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欲望更深。
2016年秋的云南麗江。在這風景秀麗的邊陲小鎮,到處是繁花似錦,浮生偷閑的游客,穿梭于色彩濃艷的少數民族風格的古城街道。
華燈初上,古城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燈紅酒綠,醉生夢死。
“欲望海洋”是麗江酒吧一條街名頭最響亮的一家酒店。
門口的廣告煞是吸眼:一人喝酒三箱,全部消費免單!
一個人的正常胃容量是6升。1瓶酒500毫升,1箱12瓶,36瓶18升。這個簡單的算術,酒吧老板——吳海當然懂。
吳海是個美國華僑,30出頭,他身高1.78米,體重65公斤,體格勻稱,玉樹臨風,留著一頭藝術家飄逸灑脫的半長發。他皮膚白皙,一雙劍眉,眼睛卻是個內雙,鼻子像玉龍雪山一樣陡峭,側面看過去特別像某個好萊塢明星。
“吳總,那桌有個人,已經喝了兩箱半了。”服務員小妹跑到柜臺匯報。
“喲!”吳海不介意地瞟了一眼,“沒問題,之前也有幾個小王八蛋,喝到胃吐血,只為了免500塊的烤肉串。”
“還有個日本客人,邊喝邊尿,真是沒品。”收銀員插嘴。
“他那是大桌,有二十個人!”小妹鄭重地強調。
吳海驀然抬頭,從一樓的收銀臺瞥到二樓靠窗的大桌,只見二三十個人穿著皮衣黑褲,大呼小叫,仿佛黑社會集會一樣。
“喝!喝!喝!”眾人指手畫腳地起哄著,圍著中間一個長頭發的怪人。
那怪人看過去二十七八歲,亂糟糟的頭發還扎著少數民族風格的細辮子,戴著一副盲人樣的蛤蟆墨鏡,一條花花綠綠的藏族風圍巾,穿著一件皺巴巴的麻布復古風褂子,一條破破爛爛的牛仔褲,腳蹬馬丁靴,身材瘦削高挑,竟然比吳海還高半個頭。因為喝了太多酒,他蒼白的臉上泛著酒紅,看過去幾分臉熟。
“那是黃亞明啊!”旁邊桌的女客人掏出手機拍照。
“誰是黃亞明?”
“一個搖滾歌手。”一個穿著波西米亞裙子的女孩說。
“可惜過氣了。”一個戴眼鏡的胖女孩懶洋洋地說。
“不紅了?”
“黃亞明16歲出道,紅了半年,然后就一直靠走穴為生。”那個胖女孩一語中的,道破許多歌手一首歌唱一輩子的心酸。
“干!好酒量!”圍著他慫恿攛掇的一群狐朋狗友到底是粉絲還是仇人啊。
“我去瞧瞧。”吳海看到再喝下去,黃亞明圓鼓鼓的肚子就要炸了。他可不想自己的酒吧變成兇宅。
吳海推開柜門,快步走上木頭階梯,帶著笑臉張手說道,“各位親,謝謝捧場。我看這哥們高了,住手,不,住口吧!這頓我買單。”
“你,你誰啊?”黃亞明歪著肩膀,醉醺醺地問。
“我……”吳海靈機一動,低頭合掌,客氣地說,“我是你的粉絲。”
“哼幾句?”有個打鼻環,鼻洞大得好像可以住鼴鼠的女漢子起哄。
“這,這個……”吳海傻了眼。
“小子,你是來懟我的吧?”黃亞明操起酒瓶問。
“唱不出來就喝!”有個全身都是紋身,好像地圖人一樣的肌肉男惡狠狠地說。
“我,我是這里的老板……”吳海尷尬地退后半步,怯怯地說。
“老板又怎樣,誰能喝過我,誰就是老子!”黃亞明借著酒勁吼。
空氣中頓時彌漫著硝煙的味道。
干!想當初老子在美國混的時候……吳海不禁握緊了拳頭,腦海浮現出高樓大廈林立的紐約,東百老匯的華埠牌坊,以及充斥著怪異涂鴉與尿騷味的黑人街區小巷。
“老板,”小妹跑過來,扯著吳海的袖子說,“有個客人尿遁,逃單了。”
“媽的!”吳海轉身就走。
“罵誰呢!”黃亞明一把抓住了吳海的衣領。
“我,我來唱!”小妹跳出來救場,拿著空酒瓶,嫩生生地唱,“我,我是一只小蜈蚣,卻愛上了一只大公雞,咯咯咯咯咯咯咯……”
在場的人都愣住了。吳海以為要壞事,半晌過后,人群中卻爆發出一陣沒道理的哈哈大笑聲。沒想到那首曾經病毒般在廣場上播放的《蜈蚣愛上雞》就是黃亞明的成名曲之一。
“果然是真粉啊!”黃亞明流著鼻涕,熊抱著小妹,狠狠地啃了她的臉一下,“那是我十七歲出的專輯,你那時還沒出生吧,居然會唱!”
“因為你紅嘛……”小妹扭動嬌軀,賣萌地說。
吳海趕緊趁著沒人注意,轉身溜走。
“咿,那個老板呢?”黃亞明追問。
“逃,逃走了……”肌肉男嘲笑。
黃亞明悻悻地回到收銀臺,給樓上的鬧客比了個中指,“這年頭,什么鳥都有!”
“老板,還免單嗎?”收銀員小聲問。
“免!免他祖宗十八代!”
黃亞明火了,隨手點了一下電腦歌曲,音響里放的是周星馳電影的主題曲《一生所愛》。
“從前現在過去了
再不來……
相親
竟不可接近
或我應該
相信是緣分……”
突然,樓上此起彼伏的喧鬧聲頓時安靜了下來。
原本正在大醉大鬧的黃亞明先是沉默,然后雙手抱頭,像一頭狼一樣痛苦地嚎啕大哭。
他哭得那么大聲,連天花板的吊燈都在微微的晃動。隨著悲情音樂的高潮,黃亞明全身顫抖,跪倒在地,夸張地癱軟在地板上,又好像毒癮發作了一樣。
“一定是勾起什么傷心的往事了。”胖女孩打了個飽嗝,站起來買單。
“還什么歌星呢!真沒酒品,哭得像死了爹媽一樣。”吳海在樓下一邊抱怨,一邊切掉了《一生所愛》,換了一首鳳凰傳奇的土法說唱。
“喲喲,切克鬧……”吳海拿著一次性抹布擦著吧臺,還沒跟著節奏晃動了幾下,突然樓梯口一陣騷動,樓上的人乒乒乓乓,風風火火地沖了下來。
第一個當先的就是紅著眼的黃亞明,他幾乎是滾了下來。
“買單?”吳海一甩劉海,裝傻地問。
“干嘛切了周星馳的歌?!”黃亞明怒吼。
“那不是周星馳唱的。”吳海正色說,“就連那一段什么‘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感情’,也不是周星馳,而是幕后配音念的臺詞。”
“放屁!我要聽剛才那首歌!”黃亞明堅持不讓。
“不好意思,店是我開的,聽什么歌我做主。”
“為什么不放周星馳的歌?”黃亞明大吼地問,身后一幫狐朋狗友也撐腰,“愣著干嘛?信不信我們把店給砸了!”
“為什么?”吳海摸了摸后腦勺,露出一副白目的表情,懶洋洋地說,“因為周星馳的電影很難看啊。”
“什么!”黃亞明的臉仿佛一個點燃的碩大炸彈,他喉嚨里狠狠地吞了一下,如同晴天霹靂,整個酒吧都緊張得要爆炸了。
黃亞明氣得睚眥欲裂,整個上身天柱傾倒地趴在了吧臺上,一把抓住了吳海的阿曼尼上衣的衣領,一字一頓地拷問,“你竟敢說星爺的電影不好看?”
“不是不好看,”吳海認真地糾正說,“是很難看。”
真是火上澆油,黃亞明“嗖”地給了吳海一拳,沒想到吳海反應奇快,低頭閃過,“啪”地回了黃亞明一巴掌,還做了一個淘氣的鬼臉,嬉笑道,“周星馳的電影真是撲街啊,不就是學金凱瑞的臭腳?”
黃亞明氣得五雷轟頂,雙手一揮,身后一幫狐朋狗友都沖了上去,要打吳海。
“別打別打……”幾個服務員也沖了過來,保護住老板吳海。
吳海瑟縮在吧臺的角落里,頭頂上的上百瓶洋酒因為人群激烈的沖突,而發出哐當哐當的警報響聲。
“干啊!”黃亞明一聲號令,他的狐朋狗友一哄而上,和店員們混亂地打了起來,黃亞明更是操起一瓶人頭馬朝角落的吳海砸了過去。
吳海眼捷手快,順手接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到了吧臺上,一瓶就干脆利落地砸在了黃亞明的頭上!
“哥也練過!”吳海酷炫的臺詞引得門口的胖女孩驀然回首,滴下了花癡的口水。
“不好了!開瓢了!”酒吧里拳來腿往,鮮血飛濺。那一群看熱鬧的女生和顧客全都跑光了。
一場惡戰,如火如荼。
世界末日般的混亂中,吳海的眼角瞥了瞥錢柜下面的保險柜,他知道里頭有一個可以保護他的東西。但是如果掏出了那個東西,他的酒吧就別想開下去了。
沒錯,那是一柄槍!
“我和你拼了!”黃亞明滿頭鮮血地擠過了人群,像大螃蟹一樣掐住了吳海的脖子。
“你給我道歉!說!”黃亞明噴著唾沫星子說,“說星爺的電影很好看!他就是華語電影的神!快說!不然就掐死你!”
吳海沒想到黃亞明居然不怕疼,也不去包裹受傷的頭,被他偷襲得手按住了喉嚨。吳海的雙手從下到上,像千斤頂一樣撐住了黃亞明的手腕,不讓他繼續往深了掐自己的喉管。與此同時,吳海準備收腹提膝,撞飛黃亞明,想當年在唐人街血戰黑幫,刀光斧影,縱橫四海,沒兩下子功夫,怎么配得上“過海猛龍”的美名!
但是他失敗了。原來不僅有吧臺阻礙了黃亞明的飛膝,更有兩個黃亞明的死黨死死地抱住了吳海的大腿,其中一個就跪在吳海的褲襠下,看起來像在拍日本電影。
這下尷尬了!吳海和黃亞明在混戰中身體互纏,像雙生樹一樣僵持在了一起。
豁出去了!吳海的手松開不去架攔黃亞明的手腕,反手也毒蛇出洞,一把掐住了黃亞明的脖子!以牙還牙,你掐我,我掐你!這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看的就是誰能憋的氣夠長!
吳海這下失算了。通常來說,歌手的肺活量優于常人,何況是一個習慣了撕心裂肺的搖滾歌手。吳海英俊的臉滿臉通紅,然后迅速變紫,成了豬肝色,他快不行了。但他的手勁奇大,也戳進了黃亞明的氣管,黃亞明的喉嚨咯咯作響,五官扭曲,通紅的眼球也瞪得好像都要掉了出來。
一看動真格了,這下兩邊的人都慌了,趕緊七手八腳地去掰開吳海和黃亞明的手。
“別打了別打了,不就是一首歌嗎?”
“別打了,你們的酒錢算在我的工資里,行了嘛?”小妹求和。
“這樣打下去會出人命的!”
“星爺的電影……到底好看……不好看?”黃亞明噴著游絲般的殺氣,艱難地說。
“好,好看……”吳海結結巴巴,勉強地說。
大家都松了一口氣,黃亞明的手勁也軟了下來。
“好看——個屁!”吳海趁著對方手軟,一記力挽狂瀾的廬山升龍霸,從下而上,轟然擊中了黃亞明的下巴。黃亞明整個人騰云駕霧地飛了出去,還好被朋友們撈住了,他的粉絲團也像保齡球一樣崩潰開來。
“我要殺了你!”黃亞明齜牙咧嘴,掙扎坐起,借著酒勁,又沖了過去報仇。
吳海一個靈巧的滾翻回到吧臺內,迅速用指紋打開了保險柜,掏出了一把錚亮的手槍!
事后有人問吳海,這槍到底是真是假,不會是地攤買的道具吧。吳海神秘地笑而不語。
形勢萬分兇險,就在千鈞一發的時候,門口突然像《聊齋》電影一樣,“咿呀”地詭異打開了,一個人陰差陽錯地闖了進來!
這個不速之客四十歲左右,中等身材,卻長著一張稚氣未脫的娃娃臉,戴著一副土不拉幾的黑框眼鏡,穿著一身中山裝,一雙古董般的藍色布鞋,像一個老師的樣子。他也的確是老師。
一開始有人以為是警察來了,也有人以為是對方的援手來了,沒想到進來的卻是一個其貌不揚,人畜無害的老師。
雙方摩拳擦掌,拿著酒瓶、掃把、椅子、皮帶、高跟鞋,正準備繼續鏖戰。
“干啥子喲?”老師用自帶幽默屬性的川普(四川普通話)問。
“滾!”黃亞明頭也不回地喊。
“打烊了!”吳海提高了一個音階喊。
“打烊了?外面牌子不是寫著全天營業嗎,你耍我咯?”老師問。
“今天來的怎么都是奇葩啊?”幾個服務員滿臉是汗,不知如何是好。
“你們在打架?”老師慢條斯理地坐了下來,給自己斟了一杯白水,揮揮袖子,“甘地說,人世間的糾紛,不需要都用暴力來解決嘛。”
“是啊,我們來聽聽路人的意見嘛。”有人當和事老。
“這個人我們都不認識,就讓他來評評理。”小妹說。
“好!老子就聽你的!你來當裁判!”黃亞明指著老師的鼻子咆哮到,“臭書生,你說,星爺的電影好看不好看?如果你說好看,老子今天身上所有的錢都是你的!”黃亞明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舊到脫皮的鱷魚皮錢包,露出了幾十張花花綠綠的信用卡。
“如果你承認周星馳的電影不好看,哥的這間酒吧,就白送給你啦!”吳海一拍桌子,夸下了海口。
所有的人,包括門口一大群圍觀的人,幸災樂禍的同業人員,還有隔山觀虎斗的城管保安,路過的游客們都擠爆了腦袋,恨不得把臉削成牙簽從窗戶門縫塞進來看好戲。
“星爺的電影,到底好看不好看?!”黃亞明震耳欲聾地問。
如果是電影的話,此處可以加一個白云蒼狗的空鏡。
在后來無數次和電影投資人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忽悠扯皮,爾虞我詐地尋找電影制作費用的時候,“金三角(中國)影視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簡稱金三角影業)的三個原始股東常常反復說起他們在云南麗江那段驚心動魄,扣人心弦的酒吧大混戰。
“那周星馳的電影到底好看不好看呢?”每個投資人都一臉懵逼地問。
“你說呢?”黃亞明叼著一根萬寶路,拽拽地問。他手上帶了一個巨大的鑲嵌著骷髏頭的扁鉆,仿佛隨時要砸扁對方的鼻子。
“哼。”頭發梳得油光發亮的吳海冷冷地哼了一聲,翹起了二郎腿,腳上十幾萬塊的意大利尖頭皮鞋吊兒郎當地晃動著,仿佛隨時可以像尚格云頓一樣踢出斷手折腳的回旋踢。
“莫提了,莫提了。”歐陽正德,也就是上文中出現的古怪老師,好整以暇地泡著功夫茶,露出了奧秘而深邃的謎之表情。
識趣的投資人趕緊換了個話題,“我們只談賺錢,不談從前。”
吳海和黃亞明對眼一笑。
時間閃回到那年那月那日,那地那人那事。
麗江酒吧里,吳海和黃亞明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一身書生裝扮的大學老師,教哲學的歐陽正德闖了進來。
“周星馳的電影到底好看不好看?”雙方兇神惡煞地問。
“撒子?誰是周星馳?”歐陽正德正襟端坐地喝著水,一本正經地說,“我只知道周杰倫好嘛。”
在場幾百號人劍拔弩張,風聲鶴唳的氣氛頓時凝固住了。
吳海狠狠地罵了一句,“你是猴子派來的逗逼吧!”
而黃亞明早就無法忍受自己的偶像被如此無知輕薄的人褻瀆,已經雙手一揚,餓虎撲食地跳向了歐陽正德。
吳海和黃亞明兩方人化干戈為玉帛,擊中火力朝歐陽正德開火,把他當成了出氣筒。
但是,他們都沒有意料到的事情發生了!
咳咳,喝口茶,這個包袱等晚一點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