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花開千樹(1949—1966)(2)
- 中國疫苗百年紀實
- 江永紅
- 18389字
- 2020-02-03 15:36:09
第七節 愛國衛生運動的呼喚
——研制斑疹傷寒疫苗和森林腦炎疫苗的故事
新中國的疫苗等防疫用品的研制工作,從來不是單純的學術活動,始終是與愛國衛生運動聯系在一起的。始于1952年的愛國衛生運動,鑒于當時對人民危害甚烈的傳染病大都是以老鼠和昆蟲為媒介而傳播的,所以開始的主要任務是滅鼠、滅蠅、滅蚊。各生研所也把重點放在預防相關傳染病的疫苗研制和生產上。本章選擇了其中的斑疹傷寒疫苗和森林腦炎疫苗的研制故事,如管中窺豹,從中可以窺見疫苗研制者的獻身精神。
1952年,美國在朝鮮戰爭中搞細菌戰,投下帶細菌、病毒的昆蟲(虱、蚤、蠅)和被污染的物品,波及我國東北撫順、寬甸等地區。中朝少數部隊和居民中發生了散在性的鼠疫、霍亂等烈性傳染病,于是展開了反細菌戰。3月14日,政務院第128次會議決定成立中央防疫委員會,同年底召開第二屆全國衛生工作會議,將中央防疫委員會改為全國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以周恩來總理為主任。毛澤東主席為大會題詞:“動員起來,講究衛生,減少疾病,提高健康水平,粉碎敵人的細菌戰爭。”
群眾性的愛國衛生運動由此興起。因老鼠、跳蚤傳染鼠疫;蒼蠅傳染霍亂、傷寒、副傷寒;虱子傳染斑疹傷寒;蜱蟲傳染森林腦炎;蚊子傳染瘧疾,所以當時愛國衛生運動的主要任務是滅鼠、滅蠅、滅蚊[9]。生物制品的研制和生產也同樣主要針對以老鼠和昆蟲為媒介的烈性傳染病,如鼠疫、霍亂、傷寒、副傷寒、斑疹傷寒、森林腦炎,等等。
鼠疫、霍亂、傷寒、副傷寒疫苗,都是按照1951年頒發的《生物制品制造程序》生產的,用的是國外的菌種和工藝,雖然功不可沒,使我國在1954年就基本控制了上述烈性傳染病,但在科研上談不上有多少新的建樹。而斑疹傷寒疫苗和森林腦炎疫苗是地道的“中國造”,其研制過程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體現了我國疫苗專家忘我的奉獻精神和出眾的聰明才智。
斑疹傷寒疫苗:人虱的傳奇
斑疹傷寒是啥?現在,也許除了醫生,沒幾個人知道了。須知,它曾經在世界上橫行無忌,暴發流行,是一個嚴重危害人類健康和生命的烈性傳染病。據記載,我國在1850年至1934年間,共發生15次大的流行,其中7次是在水災饑荒之年。據不完全統計,1940年至1946年,我國共發生斑疹傷寒12.45萬例,死亡率為4.53%。新中國成立后,斑疹傷寒的流行并沒有因舊中國的結束而停止。
斑疹傷寒的癥狀是高燒、劇烈頭痛、全身出皮疹,嚴重者造成神經和心血管的損壞,最后死亡。
在19世紀,人類尚不知道斑疹傷寒的病原。直到20世紀初,為弄清其病原,美國病理學家立克次(Howard Taylor Ricketts)和捷克科學家普羅瓦澤克(Von Prowazekii),先后發現了斑疹傷寒立克次體(一種間于細菌與病毒之間的微生物),并為此獻出了生命。1916年達羅沙·利馬(Da Rocha Lima)從一例斑疹傷寒病人的體虱中證實了他倆的發現,便將之命名為普氏立克次體,以紀念上述兩位犧牲了的科學家。進一步的研究發現,斑疹傷寒分為流行性斑疹傷寒和地方性斑疹傷寒兩種。流行性斑疹傷寒又稱為虱傳斑疹傷寒,是由普氏立克次體引起的傳染病,由虱子傳染;地方性斑疹傷寒又稱為蚤傳斑疹傷寒或鼠型斑疹傷寒,跳蚤先咬老鼠再咬人,形成鼠—蚤—人感染途徑。因地方性斑疹傷寒的癥狀比流行性斑疹傷寒要輕,又具有地域局限性,所以流行性斑疹傷寒是防治的重點。1919年波蘭的維格耳(Weigl)用顯微虱肛注射法培養普氏立克次體獲得成功,以后發展成虱腸疫苗。1933年我國學者張漢民制成虱腸疫苗,同年謝少文用雞胚絨毛尿囊接種法培養成功。
對我國斑疹傷寒做出了突出貢獻的專家首推魏曦。對于魏曦,我們在前面已經講到他在昆明原中央防疫處的貢獻。他是我國著名的醫學微生物學家,微生態學的奠基人之一,1955年被選為中科院生物地學部學部委員(院士),畢生主攻人獸共患疾病,包括立克次體病和鉤端螺旋體病的病原學和流行病學的研究,斑疹傷寒疫苗是他人生的得意之筆之一。
劉雋湘在《醫學科學家湯飛凡》一書中說:魏曦“于1943年研究成功雞胚組織塊懸液培養方法培養出斑疹傷寒立克次體,制成了斑疹傷寒疫苗并被盟軍用于免疫,這是中國最早的斑疹傷寒疫苗,魏曦為此獲得了美軍的軍功勛章”。但是這種疫苗應該還很不成熟,屬于應急性質,不適應大面積推廣。新中國成立以后,從1945年就開始在華北、東北一帶流行的斑疹傷寒,仍然相當猖獗,到1950年還處于流行高峰期。人民受苦,政府著急,要求各生物制品研究所抓緊研制斑疹傷寒疫苗。1950年趙樹萱從瑞士回國,帶回了斑疹傷寒毒株,北京所成立了斑疹傷寒室,制備出虱傳斑疹傷寒和蚤傳斑疹傷寒的混合疫苗,但是效果有限。斑疹傷寒室的工作人員自己接種了6次,結果還有被感染的。大連、長春、蘭州三個所研制的情況也與此類似。
1952年反細菌戰,開展愛國衛生運動,斑疹傷寒被列入主攻對象之一。“球”又傳到了時任大連所副所長的魏曦手里。既然國內一時難以生產出合格的斑疹傷寒疫苗,那就學蘇聯。1953年,衛生部舉辦蘇聯生物制品法規學習班,目的是參照蘇聯方法改進我國生物制品的質量。具體到疫苗,第一個就是斑疹傷寒,讓魏曦當班主任,把北京、上海、大連等生研所的技術人員集中到大連辦班。蘇聯提供了技術資料,并提供了兩個生產用的毒株。原成都所黨委書記、研究員趙永林那時在大連所,他回憶說:
我們原先在大連所生產斑疹傷寒疫苗用的是日本工藝,用雞胚做原料來制造。因為雞蛋與人體是異性蛋白,雖然經過處理,但處理得不干凈,打針以后過敏反應嚴重。所以1953年向蘇聯學習,衛生部辦了一個斑疹傷寒的蘇聯法規學習班,由魏曦教授主持。參加的人有北京所的趙樹萱大夫、上海所的張箐大夫,3個所集中在那里搞。生產斑疹傷寒疫苗,蘇聯法規是用鼠肺,小白鼠的肺臟。給小白鼠滴鼻子,吸到肺里,感染后把肺取出來,經過提純做成疫苗。用這種方法制備出來的疫苗標準不一,免疫性能較差。
蘇聯的方法簡單地說,就是對生產疫苗用的毒株定期通過虱鼠交替傳代,以保持立克次體的原性;再用鼠肺制備液體疫苗,原液里面要求保持一定量的立克次體,然后用乙醚純化精制,按抗原濃度要求稀釋為疫苗。最大的問題在于:虱鼠交替傳代的虱子從哪里來?生產疫苗需要大量的虱子,總不能從人身上一個一個地去抓吧?虱子,有吸動物血的虱子,有吸人血的虱子,叫人虱。人虱又分三種:頭虱、體虱、陰虱。制備斑疹傷寒用的虱子是體虱。虱子是令人厭惡的寄生蟲,非常低賤,可它又非常“嬌貴”,嘴很刁,人虱只吸人血,對別的動物的血,它寧可餓死也不吸。這就給制造斑疹傷寒疫苗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不解決喂虱子的問題,就制作不出高質量的斑疹傷寒疫苗。據趙永林回憶:
當時要提高斑疹傷寒的毒力,最敏感的是虱子,通過虱子來傳代,要人虱。在舊社會虱子很多,當時衛生條件很差,但是這種虱子只吸人血。所以當時大連所就用人來喂養這個虱子。在鋁盒里加一層綣布,當中一個絨墊。把虱子放在絨布上,通過綣布捆在腿上來喂。這個事情很不方便,做斑疹傷寒的人還不能喂,因為做斑疹傷寒的人都有了免疫力。只有找易感的,沒有免疫的人來喂,主要是財務人員等,會計坐在那兒不動,綁在腿上,都是無償地喂。當然感染了的虱子那就由做斑疹傷寒的人來喂,我也喂過,非常痛苦。喂那么多虱子不好受,一個盒子裝幾百只上千只都是可能的,絨墊上滿滿的,咬完后局部紅腫。有的也過敏,紅腫,很大的塊。
原蘭州所所長、研究員王成懷回憶說:
人養虱子這個事我確實知道。我沒養過,那時我九十幾斤,瘦,不要我。我有一個本家兄弟的媳婦在所里搞包裝,喂虱子,她到我家,一看真是……。虱子要想活、長大,它的糧食就是人血,別的血還不行。好像一次喂一個星期左右,皮膚上留下是一大塊紫的,虱子吸血造成的嘛。喂虱子是自愿的,虱子是健康虱子。用虱子做斑疹傷寒,就是把虱子喂肥了,給它人工注射立克次體毒種,讓病毒在它身上繁殖,用它來傳代,保持立克次體的原性,然后用于制作疫苗……
用人喂虱子畢竟不是一個辦法,雖然目的很高尚,咬了我一個,免疫千萬人。但讓人看著非常難受,即使喂虱子的人完全出于自愿,還是讓人于心不忍。魏曦的巨大貢獻就在于將人虱馴化為兔化虱,讓人虱吸食兔血來生長繁殖。趙永林回憶說:
當時魏曦教授就想了一個辦法,把這個虱子馴化,使它從專門吸人血逐步地變成吸兔血。剛開始你讓虱子吸兔血,虱子全部死了。后來把兔血與人血按比例逐步改變。先是人血多,兔血少;下一步逐步等量,慢慢地變成兔血為主,以后就不用人血,把它馴化成能吸兔血的兔化虱了。可以用兔子來喂養虱子了,就解除了人喂虱子的痛苦。但開始皮膜還得用人的,把兔血拿來后擺在盒子里,上面蒙上人的皮膜,虱子叮在人皮膜上吸兔血。夏天,大連人去海邊游泳,曬太陽厲害了,洗澡時會掉一層皮,就把這層皮揭下來用,但這很不方便……后來魏曦教授把這個問題也解決了。把兔子毛剃干凈以后把虱子擺在上面喂養,獲得成功,解決這個實際問題有很大的意義。后來成都所也用這個辦法。
兔化虱的馴化成功,徹底解決了虱子的來源問題,為斑疹傷寒疫苗的大規模生產創造了條件。1955年,各生研所均用兔化虱傳代生產斑疹傷寒精制活疫苗。北京所用之接種了40名與斑疹傷寒病原經常密切接觸者,經兩年觀察無一人感染。
對我國斑疹傷寒疫苗做出了重大貢獻的還有著名立克次體專家、原北京所斑疹傷寒研究室主任趙樹萱。1956年1月,他和助手從蘭州一男性斑疹傷寒患者身上,分離出一株普氏立克次體。分離出立克次體是不容易的,要建立立克次體毒株就更加困難。先后在我國用于生產的斑疹傷寒毒株,有大連所日本人留下來的日本株,趙樹萱帶回的瑞士株,魏曦從美國帶回的美國株,再就是1953年學習蘇聯以后用的蘇聯株,還沒有中國的本土株。趙樹萱在蘭州分離出來的這株斑疹傷寒立克次體后來被命名為“蘭株”。從分離出來到被命名,他花了近兩年的時間。先采用幼虱感染法,就是將感染了斑疹傷寒的幼虱的腸子取出來研磨,加入適量健康人的血液,裝入特制的人工皮膜喂虱盒中進行幼虱感染,取三代幼虱的腸做虱鼠交替傳代,經小鼠肺連續傳五代,再重新傳回幼虱,選取含立克次體豐富又沒有雜菌感染的作為毒株,再循環進行,通過虱鼠交替傳代16次。16代幼虱,每一代幼虱要傳5代小鼠,每一代都必須能讓小鼠規律性發病。如此這般之后,終于使發育性立克次體成為典型的立克次體,即可用于生產的固定毒。經過體虱感染試驗及感染動物的血清血檢查等多項國家檢定,均證明為典型的普氏立克次體,這才被命名為“蘭株”。
“蘭株”是名副其實的中國株,它不僅與蘇聯株具有同等的免疫原性,而且經16代虱鼠交替傳代,提高了鼠肺的毒力和虱型、蚤型斑疹傷寒交叉免疫原性,因而能同時預防流行性斑疹傷寒和地方性斑疹傷寒。從1958年起,“蘭株”被作為生產斑疹傷寒疫苗的毒株。
斑疹傷寒疫苗重點用于流行區的人群,不分男女老少,疫苗的保護期為一年左右。隨著疫苗在流行區的接種和愛國衛生運動的開展,斑疹傷寒的發病率逐年下降,到60年代初只需疫苗20萬人份了。1965年發病率為2.91/10萬,1975年為0.63/10萬,1990年為0.31/10萬,2000年為0.49/10萬,2004年為0.32/10萬。因為發病率明顯降低,1966年以后斑疹傷寒疫苗僅由蘭州、成都兩個所生產,1986年只有蘭州所一家生產。
另外還有一種名叫森林斑疹傷寒,又叫恙蟲病,也是由立克次體引起的,因為在我國只有東南和西南部分區域發病,發病率在0.1/10萬—0.2/10萬左右,且恙蟲病立克次體的血清型號有近10個,抗原型特別多,所以恙蟲病的死疫苗和活疫苗研制都沒有取得滿意的效果。目前世界上普遍采用的預防辦法是切斷傳染源和加強自身防護。
森林腦炎疫苗:從抓“草爬子”開始
森林腦炎?沒聽說過吧?想當年,它可是驚動了黨中央和國務院的一種流行病。
1952年,在大興安嶺的森林里,森林工人中突然暴發一種怪病:高燒、頭痛、麻痹、昏迷、死,也有活下來的,但幾乎沒有不殘疾的,或頸肌、或肩胛肌、或腰肌、或上肢肌萎縮了,癱瘓了,嚇得許多工人不敢進林區了。
解放初,森林工業是我國一個重要的工業門類,國家專門設有森林工業部,主要是伐木和制造木材制品。工人不敢進林區,國家的木材供應就會受影響。
這是一種什么病呢?起初沒有多少人知道。它像流行性腦炎,但又不完全像。1952年反細菌戰,有人懷疑,是不是美軍的飛機在林區投下了什么細菌呀?得趕緊去查。國家衛生部和東北人民政府責成長春生研所派人去調查,要求盡快查清病原并制作疫苗。長春所副所長、總技師辛鈞帶著唐玉書(后來成立的森腦室主任)等人火速前往。
辛鈞等來到大興安嶺林區,與當地防疫部門的人一起上山調查,很快排除了細菌戰的嫌疑。森林工人告訴他們,得這種病的人都被“草爬子”咬過。“草爬子”吸人血,像螞蟥一樣,死死地叮在人身上,特別是腋下、耳朵后面,用手拉不下來,如果硬拉,它的嘴就會留在人的皮膚里,瘙癢、化膿。想要把它弄下來,需要用煙頭燙才行,而森林中不準用火,難辦。哦!原來如此。老百姓說的“草爬子”,個頭與蒼蠅差不多,是一種吸人血的蜱蟲,節肢動物。未吸血時干癟癟的,吸滿血后鼓鼓囊囊的。通過對病人血液的化驗檢查和診斷,此種怪病被確診為森林腦炎。這是一種神經性急性傳染病,因感染森林腦炎病毒而引發。
但森林腦炎究竟是不是“草爬子”傳染的呢?不能憑想當然,也不能光聽當地人說。必須要抓蜱蟲回來研究。怎么抓?他們和防疫站的人一起想了一個辦法,找一條長一丈有余的白布,兩頭由人拉著,在草叢中像拉網一樣往前走,蜱蟲就掉在白布上,然后抓起來放到試管里,再把試管帶回來做解剖研究。當年參加過抓蜱蟲的唐玉書說:“去抓的人必須做好全身防護,否則你沒抓著它,它先咬著你了。那些被叮咬的人,都是因為沒有防護好。”
把俗稱“草爬子”的蜱蟲抓回來研究,發現它的學名叫全溝硬蜱,是蜱蟲大家族中的一種。其背上的盾板褐色,須肢為細長圓筒狀,顎基的耳狀突呈鈍齒狀,肛溝在肛門之前,呈倒U字形,多出現在針闊混交林帶,是典型的森林蜱種。進一步的解剖和進行細菌、病毒培養研究,發現這種蜱蟲中有3%帶有森林腦炎病毒。這足以說明森林腦炎就是由“草爬子”傳染的。后來發現,它還能傳染西伯利亞斑疹傷寒。
“草爬子”的嗅覺非常敏銳,能夠感知與之相距15米的人和脊椎動物,先等在那兒,你一過來它便趁機跳上去叮咬。它本身就有一定的毒性,如果帶有森林腦炎病毒,就把病毒傳染給人畜(獸)。后來的研究還發現,這種蜱蟲簡直就是一個病毒保險箱,森林腦炎病毒能夠在蜱蟲體內長期存在,并且可通過卵傳給下一代,雌性老蜱蟲死了,病毒卻傳了下來。從這個意義上說,蜱蟲不滅,森林腦炎就不會絕。但是,莽莽森林,茫茫草甸,蜱蟲知多少?怎能滅得了?因此,在醫治森林腦炎的特效藥問世之前,唯一的辦法就是預防,除了加強人身的物理和化學防護外,就是要盡快研制出疫苗。又因再嚴密的防護也會有漏洞,故疫苗是此中關鍵。
我國的大興安嶺林區與蘇聯接壤,其西伯利亞與大興安嶺的森林情況類似。當時蘇聯已經有森林腦炎疫苗,為盡快在我國制造出這種疫苗,最便捷的辦法是引進仿制,于是便從蘇聯引進了一個森林腦炎毒株,叫“森中株”。
與此同時,長春所也在抓緊分離自己的地方株。據唐玉書回憶:“其方法是把抓回來的‘草爬子’挑有毒的碾碎,制成懸液,注射到小鼠的腦腔里,一般48小時至72小時,小鼠就發病了,表現為抽搐、麻痹、僵直,在鼠腦中分離出很多森林腦炎病毒,就用鼠腦來保存和繁殖病毒,一代一代往下傳。最后從中挑選出兩個毒株,‘森張’與‘森候’。”至于為什么叫這個名,由于先后主持研究的辛鈞和朱既明已經仙逝,唐玉書等人也回答不上來。
當時為了救急,趕在1953年森林腦炎流行季節到來之前,就試制出一批鼠腦滅活疫苗。簡單地說,就是把毒種種到小白鼠的腦腔里,小白鼠發病了,再把小白鼠的腦子摳出來研磨,進行無菌滅活處理然后制成死疫苗。給森林工人試種后,雖然防住了森林腦炎感染,卻產生了比較嚴重的副反應。
此事驚動了中央,責成長春所提高疫苗質量。長春所不敢怠慢,進一步對用“森中”“森張”“森候”三個減毒株制作的死疫苗進行比較研究。唐玉書清楚地記得,當時用了32只南寧猴分組注射后對比,經交叉保護力實驗,參考接種人群的免疫效果觀察結果,最后證明三個毒株的抗原性無明顯差異,但“森張”株的副反應最小。經上報批準,此后疫苗生產全部使用“森張”毒株。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抓緊查找副反應大的原因,發現主要是鼠腦疫苗制作還比較粗糙,其中的雜菌消除得不干凈。所以準備用雞胚培養活疫苗來代替,并做出了兩個樣品,與鼠腦死疫苗進行對照比較,因為雞胚培養技術還不成熟,結果顯示免疫效果不如死疫苗。于是決定先研制鼠腦提純死疫苗來代替普通鼠腦死疫苗,試制成功后,大幅度降低了接種副反應。
在改進疫苗生產的同時,長春所先后在辛鈞、朱既明的主持下建立了森林腦炎疫苗的效力檢定方法,即腹腔免疫、腹腔攻擊法。這一方法1957年被納入《中國生物制品規程》,一直沿用至今。
朱既明是1956年調到長春所的。他的到來,使長春所的科研煥發了青春,原已夭折的森林腦炎雞胚組織活疫苗又起死回生,重新開展研究,終在1963年研制成功,進一步降低了接種的副反應。原長春所科研處處長白新卿說:“在生產上,做細胞培養活疫苗是我親自操作的,開始是用7—10天的小雞胚。雞胚細胞活疫苗比鼠腦提純疫苗干凈了許多,副作用已經很小了。后來我見別人用地鼠腎做其他疫苗,就想拿過來試試,看能不能做成地鼠腎森腦活疫苗,這一試也試成功了。”從1969年開始,我國森林腦炎疫苗全部采用地鼠腎細胞培養生產,技術趨于成熟,副反應降到了最低限度。
森腦疫苗的研究和生產獲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獎。唐玉書說:“申報材料是我整理的,我們是做具體工作的,但在理論把握和技術路線上先后是由辛鈞和朱既明親自指導和把關的。如《森林腦炎免疫機制的研究》《森林腦炎病毒毒力變異的研究》《森林腦炎減毒活疫苗的研究》等論文都是由他們領銜完成的。”
森林腦炎疫苗生產接種以來,發病率逐年下降,1952年發病率為3.16/10萬,1953—1962年為1.21—0.18/10萬,1963—1972年為0.98—0.36/10萬,1973年以后為0.09—0.04/10萬,森林腦炎基本消除,但疫苗還要繼續生產,其中一部分是為進山的驢友準備的。
最后,有必要提醒讀者的是,傳染森林腦炎的蜱蟲只是龐大蜱蟲家族中的一種,其他的蜱蟲則傳播其他的疾病,危害性也很大,嚴重的也能致命,不在森林腦炎疫苗的保護范圍之內。
第八節 偉大的天花殲滅戰
曾幾何時,中國城鄉隨處可見到麻子。麻子是天花病毒給人留下的印記,與那些因患天花而死去的人相比,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因為畢竟讓你活下來了。如今,麻子只能到退休老人中去找了,因為早在1961年中國就消滅天花了。靠什么消滅的呢?痘苗。這是一個舉世矚目的偉大成就!
人類消滅一個物種很容易,要消滅一個致病微生物卻很難。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的一份報告指出,目前世界上每分鐘有一種植物滅絕,每天有一種動物滅絕。而目前已經被消滅的危害人類的病毒,有據可查的只有天花一個,脊髓灰質炎還只能說被有效控制。值得我們驕傲的是,在消滅天花病毒的戰斗中,中國是走在世界前列的。本章記敘的是在天花殲滅戰中研發和生產痘苗的故事。看了它,你會為祖國感到自豪。
如今的年輕人已經不知道天花是什么了。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你幾乎見不到一個麻子了,偶爾見到一個,一定是老頭、老太,而且是農村來的。要看麻子,可以去看北京人藝演出的話劇《茶館》,那里面有一個人物叫“劉大麻子”。
天花“制造”麻子,其病名大概由此而來,天給人臉上“雕”花,但它的危害不止于此,嚴重的是要死人的。
天花是由天花病毒引起的一種烈性傳染病。我們不在這里描繪其癥狀,也不知道它究竟起于何時,也許與人類的歷史一樣悠久吧。據歷史記載,除南極洲以外,世界各大洲都曾有天花暴發流行,造成數以億計的人類死亡。疾病有“窮人病”,有“富貴病”,天花卻貧富“通吃”,哪怕你頭上戴著皇冠,照樣“麻”你沒商量。1664年,中國清朝的順治皇帝死于天花,年24歲;1694年英國女王瑪麗二世死于天花,年32歲;1774年,法國國王路易十五死于天花,年64歲。另外還有清朝的同治皇帝“疑似”死于天花,年18歲。
據《中國生物制品發展史略》記載:舊中國天花可以說是年年發生,月月出現,每隔幾年就有一次大的暴發,每年死于天花的人數以萬計。舊中國沒有確切的統計數字。據1950年湖南省岳陽市的調查,患天花的人占總人數的13.6%。而在我國少數民族中情形更加嚴重,據云南西盟佤族自治縣的調查,新中國成立前出生的族民中竟有近半數是麻子,加上患天花死去的人,受害者則占半數以上。
免費種痘,打響消滅天花的戰斗
中國是最早種痘的國家。據我國古代醫書的相關記載,早在北宋真宗時期(公元998年至公元1022年)中國就有了種痘術,大約是用一根吸管先從患者膿痂上吸氣,然后再吹到健康小孩的鼻子中,使之輕度感染從而產生抗體。你可以說它不科學、不安全,但是我們的祖先在世界上最早認識到了免疫機理,也值得我們驕傲。到了明代,1628年出現了《種痘十全》,對種痘的方法有所規范。清代的1713年出現了《痘疹定論》,對天花的預防、診斷、治療有了比較詳細的記載。據中國工程院院士趙鎧說:
實際上我們老祖宗記載用人痘來預防天花,就很早了。在11世紀宋真宗時代,用天花的痘漿給人接種,當時的觀念叫以毒攻毒……到明朝的時候,人痘就有改進了,用現在的話講就懂得選種了。選的痘發得飽滿,但是很溫和,反應很輕,挑這個痘漿、痘痂來保存。到第二年再拿出來,做成人痘來給人接種,這樣經過保存毒力就減弱了。所以明朝的時候,人痘可以說在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普遍應用。當時有個地方叫湖州,搞苗很好,甚至于當時有個說法一個苗一個金,就是一兩金子一個苗,很貴。之后中國的人痘通過土耳其就傳到英國,這是11世紀,現在國際上也承認,最早記載有人痘的是中國。
不可否認,中醫在天花的預防和治療上是立下了不朽功勛的。據說英國的伊麗莎白一世女王患天花后,就是靠中醫挽救的生命。但是中醫畢竟是經驗的產物,因而防治的效果有限。
牛痘苗是英國鄉村醫生琴納發明的。他1796年為一名8歲的男孩接種了牛痘,牛痘苗從此誕生。琴納發表了題為《接種牛痘的理由和效果探討》的論文,接種牛痘的技術從此在世界上推開。
說起來,琴納發明牛痘苗也是受了中國的啟發。英國有一個貴婦蒙塔古夫人從土耳其旅行歸來,說土耳其有一種種痘的方法,就是把輕度天花患者的膿痂磨成粉末,稀釋后接種到健康人身上從而獲得免疫力。這個方法是我國明代發明的,逐漸傳到了俄國、土耳其、朝鮮、日本等國家。蒙塔古夫人對此法深信不疑,給自己的孩子接種了,結果她的孩子沒有得天花。當時英國鄉村的麻子很多,但琴納發現麻子都是地主、神甫和農民,而擠牛奶的姑娘沒有一個麻子。這是為什么?他的一個病人患天花已臥床不起,患者妻子因怕傳染而不敢照顧他,便請來一個擠牛奶的姑娘來當護工。琴納擔心姑娘被傳染,姑娘卻胸有成竹地告訴他:“我已經感染過牛痘了(給出痘的牛擠奶),不會再被感染。”這個姑娘在照顧患者期間果然沒有被感染。上述兩件事啟發琴納發明了牛痘苗。
我國明朝種痘,種的是人痘,經過約兩個世紀傳到英國;琴納發明的是種牛痘,傳到中國用了9年時間。據說是1805年廣東人邱熺最先制作的,其方法由南向北最后傳到了北京、天津。那時。制造牛痘苗的多是醫生或獸醫開的小作坊,一次種一到兩頭牛,雖然沒有質量保證,但牛痘苗賣的卻非常貴,只有有錢人才能接種。
我國官方生產牛痘苗,是在1919年成立中央防疫處之后的次年。因防疫處處長劉道仁、副處長嚴智鐘都留日的,便從日本引進牛痘苗毒株,批量生產牛痘苗。日本毒株從1920年用到1926年。
1926年,中央防疫處痘苗科科長齊長慶和他的助手李嚴茂從患天花的西北軍士兵劉廣勝身上分離出天花野毒株,培育出可用于生產的“天壇株”(見第一章)。自此,我國在牛痘苗的生產上,“天壇株”代替了日本株,一直使用到1980年。
“天壇株”是人痘的減毒株,雖然減毒是在動物身上傳代實現的,但本質上還是人痘而非牛痘,這一點已經現代科學檢驗證實。所以,用“天壇株”生產的痘苗雖然與國外的痘苗都叫牛痘苗,但本質上有人痘與牛痘之分。
1950年10月7日,政務院發出了《關于秋季種痘運動的指示》,要求全國實施免費種痘。12日,衛生部發布《種痘暫行辦法》,規定嬰兒在出生后6個月內即應初次種痘,屆滿6歲、12歲、18歲再各接種一次。1953年衛生部又要求全國范圍內實施全民普及痘苗接種,全國種痘5.6億人次,大部分地區種痘率達到90%以上。天花病例于是大幅下降,全國各大城市已不再有天花病例。1951年初,正當上海天花流行之時,于3月初開始全民種痘,全市設立1319個種痘站,基本達到了種痘全覆蓋。天花發病率從1月份的958例逐月下降,到8月份新發病例為零。
《戰“痘”的青春》
中國是一個人口大國,全民種痘所需痘苗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字。這么多痘苗是怎么生產出來的呢?
最早的牛痘苗是用牛生產出來的。
生產牛痘苗既是一項技術活,又是一項體力活。據原成都生研所干擾室主任、研究員錢汶光回憶:
當時生產牛痘苗,牛要在育皰室里育皰,牛是活的。育皰室要求做到無菌,而當時條件很差,我大學畢業吧,照樣做牛的護理工作,接大便、接小便,不能讓它拉到育皰室里,污染環境。就在里面看著,看到它翹尾巴馬上就上去接,夜晚也不能睡覺的,因為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大小便。我做這個工作開始是有想法的,以前是當醫生的,到這兒做這個工作,又臟又累又不能睡覺,但后來就慢慢適應了。
原北京生研所的張榮華寫了一篇《戰“痘”的青春》,記敘了北京所鄧乃池等參加牛痘疫苗生產的情形,摘編于此:
生產牛痘苗的原材料是5歲的雌性黃牛。從千里之外的大草原經過一路奔波來到北京后,還要經過60天的隔離檢疫,而后才能用于生產。因為被隔離60天,憋壞了,通過檢疫的牛一從屋里牽出來,就像脫離了牢籠一樣,馬上就興奮得亂跑亂跳,近乎癲狂。
有一年冬天,天降大雪。鄧乃池和4位同事把牛從隔離室牽出送往痘苗室。剛出隔離室,一頭又高又大的牛突然左沖右撞,撞倒了史魁鈞和王長太兩人。鄧乃池趕緊跑上去用力抱住牛頭,郭祥禮和戴連祥則一個抱住牛前腿,一個抱住牛后腿。誰知這樣一來,牛反倒野性大發,只見它不停地尥著蹶子,“哧哧”地拼命往前沖,3個人先后被摔倒在地。人倒了,但他們仍緊緊抓住牛繩子,被牛拖了三四十米,手被繩子勒出了鮮血。最后,5個人共同努力,終于將牛制服,但每個人都“掛了彩”,流了血……
送到痘苗室的牛先要洗澡。他們得先用溫水和高級香皂給牛洗上七八遍,還要摳掉牛蹄子里的污物,一點兒糊弄不得。洗凈后的牛要上樁剃毛。剃毛可是一項技術活,腹部和臀部的毛好剃,“刷刷”幾下就是一大片,可脖子上的毛就沒那么容易剃了,要先把褶皮拉開,然后在上面小心地下刀,這個過程必須得十分小心才行,因為一個不留神就很可能剃成“花瓜”。
接下來要進行的“刮種”,要求是最嚴格的,這要見真功夫。既要刮破牛的皮膚,又不能讓牛滲出太多血,這就要求高超的手腕功夫,下手必須要穩、準、狠、齊才行。“刮種”的時候,我們用的是特制的六齒刮鋸,先用力地從牛脖子刮到臀部,然后再用戴著手術手套的手把毒種均勻涂在牛的皮膚上,這樣才可以把牛推進育皰房開始繁殖牛痘病毒。鄧乃池說:“育皰時,我們要護理病牛,牛種毒5天后收獲病毒,這5天的重點就是對牛的護理”。
……在育皰房里護理病牛,那可是個既臟又累的活兒。因為牛種痘后就開始發燒,會拼命地叫,要水喝,而且隨喝隨尿,隨尿就得隨接。如果圖省事給牛喝的水少了,痘皰就會長得又干又癟。只有隨時給牛喂水喝,痘皰才長得豐滿,才能保證質量,提高產量。
……痘皰熟透后就是收獲采漿。采漿就要殺牛。那是讓鄧乃池他們最難過的事情。“雖然我們都是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但殺牛的時候,我們的手也會發抖,眼睛也會浸出淚花”。當把特制的木槌高高舉起,對著牛腦袋“當”的一錘下去之后,只聽到牛“哞哞”地大叫,眼淚唰唰地流了出來,他們心里真有說不出的滋味……
“天壇株”險些毀于一旦
自1926年分離和培育出“天壇株”之后,原中央防疫處就一直用“天壇株”生產痘苗。在提高痘苗的質量上,湯飛凡是立了大功的。1938年,防疫處遷到昆明以后,為解決痘苗的副反應問題,湯飛凡就帶領痘苗室人員研究痘苗的生物學性狀,發現痘苗病毒對酚、乙醚有較強的抵抗力,因而發明了乙醚滅菌法,即用乙醚消滅混在痘苗中的雜菌,并建立和制定了一套痘苗生產程序和規程。此后生產出來的痘苗副作用大大減少。乙醚滅菌法是中國獨樹一幟的新工藝,比國際上通用的石碳酸滅菌法更勝一籌。由湯飛凡建立的這套生產程序一直沿用到新中國成立后。
新中國成立后,鑒于舊中國生產痘苗所使用的毒株如“八國聯軍”,有英國的,有日本的,還有說不清來源的,所以,1951年中檢所成立之后召開了第一次生物制品工作會議,規定痘苗生產一律使用“天壇株”,“天壇株”由此在全國普及。
但當時生產的痘苗是液體痘苗,保質期最長只有3個月。中國這么大,解放初交通又很不發達,液體痘苗保證城市沒問題,卻難以保證鄉村,特別是偏遠地區是天花的高發區,可痘苗不等你運到接種地點就過了保質期。要保證人人都能接種,不提高痘苗的保質期是做不到的。在提高痘苗保質期的研究中,武漢所研究員林放濤在謝毓晉的指導下做出了重要貢獻。他首先采用蛋白胨冷凍干燥技術,使痘苗的有效期從3個月提高到了1年,而且還便于運輸。冷凍干燥技術的推廣,讓全民種痘有了可能。當時各生研所同時生產液體和固體兩種痘苗,液體的用在城市,固體的運往農村。
自此,我國的痘苗生產已經是順風順水,照此下去,消滅天花指日可待。可惜,平地起風雷,好好的一件事卻被食洋不化的教條主義者給攪亂了!
1954年,提出了一個全盤學習蘇聯的口號。政治風一刮,方方面面都躲不過,生物制品也不例外。具體到痘苗,中國用“天壇株”生產的痘苗既有效又安全,有人卻強令用蘇聯毒株——莫羅佐夫毒株取而代之。衛生部成立了一個生物制品學習蘇聯法規委員會,指定在北京所舉辦“牛痘苗蘇聯法規學習班”,由北京所細菌室主任朱既明和中檢所王太江負責主持。學習班辦了半年時間,最后在總結時宣布:今后痘苗生產全國統一采用蘇聯的莫羅佐夫毒株,用蘇聯的工藝進行生產,檢定標準以蘇聯法規為準。對此,中國科學家內心是抵制的。比如,湯飛凡對用蘇聯的石碳酸滅菌法代替中國的乙醚滅菌法就感到莫名其妙,正是因為石碳酸滅菌法有問題,他才發明了乙醚滅菌法。主持辦班的朱既明其實也是反對全盤照搬蘇聯的。中國工程院院士、原北京所所長趙鎧回憶說:
這里有個故事,我是(19)54年來的,正好碰上牛痘苗蘇聯學習班。朱既明大夫找我談話,談完后說,晚上你到我家去一趟。我晚上就到他家去了,先談別的,后來他給了我一本書,是林飛卿的《細菌檢疫學》。他跟我說,你除了做檢定以外,痘牛生產過程中間,在洗刷以前有哪些細菌,洗刷以后有哪些細菌,剝了皮以后,泡在石碳酸里,泡以前有哪些細菌,泡以后有哪些細菌,叫我做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目的,就這么做。后來見到學習班的一個老人,是武漢所的叫盧孝曾,聽說朱大夫叫我做這個,他一笑,說:“朱既明還是對石碳酸處理牛皮的方法持否定態度,還是我們過去的乙醚法好。為什么要你這么做呢,做出來你看吧,還有好多細菌。蘇聯用石碳酸,他用乙醚。乙醚法是湯飛凡1938年在昆明所發明的,他在那里搞過。”哦!原來是這樣。他是想告訴我,你學習外國經驗,要結合自己本身,不是原樣搬來。
學習班結束以后,全國各生研所就都全盤照搬蘇聯方法生產牛痘苗。發現用蘇聯方法最大的好處是可以增產,我國在牛身上種痘往往只種牛的腹部和背部,蘇聯是種全身,這樣單產就提高了。另外,蘇聯的方法比較規范。但要命的是副作用太大,小兒初種會出現子痘,小孩受罪,家長不愿意。錢汶光回憶說:“有的小孩整個手臂都腫起來了。”于是各研究所紛紛呼吁恢復用“天壇株”生產,用乙醚法消毒,不呼吁還好,一呼吁反倒更壞事了。當時的主管部門答復說:“要不折不扣地學習蘇聯,不要再留戀過去的老工藝老毒株,除了蘇聯的毒株外其他的毒株一律銷毀。”這一下,“天壇株”也在劫難逃了。而一旦銷毀,“天壇株”就永遠消失了!
“天壇株”是齊長慶和李嚴茂分離培育出來的。對李嚴茂來說,“天壇株”就是他的兒子,從1926年分離出來后就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回想在抗戰時期,原中央防疫處從北京遷到南京,再遷到長沙,最后到昆明,千里逃難,一路上他都死死地保護著“天壇株”,就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搬遷當中,什么東西都可以托運,但“天壇株”他一直拿在手里。因為路上沒有冰箱,怕毒株被熱壞了,每到一地,他首先要找一口水井,把“天壇株”用防水材料包好沉到井底下,第二天出發前再從井中撈出來。由于他的精心呵護,“天壇株”到昆明后仍然完好無損。他把“天壇株”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現在卻強令他銷毀。他心里如翻江倒海,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整夜整夜沒法睡覺。搞生物制品的人都知道,一個人一生中如果能分離出一個病毒,培養出一個可用于生產的減毒疫苗株,就不枉此生了。現在要他親手銷毀“天壇株”,等于拿刀殺自己的兒子,能下得了手嗎?那是違背人之常情和科學良心的。他實在不甘心,不忍心。但是如不銷毀,那就是違抗命令,就會被戴上“反對學習蘇聯”的政治帽子,會被開除公職,掃地出門。經過反復的思想斗爭,他最后決定豁出去了!他把“天壇株”封得嚴嚴實實,外面再用油紙包裹起來,悄悄塞在了冷庫的一個角落里。因為沒有貼標簽,誰也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李嚴茂幾乎每天都要去看一看“天壇株”是否還在那里,生怕有人發現后追查。萬幸的是,那個強令銷毀“天壇株”的人高高在上,頤指氣使,以為沒有人敢違抗他的命令,沒有放下身段來督促落實,他的官僚主義作風成了“天壇株”躲過一劫的一個原因。
李嚴茂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三年多。在這三年多的時間里,對用莫洛佐夫毒株生產的牛痘苗的質疑聲越來越多,終于在1960年的痘苗生產經驗交流會上引發了激烈的爭論。趙鎧當時是會議記錄員,回憶說:“那時開會討論得很激烈,后來就請李嚴茂跟齊長慶到會,來談老方法跟新方法到底有些什么區別。后來大家說:‘你現在毒株都銷毀了,那也沒辦法了。’”在大家搖頭嘆息時,李嚴茂說:“‘天壇株’還在,被我悄悄藏在冷庫的角落里。”大家開始驚訝得張開了嘴巴,接著對他投來贊許的目光。
但是,科學要拿數據說話。那就來一次比較研究。所謂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拿“天壇株”與蘇聯莫洛佐夫毒株比一比,再與Lister株(國際參考毒株)、Danish株(公認的強毒株)以及EM—63株(公認的弱毒株)為對照,進行動物感染試驗,最后的結論是:“天壇株”的免疫原性最好,動物實驗的免疫反應性接近強毒株,初種小兒的反應,蘇聯株的子痘發生率高于天壇株。
似乎冥冥之中天佑我“天壇株”。在這期間,從蘇聯傳來一個消息,莫斯科有兒童得了天花,而患兒接種過痘苗,這就暴露了莫洛佐夫毒株存在的缺陷,于是乎莫洛佐夫毒株在中國走下了神壇,“天壇株”重見天日,回到“王座”了!
中國天花的撲滅不能說沒有外來毒株的貢獻,但最大的功臣當屬“天壇株”。
“200個雞胚一頭牛”
前面講到,生產牛痘苗的勞動強度非常大。當時大學剛畢業的趙鎧也參加了牛痘苗的制作,總想著如何減輕勞動強度,他回憶說:
為什么我老想改?因為我給痘苗做檢定,朱既明講生產過程你都得參加,護理牛得參加幾周,種牛得參加幾周。我那時比現在要瘦,進去(育皰室)以后一次工作兩三個鐘點,有一次就昏倒了,因為當時沒有潔凈室,房子都是密閉的。冬天人進去穿單衣都出汗,悶在里面不通風。我感到勞動強度太大,這是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就是我是做細菌的,一看痘苗里面的細菌多得不得了,就想改進工藝。
不用牛生產牛痘苗,用什么方法呢?從國際文獻上看,20世紀50年代已開始用細胞培養的工藝來生產疫苗,有用雞胚研發如斑疹傷寒、乙腦疫苗的,我們能否用雞胚做痘苗呢?為了讓這項試驗得到上級批準,趙鎧主動與當時黨的政策掛上了鉤。那時是我國所謂“三年困難時期”,大家吃不飽肚子,黨和政府提出了各行各業支援農業的號召。趙鎧說:
我看到這個消息,就借這個機會說,現在生產牛痘苗要用大量的牛,目前耕牛還是農業上的主要的畜力。一個所用幾十頭,6個所多少頭?每年都要這么用,就影響農業生產的畜力。如果痘苗用雞胚細胞培養,今后就可以不用牛來生產牛痘苗了。這也算是我們生物制品界對農業的支援了。所里的領導一看這個提法挺好,就撥點經費搞開發研究。
聽說北京所在研究雞胚細胞培養痘苗,長春、成都兩所也要求派人前來參加,這樣3個所加上中檢所合作,組成了一個以趙鎧為組長的研究小組。研究的過程相當復雜,難以細說,中間還停了一年,因為知識分子要下放農村勞動一年。歷經挫折,經時3年,成功研究出用雞胚細胞培養痘苗的工藝,經實驗室檢定及小兒接種觀察,效果與牛痘苗無異。從1965年開始各生物制品研究所開始用雞胚生產痘苗,200個雞胚相當于一頭牛的產量,而且是無菌痘苗,還大大節約了成本。這就是“200個雞胚一頭牛”的來歷。
這件事引起世界關注,巴西、美國等國都想來學習。世衛組織也很關注,關注的焦點是你怎么能證明雞胚痘苗能預防天花?趙鎧打了一個報告,證據都寫在報告里了。他回憶說:
細胞培養痘苗當中有幾個問題,其中一個是毒種適應在雞胚細胞上,適應多少代它的免疫原性不變。我做了,發現傳的代數多了,它的免疫原性就減弱了,超過10代從動物上就看出來了。所以我們就固定在5代以內。牛痘苗的毒種適應雞胚細胞,1到3代,用3代或者4代來做苗,不超過第5代,就可保留免疫原性,證明確實跟原來的牛痘苗免疫性一樣。我們用細胞培養的痘苗給一批人接種,用牛痘苗給另外一批人接種,接種完了以后,過一兩個月再交叉復種,結果復種的反應也是一樣的,這樣就推廣使用了。接著又發現一個問題,細胞培養的苗沒有黏稠度,牛痘苗滴在皮膚上是成滴的,之后再劃刺,而細胞培養出來痘苗滴了像水一樣,這樣大家又改進,加些蛋白絲,加些可溶性淀粉,黏稠度跟牛痘苗一樣了。(2001年)出了“9·11事件”以后,世衛組織要求對天花要做儲備疫苗。我在世衛組織開了兩次會。第一次會各個國家來介紹準備儲備多少,用什么苗來儲備。我是跟中檢所的一個副所長一起去開會的。我介紹了有關情況,還講了雞胚痘苗跟牛痘苗的對比實驗,用雞胚痘苗免疫兔子,用毒性比天花還強的睪丸痘苗來攻擊,證明還能保護。
挨家挨戶找麻臉,通過WHO證實
自1950年10月我國實行全民免費種痘,到1958年,已基本撲滅本土天花,但在邊境地區,時有天花從境外傳入,因此我國建立了國境線免疫防護地帶,以防天花入侵。
云南省和西藏自治區與老撾、緬甸、印度、尼泊爾等國接壤,邊民交往頻繁,常有天花病例傳入。1958—1959年兩年中曾經因此引起天花在云南孟連縣暴發流行,全縣發病332例,死亡59例;滄源縣發病672例,死亡96例。另外在德康、猛海和西盟縣的沿邊地區也有零散病例發生。怎么辦?建立邊境天花免疫防護帶。云南省在國境線50公里范圍內的居民每3年普種一次痘苗;廣西壯族自治區對國境線上的來往人群實施每年種痘;西藏自治區對中尼邊境線和交通口岸的居民實施定期種痘。建立邊境免疫防護帶以后,雖有境外天花患者進入國境。但沒有在國內引起傳播。
1960年以后,國際上發生了因航空傳播天花而造成天花流行的情況。為防止航空傳播,國家除加強邊境檢疫之外,規定除嬰兒在出生6個月初種外,其他的人群在全國按行政區劃為六大片,每6年輪流接種一次。
我國最后一例天花患者是1960年3月出現在云南省思茅地區的西盟縣,名叫胡小發。西盟與緬甸接壤,當時緬甸的班岳寨流行天花,這個寨子的一個9歲女孩受到感染,出了疹子,跟隨父親到西盟縣邊境村寨探親,途中傳染給另一個村寨的11歲女孩;這個女孩又跑到另外一個村子去探親,致使5人發病,接著傳到南亢寨引起胡小發得病。
天花在我國1961年被撲滅。但是,你自己說的不算,WHO(世界衛生組織)要進行核查確認。北京所的趙鎧和中檢所的閆志林參加了WHO組織的核查。趙鎧回憶說:
我們是1961年就沒有本地的天花了,人跟人直接傳播的天花沒有了。但是在1962年至1963年,我們在山西的天鎮和陽高,以及內蒙古的伊盟(伊克昭盟,今鄂爾多斯市)發現了天花。怎么回事呢?那時候災荒年,民間的醫生把自己保存的人痘拿出來給人家接種,從而引起天花。衛生部派人去調查,我被派到天鎮,在那里待了一段時間,調查證明不是人間的天花,找到來源了,找到民間的痘醫了,也找到了他保存的天花痘渣,等等。還有一次,1959年達賴叛亂,西藏有一部分人跑到印度、尼泊爾,之后有些人陸續回來了,有一群人在1964年從印度經過聶拉木口岸回到西藏,在這群人里面有5個得天花的。調查以后,發現這5個得天花的都是在境外感染后進來的,是輸入性的。主要一個依據,是他們進來以后,聶拉木當地的居民、孩子跟他們都有接觸,卻沒有一個得天花的。這說明當時搞邊境免疫帶是有效的……國際上,世界衛生組織1977年在索馬里發現最后一例天花,之后就要求各個國家提供材料,證明你的國家或地區沒有天花了。你要提供很多數據,其中一個是你要找出最后一次天花流行在哪里?多少人感染?最后一例得天花的是誰?在哪里?年歲多少?還有你要調查多少人,里邊要找出麻臉,這個麻臉得天花的年限,還要調查痘疤,證明有痘疤就可以預防天花。按照這個要求,衛生部就派我跟中檢所一個叫閆志林的去了西藏,去了云南,去做調查,最后都弄清楚了。最后一次流行可能在滄源,最后一例天花病人叫胡小發。怎么來的,都有報告。調查痘疤,這個好辦,種痘都有記錄,有姓名,有數字,核實一下就行了。調查麻臉比較困難。我們在云南昆明、孟連、西盟、瀾滄、滄源5個市縣,調查了46000多人,找到麻臉1639個。麻臉的年齡最小是22歲(1957—1979)。在西藏的拉薩、日喀則、山南,調查了15000多人,找到麻臉125個,都是1960年以前發病的。世衛組織調查麻臉,要求除了要入戶和到集體單位調查外,還要到公共場所調查。拉薩當時只有一個電影院,我和閆志林還有當地的防疫人員就幾個口站著。你去看電影了,看看你有沒有麻臉,發現麻臉就把他請過來,跟他了解,做記錄,通過當地人做翻譯,講藏語,要有記錄,證明他是1960年以前麻的……調查痘疤在云南五縣一市調查了78000多人,陽性率在91%,特別是20歲以上的達到93%。西藏人少,調查了15000多人,陽性率在88%到91%,這樣就證明他是有抗天花免疫力的。1979年10月,世界衛生組織派天花消滅證明委員會的主席叫芬納(F.Fenner),再派一個搞流行病學的叫博曼(J.Breman),到中國來驗證。我們把調查的情況、整理的材料跟他介紹,之后他們去了云南,還抽查了一批人,看有多少痘疤,也去找了麻臉,結果和我們是一致的。他們也想去西藏,可能因為沒有去西藏的航班未能成行。我們去坐的是解放軍部隊的飛機,機場、飛機都很簡陋,一般人那時沒辦法去。這里面有一個故事:世衛組織轉了一個材料,說1959年外逃的藏民,在印度住難民營,他們派人到難民營去調查麻臉,發現有兩個人。根據他倆的回憶,是1960年以后得的天花。我們說1960年3月是最后一個人了,是不是我們的調查不全面呢?我在西藏最后兩周就搞這個,很困難,到派出所、公安局、防疫站、衛生局,翻箱倒柜地找。因為世衛組織轉來的材料雖然有地點、姓名和年齡,這個地點誰也不知道,而姓名是由藏文翻譯成英文的,你念出來的音,藏民都不知道是什么姓氏,很難找。后來同住的有個人告訴我,說在哪里哪里有個地質大隊,在那里搞勘探,他們可能了解。我就到地質大隊去,把這個地點、名字念了,他們也弄不清楚。后來幾經反復終于明白,這是一個歷史地名,是把兩個地名合在一起的,就像捷克斯洛伐克當年是一個國家,現在捷克是捷克,斯洛伐克是斯洛伐克。是這么一個地方,現在分開了,各叫各名了,這就找到這個地方了,那里有一座木橋,兩邊隔著一條溝,這邊叫這個,那邊叫那個。地點找到了,但是那兩個人始終找不到。當地人不多,都不知道這兩個人。后來有人提醒了,拉薩藏醫院里面有個大夫原來是在這里的人,你們是不是去找找他,看他了解不了解這個情況。我們到了拉薩藏醫院找到了這個藏醫,兩個人的名字他沒有印象,但知道那個時候有多少人跟著達賴跑出去了,哪些人、有多少,他都知道。他說:“那個時候有的人是得了天花走的,但可以肯定1960年以后再沒有天花,因為60年以后很長時間我還在住那個村里面。可能他們是1959年或者是在境外得的。”但從年齡來講怎么就差了一年呢?他說:“這個年齡很可能不準確,因為藏民有藏歷年,和公歷年、農歷年差一兩歲。”這個弄清楚以后,我寫了個報告……那時我們雖然只有四十幾歲,但高原反應比較嚴重,基本上是上午工作下午休息。我們剛到的時候,衛生廳長接待我們,進來招待所以后他講了兩句話,第一句,你們休息3天之后再到衛生廳來談工作,必須臥床休息;第二句,出去散步不要超過100步。但因時間很緊,我們還是騎自行車到處跑,最后終于把情況弄清楚了……后來世衛組織就寫了證明,證明中國20歲以下沒有天花,等等,得出了中國已在1961年消滅天花的結論。我們消滅天花比世衛組織宣布的1977年(全球消滅天花)提前了16年。”
1979年12月,在日內瓦WHO總部,全球消滅天花證明委員會會議確認天花已在全球消滅。時任北京生物制品研究所所長的章以浩是這個證明委員會的委員,代表中國在證書上簽字。
我國1950年10月實施全民種痘計劃,到1961年3月天花消滅,僅用約10年半的時間。1958年WHO在全球推行撲滅天花計劃,到1977年消滅天花,用了19年。中國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在沒有任何外援的情況下,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比全球消滅天花的時間提前了16年,這是一項永載史冊的不應被忘卻的偉大成就,充分顯示了黨和政府的執政能力,充分顯示了中國免疫防疫戰線上的科學工作者的聰明才智和大醫精神。
天花消滅了,痘苗的歷史使命完成。不過,原成都所研究員錢汶光說:
原來認為痘苗只能預防天花,天花消滅了,等于這個任務完成了。后來我看了大量文獻,痘苗還有其他的用處。比如對艾滋病它有獨特的效果,痘苗的免疫功能相當強。后來全世界都發現,痘苗不種后,很多傳染病就出來了。所以大家后來主張痘苗還要儲備。它不僅能預防天花,還是強烈的免疫制品。很多“怪里怪氣”的傳染病都出來了,實際上與不種痘苗有關系。因為種痘的時候這些病都沒有,停止種痘了,好多病就出來了。
錢汶光是參與研制雞胚痘苗的人之一,也許因此對痘苗情有獨鐘。筆者把他的這段話立此存照,真偽有待時間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