的西部邊疆帶著一身的沙漠氣息來到了北京的H大學,就像一個鄉巴佬一樣渾身不自在。一下火車,我就隨著人流鉆進了地鐵,地鐵在北京城底下整整轉了一圈兒,我也不知道該從哪個出站口出來。不過,最終我認定了一個漂亮女孩,我打定主意,這個漂亮的小妖精一樣的女孩在哪兒下車,我就在哪兒下車。我跟著她扭動的小屁股——跟在她后面我的鼻尖差一點兒都碰了上去,一上地面我就看見一輛去H大學的中巴,然后我就來到了H大學,不得不與那個漂亮的女孩告別啦。

我到達北京的那幾天剛好是多雨的季節,往日晴朗的天空總是布滿了墩布似的云彩,這大約只適合手淫者生存,我生氣地想。那個時候,從全國各地聚到一起的將近兩千名互相尚未認同的操著五花八門方言的土狗,在報到一周以后就被火車送到了幾百里以外的某個秘密軍事訓練基地進行為期一個月的軍訓。在軍訓的摸爬滾打中我們終于互相都摸清了對方的脾性:誰誰竟敢活活吞吃青蛙——靠這一招他令人心服口服地當上了班長,這個狗雜種;誰誰飯量大得叫我們目瞪口呆;誰誰走路就像一只企鵝一樣令人忍俊不禁;誰誰喜歡在夢中呼喊自己戀人的名字而讓我認定他是個偷窺狂。然后我們一個個又黑又胖地在秋季加深的日子又被送回了學校,在高年級學生善意的嘲笑和注視下,為校領導尤其是在主席臺上的禿頂校長,以及老師們和高年級學生表演了正步走過主席臺。我記得那天剛好大雨滂沱,高年級的雜種們大呼小叫著在雨滴擊打下四處逃竄,我正步走過主席臺時看見來不及打傘的校長的禿頭上迸濺出了雨點和水花,從此我便認定這是一個不錯的家伙,由他當頭羊我們會心服口服,才對此后迅疾展開的大學生活充滿了信心。

我們文史哲三個系的男生全都被塞進了一幢六層高的、加起來興許有一百五十個房間的板兒樓里,我約莫統計過。每一間屋子里都無一例外地放了八張床,住進了八個互相只能有限度容忍的同性相斥者。每到夜晚,這幢樓燈光通明,房間里傳出了杰克遜、麥當娜、胡里奧·伊格萊西亞斯、萊昂內爾·里奇、鮑勃·迪倫、理查德·克萊德曼、洛德·斯特華金、約翰·丹佛等家伙的音樂,間或某個窗子里飄出喜多郎的孤獨音樂或是比才的小步舞曲,即《阿萊城姑娘》等一組曲,叫你覺得一大堆的俗物中興許還真有幾個有意思的家伙。但大一整整的一年當中,我都沒有碰到一個至少是無話不談的家伙,我實在受不了張口就跟你談論股票或是最近鋼材水泥的最新報價的家伙,還有那幫子靠編各種沒用的詞典和暢銷書發財的渾蛋。我知道現在學校里像這樣的家伙越來越多,而且大都還配備了BP機,可是我就是不喜歡這類人物。我倒有個不錯的想法,那就是把他們全都關到國家動物園去跟長頸鹿待上一段時間,哪怕是跟非洲大象關在一起也好,這樣他們就至少不再會在上課的時候腰間的BP機也響個不停,以至于叫禿頂的老教授目瞪口呆。

要是說起大學,唉,我不能不說到我所在的宿舍,在大約有十五平方米的屋子里硬是塞進來八個人,其凌亂和骯臟程度可想而知,沒有多久,彼此熟悉了之后,便無所顧忌地將臭襪子和內褲都扔到了屋子中間的兩張供學習用的大桌子上,讓它們發出奇特的氣味來供我們盡情地做奇特的夢。有時候,半夜里有老鼠的小分隊像是勇敢的奇襲者那樣敏捷地爬過我們的身體,使得蚊帳里冷不丁發出了一聲殺豬般或是見了女鬼一樣的慘叫。但把燈打開之后,所有的老鼠早就逃之夭夭。

說起其余七個家伙可真是個性紛呈。梁一川來自江蘇,他習慣于在燈熄了之后躲在蚊帳里吃掉不愿與大家分享的東西。終于有一天,我們實在忍不住了,一齊打亮了手電,把躲在蚊帳里吃威化餅或是日本小點心的骨瘦如柴的哲學系社會學專業的梁一川揪出來,然后一同幫他消滅掉那些尚未進入他的肚皮的東西,同時,以頗帶正義感的口氣宣布他是一個吝嗇的人,就像巴爾扎克筆下的某個人物。現在梁一川已經去了廣州,聽說他開了一家專賣餅干和蛋糕的食品店,那么他還會像多年以前那樣偷吃嗎?我敢打賭他到哪兒都改不了這毛病。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越來越無法容忍宿舍里污濁的空氣了。在我下鋪睡著一個來自湖南湘西的家伙。他平素總喜歡赤條條地睡覺,渾身上下長滿了人猿才有的那種黑毛,因此有一天我掀開蚊帳時竟然嚇了一跳。后來我一直都叫他“山鬼”。“山鬼”是一個多半算有趣的家伙,傳說他六歲時就開始看塔西陀的《編年史》了,所以報考大學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H大學歷史系的考古專業。有一天我聽完了拉威爾的憂郁和怪異的《波萊羅舞曲》,對“山鬼”說:

“真見鬼,你為什么要學考古專業呢?我實在想不通還有人會對發掘死尸感興趣,并且要一輩子去干它。”

“這你恐怕就、就不明白了,”“山鬼”有些結巴地說,“考古是去發現種族和民族曾經有過的生活和文化的記憶。這是一項……偉大的工作。”“山鬼”說完這句話便兩眼放出了奇異的光華,一邊提起放在床頭的啞鈴練個不停。“山鬼”名叫劉東,這名字聽上去俗不可耐,其實他是一個興許還有些野心的家伙。但是有一點我實在無法容忍他,那就是他每次手淫之后總是把那些黏糊糊的液體順手抹在我的蚊帳上。平心而論,“山鬼”有許多我至今都想念的地方,可他這一點我簡直無法容忍。“山鬼”存有一把木劍,他喜歡在半夜跑到校園西面未名湖邊的一艘石舫上狂舞一通,大約是想當一個古代才有的俠士。可是大二以后他便因為心里過于壓抑而休學一年,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他。傳說是因為他愛上了十五世紀就死于一場流沙的西域某國的波斯美女克羅比婭。他從考古典籍中發現了她附著于文字的美麗的影子,便不可救藥地害上了單相思,以至于使我蚊帳上的濕麥子腥味兒愈加濃烈,這也是促使我搬出宿舍的主要原因之一。

談到另外五個人,歸納起來,恐怕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以哲學系的施洋和羅放為代表,他們兩個人醉心于哲學史上各種流派的斗爭,醉心于東西方政治史上的各種上層宮廷斗爭以及有名的政治家的口若懸河的演講詞。也就是說,他們兩個大約想在政治上謀求發展,便不失時機地擠進了學生會。他們熱衷于組織善良的和不明真相的同學對屢教不改地做出了難吃的飯菜的食堂進行懲罰性的罷餐,以至于大一結束以后,他們搖身一變,便成了系學生會的主席和副主席。

有一天我忍受不了古代漢語課的古老和冗長沉悶而逃回了宿舍,正要大喘一口氣的時候,卻發現施洋正對著一面殘破的茶色玻璃鏡子大聲地練習著狂熱的演講詞。聽見我進來他連忙收起了攤在桌上的一本書,我發現那竟然是一本內部版的希特勒的《我的奮斗》。“我剛才演講得怎么樣?”他尷尬地整理了一下他那條謊稱是韓國產的真絲領帶,拽了拽西裝袖口,微笑著問我。

“挺不錯。再來段馬丁·路德·金怎么樣?”我帶些嘲諷的口氣說。

“自然,那是明天的內容。對了,關于整頓男生宿舍衛生你有何想法?”施洋有些不快地脫著自己那與時令不符的黑色西裝說。

“把那些該死的老鼠消滅掉,叫臟襪子和內褲挪到被窩里去,別占著桌子。”我說。

“太對了。消滅老鼠!清掃桌面!我馬上要貼一張告示,請你先在倡議書上簽個名怎么樣?”他立即就取出了一張紅紙。

“OK。”我耐心地在上面畫了一個圈兒。

“完了?要簽名吧。”他義正詞嚴地說。

“No,還是你他媽的先簽吧。”我朝他吹了聲口哨,又擠了擠眼睛,趕緊溜出寢室。我可不想當出頭鳥,否則,他還會拿出“義務獻血簽名倡議書”“整頓學習紀律和舞會告示”“關于取締校內咖啡屋的建議”之類的狗屁布告了。我像氣球一樣遠遠地逃開了去,這時候我真想讓自己像一棵竹子那樣長得老高老高,盡量地長到天空里去。說到另一類人,我總有些忍俊不禁,因為他們都是我的同班同學,其中一個叫齊暉,另外兩個分別是王家明和許中元。他們應該被稱為文學愛好者,都屬于那種才子型的。尤其是齊暉,上中學時就出版了一部詩集叫《水邊的月亮》,靠這部口紅一樣絕妙的詩集他硬是擠進了H大學中文系,而且不用考試,著實令許多艱難地走過了獨木橋的家伙敬畏。他們三個人帶領了一群喜歡把自己打扮成一棵棵圣誕樹模樣的女孩子,組成了“公共汽車”文學社——熱衷于在很多場合進行詩歌朗誦和各種小資產階級情調的Party。他們至少是利用辦“公共汽車”文學社的機會每人撈了一個女朋友,我怒氣沖沖地琢磨,我還聽說齊暉又要出版一部詩集叫《黃土上的太陽》了。這家伙干嗎老跟太陽和月亮過不去?我真想不通。有一天我百無聊賴,躺在床上讀彌爾頓的《失樂園》,剛好齊暉進屋,他做出了吃驚的樣子:

“哎呀呀,你,都什么時代了還讀彌爾頓?!”

“那我該讀什么?”

“讀里爾克,讀荷爾德林,讀艾略特、龐德、弗羅斯特、埃利蒂斯、帕斯和圣·瓊·佩斯,就是讀讀聶魯達和桑德堡也行,實在不行還能讀讀西川、海子之類,但你就是不要去讀彌爾頓,哎呀,他根本不是現代派,你呀。”他搖著頭做出一副不勝惋惜的樣子,仿佛我已經不可救藥了。

“那么但丁我該讀嗎?”我問他,“《神曲》好像是一部偉大的著作來著。”

“但丁?”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千萬不能去讀他,”他拼命地揮動手臂如同在驅趕一團霧氣,“他不是現代派,你要讀現代派,還有后現代派。像薩特、海明威、馬爾克斯、羅伯-格里耶、普魯斯特、喬伊斯都已經過時了,現在是后現代派的天下。納博科夫《微暗的火》讀過了嗎?”

“沒有。”我老實地承認。

“那么戴維·洛奇的《小世界》讀過嗎?約翰·巴思的小說讀過嗎,像那本《路的盡頭》?”

“沒有。”我哭喪著臉說。

“巴塞爾姆的《白雪公主》讀過嗎?拉什迪的《午夜的孩子》讀過嗎?奧克利的《饑餓的道路》讀過嗎?托馬斯·品欽的《V.》讀過嗎?”

“統統沒有。”我的聲音弱得自己都聽不見了。

“你要讀現代派,凡是不是現代派以及后現代派的,統統地不應該讀,但丁?唏!”齊暉做出了一個砍頭動作后,扶正了他的金絲邊眼鏡,揚長而去了。

我就是在這年秋天的一個細雨霏霏的日子搬出了宿舍。我在學校西門外的農莊里租了一間房子,部分原因在于這里一打開窗戶就可以看到秋后的麥田,呼吸到那種十分清新的空氣。這種空氣與宿舍里臭襪子和短褲的氣味真是不可同日而語。這是一間大約有二十平方米的屋子,每個月租金一百元,還有沙發、寫字臺和一張床。房主是開飯館的一對夫婦,為人十分和善。我搬進屋子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堂而皇之地把瓊的照片取出來,放在相框里擺在了寫字臺的正中。相框里十五歲的瓊站在開得正艷的粉紅色夾竹桃叢中淳樸而又十分美麗地沖我笑著。她照這張照片時只有十五歲,是的,她永遠只有十五歲。

然后我買了一幅法國影星碧姬·芭鐸的幾近全裸的大黑白招貼畫,把它貼在天花板上,這樣一睜開眼我就可以看見她美妙的身體了,從而可以對即將開始的一天充滿信心。我還買了兩箱四十八瓶五星啤酒,我沒法不喝酒,因為那樣我會更傷感。我坐在臺燈下面凝視著十五歲的瓊,打算寫點什么了。來到這個離家八千里的鬼地方,一邊喝著冰涼的啤酒,離開了污濁的宿舍和那幫令人討厭的偽君子和性變態,我的確應該單為瓊寫點兒什么。我放了一段博柔迪的薩克斯音樂,鋪開了稿紙開心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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