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一項離諾貝爾獎最近的發現
“人生有不死,所貴在立功”。用明代張羽的這兩句詩來評說湯飛凡,該是恰當的。他走了,他的銅像卻將永遠矗立在中國生物技術研究院里;他走了,但他給國人留下了無價的公共遺產,將永遠被人懷念。他在新中國成立前兩次重建中央防疫處,新中國成立后擔任北京所首任所長,為中國生物制品行業培養了不少拔尖人才;他主持制訂了中國第一部生物制品規程、第一部生物制品檢定規程(可稱為我國生物制品檢定的奠基人);他在科研上的成果眾多,難以細說,如發明了痘苗乙醚消毒法,指導分離出中國首株青霉素并領導建立了中國第一個青霉素生產車間,分離出中國第一株麻疹病毒M9,特別是在世界上首次分離沙眼衣原體,被譽為“世界衣原體之父”。本章不是湯飛凡的傳記,只講他發現沙眼衣原體的故事。
為什么要研究沙眼?
1954年,在我國曾經橫沖直撞的鼠疫、霍亂等“孽馬”的籠頭已被勒住,不再流行了。而常見的多發的傳染病仍然肆行無忌,讓人民深受其苦。于是,湯飛凡決定把曾經因故中斷了的沙眼研究重新撿起來。
沙眼,現在已幾乎絕跡了,但它是一個古老的傳染病。一直到湯飛凡1957年找到沙眼衣原體(當時稱“病毒”)之前,醫生對沙眼的治療還是盲目的和經驗性的。據世衛組織統計,全世界有六分之一的人口患沙眼病,在高發區因沙眼致命的人達1%,視力受到損害的達10%以上。我國的發病情況,據周誠滸、陳耀貞等人的調查,沙眼發病率平均占55%,致盲率達5%。1953年,《中華眼科雜志·沙眼專號》發表社論說:中國人口中有50%以上患沙眼,偏遠農村患病率高達80%—90%,有“十眼九沙”之說。
在世界上,埃及被稱為是“沙眼的故鄉”。據考證,在成書于公元前1553—1500年間的《草紙書》中,就有關于沙眼的記載。而中國比埃及的記載更早,據畢華德根據《黃帝內經》判斷,早在公元前2679年,中國已經有沙眼這種病。
沙眼病雖然古老,但用科學方法對它進行研究是19世紀末年的事。細菌學的祖師寇霍從埃及一個沙眼病人的眼中分離出一種桿菌,被命名為“寇—魏氏桿菌”,認為沙眼就是這種細菌感染的,從而建立起“細菌病原說”。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這一說法被推翻了,因為他分離的“寇—魏氏桿菌”也引起眼結膜炎。1928年,在日本享有盛名的微生物學家野口英世,從一個患沙眼的印第安人小孩眼中分離出顆粒桿菌,把它接種到猴子的眼睛中,引起了類似沙眼的濾包,便宣稱找到了沙眼的病原。因野口英世的名氣很大,所以他的學說受到了世界許多微生物學家的吹捧,似乎就成為定論了。但是,中國的醫學科學家湯飛凡卻未敢輕信,他懷疑:野口把細菌種到猴眼中所引起的濾包究竟是不是沙眼?還須科學證實。從1929—1935年,湯飛凡和周誠滸先后兩次從200多例沙眼患者眼中分離細菌,都沒有能夠找到野口的顆粒桿菌。于是湯飛凡通過國際組織要來了三株顆粒桿菌,其中一株是野口親自分離出來的。他冒著自己被感染的危險,與12名志愿者一起,把顆粒桿菌種到了自己的眼中,結果沒有出現野口所說的癥狀或病變;又換了幾種接種方法反復試驗,結果也是一樣,從而徹底推翻了野口的結論。現在有人說湯飛凡研究沙眼是為了與野口較量,野口在其結論被推翻后便含羞自盡了,這純屬杜撰。野口是1928年在非洲黃金海岸研究黃熱病時被感染而殉職的,在湯飛凡推翻他的結論時,他早死了。
與“細菌病原說”相對立的是“病毒病原說”,但直到1954年也只能算是一種假說,因為沒有找到致病的病毒,是根據兩個現象推論的:第一,將沙眼材料中的細菌過濾掉之后仍然能讓人感染沙眼,這就說明其病原比細菌要小(細菌是微米級,病毒是納米級);第二,從患沙眼病人和狒狒眼中取得的材料經染色后,在顯微鏡下發現有包涵體,而包涵體是寄生在細胞內的病毒等微生物感染的特征,是細菌感染所不具備的。但不把沙眼病毒分離出來,“病毒病原說”就無法得到公認。
還有一種被人忽略的“立克次體病原說”,也因沒有拿到毒株而沒能引起科學界的重視,唯有湯飛凡卻對此高度關注。通過對國際文獻的反復研究,他已經意識到“微生物在自然界是從小到大的一個長長的系列”,有一種介乎細菌和病毒之間的“過渡的微生物”。“牛痘病毒比皰疹病毒大,沙眼病毒比牛痘病毒更大,它是一種接近立克次體的‘大病毒’”。
基于這一認識,湯飛凡制定了沙眼研究計劃:第一步,沙眼包涵體研究;第二步,猴體感染試驗;第三步,病毒分離試驗。
沙眼病毒在哪里?
沙眼病毒在哪里?廢話,不就在沙眼病人的眼睛中嗎。但這是一般人說的外行話,在微生物學家的眼里,沙眼病人眼中的東西多了,五花八門,林林總總,其中一個就是包涵體,是湯飛凡主攻的第一個目標。它是因病毒感染而形成的,這一點是湯飛凡在研究中確認的。研究沙眼包涵體,是為了獲得對沙眼病原的正確認識。
野口英世一世英名,卻栽到了沙眼病原研究上。湯飛凡總結他失敗的教訓,認為關鍵是采錯了病理材料,一步錯,步步錯。因此,每次他都要親自帶著助手李一飛去同仁醫院采集標本。同仁醫院是我國著名的眼科專科醫院,副院長兼眼科主任張曉樓對湯飛凡的研究表示熱情支持,但提出成果出來要算兩家的。照說病毒研究與臨床治療是兩回事,但湯飛凡為了方便采集標本,便同意在研究小組中算他一個。沒想到就是這一念之差,造成了30多年后的著作權和榮譽權的“官司”。按下不表,只說湯飛凡帶著李一飛在病人眼中刮取標本后,立即做成玻璃涂片帶回來,在對標本進行染色后,在顯微鏡下仔細觀察,一看就是幾個小時。這是一項非常枯燥乏味又特別費眼力的工作。但在微生物學家的眼里,顯微鏡下是一個錯綜復雜的微生物世界的迷宮。在這個迷宮中探索讓他們興奮、痛苦并快樂著。
在顯微鏡下,湯飛凡和他的助手們終于弄清楚了包涵體的各種面目。你看:
——這種較大的顆粒分散在細胞質里,或兩個成對,或三個成對,每一個顆粒外面都有一個小白圈,這是“散在型”包涵體;
——這種包涵體像一頂小帽子,大小不等的顆粒堆在細胞核上,這是“帽型”包涵體;
——這種包涵體像一個桑葚,比“散在型”要小得多的顆粒堆在細胞核上,這是“桑葚型”包涵體;
——這種大量的顆粒充斥于細胞質,甚至把細胞核都擠到一邊去了,這是“填塞型”包涵體。
這些都是前人所沒有發現的,接下來的問題是:既然包涵體是病毒感染的特征,通過包涵體可以確診沙眼病,但為什么并不能從每個沙眼病人的標本中都找到包涵體?也就是說,為什么沒有包涵體的人也得了沙眼?這個問號不拉直,就不能證明沙眼就是由病毒引起的。湯飛凡決定進一步對包涵體的活動規律進行研究,要弄清包涵體是怎樣產生的,產生以后又是如何演變的。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經數不清次數的觀察對比,最后弄清了包涵體的形成和發展規律。他們發現:沙眼病毒的演變形式可分為原體和始體兩種形態。原體小而圓,個頭大小一致;始體一般比原體大3—4倍。如果把原體視為靜止狀態,那么始體就是活躍的繁殖狀態。原體侵入或被吞噬至上皮細胞內,便繁殖增大為始體。先發展成“散在型”,以后繼續發展成“帽型”“桑葚型”,最后是“填塞型”。原體這樣變始體,始體又可以產生原體,因為病毒在包涵體內越來越多,致使包涵體破裂,原體便從包涵體中涌出來,再侵襲健康細胞形成新的始體。湯飛凡用通俗的語言解釋道:“簡單地說,包涵體是沙眼病毒的集體生活方式,而原體及病毒是最小的傳染單位。”他的上述形象化論述發表在《微生物學報》后,在國際上被當作經典的比喻而被廣泛引用。
建立動物模型是微生物學研究中不可逾越的一步。根據國外的經驗,對沙眼病毒最敏感的是靈長類動物,猩猩、狒狒、猴子、長臂猿等,特別是恒河猴。湯飛凡他們用8只恒河猴做實驗,連續觀察了一年,發現猴眼感染沙眼后,沒有像人眼那樣發生角膜瘢痕和角膜血管翳。過去,有人因此懷疑猴子得的不是沙眼。為證明猴子得的是沙眼,他們做了傳代試驗,把病猴的沙眼材料涂到健康猴的眼中,傳了兩代,結果健康猴都被感染了,并且病情更重,但傳到第三代時卻失敗了。
失敗叫人泄氣。但科研有時候是要有運氣的。有一天,李一飛獨自一人在實驗室看片子,是從兩個月前被感染的猴子眼中取得的組織涂片。她突然發現細胞質里有好幾個顆粒,這不就是包涵體嗎?她急不可待地把在外面開會的湯飛凡叫回來看片。湯飛凡一看果然是包涵體,但懷疑李一飛是否把片子搞錯了,沒有把人片混到猴片里吧?因為當時所有的國際文獻都說猴子眼里沒有包涵體。如果沒搞錯,這個發現是要轟動世界的,猴子包涵體的發現足以證明猴子感染的是沙眼病毒。在李一飛確認是猴片后,為了保險,湯飛凡和大家一起用不同的染色法反復觀察,都能確認是包涵體而不是細胞核的碎塊。特別是用馬氏染色法染了的片子,在顯微鏡下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細胞質和細胞核是藍色的,而包涵體是紅色的。啊!湯飛凡長舒了一口氣。
沙眼病毒終于被逮住了
任何科研成果即使是原創,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取得的。湯飛凡對國際文獻看得比別人更仔細,即使是被否定了的論文他也要認真研究。20世紀50年代初,有兩個日本學者,一個叫荒川,一個叫北村,連續發了幾篇論文,說他們把從沙眼濾泡和乳頭上刮取上皮細胞,注射到7克重的幼鼠腦內和種到雞胚絨毛尿囊膜上,從而分離出18株病毒,此外還從3例嬰兒膿漏性包涵體結膜炎(副沙眼)中也分離出3株病毒。既然分離出那么多沙眼病毒毒株,就應該將毒株公之于世,這是世界通行的行業規矩。但這兩個日本人沒有這樣做,而且世界上許多實驗室用他們說的方法進行重復實驗,無一例獲得成功。因此,人們有理由懷疑荒川和北村是兩個科學騙子,而湯飛凡認為不能輕易下結論。他舉出了登革熱和白蛉熱病原研究的例子,開始,聲稱發現者因為沒有公布毒株,被懷疑是欺騙,但賽賓經過十年努力用盲目傳代的方法,最后培育出多種類型的毒株用于研究和制作疫苗。也許湯飛凡太善良了,認為荒川和北村既然言之鑿鑿,總不至于完全是瞎編吧?所以他決定先重復荒川和北村的實驗方法。但這一次湯飛凡被自己的善良誤導了,他帶著助手重復荒川和北村的工作,整整一年,用了2500多只白鼠,結果證明,他們論文中所說的每一步都沒法重復,一年時間就這樣白白浪費了。
據劉雋湘《醫學科學家湯飛凡》一書所說,當時湯飛凡感到非常失望。他自問:難道是我們的標本有問題嗎?不對,每次采樣他都親自參加,在現場指點技術熟練的李一飛操作,并且經過張曉樓復核檢查;難道是我們的操作方法有問題嗎?也不對,每一步操作他都在現場盯著,要求很嚴格……湯飛凡實在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失敗。后來他在一篇論文中寫道:“重復荒川和北村二氏的試驗,在過去一年中,我們共研究了201例典型的II期沙眼病例……但無論直接接種、盲目傳代、額外刺激或反復注射的方法,我們的試驗結果是完全陰性的,沒分離出任何病毒……暫時的失敗,卻給予了我們前進的決心。”他對研究小組的人說:“失敗是成功之母,也許我們的工作還沒有做到家,所以失敗……我們還得繼續努力,不但要找到病毒分離的方法,而且要把病毒拿到手,公之于世。”
在重新開始的試驗中,湯飛凡完全摒棄了荒川和北村的做法,改用雞胚來分離病毒,但是前人用雞胚分離沙眼病毒的試驗無一例外的全部失敗了。是什么原因呢?他對黃元桐、聞仲權和李一飛說:“這次我們要跳出荒川、北村的框框,運用自己的獨立思考,荒川、北村用絨毛尿囊膜接種感染雞胚,我看不如接種卵黃囊。因為卵黃囊是儲存養料的‘倉庫’,營養豐富,不會有什么抑制病毒的物質,而尿囊膜是排泄和儲存代謝物的‘污水池’,很可能有對病毒不利的物質,所以接種卵黃囊,病毒應當更容易生長增殖,分離的機會就會更多。”
因為從沙眼病人眼中取來的標本無論你如何謹慎操作,都難免會有許多雜菌,尤其是有炎癥的人細菌就更多了,細菌和病毒混到一塊在顯微鏡下就會出現亂七八糟、混沌不清的狀況。因此,湯飛凡說:“我們還得想法子抑制細菌生長。不然,把材料種進雞胚不等病毒長出來,細菌已經把雞胚殺死了。”怎么抑制細菌生長?他們試驗了多種方法,包括用乙醚、硫柳汞、磺胺醋酰等,效果都不好,便嘗試用抗生素。而因為沙眼病毒還沒有分離出來,不知道哪種抗生素只殺死細菌而不殺死沙眼病毒,只好向臨床醫生請教。當時臨床上已知鏈霉素對治療沙眼是無效的,青霉素是否有效也還說不清楚。這樣,就只好試著來了。湯飛凡決定將鏈霉素、青霉素并用。
在靜悄悄的實驗室里,一種比繡花還要仔細的工作在無聲中進行。黃元桐從同仁醫院取回來的沙眼材料是沾在一根根棉棒上的,李一飛把沾了沙眼病毒的棉棒放在少量鹽水中轉動,然后拿出來,將棉棒上的液體擠進一個小試管里,再向試管里按每0.2ml注入青、鏈霉素各250單位,以抑制細菌生長,這樣標本就算被處理好了。李一飛便把液體標本吸進針管中,然后按每只雞胚0.2ml的量注射進卵黃囊,注射完畢后,將雞蛋殼上的針孔用石蠟封死,放進35攝氏度的孵箱中。孵箱中的這些寶貝決定著這次試驗的成敗。據劉雋湘所說,湯飛凡要求李一飛每天要檢查一次,看看雞胚是死是活。檢查的方法像過去照相館里的攝影師蒙著頭給人照相一樣,只不過雞胚是用逆光照射的。兩日之內死亡的雞胚予以廢棄,兩日以上死亡的都必須進行解剖做病理檢查,從中尋找病毒原體和包涵體,三日以上死亡的除了要進行解剖檢查之外還要剖取卵黃膜接種健康雞胚進行第二次盲目傳代,5—9天還不死的,都要拿出來解剖檢查進行第二次盲目傳代。
因為這是一次全新的試驗,是世界上第一次用卵黃囊來培育沙眼病毒,無論成敗在發現沙眼的過程中都具有重要意義,所以湯飛凡、黃元桐都沒有一人離開試驗室,靜候著試驗結果。
在第一代試驗的雞胚中沒有發現沙眼病毒和包涵體,不急,再看看第二代,也沒有,再繼續盲目傳代……
1955年8月18日,負責分離病毒的李一飛突然興奮地叫起來:“發現了!發現了!”
“發現了什么?”黃元桐和湯飛凡都不約而同地問。李一飛說:“沙眼病毒!好多好多!”
沙眼病毒是在第三代雞胚上發現的。湯飛凡和黃元桐都跑到顯微鏡下看,發現的確是沙眼病毒,一個個病毒清清楚楚地分布在細胞質里。這是一個極其美妙的時刻。世界上第一株沙眼病毒在北京生研所湯飛凡的實驗室分離出來了,湯飛凡也就成了“沙眼病毒之父”,應該慶祝一下了!湯飛凡把提供標本的張曉樓也叫來看。張曉樓來一看,對湯飛凡說:“趕緊公布,世界上許多實驗室都在分離沙眼病毒,公布晚了就會被別人搶先。”湯飛凡卻搖了搖頭。他當然知道科學界的規矩,對某項成果誰先發表論文公布,誰就是老大,即使你比他發現得早,做得更好,但論文發晚了,科學史上就沒有你的名字了。但他更加擔心因搶發論文而造成惡劣影響甚至身敗名裂,這樣的事在以往并不少見。湯飛凡對大家說:“論文現在還不能發表,我們只做了8次試驗就分離出了病毒,用同樣的方法還能不能分離出來?如果分離不出來那只是一種偶然,不能作數,只有能夠重復分離出病毒才能證明我們找到了一種分離病毒的有效方法,這是一;第二,這個病毒能不能在雞胚里繼續傳下去?能不能保存下來?這些都還是未知數;第三,我們還沒有達到寇霍氏定律的要求,所以試驗還要繼續做下去。”
寇霍氏定律規定,必須達到三條硬性要求,才能確認你發現的微生物是造成某種疾病的病原,才能取得發現權。一是能從病例中分離出病毒;二是能在病人或患病動物的體外培育出這種微生物;三是分離出來的微生物能讓健康的人或動物產生典型病變并能從他(它)身上分離出病毒。
參加沙眼病毒分離后期工作的王克乾回憶說:“分離出病毒之后大家都很高興,有人說要趕快發表搶第一個報告,但湯所長有一個很嚴肅的態度……所以,我們1955年就有了病毒,一直到1957年才發表論文。”湯飛凡布置的后續工作一點也不比前期輕松,甚至比前期要求更加嚴格。李一飛回憶說:“在做這個課題的整個過程中,我對湯飛凡有一個認識,真的不愧為科學家,什么小的實驗、大的實驗,他都要親自看,一絲不茍。像拿回來的標本我們看了,弄了,他不放心還要親自再過一遍,每次都是這樣。”
接下來的試驗很不順利,用同樣的方法幾個月一直沒有發現病毒,直到半年以后的1956年4月才分離出第一株沙眼病毒來。這說明用原有的方法還不能重復,能否發現病毒還帶有偶然性,似乎應了湯飛凡的話。第一次的發現難道是一次偶然嗎?于是大家從標本、消毒等各個方面找問題,王克乾回憶說:“原來處理細菌的辦法是青霉素和鏈霉素并用,大家懷疑是不是青霉素把沙眼病毒殺死了,最后決定青霉素絕對不能再用了。”當然這有一個逐漸摸索的過程,他們先是將青霉素的用量減了4/5,效果仍不理想,所以決定取消青霉素而把鏈霉素的用量加倍。這樣試驗了5次,發現其中2次標本還是長了細菌,有3次沒有長細菌。而在沒有長細菌的標本中一下就分離出了沙眼病毒。王克乾回憶說:“我們后來經過試驗、研究,不斷增加鏈霉素的量,原來是500單位加到1000單位,后來加到4000單位;同時把滅菌的時間延長,原來是1小時加到2小時,最后加到4小時,這樣做的效果確實好。原來在第三代雞胚上才能找到病毒,現在第一代雞胚上就能找到病毒了。這是后來向世界公布的方法,只要用我們這個方法,就一定能分離出沙眼病毒。”
在這個方法的建立上,年輕的王克乾是立了功的。在原來的實驗中,大家一直顧慮抗生素加多了會把標本中的病毒殺死。真會這樣嗎?王克乾一有空就去圖書館看國外資料,在一篇論文中發現有這樣一句話:“病毒一旦進入了細胞內藥物就對它不起作用了。”他就想,沙眼病毒是在細胞內,而我們用作實驗的標本中的細菌是在細胞外,加大抗生素用量就只會殺死細胞外的細菌而不會殺死細胞內的病毒。據劉雋湘回憶,當王克乾把這一想法說出來后,湯飛凡猛地一拍桌子,把大家都嚇了一跳,以為他要發火了,沒料到他說:“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沒想到,還是年輕人頭腦靈活。”
以上工作滿足了寇霍氏定律的第一條和第二條硬性要求。剩下的工作就是要滿足它的第三條硬性要求:人或動物接種沙眼病毒后產生典型的沙眼病變和癥狀,并能從中分離出沙眼病毒。人和動物,先上動物。
用自己的眼睛做實驗
王克乾回憶說:“那時候我們先拿猴子做試驗,先要抓到猴子,我是近視眼,猴子爬到我頭上把我的眼鏡扔到地上,就這也要把猴子抓到,接種以后發現猴子也得了沙眼,也從猴子眼睛里分離出了沙眼病毒,也看到了包涵體,這已經能夠確定了吧,但是湯飛凡還要繼續做下去。”
李一飛回憶說:“做動物試驗這個時間拉得很長,最后各種動物都上了,猴子、兔子、小鼠甚至連刺猬都上了,做得很仔細,也都出現了典型的沙眼顆粒。”
動物試驗做完了,該上人了,湯飛凡給衛生部打了一個報告,要在包括自己在內的10名志愿者中做人體試驗。王克乾回憶說:“請示衛生部,衛生部說,讓人做試驗,那咋行啊?不行。湯所長不死心,國慶節期間不是休假嗎,他就偷偷讓黃元桐給他滴到眼睛里面去。結果這一滴不要緊,眼睛腫得發脹。等到國慶節回來上班,呦!他老人家眼睛腫的哦,嚇人。可他不讓治療,一定要堅持到典型癥狀出來后才治。一直到我們找到了包涵體了,同時從他眼睛里面也分離出病毒了,證明確確實實就是沙眼,不是別的,斬釘截鐵。這時候我們說:‘湯教授,你這個眼睛不治要不行了’,最后他才治療。這些事讓我體會到湯所長的科學精神。沙眼這個項目他是兩度自我貢獻,一個是否定野口氏細菌的病原,他滴到眼睛里面去,第二次是他自己分離出來之后滴到自己眼睛里面,所以這個精神確實值得我們學習。”
李一飛回憶說:“要上人了。湯所長說我上,他不讓我們上,他親自上,產生了典型的沙眼癥狀,就是眼睛流淚,磨得發紅,有刺毛胡那個,眼睛紅絲、白的刺毛胡,那很典型的……他給我們的印象,就是說凡是有危險性的實驗,他都要親自做,做了沒有問題了,他再讓我們去做。”
湯飛凡用自己的眼睛做試驗后,可以說自此一錘定音,結束了60多年來世界上關于沙眼病原的爭論。
湯飛凡的論文1957年發表后,在國際上引起了轟動。王克乾回憶說:“第一個證實我們結論的是英國一個研究所的Collier,他也是微生物工作者。起初他拿我們的‘TE8’和‘TE55’這兩個毒株在他實驗室里面,按照我們的方法去做實驗,做成功了。這里面還有個插曲,我記得那時候英國的Cooper來我們國家訪問,他是湯飛凡的老朋友,便邀請他來看看我們實驗室,來看看沙眼病毒,主要是看顯微鏡的片子。我的印象很深,Cooper人比較隨便,看顯微鏡的時候一只腳搭到凳子上,我想這個教授怎么能這個樣子呢?后來他做實驗的兩株病毒,就是湯所長這次送給他的。后來他自己也分離出了一株病毒,是在非洲岡比亞取得的沙眼材料,叫‘岡比亞1號’。后來有越來越多的實驗室報道用湯提供的方法培養出來沙眼病毒,如何如何。只要你有意愿做沙眼研究,都可以用我們的方法培養出來。對湯飛凡給Cooper送毒株的事,一些人也有意見啦,到‘拔白旗’的時候,就批判說:‘你這是賣國呀,是里通外國呀’,等等,說了好多。可是我理解,各國醫學科學家互相交流毒株,是通行的做法,我們做疫苗的毒株大多也是外國給我們的嘛。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包括美國,也不能所有毒株都靠自己分離出來。另外,你的發現要被公認,正是需要人家重復,能夠重復,這個真理才能成立。你是第一個發現的,人家重復成功了,這個第一誰也拿不走。”
湯飛凡把發現的第一個毒株命名為“TE8”(T代表沙眼,E代表雞卵,8代表是第八次分離出來的)。
特別令人敬佩的是,湯飛凡用自己的眼睛做試驗后,卻沒有把這件事寫在論文中公布,原因有兩個:一是衛生部沒有批準用人體做試驗,他做了就是不聽招呼,公布出來不好;二是他不事張揚,覺得能說明問題就行了,沒有必要把自己的那點犧牲展示給大家。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在湯飛凡用眼睛做試驗后,張曉樓與另一名志愿者也用自己的眼睛做了試驗,他把這件事寫在論文中,發表在中華醫學雜志1960年外文版上,以致外界只知張曉樓用自己的眼睛做了試驗,在報刊上引起一片贊揚之聲。而此時湯飛凡已經逝世兩年了,除了北京生研所的少數人之外,沒有人知道他是第一個用自己的眼睛做試驗的。從是否搶先發表論文到是否公布用自己眼睛做試驗,這些為后來的“獎章風波”這段公案埋下了伏筆。
且說湯飛凡的論文發表后,世界許多國家的科學家相繼用他的方法把研究擴展到其他病種。比如美國的部分婦女中流行一種類似淋病的性病,始終查不出病因。美國科學家瓊斯用湯飛凡的方法從患者陰道中分離出沙眼病毒,從而找到了治療這種流行病的方法,造福了婦女。世界上對沙眼病毒的進一步研究發現,沙眼病毒又分為A—K共11個血清型,A—C是感染眼部,被稱為“眼型”;D—K是主要引起生殖道感染,被稱為“生殖道型”。
接下來的問題是要不要研制疫苗。按常理,對生物制品工作者來說分離病毒就是為了研制疫苗,所以從衛生部防疫司到北京生研所的有關領導,都催促湯飛凡趕緊研究疫苗,但是湯飛凡有自己的看法:
第一,沙眼只是局部感染,而疫苗接種后產生的是全身性的免疫反應,而當時世界上還沒有出現只產生局部抗體的疫苗,所以沒有必要因局部問題而全身免疫。
第二,以往的研究已經證明,沙眼不像天花那樣感染一次之后就能終身免疫,而得了沙眼的人治好了不注意還會再次感染,因此用疫苗進行人工免疫同樣沒法達到終身免疫的效果,也就是說要不斷地打疫苗才能保險。況且要研究出一種新型的疫苗不是三年五載能夠成功的,也不是很有把握。
第三,沙眼病毒相當脆弱,用一般的公共衛生辦法和青霉素等藥物就能治療。
王克乾回憶說:“記得孟雨(副所長)就跟湯飛凡說過:‘湯老啊,你得做疫苗啊,我們是搞生物制品的啊。’湯所長跟他說了他不急于研制的原因。那怎么樣來防治沙眼呢?我們研究了根據沙眼病毒的生物學性質,用物理的方法、用公共衛生的方法來預防。概括起來:一個是加熱,沙眼病毒我姑且把它叫病毒,56攝氏度以上就可以殺死它了。我們自己試了,50攝氏度我們的手還能接受,50攝氏度以上手擺在里面就受不了了。所以推廣時就說,達到你的手受不這個溫度,就可以殺死沙眼病毒。第二個,毛巾,我們也做了實驗。毛巾沾上了沙眼病毒,晾干,最好在太陽底下曬一曬,干了之后毛巾上沒有水分了,沙眼病毒就死了。這些方法都是很簡單實用的。另外,要流水洗臉,每人一條毛巾。講這些東西,都是公共衛生方面的。”
因此,湯飛凡沒有把注意力放在沙眼疫苗的研制上,而把主要精力投入到當時對兒童威脅非常嚴重的麻疹和脊髓灰質炎上,分離出了“麻9”病毒。
1973年世衛組織正式將沙眼病毒定名為“衣原體”,過去人們把沙眼病毒稱為“湯病毒”,從此改稱“湯衣原體”。《微生物分離手冊》正式增加了衣原體目,湯飛凡被業界譽為“衣原體之父”。1980年6月26日,國際沙眼防治組織主席考思卡致函中國眼科協會,說:
因為湯(飛凡)博士在關于沙眼病原研究和鑒定中有杰出貢獻,國際沙眼防治組織打算向他頒發沙眼金質獎章。
我希望能夠得到湯博士的通信地址,以便向他發出正式邀請去參加1982年11月在舊金山舉行的第25屆國際眼科學大會。
然而,他們已經請不到湯飛凡了,1958年9月30日,湯飛凡自殺了。關于這顆科學巨星是怎樣隕落的,我們稍后再說,先說領金質獎章的事。因湯飛凡已經去世,其夫人何璉希望由她去代領獎章,路費自理,但衛生部確定讓中國的順訪學者代領獎章,回來再交給何璉。當時派的是湯飛凡研究沙眼的助手王克乾和給這項研究提供標本的張曉樓。后頒獎儀式改為在巴黎召開的全法眼科大會上,時間提前到1981年12月。王克乾回憶說:
去之前就說清楚了。衛生部召集我們開了個會,到法國領獎去,老王代表你們沙眼研究組、代表湯飛凡把這個獎領回來,張曉樓去參加學術會議。是這么說的。當然我得擬一個發言稿吧,我寫得很短的,梁錦章英語挺好,就請他給改改,我到那領獎后就照著讀吧。就這樣去了。去了之后,情況越來越不對了。要張曉樓做一個沙眼研究的綜述報告,講沙眼病毒是怎樣分離的。我就致個答謝詞。在這之前,因為這個變動與衛生部的指示不一致,怎么讓張曉樓去領獎?怎么獎章上是張曉樓、湯飛凡兩個人的名字,而且張曉樓還放到了湯飛凡的上面?我當然不能同意,我說這不行,衛生部給我的任務不是這樣的。就去跟我駐法使館的文化參贊講,我說這個不行,得跟衛生部聯系一下,看到底怎么辦。他確實也聯系了,正好那天是星期日,沒得到回復,而周一上午就要發獎,那怎么辦?使館的同志說,這是我們內部的事,而得獎是我們國家的榮譽,咱們先給它領回去再說。那我只能服從安排,就那樣稀里馬虎地把獎章領回來了。除了獎章之外,還有7500法國法郎獎金……至于回來之后張曉樓會怎么處理這個事,我想他不會單獨處理,一定會和北京所孟(雨)所長研究的。最后怎么著呢?獎章,衛生部說放到衛生部去,張曉樓就拿那7500法郎,復制了兩個銅質鍍金獎章,張曉樓、湯飛凡兩個人,一人一個……于是湯夫人寫信給衛生部,給IOAT(世界沙眼組織),說“這個不符合事實”。的確不符合事實,發獎時屏幕上打出來的是給沙眼病毒的發現者獎章,湯飛凡是第一個,張曉樓是放在次要的位置,是個合作者……IOAT主席還是比較實事求是的,他復信說,你說的事我們已經研究了,我們決定給湯先生另外再做一個獎章,上面就只他一個人的名字,我做好之后一定給你寄過來,原來的獎章作廢。果真不錯,幾個月后湯夫人就收到了一個金質獎章,這個獎章是湯夫人保存著……這就是所謂的“獎章風波”。
“獎章風波”引起了科學界的公憤。1981年12月,在全國政協五屆四次會議上,醫藥衛生組的許多委員呼吁應讓湯飛凡實至名歸,而對剽竊他人科技成果者應嚴肅處理。
所以會鬧出“獎章風波”,主要是因為湯飛凡逝世了,有人便以為誰活得長誰說了算。那么,湯飛凡是怎么走的呢?王克乾回憶說:“就是‘十一’前夕,因為‘拔白旗’,種種污蔑弄得他精神上受不了……那一天早晨,他夫人按習慣出去聽廣播英語了,回來一看,呦!他怎么在床上就吊上了……”
如今的讀者也許已經不知道什么叫“拔白旗”了。“拔白旗”全稱是“插紅旗,拔白旗”,是“大躍進”時提出的一個口號。本來開始局限在農業生產上,后來擴展到全部領域,特別是擴展到了思想領域,把所謂“只專不紅”的人指為資產階級的“白旗”。用這個標準,湯飛凡就是典型的“白旗”。在政治學習中,他很少發言,從不喊時髦的口號,就是一門心思搞他的研究。他曾經向衛生部提出辭去北京生研所所長的職務,回到實驗室去,衛生部沒有批準他辭職但同意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實驗室。回到實驗室后,他用英語說了一句:“這才是我該待的地方。”北京所開始只開了一個“和風細雨”的小會,讓湯飛凡做檢討,但沒能過關,接下來就是“暴風驟雨”了,給他戴上的“大帽子”也越來越嚇人,從“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插在社會主義陣地上的一面大白旗”升格為“民族敗類”“國民黨反動派的忠實走狗”“美國特務”“國際間諜”,而且對他進行人格侮辱……9月30日他決定告別這個世界了,據劉雋湘《醫學科學家湯飛凡》一書描寫:“他臨終前給妻子留下了一份遺囑,看來是在很短的時間里匆匆忙忙寫的,用鉛筆寫在一張很粗糙的紙片上。何璉那時頭腦麻木,精神恍惚,把它交給了黨委,她記得上面只寫著簡單的幾行字:‘……對不起你,就這樣拋下你們母子走了……告訴多多(湯飛凡獨生子),他爸是擁護黨,擁護社會主義的,不是反黨分子,不是間諜……要把他撫育成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一個正直的人……轉告我的同事,許多研究工作我未能完成,請他們繼續完成……’,最后寫的是:‘書桌上有六本書,是從謝少文那里借來的,送還給他。’”
我們已經沒法知道他臨終前究竟想什么了。
他是否想到了他的一片愛國之心被人誤解了?他非常熱愛自己的祖國,一生有三次聽從國家的召喚,每一次都是公而忘私,義無反顧,赤誠愛國之心,天地可鑒。現在居然說他是“民族敗類”,不是顛倒黑白嗎?“反右”斗爭中他被作為保護對象沒有受到沖擊,他心里感到特別溫暖。他的助手黃元桐就因為回老家一趟,回來說家里很苦,就被推到“右派”坑里去了。當時他批評黃元桐說:“搞科學的,管什么政治?”這句話現在成了他是“大白旗”的證據。那時,凡是被打成“大白旗”的,都是我國科技界的頂尖人物,比如協和醫院的張孝騫、武漢生研所的謝毓晉、上海生研所的張箐等,這不是把“專”與“白旗”畫等號了嗎?但是這些道理找誰講去?他是否覺得自己被這個社會拋棄了,陷入了絕頂的失望。
他是否想到了他的社會關系是一個永遠擺脫不掉的枷鎖?他的岳父何鍵,是被寫進了歷史教科書的湖南軍閥,“馬日事變”屠殺共產黨人有他的份,甚至有人說毛主席的第一位夫人楊開慧就是他下令殺害的,還說他派人去韶山挖了毛家的祖墳。老實說,他是一個沉浸在學問中的“科學癡”,對這些事他根本不知道。他與何鍵的二女兒何璉結婚并非自由戀愛,是因湯、何兩家是世交,由父輩定下來的親事,并且是在何鍵在尚未發跡時主動提出來的,談不上高攀。現在有人批判他“依仗何鍵的勢力,勾結反動軍閥,投靠蔣介石”,這不是事實,但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大氣候下,你有這樣一個岳父,你就有口難辯。
他是否想到了他的性格已不能為人所容了?他認識的幾個科技界的“右派”都是心直口快的人。他要不是被列入保護名單,也該成了“右派”。他總是西服筆挺,又因為個子不高,走路總是昂首挺胸,被一些人說為“老爺派頭”。他的脾氣較大,對工作要求又嚴,在工作中批評甚至罵了不少人,比如有一個車間領導因工作不認真就被他罵過幾回,見了他就躲著走。你得罪了人,人家瞅著機會就會反過來整你,甚至不惜用“莫須有”的罪名有把你往死里整。對他們捏造的侮辱他人格的所謂“罪行”,他寧可用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也許他想到的比這些還多,也許他什么也沒有想,就是《禮記·儒行》中的一句話:“士可殺,不可辱”。
一顆醫學微生物學的巨星就這樣隕落了。據說周恩來總理聽到他自殺的消息后勃然大怒。我們已無法考證這件事的真偽,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在湯飛凡自殺之后,北京生研所和其他生研所的“拔白旗”運動戛然而止了。
《中國科學技術史》的作者李約瑟博士稱湯飛凡為“國家的優秀的科學公仆”,并斷言“在中國,他將永遠不會被忘記”。是的!歷史沒有忘記他,人民沒有忘記他。1992年11月22日,郵電部發行了湯飛凡的紀念郵票,他的頭像被印在30分的郵票上,以表彰和紀念他的卓越貢獻。他的銅像被安放在北京中國生物技術研究院的科研大樓前。他用一雙睿智的眼睛看著一波波的后來人,鼓舞激勵著他們向科學高峰攀登。
2017年9月,在湯飛凡120周年誕辰的日子,其家鄉湖南醴陵市的市委、市政府舉辦了“銘記湯飛凡”系列紀念活動,包括全民健康跑、書畫展、座談會以及叢書和陶瓷紀念作品發布會。并將從市內西山大橋至茶山鎮長沙嶺的路段命名為“湯飛凡路”。將建在湯飛凡求學啟蒙地——湯氏學堂舊址的神福港中學更名為湯飛凡中學,在校內立起了湯飛凡銅塑并建立飛凡園、飛凡圖書館。
清人顧炎武在《秋風歌》中說:“人生富貴駒過隙,惟有榮名壽金石。”有的人的富貴一閃而過了,湯飛凡英名卻世代永存。
第十節 艱難的麻疹攻堅戰
麻疹,是嚴重危害人類的急性傳染病之一。一年致死多少人?舊中國沒有確切統計,新中國成立后的統計數字相當嚇人。1959年是麻疹發病率最高的一年,全國報告近1000萬病例,死亡近30萬人。但麻疹疫苗的研制非常艱難,在這場世界范圍的麻疹疫苗攻堅戰中,我國科學家不落人后,在20世紀50年代末制作出應急用麻疹死疫苗,于1963年研制成功麻疹活疫苗并進行試生產(北京所),與世界先進水平同步;1965年正式生產麻疹減毒活疫苗(北京所、長春所),僅比世界最早報道的活疫苗晚2年。因為有了疫苗,麻疹發病率逐年下降,至2017年,全國發病人數已不到6000例。據國家疾控中心的統計,近30年至少避免了1.17億人發病、99萬人死亡。在我們慶幸麻疹被控制的時候,不應該忘記為研制麻疹疫苗而做出了突出貢獻的科學家,湯飛凡、朱既明、張菁以及成百上千的研制者和生產者。
俗話說:“孩子出過疹和痘,才算解了閻王扣。”可見麻疹與天花這兩種傳染病的危害之烈。
麻疹與天花,一個讓人身上出疹,一個讓人臉上留麻,如果沒疫苗,一樣沒辦法。這兩種流行性烈性傳染病,都是由病毒引發的,但麻疹病毒比天花病毒要狡猾得多,特別難分離。早在18世紀琴納就發明了牛痘苗,但100多年過去了,直到20世紀50年代,人類還沒有對付麻疹的辦法。
麻疹的死亡率雖然不如天花高,但不過是哥倆之間。據WHO估計,在未有疫苗之前,從公元7世紀到1963年,共有2億人被麻疹奪去生命,全世界每年大約有1.3億兒童患麻疹,其中700—800萬兒童死亡;大城市每隔1—2年,農村每隔2—4年流行一次。麻疹對人類的危害主要是青少年,尤其是嬰幼兒。在我國,麻疹分大流行年和小流行年。大流行年的發病率為1000/10萬—4000/10萬,小流行年發病率為400/10萬以上,年平均發病率為590/10萬。1959年全國麻疹大流行,報告病例高達近1000萬,死亡病例近30萬,發病率為1432/10萬,病死率為3%。試想,這是何等慘狀!
要研制麻疹疫苗,首先必須分離出麻疹病毒,所謂“壤無其種,雖溉不生”也。但這個狡猾的病毒與微生物學家玩了100多年的“躲貓貓”。直到1954年,美國的恩德斯(Enders)和皮布爾斯(Peebles)才成功分離出麻疹病毒,給研制疫苗帶來了希望。
湯飛凡與“M9”株
北京兒童醫院是1956年建成的,規模大,人才多,是全國醫療水平最高的兒童醫院之一。院長諸福棠是著名的兒科專家。1957年新年剛過,諸福棠就請北京生研所所長湯飛凡和黃元桐、聞仲權、吳紹沅等一行來“參觀”。他毫不掩飾自己“請客”的目的,就是要他們來親眼看看麻疹的危害。諸福棠陪同湯飛凡等人,在一位老護士長的帶領下“參觀”,只見偌大一家醫院,病床已經不夠用了,連走廊里也擺上臨時病床,讓人行走困難。一張張小病床上,躺著被麻疹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孩子,有的已經奄奄一息了,很快就要被麻疹奪去生命。患兒們的家長見到院長領來的人,仿佛盼來了救星,用期待的眼神望著他們,請求:“救救孩子!救救孩子!”可他們因為沒有辦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諸福棠在病床前用手撫摸著孩子,老護士長在旁邊給家長說著安慰的話,自己卻忍不住流淚。“參觀”者中,吳紹沅是剛從武漢醫學院畢業分配來北京所的,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情景,鼻子一酸,淚水就止不住了,掏出手帕,不停地擦眼淚。諸福棠當時用于預防和治療的“法寶”是胎盤球蛋白,可算是一種被動免疫,只能起到暫時保護作用。胎盤球蛋白最早叫“胎盤提取物”,就是諸福棠當年在協和醫院發明的。但當時沒有作為藥品生產,而只在醫院里自制自用。新中國成立后,北京所改進工藝后擴大生產,改稱胎盤球蛋白,可以說是諸福棠與湯飛凡合作的產物。但胎盤球蛋白再好,也不能當疫苗用。臨別時,主人和客人都沉默不語,良久,諸福棠一臉嚴肅地說:“請救救孩子!我們有責任改變這種狀況,我相信我們能,只要有疫苗。”
疫苗!疫苗!孩子們在呼喚麻疹疫苗!家長們在含淚呼喊“請救救孩子!”
湯飛凡今天帶來“參觀”的人,是他剛組建的麻疹疫苗研究小組的成員。諸福棠用患病的孩子給他們發布了緊急“動員令”。什么也別說,抓緊干吧!湯飛凡對小組人員進行分工:黃元桐,跑標本;聞仲權,組織培養;吳紹沅,分離病毒。當然由他抓總了。四人中,頭三人都是經驗豐富的專家,只有吳紹沅是個新手。但是她很聰明,心靈手巧,又肯學善學,在湯飛凡的親自帶教下,很快掌握了實驗室技術,但還缺少經驗。
黃元桐負責采標本,看似簡單,其實不然。首先,必須要從發病初期的患兒身上采集,就是還沒有出現皮疹,但口腔內粘膜上已經出現了紅斑(克氏斑,臨床上用于確診麻疹的標志)。而一般的家長往往忽視孩子的早期癥狀,等送到醫院時,已經出皮疹了。所以,在醫院里不容易找到這樣的采集對象。其次,采集標本是個名副其實的技術活,要用棉棒在小兒咽喉做涂抹,從靜脈抽取4—5毫升的血液。兒童醫院的諸福棠和協和醫院的林巧稚(后任中科院副院長、著名婦產科和兒科專家,有“東方圣母”之稱)竭力配合,但仍然屢屢為找不到采集對象而發愁。負責組織培養的聞仲權也遇到了困難。組織培養要么用猴腎,要么用2—7月齡嬰兒的腎。北京沒有猴子,要等動物園偶爾淘汰時才能得到;而嬰兒腎要等有人做人流并必須得到產婦的同意才能取得。要讓上述兩項工作同步,才談得上分離病毒。
他們終于等到了一個時機。1957年3月29日,黃元桐從兒童醫院一名合乎標準的3歲男童身上采到了血液,吳紹沅趕緊將之種到猴腎細胞中進行培養。一周后涂片檢查,沒有發現病毒。這是很正常的現象,病毒不是那么容易讓你抓到的。它就像一個反偵察能力極強的嫌犯,必須與之反復斗法,最后才能逮住它。
按照湯飛凡設計的技術路線,她要將之接種到新的組織,進行盲目傳代。偏在這時,猴腎細胞用完了。咋辦?她便接種到人腎細胞上培養,12天后,仍然沒有發現病毒。她有些泄氣了。前一段一直在外開會的湯飛凡回來,鼓勵她要有信心,要每一張片子都仔細看,邊邊角角也不能放過。
于是,她把保存在冷庫中的片子又拿出來看,一看就是一整天。7月下旬的一天,她發現一張片子上出現了恩德斯在論文中所描繪的麻疹病毒的圖景:許多細胞界線不清,仿佛融合在一起了,又像一個大細胞,里面有很多個細胞核。這不就是麻疹病毒嗎?她沒有把握,把聞仲權請來看,也不敢肯定。就等湯飛凡來定奪。
湯飛凡看片后,認為極有可能是麻疹病毒,但還不能排除有其他可能。因為疑似病毒是在9號標本上發現的,吳紹沅把保存的培養物拿出來進行傳代,一直傳了20多代,每一代都出現相同的病變。至此,幾乎可以肯定它就是麻疹病毒了,但還得經過麻疹免疫血清的中和實驗以及用標準麻疹抗原做抑制試驗。這兩種東西國內沒有,急人!迫不及待地兒童醫院院長諸福棠送來了從麻疹病兒身上采來的急性期血清和恢復期血清,權作替代品進行試驗,試驗結果確證其為麻疹病毒(后來從國外取得血清,試驗結果無異)。這株麻疹毒株被命名為“麻9”(“M9”),是中國本土分離出來的第一個麻疹病毒株,僅比美國恩德斯晚了4年。
抓到了毒株,就該研究疫苗了。湯飛凡的意見是研制活疫苗。因為根據國外報道,麻疹死疫苗不僅免疫效果差,而且還可能感染野病毒,出現“疫苗麻疹”或叫“異型麻疹”。但諸福棠認為救命要緊,等你搞出活疫苗,他醫院里的許多孩子就已經死了。主張先搞死疫苗,死疫苗制作快,為防止野毒感染,在接種死疫苗的同時加注一支胎盤球蛋白。因此,北京所試制了一批死疫苗應急,挽救了許多孩子的生命。但1957年試制的麻疹死疫苗只供諸福棠應急救命,不能進行生產。
朱既明與“長47”株
1963年國外報道研制成功麻疹減毒活疫苗,我國的長春、北京、上海三個生物制品研究所也在抓緊進行研究。
兒科醫生最能感受麻疹對兒童的危害。與北京兒童醫院的諸福棠一樣,長春白求恩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兒科主任顧又芬教授,是“兩彈一星”元勛王大珩的夫人。她經常跑到長春生研所麻疹室,催促他們抓緊研究疫苗,說:“醫院里孩子死得太多了,都用車往外拉。”現年84歲的原長春所研究員廉錦章,當年還是個剛分配來的大學生,說起1965年長春流行麻疹的情形至今仍痛心不已。“流行太厲害了,學校都停了課,媽媽都不讓孩子出去玩。就想預防麻疹能像種了牛痘就不出麻子那樣該多好啊!”這是他能安下心來搞麻疹疫苗研究的原因,他大學學的是臨床醫學,剛分到長春所時老想調走。
分離麻疹病毒很難,把分離出來的野毒株變成能生產活疫苗的減毒株更難。我國著名微生物學家朱既明一直進行麻疹研究。1955年,他從北京調到長春所任副所長兼病毒室主任后,立即著手麻疹減毒活疫苗的研究。制作活疫苗必須用減毒株,而人病毒要減毒,在人細胞上是減不了毒的,必須上動物。偏偏麻疹病毒有個特點,只感染人,上了動物細胞不生長,這就使減毒工作走進了死胡同。當時國際上在麻疹病毒的減毒研究上有一項重大突破,就是麻疹病毒在人胚腎細胞上延續傳若干代以后,可以進一步適應培養于人羊膜細胞和雞胚細胞。這條技術路線使人豁然開朗。
長春所用的麻疹毒株是蘇聯的列寧格勒4號(“L4”)。減毒研究由朱既明領導,病毒室負責,主任為武文煥。為加強這項工作,所長汪為硬是把在中科院心理研究所讀研的曾國華給要了回來。她是1946年長春第一次解放后參軍的中學生,從參軍到上大學前一直在長春所(含前身)工作。她1956年考入上海醫學院,1960年考上中科院心理所的研究生,讀研剛一個學期。她到長春所報道時,已是1962年的1月,汪為對她說:“你回來就在朱所長領導下搞麻疹病毒研究,雖然不可能再搞心理學了,但我給你找了一個更好的老師。”后來的事實證明此言不虛,曾國華把遇到朱既明看成是此生的一大幸事。當時她一見朱既明就問他帶不帶研究生,朱既明告訴她:“我沒有帶研的任務,不能帶研究生。”曾國華一聽心里涼了半截。朱既明對她說:“現在要搞麻疹活疫苗,有難度,沒有生產株怎么辦?你大學畢業了,過去又搞過生物制品,要出把力。”但她過去搞的是厭氣菌,做破傷風、氣性壞疽類毒素,主要是為戰場服務,從搞細菌轉為搞病毒,必須從頭學起。朱既明講課她總是坐在第一排,豎著耳朵聽,仔細做筆記,生怕遺漏了什么。
20世紀50年代中期,新的組織培養技術引起了疫苗研制上的一場革命。其最顯著的特點是從組織塊培養發展成單層細胞培養,從天然培養基發展成為人工綜合培養基。從1955年開始,北京所在湯飛凡的領導下已經進行人工綜合培養基技術的建立,聞仲權在這方面已有突破。
麻疹病毒的分離和減毒株的建立,靠傳統的天然培養基不行,必須靠細胞培養,首先要做好細胞。曾國華回憶說:“朱所長強調,一定要把細胞做好,就像種莊稼首先要把土地整好。”以往是在雞胚里做,往尿囊腔里打病毒,再收集尿囊液,在尿囊液里找病毒,這樣病毒不繁殖。這里說的做細胞,一是做人羊膜單層細胞,人羊膜是包裹羊水的一層堅韌透明的薄膜,二是雞胚單層細胞,涂在特制玻璃瓶壁上,需要高超的技術和耐心。毒種在人羊膜上傳了若干代后,要在雞胚細胞上適應,才能減毒。曾國華說:“漸漸地我的雞胚細胞做得比較好了。他們看看不錯,可以接種病毒了。我每天向朱所長匯報傳代情況。這中間遇到了一個困難,就是在顯微鏡下從形態學上看不出來有什么病變,沒法檢測病毒生長的情況。”在朱既明的領導下,大家一起想出辦法來了。就是用傳代細胞去檢定病毒量的多少,但傳代細胞有長腫瘤的可能性,只能做檢定用。幾經挫折,反復比較,最后選出來可做檢定的FL細胞,它是人羊膜傳代下來的,有人體的本質,所以它就敏感。“朱所長就定下來,以后有沒有病變,有沒有病毒,有多少,就用FL細胞來檢定,這就有識別工具了。”曾國華認真地一代一代這么做,朱既明讓她每培養一次,抽培養液接種到FL細胞里去檢測。做著做著,病變逐漸變多了,可以稀釋了,稀釋后用FL細胞去檢定。啊!病毒量增加了,有希望了!朱既明很高興,說:“有點苗頭了,很好!”曾國華說:“不常看雞胚細胞,看不出來有變化。我看多了就能看出它有變化。最大的特點是雞胚細胞不被感染時排列得很整齊,很平坦,要是有了病變,就亂七八糟的,交叉起來了,是一團一團了,成束型的顯微細胞。朱所長告訴我‘要好好做,將來生產要用上它的。’”就這樣一代一代往下傳,病毒繁殖起來了,整個瓶子里都有了……朱既明對曾國華說:“你把它定下來,還要照相,發表文章要有圖片。正常細胞是怎樣的,產生病變的細胞是怎樣的,都要照相,做好記號。”就這,朱既明領銜發表了一篇文章。
長春所用于生產麻疹疫苗的減毒株叫“長47”,為什么?曾國華說:“那是因為在雞胚細胞上傳到第47代時,可以看出特異性病變了,朱既明就這樣給它命了名。”從“L4”株到“長47”株,是傳了47代。“長47”的貢獻在于將毒株的滴度(微生物或其產物、抗原與抗體等活性高低的標志)變高了,變穩定了,可以用于制作疫苗了。曾國華說:“所謂穩定,第一是滴度要穩定,要高,不能忽高忽低;第二是要純,不能有雜的病毒感染。”
要做疫苗了,朱既明給他們又提出了要求:“疫苗最后是要上人的,你給兒童接種后抗體一定要高,臨床反應一定要低,不能發高燒,發點燒可以,但持續時間不能長,最好不發燒,還不能允許有其他不良反應,這是做麻疹疫苗的最低要求。”少量疫苗制成后,先做動物實驗,證明效果良好,然后由顧又芬教授拿去做臨床觀察,第一次接種了十幾個人,效果不錯,然后擴大試驗,效果也不錯,似乎就可以生產疫苗了。
不!朱既明問:“你這個疫苗給孩子接種后,抗體在孩子的體內能保持多長時間呢?今年接種了明年麻疹流行會不會二次感染,第二年沒有感染第三年會不會感染。”曾國華說:“那時候麻疹流行厲害,顧又芬教授特別著急,朱既明所長也特別著急,但是作為一個科學工作者,一定要把什么情況都考慮進去才行。”做疫苗的持久性觀察,選點很重要,因為在麻疹流行的地方你就沒法知道孩子身上的抗體究竟是打疫苗形成的,還是他感染麻疹后在體內自然形成的,所以要選一個沒有麻疹流行的地方來觀察,最后選擇在大連的獐子島。在獐子島三年臨床觀察做下來,證明接種三年后陽性率仍達90%以上,于是拿到生產疫苗的批文了。三年的臨床觀察時間有點短,但因為麻疹疫情嚴重,所以就批準生產了。
1965年我國試制麻疹活疫苗取得成功,僅比世界上第一株麻疹活疫苗晚了兩年多。
“長47”生產疫苗的工藝是由原長春所麻疹室趙克儉帶領大家搞出來的,他后來當了麻疹室主任,成為醫學生物高工,在麻疹的生產工藝上有所創造,后面再說。
幾乎與長春所同時,北京所的章以浩、吳紹沅在朱既明的指導下,用不同的細胞傳代,培育出麻疹減毒株“京55”,1963用于試生產取得成功,兩年后正式投產。
張菁與“滬191”株
生產麻疹活疫苗,長春所用的生產株是“長47”,北京所用的是“京55”,上海所用的是“滬191”。“長47”和“京55”都是由“L4”株經減毒后育成的,而“滬191”是地地道道的國產株,本土品牌。
之所以從蘇聯引進“L4”株,一方面當時學習蘇聯是政治大氣候,有困難就找“蘇聯老大哥”。但主要還是防疫的形勢所迫,麻疹流行猖獗,我國1958年雖然由湯飛凡、吳紹沅分離出來麻疹病毒——“麻9”,但不知是因為何種原因,反正是沒有培育成減毒株用于活疫苗生產。毒株不定,何談疫苗?1959年國家衛生部專門召開了一個麻疹攻關會議,把分離麻疹病毒培育減毒株列為科研重點。于是,上海所在上海市的支持下組成了一個麻疹科研協作攻關組,由上海所所長酈燮昌為領導小組組長,集中了當時上海醫學微生物界的大牌專家聯合攻關,包括張箐、余鼎新、余賀等知名教授,實驗室工作由上海所的張箐負責。
1960年,張箐等人從上海兒科醫院拿到了200多份病毒樣本,在人胚腎細胞傳代分離,得到9個樣本,都不錯,最好的一個樣本是從一名2歲男孩出疹前的血液標本中培養、分離出來的,在HK細胞(紅細胞己糖激酶)中培養5日,發現有麻疹病毒特異性病變,這株病毒后來被命名為“滬191”。
原上海所疫苗二室主任、研究員陳志慧回憶說:“這個毒株是個強毒株,不能做疫苗的。當初國際上也沒有一個很好的典范,美國麻疹病毒是1954年分離出來的,但他們沒介紹他們的減毒程序。因為強毒株是在人的細胞中培養的,減毒株一定要到動物細胞上。那時動物用的是雞胚細胞,但在雞胚細胞上病毒適應不上去,完全失敗。這里,我們張菁老師帶領大家做了相當有貢獻的工作。”
張箐小組將麻疹病毒在HK細胞上連續傳了33代,又在人羊膜細胞上傳遞了39代,之所以要如此反復傳代,是為了使之變“壯”,可見巨大多核細胞病變,以便于識別。這個過程是減毒前的準備工作,而不是減毒。減毒要在雞胚細胞進行,卻屢屢失敗,怎么辦?張箐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在適應實驗中,分A、B、C、D四條線進行,每條線用不同的溫度,最低為31±1C°。這能行嗎?當時國際文獻報告的麻疹病毒最佳培養溫度為36—37C°。你最低的一組用31C°,降了5—6C°,這個膽子夠大的了!可實驗的結果卻出乎許多人的意外,證明麻疹病毒31C°在雞胚細胞上適應最好,隨著傳代的次數增加,減毒效果越來越明顯,首先是粘膜斑消失,然后是皮疹消失,最后是發熱反應減輕,傳到第19到30代時,高熱反應下降到5%以下,多次臨床觀察未見皮疹,抗體轉陽率達到96.2%以上,標志著“滬191”毒株已達到高度減毒水平,可以用于疫苗生產了。1965年經國家檢定批準使用。
在“滬191”的減毒過程中,曾出現麻疹病毒在雞胚上傳代,傳著傳著就傳不下去了的問題。上海所所長酈燮昌采取果斷措施,把剛從長春所對調回來的童葵塘調入麻疹組參加攻關。童葵塘經過仔細檢查,發現是因為有支原體污染,不僅雞胚上有,而且在其上游羊膜傳代時就有了,還查清了污染來源于自采的小牛血清。于是將原有血清全部廢棄,重新采集小牛血清,并對原來保留的毒種進行檢查,在確認兩者均無污染后再進行實驗,從而使傳代得以順利進行。童葵塘雖然是“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但立下了“救場”之功。
這里面還有一個故事,用“滬191”減毒株制作疫苗的最后沖刺階段恰逢“文革”,協作組的大牌專家都挨斗了,余鼎新教授被逼跳樓了,張菁也被斗得沒法工作了,研究組就靠童葵塘硬撐著。一方面,因為他當時還不是大專家,沒入“造反派”的“法眼”;另一方面,“造反派”還有自己的“如意算盤”,就是想把生產出麻疹疫苗的功勞搶過去,作為“文革”工人階級專政的成果宣傳。果然,在“滬191”從野毒減毒成固定毒并且試制出疫苗之后,他們把童葵塘等科技人員全部調離麻疹室,由他們來接管。原指望來個“空手套白狼”,輕松當功臣,哪知他們根本不是那塊料,折騰來折騰去,也沒有能生產出疫苗來。實在沒轍了,這才把童葵塘等重新調回麻疹室。
“嬌小姐”從此不再“耍嬌”了
“滬191”減毒成功之后,我國就有了3個可用于生產麻疹疫苗的毒株。但是有一個問題有待解決,就是液體疫苗耐熱性差,有效期短;在有效期內,因為保存和運輸不當也容易失效,因此迫切需要將液體疫苗變為凍干疫苗。
原上海所麻疹生產組組長嚴美安說:“那時做的液體疫苗是0.2ml的注射量,2—8C°保存期才3個月,局限很多,失效不少,因疫苗的性能不穩定,產量也不穩定,所以大家習慣把今年做得好就叫‘大年’,明年做得不好就叫‘小年’。”
原長春所麻疹室主任、醫學生物高工趙克儉回憶說:“這種情況下,各所都在改進工藝。疫苗加入人(蛋)白做疫苗保護劑,是長春所最先解決、最先應用的,提高了疫苗的穩定性。我做了很多試驗,看在長途運輸后,其穩定性到底怎么樣?到防疫站抽樣檢查,從不同的地點拿回來檢測它的效價,發現加人白后穩定性雖有提高,但仍然存在效價降低的問題。工藝上再一個重大革新是做凍干疫苗。液體疫苗被稱為‘嬌小姐’,凍干以后還那么嬌氣嗎?做了很多試驗,發現在凍干過程中效價降低很多。問題怎么解決?我們用多種配方,研究出好多號的保護劑,編號從1到10,發現其中的‘長春8號’保護性能最好。這個問題就這么解決了。”
“長春8號”保護劑1987年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三等獎,這項研究的實際領頭者是室主任武文煥。負責做檢定的廉錦章說:“那時我有個筆記本,把英文的、日文的、俄文的(日、俄文是上大學學的,英文是所里老同志教的)文獻上有關工藝和配方都翻譯出來,給武文煥看。他是從佳木斯來的老革命,特別能接受意見,參照國外的經驗,親自動手做。做出來我一次一次地檢定不合格,他也不發火,不紅臉,和大家一起研究改進。就這樣,最后終于搞成了‘長春8號’。”
本來這項發明是保密的。因為屢次檢定所抽檢麻疹疫苗,長春所的穩定性均為最好,其他所便追問其中奧妙。有次開全國麻疹會,武文煥被圍著走不了,逼急了,便說“我們有新的保護劑。”有人進一步激將說:“中國人還能搞出這么好的保護劑?”“長春8號”的配方就這樣公開了。趙克儉說:“麻疹疫苗的研制是在朱既明(副)所長領導下進行的,開始是武文煥是主任,后來生產我是主任。朱既明1963年上北京病毒所后,辛鈞(副)所長又回來了,他也做了不少工作。他們的貢獻我們不能忘記。”
1966年,麻疹疫苗開始在全國大批量生產。
連續15年的免疫持久性觀察
陳志慧在浙江醫科大學就搞麻疹研究,調到上海所后,接著搞麻疹。他發現一個問題,作為生產毒種的有效代次,是雞胚細胞傳代的第16—23代,只有7個代次,壽命比較短,到了23代以后,不就斷種了嗎?所以,他帶著一些人把第23代毒種繼續往下傳,一直傳到了32代。每一代都做了人體試驗,發現16—32代都可用于生產麻疹疫苗,用到32代可以用很多年。又用“終末稀釋法”進行毒株純化。因上海生研所當時保留的毒種最早的是第13代,便由13代繼續往下傳,傳到15—16代,做了毒種的篩選,從中挑選出2個作為母種群種子——主代毒種,主代毒種再往下傳就可以作為工作毒種。這樣,就可以保證子子孫孫,永不斷種。
過去認為得一次麻疹就終身免疫,那現在用疫苗能免疫多少年?中檢所(中國藥品生物制品檢定所)提出來,必須進行麻疹疫苗的免疫持久性研究。因為中檢所沒有毒種也沒有疫苗,而當時生產疫苗所用的毒株,一個是上海所的“滬191”,一個是長春所的“長47”,“京55”已經停用,所以便跟上海所、長春所商量,一起來做持久性研究。這樣,便展開了長達15年的免疫觀察研究。
長春所的曾國華回憶說:“在批量生產麻疹疫苗之前,就按朱既明所長的指示在大連的獐子島做了3年的臨床觀察,麻疹室的人都去參加。以后由流行病科的邵本海負責,連續做了多年,再以后是與中檢所、上海所合起來在浙江做的。”
上海生研所的陳志慧領銜做免疫持久性研究。他回憶說:
我們選擇在浙江的諸暨做這項工作,理由有兩個:一是浙江省和諸暨縣的衛生防疫站很支持這個工作;二是浙江醫科大學也愿意參加研究。最后是我們六家組成一個協作組:中檢所、上海所、長春所、浙醫大、浙江省和諸暨縣防疫站。當時定下來做10年,覺得做10年已經很偉大了。做了以后發現做10年不夠,第一次就做了15年。
怎么做呢?首先我們搞了一個核心防護帶,選在諸暨縣相連的5個公社(鄉)里頭8個月到12歲的小孩全部打了麻疹疫苗,免疫了。然后,在包圍這5個公社的地區做第二個防護帶,這里的小孩也全部打了麻疹疫苗。最后,在諸暨四周的幾個縣,建立第三個防護帶,這里的小孩也打了麻疹疫苗。這樣設計是為了核心防護帶里頭的小孩盡量減少與野病毒接觸的機會。
我們重點觀察這5個公社的小孩,打了麻疹疫苗后1個月抽血,以后每年的3月份都進點給他們抽血。觀察對象3500多個,這個數字是很嚇人的,國際上從來沒有的。
每年都要采血,我們希望采到100%,但后來做不到,因為孩子長大了,就四面八方走開了。怎么辦呢?他在哪里我們追到哪里去,有時為了一針血,我們要走幾十里、幾百里路。最遠的有幾個到了外省,還得去找到他。開始時是3500多個,從1973年開始做到1998年,15年后還保留3233人。當初我們去的時候,農村的交通是很困難的,我負責的一個公社從諸暨車站下來要步行一到兩個小時才能到達,沒有車,只能走。下去以后沒有地方住,只能打地鋪,下面鋪稻草,上面放棉被。從北京來的、長春來的,對南方的冷天怕得不得了。他們在北方是有暖氣的,到了這里什么也沒有,但是也得要住下來。化驗開始集中在杭州做,后來改到諸暨做。
我們觀察發現:第一,前三年抗體水平還是比較穩定的,三年以后抗體水平慢慢慢慢往下掉了;第二,在抗體掉的同時,原來抗體陽性的人轉為陰性了,也就是說打一針疫苗不可能全部都達到終身免疫。
在這個情況下,我們商量決定把觀察再延長5年。觀察越往后越不容易。而觀察對象又不能少,我們就追蹤下去,每年保證采一次血,這樣連續做了15年。
剛才我講了打第一針不能全部做到終身免疫,所以第二個工作就要做再免疫的持久性。打了一針以后,比如說3年以后抗體下來了,以后一部分人轉陰性了。對轉陰性的人就再給他打一針麻疹疫苗,看持久性怎么樣。我們從第三年開始做這個工作,給抗體變低、轉陰性的人打第二針后抗體又陽性了,我們覺得很高興,但繼續看了兩三年后,發現抗體又掉下來了,又掉到原來的水平或者低于原來的水平。那怎么辦呢?第二針打的是普通疫苗,如果用加強的疫苗,情況會如何呢?結果發現還是一樣。
究竟怎么回事呢?后來我們在象山這個工作點上解決了這個問題。有的人打疫苗后雖抗體過兩三年慢慢下來了,轉陰性了,但這個陰性跟真正的陰性不一樣,就是說打疫苗免疫成功的轉陰性的與沒有打過疫苗的不一樣。象山那個點上,那時候麻疹野毒感染是很多的。麻疹疫苗打了以后轉陰性的,與野毒接觸后他不得病,甚至過了一段時間抗體又上去了,而沒有打過疫苗的人碰到野毒后他就得顯性的麻疹了。這是因為麻疹疫苗打了以后人體產生體液免疫和細胞免疫,轉陰性的人雖然體液免疫抗體沒有了,但細胞免疫功能還在。而我們在諸暨只測定了體液免疫,而沒有測定細胞免疫。細胞免疫我們也做了不少的工作,譬如說特異性的玫瑰花試驗等,但還無法確診麻疹疫苗的免疫水平。打過疫苗以后轉陰性的跟沒有打疫苗陰性的,他的血凝因子抗體雖然都是1:2,但一個得病,一個不得病,這是一個事實。
這項研究國外也在做,結論跟我們差不多。他們認為打兩針就夠了,第一針打了以后過一時間給他補打第二針。因為打一針,不是每個人都能成功免疫。麻疹疫苗在疫苗中是比較好的,打一針以后抗體陽轉率在95%左右,但總是還有4%—5%的人免疫沒有成功。打第二針的目的就是使這一部分人能夠免疫成功,另外是讓轉陰性的抗體上去。但是要消除麻疹打兩針是不夠的,國際上最終怎么解決還得看情況。因為我們僅僅只看到15年,15年以后的情況到底怎么樣?這個工作可能還得要有人繼續做下去。我們國家的人口多,基數大,即使每年只有幾個免疫不成功的,累積到一定程度就會暴發。
現在對麻疹病例是用基因來檢測了。我國流行的麻疹基因是H型,我們的疫苗是A型的,國際上也是A型,A型可以抵御現在的野毒,因此沒有問題。如果要改一個毒株是很困難的……
因為這個工作要在基層、鄉下做,你一定要得到鄉下干部的支持,否則就無法開展。我們記憶最深的,諸暨衛生局的局長相當支持我們工作,我們到農村打針,他都陪著一起去,由于這個原因,人家不叫他衛生局長,叫他“麻疹局長”。諸暨農村原來有個說法,就是小孩都要得麻疹,不得麻疹反而還活不下去。可得麻疹并發癥一來,小生命就完了。所以老百姓很支持我們工作。每年采血,在觀察對象的耳朵上扎針,15年后十七八歲了,耳朵上都是針眼。那時候是無償的,他們都是無條件地給我們采血,也沒有要求補貼什么的,現在可能嗎?
在諸暨我們還做了一個工作,就是把國內外的疫苗進行比較,這個工作也是很難的。因為我們國家的麻疹減毒株有兩個:“滬191”“長47”。“長47”是蘇聯來的強毒株我們減毒的;“滬191”是我們自己分離、減毒的。究竟是國外的毒株好還是國內的毒株好?國外很多國家用的是來源于美國的ED株。ED株是分兩條線減毒的:一條是A系,最有代表性的是Schwarz株;一條是B系,最有代表性的是莫爾株。我們從世界衛生組織拿到了美國的Schwarz疫苗和蘇聯的L16疫苗,1974年在諸暨進行比較研究,證明在免疫持久性上,“滬191”和“長47”與美國的Schwarz株可以媲美,而比蘇聯的L16株要好,說明我們國家的麻疹疫苗已經擁有國際水平。
據《中國生物制品發展史略》記載:“我國‘滬191’和‘長47’二株疫苗初免疫成功者,經15年系統觀察,80%以上仍可測到血凝抑制抗體。”
10天接種近1億人的世界奇跡
我國在1961年消除了天花,在1994年消除了脊灰,麻疹什么時候消除呢?消除麻疹的科學定義為:無本土麻疹病毒傳播,即麻疹發病率少于1/100萬(不包括輸入病例);輸入病毒導致的麻疹暴發病例數少于100例,流行持續時間少于3個月。在2006年11月國家衛生部發布的《2006—2012年全國消除麻疹行動計劃》中,有這樣一段話:
隨著麻疹疫苗的廣泛應用,特別是實施兒童計劃免疫后,我國麻疹控制工作取得了顯著成績。20世紀90年代與計劃免疫前的1978年相比,麻疹發病率與死亡率均降低了95%以上,其中1995年麻疹報告發病率降至5/10萬的歷史最低水平。由于我國地域廣闊,人口眾多,各地工作發展極不平衡,麻疹控制工作仍處于不穩定狀態。全國大部分地區發生了麻疹流行,報告病例數近13萬例,發病率達10/10萬。因此,消除麻疹將成為今后我國免疫規劃工作的又一重大挑戰……
全國麻疹發病率從1959年(大流行年)的1432/10萬,到1995年的5/10萬,應該說成就至偉。世衛組織計劃2012年消除麻疹,但進入21世紀后,我國的麻疹發病率卻上升到10/10萬,連續多年排在世界第一。所以衛生部發布上述行動計劃,決定采取果斷措施,在2010年9月11日至20日,統一開展一次以全國8月齡至14周歲兒童為主要接種對象的強化免疫活動。
這是一次國家行動。在10天之內全國統一打麻疹疫苗,時間如此集中,范圍如此之大,要接種的兒童將近1億,這在中國防疫史上還是第一次,也是世界上前所未有的。
首要的問題:疫苗從哪里來?怎么送到指定地點?衛生部把任務交給了中國生物技術股份有限公司(簡稱”中國生物”)。我國的麻疹疫苗是由他們研發生產的,有年產2.8億劑次的產能以及過硬的質量保障體系。又因麻疹疫苗屬計劃免疫品種,是由政府定價的,價格低,責任大,其他企業因無利可圖而不愿涉足,如此重擔只能讓央企承擔。
中國生物8月11日接到任務后,成立了以總經理楊曉明(現任董事長)任組長的麻疹疫苗強化免疫行動工作領導小組,由13名專家組成咨詢組,建立強化免疫不良反應應對小組,確定了各個現場的負責人,在生產、質量、流通三個方面展開緊急備戰,做到對麻疹疫苗的生產、質量、倉儲、運輸、服務、使用等各個環節的全程監控、專人負責。不僅要保證近1億人份的疫苗供應,而且要確保每支疫苗的質量穩定,按時送到指定地點。
中國生物所屬蘭州所、上海所、武漢所和天壇生物(北京所)進入緊張的備戰狀態。
在這次國家強化麻疹免疫行動中,蘭州所承擔了主要任務,接到任務后全所上下緊急動員,生產、質量、儲運、銷售等部門密切配合,按時完成了6000多萬人份的任務,并按時配送到指定地點。上海所按要求完成緊急生產4200萬人份的麻疹疫苗任務后,在運輸上遇到了困難。因這次是集中加強免疫,疫苗數量多,各省疾控中心沒有足夠冷庫可以存放,所以各省要求把疫苗按時直接送到各區、縣疾控中心。如江蘇就要求送到蘇州、無錫、常州、鎮江、揚州、淮安、宿遷、徐州、連云港、泰州等14個地區的疾控中心。這與以往只需送到省疾控中心的情況復雜了許多。時值上海世博會召開,貨車只能深夜進出,而麻疹疫苗的冷鏈運輸要求相當嚴格,要用冷藏車運輸,而且對溫度每時每刻都在記錄監督之中。上海所大小冷藏車只有5輛,能保證疫苗按時送達嗎?平均年齡超過50歲的9名駕駛員想出了解決辦法——輪流駕駛。短途運輸當天返回,不論是晚上幾點回來,第二天必須趕到單位接受新任務;長途運輸不論是出去幾天,回來后不休息,帶著任務繼續出發。就這樣,他們把疫苗全部準時送達了。
據張嶷所寫的《十天的“戰役”》一文所說:
9月11日,備受關注的麻疹強化免疫行動開始,截至9月20日18時,中國生物共為麻疹疫苗強化免疫行動提供疫苗13010萬人份,全國各省、市、自治區(除西藏外)麻疹強化免疫累計接種人數為97089968人,占目標兒童摸底人數的96.0%。
……業內都知道,近1億兒童同時接種,按WHO報告的異常反應率測算,發生不良反應的病例應該不在少數。而發生一起嚴重不良反應,都將引發強烈的社會輿論批評,給這次強化免疫行動帶來無法估量的阻力。因此,密切跟蹤并科學應對不良反應,是此次麻疹強化工作的一個重要環節。
中國工程院院士趙鎧與網友在線交流時表示,麻疹強化免疫到9月14日接種5000萬人,發生異常反應約400例,其中大多數是過敏性皮疹并很快恢復,異常反應報告的發生率只有0.8/10萬,低于WHO報告的異常反應率。
此后,衛生部新聞發言人表示,此次麻疹疫苗強化免疫活動,沒有與疫苗接種相關的死亡病例發生,沒有群體性不良反應發生;異常反應發生率低于世界衛生組織公布的參考指南,低于既往水平。正如趙鎧院士所說,這次國產疫苗經受了近1億人次同時接種的考驗,應該說向人民上交了一份合格的答卷。
2010年強化免疫后,我國的麻疹發病率比2010年下降了73.6%,再次降到歷史最低水平,為7.5/100萬,但離1/100萬還比較遠。世衛組織所定的全球2012年消除麻疹的目標,世界各國都沒有實現。2018年全球麻疹病例近23萬,比2017年增加了48.4%。尤以美、歐增加最快。在作者寫作本章的2019年1月,我國麻疹發生病例為178例。
世衛組織把“疫苗猶豫癥”視為消除麻疹的“最大威脅”。所謂“疫苗猶豫癥”,就是對疫苗的免疫能力表示懷疑而猶豫要不要接種。這種猶豫因社交媒體的傳播而擴散。麻疹疫苗固然還不能做到讓人終身免疫,但消除麻疹還得靠疫苗。事實證明,新發麻疹病例幾乎都是沒有打疫苗的。我國人口基數大,2010年的全國統一強化麻疹免疫,接種者也只占應接種者的96%。那沒有接種的4%,就是隱患。因此,要消除麻疹,人人自覺接種是一個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