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學的世界:國際漢學研究論文集
- 王文章主編
- 18字
- 2020-02-19 17:49:06
第一編 漢學通論:觀念、方法和研究范式
中國研究何去何從
中國臺灣的蔣經國基金會成立時,不少西方學者曾對其抱持保留態度,擔心它的運作將受限于狹窄的意識形態格局,或聽命于國民黨,或鼓吹反共主義及其他保守價值。但十年后的今天,這些揣測、偏見應當早已因基金會的實際表現一掃而空了。
在此,我想就基金會及其相關的中國研究問題以一己之所知略抒管見。但我的看法并不僅出于個人對基金會表現的期許;事實上,我更希望借此提出一些問題,這些問題的關注點遠遠超過其他任何一個支持中國研究的基金會。問題的重心是,所有類似的基金會推動學術研究時,都不免將其視為一種無限擴張的學術工業,這一觀念的基礎何在?學界毫無限制地投注大量心力研究微不足道的題目,我們已經見怪不怪。這一風氣每每以“創新”或“突破”等陳詞作為自我抬舉的借口。它總是聲稱眼前的發明或發現空前絕后,殊不知,其所作所述其實前有古人,甚至只是對前賢的曲解。所謂的“新”竟可能來自對固有事物的“新”破壞。
學界這種不斷擴張研究版圖的熱衷甚或沖動當然不是沒有任何基礎:或曰人類對新知的渴求是與生俱來的本能;或曰現代文明對知識成長的信念與外在世界擴張的趨勢相互為用。但在拙作《東亞文明》(East Asian Civilizations,根據哈佛大學賴肖爾講座系列所成的專書)的最后一章,我曾從東亞傳統視野和現代生態關懷的角度,質疑21世紀我們是否仍能如此漫無節制地擴張。我對此種擴張心態的合理性及有效性深有所慮。至少在人文及社會科學的領域,我們傾注與時俱增的精力鉆研微乎其微的課題,已暗示學術量化的研究方式可能恰恰招致適得其反的結果。就像新聞媒體與娛樂業一樣,我們潛心于枝節微末的研究,有如參與內容瑣碎的智力競賽節目或追逐無謂的“世界紀錄”體育成績,忘其所以,以致耽誤了對那些更重要問題的思考。
在這樣一種環境里,從事學術研究及贊助學術研究者必須對那些以“空前絕后”“銳意突破”為名的研究計劃更加警覺。有些計劃號稱“前無古人”,實際上可能根本就是因為計劃本身一無是處,因此才一直乏人問津。
我想起了孔子在與其門人的對話中對聞所未聞事物的回答。這種表態方式通常暗示了一種審慎或存疑的態度,如“吾嘗聞……(一件值得接受或合宜的事物),吾未聞……(一件沒有根據、不由正道、應予駁斥的事物)”。對維新之士,我的舉證也許顯得保守、反動。當然,我們如果僅是因為一件事物聞所未聞就排斥它,未免顯得沒有理性,無所用心。但我們仍應捫心自問,在判斷一件事物的好壞時,我們所根據的是信而有征、放諸長遠的基礎,還是標新立異的時尚?當我們在推崇“新奇”或“原創性”之余,我們是否已惑于學術市場的新品牌、新配方,屈從于學術消費主義,棄實質研究于不顧?
如果對人云亦云的陳腔濫調提出質疑是為學者的本分,我也許可以就學界的市場化再舉一例。我們現代對“刺激”(exciting)一詞的濫用,已經到了習而不覺的地步。這顯示出學界的心態已經與一般大眾一樣,動輒以震撼警奇為能事,從而忽略了深思熟慮的步驟。
當學術工作取決于對情感的挑逗或遐想,這代表了知識及道德上可悲的倒退。遺憾的是,我們今天仍時刻遭遇各種以“新奇”“刺激”為名的學術花招,它們依然毫無任何實質或理念作為其后盾。
我們當然不能完全否定新的世界仍有待征服,新的學術領域仍有待開拓。但當我們越來越多地遭遇到成長的局限和經濟擴張的阻礙時,我們必須再思“成長”的意義:所謂成長不應只是持續的擴張,也意味著更深刻、更縝密的修養。我們所要征服的新世界也許正是已經和我們失去聯系的舊世界,或是曾被我們忽視的內在境界,或是我們未曾仔細耕耘的根源。正是因為我們的疏失才使得我們賴以生存的文化變得淺薄無根,仿佛按照“用過即扔”的消費經濟原則,我們持續不斷地自我損耗著。我們的神經及感官如此過分地緊繃,儼然要成為痙攣病患者——被拉緊到崩潰的臨界點,再也不能承受更多壓力。
我們如今困于無從建立任何確實的標準,來判斷研究計劃的價值及其長遠可行性。主要的難題在于:學術論述話語本身已經如此分崩離析而且過分專業化,它們缺少共同的基礎,而可以付諸公斷的輿論標準也所剩無幾。現代生活已經變得如此復雜,也難怪各基金會的因應之道只是將自己的專業領域圈限得更為狹窄。基金會的首要任務是定義自己的專業任務,將責任范圍清楚地劃定出來,然后排除任何不符合明文規定的申請案例;沒有總攬全局的企圖,唯見分門別類、照章行事的規矩。
與此同時,各個大學及研究機構對所謂有“突破性”的計劃越來越趨之若鶩。為了追逐學術性及領導地位,教育的目的已為專業訓練及技術運用所取代。但這種現象并不是所謂的“科學”研究與“人文藝術”的對抗,也不是如C. P. 斯諾(C. P. Snow)所述的“科學”與“人文”兩種文化的相互對接。我們今天的人文學者其實早已變得“技術化”了;他(她)們各有自己的技術、專業及意識形態,話語夾纏晦澀,哪里還能相互溝通?不僅如此,我們現在也看不出人文學科對人之所以為人,對人之為完整個體而非局部片斷,顯示出任何關心。甚至所謂的“多元研究”及“科際整合”的計劃也很少能突破耍弄時新花招及當今字眼的局限。這使得我們不再能就共同的重要話題相互切磋。
從教育方法上來說,這一危機表現在許多“通識課程”非但無法強調課程的中心共識,反而聽任學生從五花八門的角度學習。如此一來,學生既不能整合他(她)們對人文問題的共同觀照,也不能借由一個公共的議程聚合問題的焦點。
話說回來,教育的目的在于培養學生觀察事物的不同方法,但教育也應提供給學生一個共同分析問題的基礎,一種引發對話的方法。教育應讓學生在學習過程中,了解問題的急迫性及重要性,并據此做出決定而非臆測——為學之道正在于訓練學生價值判斷的能力。在學習過程的彼端,我們不能奢求大家了無異議,有志一同,但至少我們應期盼學習的方法與目的可以作為日后不斷對話的起點。教育的目的是發揮我們彬彬有禮的潛質,即使對終極關懷有很深的歧見,我們依然能夠進退不失風度。
對我而言,這樣基于通識的對話必須與“先進”的研究并行不悖,兩者互相增益,以期對話能更深更遠。在今天這樣的多元文化世界里,東亞的人文資源——特別是中國的儒、道、釋三家及其他的文化——可謂身在其中。我們的對話不能偏廢此類中國人文經驗。在大學的通識教育及對任何文明共同關注的持續討論里,中國經驗都是不可或缺的部分。唯有超越入門課程的階段,通識教育才能更加啟迪我們對于學術真諦的向往與追求。
今天的學術風潮如此的擴散離析,要賡續我們彼此間的對話談何容易?但我們總應該找尋一個起點。蔣經國基金會的領導者及顧問們殫精竭慮,這些年來已經為促進學術共識、引導人文對話貢獻良多。未來自然仍是持續此種努力的最佳動力。
為了不讓我的看法流于空泛,我愿提議一個專門范疇,有待我們致力研究,即東亞教育史的重估及其對傳統及現代通識價值的貢獻。19世紀末東京帝國大學初建,規劃大學東亞史新課程時,首度提及東亞教育史的項目。我們今天當然可以做得更好!每一位東亞研究學者都應該知道,教育是儒家文化的核心。舍本逐末、汲汲追求偏門小道,對教育的百年大計,我們又怎能置之不顧?
(王德威 譯)
狄培理(Theodore de Bary,1919—2017),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主要從事東亞的宗教和思想傳統研究,尤其是中國、日本和韓國的儒學研究。著有《高貴與文明》《亞洲價值與人權》《中國的自由傳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