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因編輯嬰兒:小丑與歷史(巡山報告1)
- 王立銘
- 2237字
- 2020-02-14 18:37:47
一
聽說這條消息的時候我正在和學生們開每周的實驗室組會,一個上午我的手機都在不停地震動。問詢來自同行,來自媒體,更多的來自很多激動不已的外行朋友們。
賀建奎的所作所為,讓我異常憤怒。
我算是一個比較熟悉基因編輯領域的生物學家。就在2017年初,我還出版了一本專門解讀基因編輯技術的書,書名叫《上帝的手術刀》。在這本書里,我把人類精確地定位和修改基因的技術稱為“上帝的手術刀”,在我看來這是一類具備巨大威力的技術,除了能夠幫助我們攻克棘手的遺傳疾病和感染性疾病,甚至可能會讓人類從此擺脫進化的束縛,創造人類的全新歷史。
但是我也在書中反復強調,在這項技術仍然充滿未知風險的時候,就匆忙在健康無病的人類個體身上嘗試,極有可能帶來意外風險。這種舉動,不光是不科學的,更是不道德的,是對人類尊嚴和科學精神的踐踏。
只是當時我并沒有想到,不到兩年時間,就真的有瘋狂的科學家把它付諸實施,而且,就發生在我們中國。
你可能會很想知道我的憤怒來自哪里。
面對艾滋病的巨大威脅,如果修改CCR5基因就可以讓人先天預防艾滋病,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甚至從某種程度上,在基因層面,釜底抽薪式地預防艾滋病,豈不是比什么藥物都來得更方便、更有效?這難道不是艾滋病治療歷史上一次重大的新發現,一次科學范式的大轉移?
為了說清楚這一點,我們還是要先回歸到科學本身來討論。
首先得說明,用修改CCR5基因的方法來對抗艾滋病并不是什么新鮮的主意。我們知道,當艾滋病病毒入侵人體后,它們能夠精確地識別人體中的某一類免疫細胞,入侵并且殺死這些細胞,從而讓患者喪失免疫功能,最終可能會死于嚴重的感染。
請注意,艾滋病病毒之所以能夠那么精確地瞄準某一類特殊的人體免疫細胞,是因為這些細胞的表面,有兩個天然存在的蛋白質分子被HIV偷偷利用,作為它們入侵免疫細胞的識別標志。通俗地說,一個分子負責指路,一個分子負責開門。
這兩個蛋白質分子,分別由兩個名為CD4和CCR5的基因生產(在某些場合,CCR5這個“開門”分子可以被另一個名叫CXCR4的“開門”分子頂替,幫助艾滋病病毒進入免疫細胞)。CD4負責指路,CCR5負責開門。
所以反過來說,如果人體當中天生就沒有這個CD4或者CCR5基因,那是不是人就能天然對艾滋病病毒免疫呢?
還真是這樣,而且人類世界已提供了這個猜想的天然證明。
具體來說,有大約1%的北歐后裔體內,CCR5基因的兩份拷貝還真的就出現了天然的基因缺陷(名為CCR5-Δ32基因突變)。因此,這些人就真的不太需要擔心艾滋病病毒感染的問題(當然你可能會想到那些依賴CXCR4分子路標的艾滋病病毒仍然能夠入侵,但是這樣的案例極其罕見。據我統計,公開報道的還不到10例)。
更有意思的是,這些天生的CCR5基因突變體,雖然確實也有一些健康風險,比如說得了流感之后反應更加劇烈,但是這些人的總體健康情況還是不錯的。
人類世界存在的這個天然的艾滋病防御武器,給很多醫生和科學家提供了對抗艾滋病的思路。
這包括曾經震動整個人類世界的“柏林病人”。
1995年,在德國留學和工作的美國人蒂莫西·雷·布朗(Timothy Ray Brown)患上了艾滋病。但是在接受抗病毒治療后,他體內的艾滋病病毒被有效地控制,他也重新開始了正常的生活。但是禍不單行,到了2006年,布朗又被一種惡性血癌——急性髓性白血病——擊中。
為了治療他的血癌,德國醫生格勒·許特爾(Gero Hütter)決定使用骨髓造血干細胞移植的方法,為布朗更換一套全新的、健康的造血系統。
這種常規用于治療血癌的技術,可能讀者們并不陌生。
只不過這一次,在尋找配型合適的骨髓捐獻者的過程中,布朗有著驚人的好運氣:在骨髓庫里找到了267個配型合適的捐獻者!要知道,大部分苦苦等待骨髓移植的血癌患者,根本找不到任何一個合適的配型。
這個難得的奢侈讓許特爾醫生決定采取一個稍微有所不同的策略。他想要看看這么多合適的捐獻者中,是不是有人碰巧攜帶了CCR5-Δ32基因突變。如果能夠找到并移植這樣的骨髓,許特爾醫生猜測,也許可以同時治愈布朗的血癌和艾滋病。
運氣再次眷顧布朗,醫生們果然找到了一位配型合適、同時攜帶CCR5基因突變的捐獻者(當然考慮到這種基因突變的頻率高達1%,這個結果也許并不會令讀者們感到意外)。
在兩輪骨髓移植之后,奇跡果然發生了——布朗的白血病被全新的骨髓治好,而他的艾滋病,也同時被CCR5基因缺陷治好了。至此,布朗成了全世界第一個艾滋病痊愈的幸運兒。而“柏林病人”這個響亮的綽號,也注定會永載人類醫學史。
天然情況如此,人工操作能不能模擬這種效果呢?畢竟,對于全世界那么多艾滋病患者來說,為他們每人尋找一份配型合適、也攜帶CCR5基因突變的骨髓,再安全順利地完成移植手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看起來確實也有希望。
2014年,美國圣加蒙公司(Sangamo Therapeutics)還發布了一項臨床研究的結果。他們提取出艾滋病患者體內的免疫細胞,人為破壞這些細胞內的CCR5基因,再把這些細胞輸回患者體內。他們確實也發現,如此操作之后,這些患者體內的病毒水平明顯降低了,并且維持了幾周。
也就是說,破壞CCR5基因,確實可能是一種有效的、相對比較安全的治療艾滋病的新思路。
如果科學和臨床研究只到這個地步,我相信大多數人會毫無障礙地接受它。艾滋病是一種嚴重的、致命的疾病,那么動用某些技術手段,阻止它的入侵,讓患者重獲健康,是非常正當的目標。
更具體點說,首先,相比去除CCR5基因可能帶來的健康風險,治愈艾滋病的收益要大得多。其次,就算治療出了什么問題,類似的基因操作也只會影響到患者一個人的身體,不會遺傳給后代,不會擴散給其他人,更不會影響整個人類。
你看,收益大于風險,最壞風險可控。這樣的事情我們當然支持。就算要改改基因,那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