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具,還是武器?
- (美)布拉德·史密斯 卡羅爾·安·布朗
- 11232字
- 2020-02-11 12:05:30
第一章
監聽項目:三小時起爆的引信
2013年6月6日,初夏的陽光穿透云層灑向大地,在華盛頓州的雷德蒙德,多米尼克·卡爾將他位于微軟辦公大樓5層的辦公室的百葉窗拉開了一些。雖然夏天至少還要一個月才會降臨這座位于太平洋西北部的城市,但陽光灑進窗內,帶來一絲令人期待的溫暖氣息,預示著夏天即將到來,繁忙的工作也將稍稍放緩節奏。
他抓起自己的手機朝電梯走去,準備去隔壁的咖啡廳買一個三明治。當他快步走在建筑物之間繁忙的小徑上時,他放在衣袋里的手機突然叮了一聲。多米尼克向我匯報,他領導著微軟的公共事務與溝通團隊,負責處理公司與媒體相關最棘手的問題。他總是隨身帶著手機,而且很少會離開自己的辦公桌。
他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顯示他收到一封主題為“微軟/棱鏡”的新電子郵件。當時,我們用“棱鏡”代指公司銷售團隊領導的年度會議,是微軟日常業務的一種常規交流。
那封郵件并不是一封常規的業務郵件,而是一個三小時起爆的引信,即將引爆一顆震驚全球的炸彈?!拔覀儗懶磐ㄖF司,《衛報》準備于今晚發表一篇關于‘棱鏡’計劃的文章,該計劃是美國幾家大型科技公司與美國國家安全局自愿合作的一個秘密計劃。”郵件開門見山地點出了美國國家安全局。
這封郵件的發件人也叫多米尼克,全稱多米尼克·拉什,是英國著名日報《衛報》的記者。郵件最初發給了微軟波士頓辦公室的一位公關經理,后者立即轉發,并加上了一個被我們稱為“紅色霹靂”,即紅色感嘆號的標簽,意味著“你需要立即看看這個”。
郵件中有一個復雜的9點內容清單,要求我們答復,并規定了一個不可能的最后期限。拉什解釋說:“作為負責任的記者,我們希望給予貴司機會指出上述內容可能包含的任何具體錯誤……我們已經就此事聯系過白宮。鑒于該計劃的敏感性,我們只能在第一時間聯系貴司尋求答復?!彼M诿绹鴸|部夏令時下午6點,或西雅圖時間下午3點之前得到答復。
《衛報》獲得了機密情報文件,詳細說明9家美國科技公司——微軟、雅虎、谷歌、臉書、Paltalk、YouTube、Skype、美國在線和蘋果——據稱已自愿加入一個名為“棱鏡”的計劃,允許美國國家安全局直接訪問其用戶的電子郵件、聊天記錄、視頻、照片、社交網絡詳細信息和其他數據。
多米尼克的午餐計劃——以及未來一段時間內的大部分計劃——都徹底泡湯了。他立刻掉頭,兩步一個臺階地跑上了5樓。他懷疑這個事件與《衛報》當天早上發表的另一篇令人不安的文章有關。該報已經發表一篇文章,指出據一項秘密的法庭指令,美國電信巨頭威瑞森需要“每天持續不斷地”向政府提供其美國境內以及美國與其他國家間的通話記錄。這些記錄將交由美國國家安全局進行分析,后者的總部位于馬里蘭州米德堡,長期負責在全球范圍內收集信號情報和數據。根據文章,這些批量情報搜集同樣針對數百萬美國人,而不管他們是否有過任何不當行為。
如果說微軟有誰可能知道“棱鏡”計劃,那一定是約翰·弗蘭克,他是公司的律師,領導著公司的法律團隊,負責與我們的國家安全相關的工作。多米尼克立刻來到約翰的辦公室。
約翰是一個小心謹慎、有條不紊的人,慢慢地消化了多米尼克手機上的《衛報》的信息后,摘下眼鏡,從辦公桌上挺起身來,凝視著陽光燦爛的窗外,看起來突然疲態盡顯。“這完全沒有意義,聽上去根本不對?!?/p>
約翰清楚地知道公司面對執法部門提出的要求具體審查什么內容,以什么方式進行審查。事實上,他參與設計了整套流程。微軟只會針對有效的法律程序披露數據,并且只會針對特定的賬戶或個人。
當約翰和多米尼克來到我的辦公室門口時,他們除了那封記者發的郵件之外,幾乎沒有更多的信息可以提供。約翰說:“如果他們確實做了這種事,那也是在我們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p>
沒錯,我們確實有義務根據法律對用戶數據請求進行審查和回應。我們擁有一個既定的程序來仔細審查和回應來自執法部門的所有數據請求。不過微軟是一家大公司,這會是某個雇員的惡意行為嗎?
我們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推測。我們很清楚我們的工程體系以及接收、審查和回應政府要求的流程?!缎l報》的文章內容與此完全不符。
微軟內部沒有人聽說過“棱鏡”計劃。《衛報》也不愿意透露它的文章依據的泄密文件。我們設法聯系了我們在白宮的熟人,但他們同樣不愿意談論或分享任何“保密”信息。經過一個下午的努力后,我沉思片刻對約翰和多米尼克說道:“也許我們是某個秘密俱樂部的成員,而這個俱樂部實在太隱秘了,連我們自己都不知情?!?/p>
我們甚至不得不先等到報道發表,然后才能夠開始做出回應。
太平洋夏令時下午3點,《衛報》引爆了它的炸彈:“美國國家安全局‘棱鏡’計劃利用了蘋果、谷歌和其他公司的用戶數據?!蔽覀兘K于知道,所謂“棱鏡”,即美國國家安全局的國家安全電子監聽計劃,其實是資源整合、同步和管理計劃工具的縮寫
。真不知是誰想出了這么一個拗口的名字,這聽上去像是科技行業的一個糟糕產品的名稱。據新聞媒體報道,這是一個電子監聽計劃,可以追蹤移動設備、電話、電子郵件、在線對話、照片和視頻
。
幾小時之內,《衛報》的文章和《華盛頓郵報》的一篇類似報道傳遍全球。我們的銷售團隊和律師被客戶的電話淹沒了。
他們都在問同樣的問題:“這是真的嗎?”
爆料者:愛德華·斯諾登
起初,人們并不清楚媒體是從哪里獲取這些信息的,并激烈爭論這些信息是否合法。三天后,《衛報》再次釋放了一枚重磅炸彈,其沖擊力不亞于最初的報道,媒體根據爆料人自己的要求披露了消息來源。
爆料者是美國國防承包商博思艾倫咨詢公司一位29歲的雇員,名叫愛德華·斯諾登。他在夏威夷的美國國家安全局威脅行動中心工作,擔任合同制計算機系統管理員。他秘密下載了超過100萬份高度機密的文件,于2013年5月20日登上飛往香港的航班,在那里與《衛報》和《華盛頓郵報》的記者取得聯系,并開始與全世界分享美國國家安全局的秘密
。
斯諾登的文件在當年夏天和秋天就變成一系列新聞報道。他泄露的首份文件是一份41頁的機密幻燈片演示文稿,用于培訓情報人員。這只是一個引子。隨后,記者們持續炒作斯諾登藏匿的秘密文件,定期制造頭條新聞并持續引發公眾焦慮,這個浪潮一直持續到來年。對美國和英國政府搜集電話記錄和用戶數據(包括外國領導人和數百萬無辜美國人的信息)的指責甚囂塵上,并引發公眾對政府一場不信任的海嘯。
不出所料,這些消息極大地刺激了公眾的神經,因為它們與隱私保護的原則徹底背離,而200多年來,民主社會一直將后者視為理所當然的權利。這些權利正是我們今天在昆西數據中心保護你的信息時所依賴的,它誕生于18世紀倫敦街頭的一場激烈爭論。點燃這場政治風暴的人是一位國會議員,名叫約翰·威爾克斯。
約翰·威爾克斯可以說是他那個時代最具戲劇性和最激進的政治家。18世紀60年代,他挑戰的對象不僅僅是首相,還包括國王,其語言如此犀利大膽,甚至足以令當今一些政客(幾乎會)臉紅。1763年4月,威爾克斯在一本反政府期刊上匿名發表了一篇評論。這篇文章激怒了當時的英國總檢察長查爾斯·約克,他懷疑文章的作者是威爾克斯,于是英國政府迅速發布了一份搜查令,搜查范圍極其廣泛,令治安官有權隨時搜查幾乎任何地方。
他們根據捕風捉影的消息,在半夜闖進一個受到懷疑的印刷商的家中,“把他從妻子身邊拖下床,沒收了他所有的私人文件,并逮捕了14名工人和仆人”。英國當局隨后又迅速搜查了另外4所房屋,共逮捕了49人——幾乎所有人都是無辜的公民。他們破門而入,洗劫箱子,并暴力打開了數百把鎖
。最終,他們根據可靠情報抓住了他們想抓的人——約翰·威爾克斯。
威爾克斯可不是一個輕易服輸的人。不到一個月,他就提起了十幾起訴訟,并走上法庭,向英國最有權勢的官員提出了挑戰。雖然這種行為并不出人意料,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震驚了英國的當權者,尤其是政府本身:法院做出了支持威爾克斯的裁決。法庭的裁決事實上推翻了國王及其手下幾個世紀以來行使的權力,要求當局在進行搜查時需要依據更充分的理由,并且即使在擁有充分理由時,也要對其所作所為加以更多限制。英國媒體對這一裁決表示歡迎,并引用了一句著名的話——每個英國人的“家都是他的城堡,不容隨意搜查,而他的文書也不容國王的信使在惡毒好奇心的驅使下隨意偷窺”。
就重要性而言,約翰·威爾克斯的訴訟標志著現代隱私權的誕生。這些權利受到所有自由人民的羨慕,包括生活在北美大陸的英國殖民者。就在1761年,他們曾在新英格蘭為同樣的爭議而努力過,但最終輸掉了官司。當時,年僅二十多歲的約翰·亞當斯還未成為一名律師,他坐在波士頓法庭的后排,見證了美洲大陸18世紀60年代初最偉大的一場法庭對決。小詹姆斯·奧蒂斯是馬薩諸塞州最富戰斗力的律師之一,他用和威爾克斯類似的理由抗議英國軍隊濫用權力。由于當地商人認為賦稅不合法,他們選擇走私進口貨物以逃稅,而英國人則回應以所謂通用搜查令,在沒有具體證據的情況下挨家挨戶搜查,以尋找違反海關規定的行為。
奧蒂斯辯稱,這是對公民自由的根本性侵犯,他稱之為“濫用專斷權力的至暗時刻”。盡管奧蒂斯最終敗訴,但他的話標志著北美殖民地人民邁出了反抗的第一步。直至生命的最后時刻,亞當斯仍然記得奧蒂斯的論點,并寫道,“他為這個國家注入了生命的氣息”
。亞當斯表示,他至死都認為就是在那一天,那件案子,那個法庭,以及那個事件,標志著美國開始走向獨立
。
直至13年后《獨立宣言》發表,奧蒂斯熱情倡導的原則才得以實現。那時,這個議題已經移師紐約,在那里,第一屆美國國會于1789年在華爾街集會,詹姆斯·麥迪遜站在眾議院面前,介紹了他提出的《權利法案》。該法案包括成為美國憲法第四修正案的內容,保障了美國人的“人身、住宅、文件和財產”不受政府“無理搜查和扣押”的權利,包括使用“通用搜查令”采取上述行為
。自此之后,當局如果希望搜查任何住宅或辦公室,則必須首先向一位獨立法官提出申請,并提交“合理的理由”以獲得搜查令。實際上,這意味著政府必須向法官證明,確實存在會導致擁有合理“理性的人”認為犯罪行為正在發生的事實
。
不過,這種保護是否應擴展到已經離開你家的信息?本杰明·富蘭克林發明了郵局之后,第四修正案經受了考驗。設想你仔細封好一個信封,并將其交由一個政府運營的機構郵寄,而19世紀的最高法院毫無爭議地認定,人們針對其密封的信件仍然享有隱私權。因此,第四修正案適用,政府不能在沒有基于“合理理由”獲得搜查令的情況下拆開信封檢查信件內容,即使那封信是由政府郵局所保管的。
幾個世紀以來,法院一直在審視人們是否有“合理的隱私期望”,并考慮將自己的信息存儲于他人之處到底意味著什么。簡而言之,如果這些東西放在一個上鎖的儲物箱中,而其他人無法拿到鑰匙,那么法官將得出人們擁有類似期望的結論,因而第四修正案將適用。但是,如果你把你的文件放在一個文件盒中,并將其堆放在別人的文件盒旁邊,而人們在那里自由來往,那么警察將不需要搜查令,因為法院認為,根據第四修正案,你已經放棄了對隱私的合理期望。
由此看來,今天受到多重物理和數字安全措施嚴密保護的數據中心,顯然完全符合上鎖的儲物箱的定義。
2013年夏,我們因斯諾登的事不斷被一個又一個記者追逐,他們尋求著我們對某份最新泄露的機密文件的回應。一個司空見慣的場景經常出現,只要看到多米尼克又擠在約翰的辦公室里密談,我就知道又會有一篇報道即將發表。大多數時候,我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回應什么。多米尼克回憶說:“在最初的幾周里,我幾乎每天都會和不同的記者進行同樣的談話。他們會說,‘好吧,多米尼克,有人在撒謊,要么是微軟,要么是愛德華·斯諾登’?!?/p>
《衛報》關于“棱鏡”計劃的報道只涉及更大事件的一部分,即美國國家安全局試圖從私營企業獲取數據的行為。正如現在已被泄密的文件詳盡闡明的那樣,2001年“9·11”悲劇發生后,美國國家安全局開始尋求與私營部門建立自愿合作關系,超出合法許可和授權范圍搜集數據。
數據之惑
與其他領先的科技公司一樣,微軟也在糾結是否自愿向政府提供這些數據。我們就這些問題進行了內部討論,并且清楚地意識到更廣泛的地緣政治氣候?!?·11”恐怖襲擊的巨大陰影籠罩著整個國家。聯軍在阿富汗發動了“持久自由行動”,國會對入侵伊拉克表示了支持,心存恐懼的美國公眾呼吁加強反恐努力。那是一個非常時期。正如許多人所說,它要求我們做出前所未有的非常反應。
但是,要求公司自愿提供泄密報告中所描述的那一類信息存在一個根本問題。美國國家安全局尋求的數據并不屬于科技公司,而是屬于客戶,并且它們包含客戶一些最私密的信息。
與“棱鏡”計劃一樣,美國國家安全局在“9·11”事件后依照自愿原則從私營部門獲取客戶信息的努力也對我們提出了一個根本問題:“我們如何在履行保護國家義務的同時,履行我們對客戶的責任?”
對我來說,答案很清楚。這個問題應該由法律解決。美國是一個法治國家,如果美國政府希望獲得我們客戶的記錄,它需要遵守屬地法律,得到法庭的批準。如果行政部門的官員們認為法律不夠完備,他們可以通過國會尋求更多的權力。這是一個它應有的運行方式。
盡管在2002年,我們無法預測到愛德華·斯諾登和他的著名逃亡,但我們可以通過回望歷史更精準地預測未來可能會發生什么。在國家面臨危機之時,犧牲個人自由以換取國家安全并不是什么新鮮事。
美國憲法簽署十多年后,國家就第一次面臨這樣的危機。1798年,美國和法國在加勒比海爆發了一場“準戰爭”。法國希望迫使美國償還由當時已被推翻的法國國王提供的貸款,于是扣押了300多艘美國商船,并要求美國支付贖金。部分憤怒的美國公眾呼吁發動徹底的戰爭,但其他一些人,比如約翰·亞當斯總統,認為新生國家尚無力與法國抗衡。亞當斯擔心公開辯論會對政府造成致命的傷害,于是他試圖通過簽署相關的4項法律來平息這種不和諧,這4項法律被稱為《外僑和煽動叛亂法》。這些法律允許政府監禁和驅逐“危險”的外國人,并使批評政府成為一種犯罪行為
。
大約60年后,在內戰期間,美國再次暫時擱置了我們民主的一個關鍵原則:亞伯拉罕·林肯總統曾多次中止人身保護令,以鎮壓南方叛亂。為了加強征兵,林肯擴大了中止范圍,并在全國范圍內否決了審判權。在戰爭期間,有15000多名美國人未經法庭審判就被關進了監獄。
1942年,日軍轟炸珍珠港后不久,迫于軍方和公眾輿論的壓力,富蘭克林·羅斯??偨y簽署了一項行政命令,強迫12萬日裔美國人進入地處偏遠的集中營,營地被鐵絲網包圍,并由武裝警衛看管。遭受監禁的人中有2/3出生在美國。該命令三年后才被撤銷,當時遭到關押的大多數人已經失去他們的家園、企業和社區。
盡管美國人民在國家危急時刻接受了這些不公正,但他們在后來開始質疑他們為公共安全付出的代價。我認為我們需要捫心自問的一個問題是:“從現在起再過10年,當危機過去后,我們將如何被評判。我們是否能說我們履行了對客戶的承諾。”
如果問題很清楚,那么答案也顯而易見。不經合法有效的法律程序,我們不能夠自愿移交客戶的數據。作為公司職位最高的律師,我必須履行我的職責,并承擔因此而出現的任何批評。畢竟,有誰能比律師更好地捍衛我們所服務的客戶的權利呢?
在這樣的背景下,2013年夏,幾乎所有領先的科技公司都發現自己處于防御狀態,我們向政府官員表達了我們的挫敗感。這成為一個轉折點,標志著政府和企業的不同立場開始公開化,而這導致了兩者之間至今仍然存在的巨大分歧。政府的職責是為居住在特定地區(如州或國家)的選民提供服務,但科技已經走向全球,我們的客戶幾乎遍布全世界。
云不僅改變了我們提供服務的地點和對象,還重新定義了我們與客戶的關系。因為云的出現,科技公司在某些方面已經轉變為類似銀行的機構。人們把錢存進銀行,而將他們最私人的信息——電子郵件、照片、文件和短信——存儲在科技公司。
這種新型關系的影響已超出科技行業本身。正如20世紀30年代政府官員們認為,銀行對經濟實在過于重要,因此必須受到監管一樣,今天的科技公司已變得太過重要,因而不能再延續當前的放任政策。科技公司需要受到更積極的法律法規監管。但與20世紀30年代的銀行不同,如今的科技公司在全球范圍內運營,這使得整個監管問題更加復雜。
2013年,隨著全球客戶的不滿情緒不斷加劇,我們意識到,要想緩解他們的擔心,我們必須更加公開。我們對自己遵循的準則十分清楚,無論是針對我們自身提供服務的清晰限制,還是針對后來收購公司的某些既有做法所實施的復雜處理。我們希望向客戶解釋,我們只有在收到搜查令、法院傳票和國家安全命令時才會向相關部門移交客戶信息。但當我們提議面向大眾公開溝通這一信息時,美國司法部告訴我們,上述內容屬于保密信息,我們不能公開。我們對此深感沮喪。
我們決定做一件從未做過的事情——起訴美國政府。作為一家公司,我們曾經和政府打了10年反壟斷官司,然后又花了10年的時間努力達成和解,現在這么做無異于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我們最初向外國情報監控法庭(FISC)提出了一項保密動議。
FISC是一個特別法庭,專門審查政府的監控命令。它創建于冷戰期間,目的是批準竊聽、電子數據收集以及監視可疑的恐怖分子和間諜。它非常神秘,以保護情報部門監控和挫敗安全威脅的努力。根據《外國情報監視法》簽發的每一份搜查令都附有一份封口令,禁止我們告知客戶我們已經收到了針對他們數據的搜查令。雖然這一點可以理解,但我們的法律訴求是,根據憲法第一修正案及其對言論自由的承諾,我們有權與公眾分享更多的信息。我們辯稱,我們至少應有權籠統地公開我們所收到命令的數量和類型。
很快,我們了解到谷歌也采取了同樣的行動。這成為另一個轉折點。5年來,我們兩家公司一直在全球各地的監管機構面前激烈斗爭,提出不同的主張。谷歌主張對Windows操作系統進行限制,而微軟主張限制谷歌搜索。我們對彼此了然于胸。我非常尊敬谷歌的總法律顧問肯特·沃克,雖然沒有人會認為我們是好朋友。
突然,我們站在了同一條戰壕,共同與我們自己的政府展開了一場全新的戰斗。我決定主動和肯特取得聯系,但在開始時并沒有什么進展,只是交換了幾條信息。7月的一個早晨,結束了在Xbox團隊所在的大樓內舉行的一次員工大會后,我掏出手機準備再試一次。我想找一個安靜的角落,然后發現自己站在一個真人大小的士官長紙板剪影前——他是我們制作的游戲《光環》中的人物,帶領軍隊對抗外星敵人的士兵。我很高興能夠背靠這位士官長打這通電話。
肯特接了電話。我們以前曾交談過很多次,但幾乎總是在討論雙方公司之間的相互投訴?,F在我提出了一個不一樣的建議:“讓我們攜起手來,看看是否能共同與司法部進行談判。”
就算肯特懷疑我的提議是特洛伊木馬,我也不會責怪他。但他認真聽取了我的提議,并且在第二天聯系我,同意進行合作。
我們與政府舉行了一次聯合會議,試圖達成共同的條款。就在8月底,眼看就達成協議時,談判突然以失敗告終。從我們的角度來看,似乎美國國家安全局和聯邦調查局的立場并不相同。隨著2013年的夏去秋來,斯諾登持續披露的內容進一步加深了美國政府和科技行業之間的隔閡,形勢也變得越來越糟。
10月30日,《華盛頓郵報》發表了一篇令整個行業抓狂的報道:“斯諾登的文件顯示,美國國家安全局入侵了雅虎和谷歌全球數據中心的鏈接。”這篇報道的作者之一是巴特·蓋爾曼,他是我十分尊重的一位記者,我們是普林斯頓大學的同學,我在他還在為《普林斯頓人日報》撰稿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他。他在文章中說,在英國政府的幫助下,美國國家安全局正在秘密利用海底光纜從雅虎和谷歌的網絡中復制數據。雖然我們無法證實美國國家安全局是否也已經盯上我們的光纜,但斯諾登的一些文件確實提到了我們用戶的電子郵件和信息服務
。這讓我們懷疑,我們也受到了監聽。直至今日,美國和英國政府都還沒有公開否認過非法入侵數據光纜的指控。
面對這個消息,科技行業既驚又怒。在某種程度上,這篇報道填補了缺失的一環,從而解開了我們對斯諾登文件的一些困惑。它表明,美國國家安全局擁有的數據要比我們按照國家安全命令和搜查令合法提供的數據多得多。如果這是真的,政府實際上是在大規模地搜查和扣押公民的私人信息。
《華盛頓郵報》的報道表明,美國國家安全局與英國的有關部門合作,從美國科技公司使用的光纜中截獲數據,并且可能沒有經過司法審查或監督。我們擔心這種行為發生在英國光纜交叉的地方。在行業內的律師們交換了各自的信息后,我們認為,美國國家安全局說服自己,通過與英國政府合作或依賴英國政府,并且在美國境外采取行動,它就可以不受美國憲法第四修正案約束,因而國家安全局搜查和扣押信息的行為不再必須遵循正當程序和法庭命令。
微軟和整個行業迅速做出反應。在接下來的幾周里,我們和其他公司宣布,將對通過光纜在數據中心之間傳輸的所有數據以及存儲在數據中心服務器上的數據實施嚴格的加密。這是保護客戶隱私的一個根本性步驟。因為這意味著,即使政府通過監聽光纜獲取了客戶數據,也幾乎肯定無法解鎖和讀取。
此類加密技術提升看似容易,但實際實現起來很困難。它涉及我們的數據中心要進行大量計算工作,并需要做大量的工程工作。我們工程團隊的一些負責人對此并不積極,并且他們的擔心是可以理解的??紤]到在可行的時間線內,能夠應用的工程資源有限,軟件開發從本質上說總是需要在不同特性上做出取舍。因此,新增的加密工作需求會導致他們推遲開發其他產品功能,而這些功能是客戶要求我們添加的。經過激烈的討論,首席執行官史蒂夫·鮑爾默和我們的高管團隊做出決定,必須快速推進加密領域的工作。其他科技公司也都采取了相同行動。
未來,槍口將會調轉
當年11月,在這些事件不斷發酵的背景下,奧巴馬總統來西雅圖出席一個政治籌款活動。在正式活動后,白宮邀請了一小群地區領袖和支持者,在西雅圖威斯汀酒店舉辦了一個雞尾酒會。我應邀代表微軟參加了活動。
我希望在這次活動中能有幾分鐘時間和總統談談我們在訴訟中提出的和憲法第一修正案有關的問題,但是司法部的律師事先要求我們不要和總統提起與訴訟相關的事宜?!八麄兊目蛻簟庇陕蓭煷?,因而所有談話都必須經過律師進行。不過,就在奧巴馬總統抵達會議室之前,我詢問他的助手瓦萊麗·賈勒特,向總統提出一個與我們的訴訟無關的問題是否合適,即他是否認為第四修正案對美國人免受政府不合理搜查和扣押的保護同樣適用于美國境外。
鑒于《華盛頓郵報》的報道內容,即美國國家安全局竊聽美國公司在美國境外運營的光纜,我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瓦萊麗認為總統會覺得這個話題很有趣。
她猜得沒錯。我和總統一談起這個話題,他立刻變回了以前憲法學教授的模樣。奧巴馬總統對憲法的掌握顯然遠超于我,不過,我也勉力回憶起足夠多的內容,撐起了一次還算專業的談話。
然后,總統改變了話題。
“我聽說你們都不想與我們和解,因為你們覺得讓大家看到你們正在起訴政府會更好。是這樣的嗎?”這是一個關鍵時刻,需要迅速在心里權衡利弊做出快速反應。司法部的律師顯然從未指示我們不能直接回答美國總統的問題,于是我坦率地回答了他的問題,解釋說我們想解決訴訟,但政府似乎并不愿意。我闡述了我們的擔憂并坦陳,我相信如果我們把恰當的人聚在同一間屋里,我們就能取得真正的進展。
幾周后,奧巴馬邀請一些科技行業的領袖到白宮做客。當時距離圣誕節只有8天,白宮西翼已經為節日裝扮一新,一派忙碌的景象。在總統去夏威夷度假前,員工們全力以赴地結束手頭的工作。白宮已經公開宣布,此次會議將討論“健康、IT(信息技術)采購和監聽問題”。這有點像告訴棒球迷們,他們將參加一個活動,議程包括唱國歌、吃熱狗比賽和觀看世界大賽的開場比賽。我們都清楚地知道,在那個寒冷的冬日早晨把我們帶到華盛頓來的是什么。
當天來到白宮西翼的可謂科技界的全明星陣容,包括蘋果首席執行官蒂姆·庫克、谷歌董事長埃里克·施密特、臉書首席運營官謝麗爾·桑德伯格、網飛首席執行官里德·黑斯廷斯以及其他十多位業界領袖。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早已相互認識,其中8家公司——幾乎是行業內所有競爭對手——剛剛聚在一起建立了一個新的聯盟,叫作“改革政府監聽”,其目的正是合作解決我們當天要討論的問題。經過一輪熱情的寒暄,我們將自己的智能手機放進走廊的一排小柜子內,然后魚貫進入羅斯福廳。
羅斯福廳并不是因為一位總統而得名,而是因為兩位總統而得名,即西奧多·羅斯福和富蘭克林·羅斯福,前者建造了白宮西翼,后者對其進行了擴建。我在長長的拋光會議桌旁坐下,一抬頭便看到一幅掛在壁爐頂上的畫,并不禁笑了一聲。那幅畫中的人物是“泰迪”身為“莽騎兵”騎在馬上的硬漢形象
。我希望接下來的90分鐘不會那么硬碰硬。
白宮方面同樣派出最強陣容迎接我們。奧巴馬總統和副總統喬·拜登照例坐在了中間,他們兩側分坐著幾乎所有的高級官員。在記者團拍照時,總統和里德聊了聊下一季的《紙牌屋》,并問了幾個無傷大雅的安全問題。
媒體離開房間后,談話開始進入正題。奧巴馬總統執政期間,此類會面的慣例是首先讓每位客人發表自己的意見??紤]到當天參加會面的人數,這頗花費了一些時間??偨y祭出他蘇格拉底式的提問技巧,把對談話要點的復述逐步變成一場深入的對話。
除了少數幾個人之外,其他每位科技行業的領袖都強烈主張限制大規模數據搜集,提高透明度,并對國家安全局的行為進行更多監察和平衡。我們在會面的大部分時間內避免直接談論愛德華·斯諾登這個話題。但是,隨著談話的進行,坐在奧巴馬身邊的社交游戲公司Zynga的創始人馬克·平卡斯辯稱,斯諾登是一位英雄?!澳鷳撋饷馑逼娇ㄋ贡硎荆安樗e行一場盛大的歡迎儀式?!?img alt="幾篇新聞報道集中報道了平卡斯向奧巴馬提出的赦免斯諾登的建議。SethRosenblatt, “ ‘Pardon Snowden,’ One Tech ExecTells Obama, Report Says,”Cnet,December 18, 2013, https:// www.cnet.com/news/pardon-snowdenone-tech-exec-tells-obama-report-says/;Dean Takahashi, “Zynga’s Mark Pincus Asked Obama to Pardon NSA Leaker Edward Snowden,” Venture Beat, 2013年12月18日,https://venturebeat.com/2013/12/19/zyngas-markpincus-asked-president-obama-to-pardon-nsa-leaker-edward-snowden/。"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626BE8/16126207705637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288136-CQpcFd6PJwtF3IaA5V51KwIkA0xlYF6Z-0-a7120512675780afb13a5f4aac2e9a22">
拜登明顯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體,而奧巴馬總統則回答說:“我絕對不會這樣做。”他解釋說,斯諾登偷偷攜帶眾多文件逃離美國,他認為這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接下來輪到坐在平卡斯旁邊的雅虎首席執行官瑪麗莎·梅耶爾發言。她打開一個厚厚的紙質文件夾,取出精心準備的談話要點,并說道:“我同意大家所說的一切?!彪S后,她停下來抬頭看了看,指著平卡斯說:“除了他之外,我不同意他的話?!彼腥硕夹α似饋?。
上面的對話反映出我們都想勉力達成一種平衡。幾乎所有人來白宮都是為了敦促總統改變政府的做法,但科技行業與奧巴馬一直維持著友好,甚至是熱誠的關系,就像在去一個人家里做客時,你總是不好挑戰主人,尤其他還是白宮的主人。
盡管我們都極其禮貌,但我們仍然堅持自己的立場,提出政府必須改革監聽機制。很明顯,奧巴馬認真地思考了整個議題,闡明了他認為政府需要解決的一系列問題。他有時會以退為進地表示,雖然公眾對國家安全局掌握的那些數據感到擔心,但如果把在座公司手中掌握的數據加起來,則比政府所掌握的多得多。他說:“我懷疑,未來槍口將會調轉?!?/p>
當會面結束時,總統明確表示,他有意對美國政策進行一些重要(盡管有限)的改變。他滔滔不絕地談到一些問題,并要求人們提供更多的信息,以幫助談話“進入后續的落實層面”。
一個月后,2014年1月17日,總統就政府監聽改革邁出了第一步。在他公布計劃的前一天晚上,我們接到了司法部律師的電話。他們希望就微軟和谷歌提起的訴訟達成和解,開出的條款比我們在8月談判中所要求的更加優惠。和解達成之后,科技公司立即推出了新的透明度報告,公布了更多關于國家安全搜查令和命令的數據。這要歸功于谷歌,它行動最快,為我們樹立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榜樣,其他公司決定效仿。
對于許多客戶和隱私權的倡導者來說,奧巴馬的講話僅僅是一個開始,政府仍有許多需要改革之處。在整個科技行業,我們都贊同這一觀點。我們認識到,這個問題并不容易,要解決它仍存在重重困難。我們如何才能讓外國政府和客戶放心,美國政府不會不適當地進入由美國公司運營的數據中心?我們怎樣才能同時采取必要的合法步驟來保障公眾的安全?這些問題需要很多年才能解決。
從斯諾登7個月前將偷來的文件交給《衛報》以來,形勢已經發生了如此大的轉變,這一切真是不可思議。人們開始關注政府監聽的范圍,更強大的加密措施也已成為新的標準,科技公司起訴了它們自己的政府,而競爭對手以新的方式展開了合作。
幾年后,人們仍在爭論愛德華·斯諾登到底是英雄還是叛國者。在一些人眼中,他兩者兼具。但是到2014年初,有兩點毋庸置疑——他已經改變了世界,也已經改變了整個科技行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