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第一次現代醫學意義上的防疫戰
對瘟疫這個幽靈,數千年來,我們的祖先“例重禳醮行儺,打鑼擊鼓”,加上中草藥來驅趕,但沒有一個神靈能鎮住萬惡的“瘟神”,始終擺脫不了“萬戶蕭疏鬼唱歌”的慘狀。1910年底至1911年初撲滅哈爾濱鼠疫,讓國人第一次見識了科學防疫的巨大威力。伍連德博士作為清政府任命的東三省防鼠疫全權總醫官,僅用67天就阻止了鼠疫的流行。在此次防疫戰中,伍連德在中國歷史上開了三個先河:第一,開了用現代醫學科學防治瘟疫的先河,從而使他成為“中國現代防疫事業的奠基人”;第二,開了在中國召開世界學術會議(沈陽“萬國鼠疫大會”)的先河;第三,開了華人科學家擔任世界專業學會主席(伍連德被推選為世界鼠疫學會主席)的先河。
說起來歷史有點遙遠了。首先給大家介紹的是北京中央醫院(今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的首任院長和創始人伍連德博士。
2018年8月,北京大學人民醫院舉行了百年慶典。如今這家在全國排名靠前的著名醫院,百年前的院名叫“北京中央醫院”。都說地以人名,其實一個單位特別是大學和學術團體更是以人名。當年的中央醫院以伍連德博士而著名,而伍連德以在哈爾濱撲滅了鼠疫而著名。
伍連德,字星聯,1879年出生,祖籍廣東,國籍是馬來西亞,但他一直以“中國人”自稱,并且把人生中最寶貴的大半生獻給了中國人民。他在自傳中說:
我曾經將我的大半生奉獻給古老的中國,從清朝末年到民國建立,直到國民黨統治崩潰,那一切在許多人的腦海里記憶猶新。中國是個有五千年歷史的偉大文明古國,歷經世世代代的興衰榮辱,才取得了今天的地位,我衷心地希望她能更加繁榮昌盛。
1910年,東北發生大鼠疫
讓我們回到百多年前的哈爾濱。1910年(清宣統二年)的冬天,即辛亥革命的前一年,東北暴發了鼠疫,尤以哈爾濱的傅家甸(今道外區)一帶為甚。
盡管從1916年北洋政府頒發的第一部《傳染病預防條例》開始,我國一直將鼠疫列為“1號病”,即頭號烈性傳染病,但因這個惡魔在我國已被控制,今人大多不知它的厲害,所以有必要簡單作一點介紹。鼠疫是由鼠疫桿菌引起的惡性傳染病,歷史十分悠久,運用DNA技術在距今2800年到5000年的歐亞人類的牙齒中已發現它的身影。也就是說,鼠疫桿菌的歷史比有文字記載的流行病史多了約3000年,其間出現過基因變異,但毒性不是越變越小,而是越變越大。鼠疫分為:腺鼠疫或敗血癥鼠疫,由鼠類身上的跳蚤傳染人;肺鼠疫,通過呼吸道人傳人,病人的飛沫、唾沫等分泌物即為傳染源。在人類歷史上,曾發生過多次鼠疫疫情,其中最嚴重的有三次。
第一次被稱之為“查士丁尼瘟疫”,暴發于六世紀中葉的東羅馬拜占庭帝國,致使歐洲南部近五分之一的人口死亡,此疫在歐洲斷續流行200年后結束,累計總死亡人數約1億。
第二次稱之為“歐洲黑死病”,暴發于十四世紀中葉,結束于十八世紀,由連續多個波次組成。此疫奪走歐洲三分之一的人口,死亡2500萬人以上,全球死亡7500萬人。
第三次發生在十九世紀的中國,1894年從香港開始向外蔓延,疫情遍于全球60余國,于20世紀中葉才結束,致死千萬人以上。
上述數字雖然令人觸目驚心,但枯燥的數字往往不如直接的文字描繪更能給人內心打下烙印。清代乾隆壬子(1792)、癸酉(1793)年間云南鼠疫流行。詩人師道南寫下了《鼠死行》:
東死鼠,西死鼠,人見死鼠如見虎;鼠死不幾日,人死如圻堵。晝死人,莫問數,日色慘淡愁云護。三人行未十步多,忽死兩人橫截路。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氣燈搖綠。須臾風起燈忽無,人鬼尸棺暗同屋。烏啼不斷,犬泣時聞。人含鬼色,鬼奪人神。白日逢人多是鬼,黃昏遇鬼反疑人。人死滿地人煙倒,人骨漸被風吹老。田禾無人收,官租向誰考。我欲騎天龍,上天府,呼天公,乞天母,灑天漿,散天乳,酥透九原千丈土,地下人人都活歸,黃泉化作回春雨。
十分遺憾,詩人的美好愿望最后注定落空了,地下沒有人“活歸”,詩人反被打入黃泉。師道南寫完這首詩后,不到10天就被鼠疫奪去了生命,死時未滿30歲。
清朝統治者對鼠疫的危害應該是十分清楚的,但是在宣統二年時,其政權早已是朝不保夕,日薄西山,“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幾乎完全喪失了行政能力,已經顧不上東北這塊清朝龍興之地的子民了。從10月26日滿洲里報告第一例鼠疫病人以來,東北方面接二連三發來緊急報告。到11月15日,哈爾濱傅家甸地區已是尸體狼藉,不及掩埋,清廷除了派兵封鎖山海關一線,阻止關外人進關之外,再無實際行動。
清朝東北的行政體制長期與關內不同,設盛京將軍管理東北全境,各省也設將軍管理軍政事務。直到1907年才廢除將軍制,改為與內地一樣的總督、巡撫制,設東三省總督和各省巡撫。黑龍江巡撫周樹模上奏叫苦說:“事屬創見,從事員紳苦無經驗,所有防檢各種機關倉卒設備,諸形艱棘。兼之火車停開,交通梗阻,應用中外藥品購運艱難……層次困難,幾無從措手。”東三省總督錫良也上奏說:“勢頗猖獗,有向南蔓延之勢,死亡日以百計,且日有增加”,請求派專業醫士協控疫情。
促使清廷重視起來的原因,不止是因為地方官的請求,還因為沙俄和日本想趁火打劫,企圖通過控制東北的防疫權進而完全控制東北。這兩個帝國,因都想獨占東北而成為死對頭,曾經在1904年至1905年開打20世紀中國海洋和土地上的第一場大戰——日俄戰爭。此戰后,日本從沙俄手中奪走了旅順、大連和南滿的利益,沙俄雖然敗北,但在北滿的勢力仍然很大。弱者的苦難,強者的機會。現在,日本和沙俄又從鼠疫的尸臭中聞到了利益擴張的美味,爭先向清廷提出要派兵滅疫。就是由他們出兵封鎖疫區,由他們來主導防疫。這就涉及國家主權了,如果按日、俄的要求辦,那么清廷在東北名義上的治權也沒有了。于是朝堂上議論鵲起,嘰嘰喳喳,而滿朝王公大臣,卻無人出頭來挑擔子。此時,一個職務不高,且職責與衛生工作不搭界的年輕人站了出來,主動請纓,請求擔當防疫大臣。他是外務部左丞施肇基,時年33歲,一個畢業于美國康奈爾大學的文學碩士和哲學博士。據《曹汝霖一生之回憶》所說:清廷“以外部左丞施植之(施肇基字),曾任濱江道(即哈爾濱政府首腦),熟悉地方情形,且與外人來往甚稔,遂派施植之為防疫大臣”。施肇基其人在清末、民初的外交舞臺上非常活躍,對國家有所貢獻,且不去說,只說他當上防疫大臣之后,遍請名醫去哈爾濱戰鼠疫,可各路名醫一個個避之唯恐不及。這也難怪他們,所謂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因為盡管現存的線裝中醫古籍中留下了一些治瘟病的藥方,清以后更有了鼠疫(此前稱為癢子癥、耗子病、核子瘟等)這一病名,產生了我國第一部鼠疫專著《鼠疫治法》(吳學存著,成書于光緒十七年,公元1891),但實事求是地說,中醫對付鼠疫的辦法、作用非常有限。
我們知道,在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專制王朝中,是沒有公立醫院的,而太醫院是皇家專屬醫院,只為皇帝及皇族服務。如果民間醫生不應聘前往,僅靠當地的醫務人員,哈爾濱的疫情就沒法得到控制。在這緊急關頭,施肇基這個年輕的“海歸”想起了另一個比他還年輕2歲的“海歸”,畢業于英國劍橋大學醫學院的博士伍連德。他們是5年前在國外相識的。
伍連德發現人傳人的肺鼠疫
伍連德時任天津陸軍軍醫學堂(后改名國防醫學院,遷上海,1949年部分遷臺灣,留在上海的部分為第二軍醫大學前身之一)副監督(即副校長)。這所軍醫大學原名北洋軍醫學堂,是袁世凱在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創立的。伍連德從劍橋畢業后,受袁世凱之聘擔任此職。1910年12月18日,伍連德正在實驗室里準備上課做實驗的材料,突然接到施肇基要他去哈爾濱防疫的召喚。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施肇基任命他為東三省防疫總醫官,全面負責醫務工作。
伍連德帶著學生兼助手林家瑞,攜帶少量醫療器械(包括一臺顯微鏡)和藥物匆匆奔哈爾濱而去。一路上,他們碰到為躲避鼠疫而絡繹不絕地逃往關內方向的老百姓,更讓他們感到此行的使命之緊迫艱巨,不由得加快了前進的步伐。僅僅用了6天,伍連德于12月24日到達哈爾濱。哈爾濱有很多歐洲僑民,尤以俄羅斯人為多,這一天的夜晚正好是西方的平安夜,要在往年,他們會燈紅酒綠地慶祝一番,可此時的冰城已是一座人鬼難分的城市,死亡和恐懼充斥著每一個空間,包括人的心靈,哪還有弦歌與祝福?在這里,引起鼠疫的魔鬼主宰著一切,把上帝、耶穌和觀世音菩薩頭上的光環統統熄滅了,神靈不靈,陷入絕望。就像俄國著名詩人普希金在《鼠疫時的宴席》中所寫的:
鼠疫啊!兇狠的女皇,如今降臨到我們身上,她為自己成功的收獲而自豪,掘墳的小鏟日日夜夜敲響著綠色的小窗。我們能做些什么?又有誰來幫助我們!
這時,能夠幫助陷在大疫中的哈爾濱居民們的,只有像伍連德這種用現代醫學知識和技能武裝的醫生。
然而,在伍連德到達之前,哈爾濱當局采取的防疫措施是將病人收容在市內一間公共浴室內,結果是醫者與病者同歸于盡。從奉天(沈陽)派來的兩個醫生,只干著發放死亡補貼的事。東三省總督錫良在奏章中說:“幾有猝不及防之勢,醫藥設備無一應手……地方官吏本無經驗,或偏信中醫,固執不化。”這個時候,偏信中醫會造成致命失誤。伍連德在事后著文說:“西醫謂傳染病系由于微生物或從呼吸飲食而得,或由蟲類吮侵,核疫鼠蚤,瘧疾由蚊,下痢由不潔不熟之水及蒼蠅之濁,其治法均用除滅微生物,隔離病人,射入藥漿,以殺病菌在血中釀出毒質。中醫則謂為狐鬼作祟,或地氣所生,其治法則例重禳醮行儺,打鑼擊鼓,種種顛倒,難以枚舉”,而國人“迷信中醫者又十居七八”(《論中國當籌防病之方醫生之法》)。他這里幾乎是把中醫與巫醫等同了,但在大疫面前,當時“例重禳醮行儺,打鑼擊鼓”是不爭的事實。要拯救疫區民眾,要他們不要迷信,靠說教是不行的,首先必須抓到引起這次大疫的元兇。它多半是鼠疫,但不抓到鼠疫桿菌這個真兇,是不能下結論的。
按照當時西醫學界的主流觀點,鼠疫是由老鼠傳染的,老鼠是唯一的傳染源。趕到哈爾濱疫區的一名日本專家解剖了近300只老鼠,卻沒有發現鼠疫桿菌。他因此斷定:此疫非鼠疫,而是其他疾病。伍連德去拜訪他,開始他愛理不理的,因為這家伙雖然還不出名,其導師卻是聞名世界的細菌學家北里柴三郎。就是這個北里,在全球首先發現了破傷風桿菌,接著又指導學生志賀發現了志賀氏菌,特別是在世界第三次鼠疫流行期間的1894年首先發現了鼠疫桿菌,成為鼠疫研究的鼻祖。狐假虎威,徒假師威,北里的這位高徒非常自信,壓根兒沒把伍連德放在眼里。伍連德用英語與他交流,不得不亮出自己劍橋大學博士的身份,他的狂傲才稍有收斂。伍連德分析說:“目前哈爾濱零下20度以下,老鼠一般都會藏在洞穴中,靠平時積累的存糧過日子,在洞外活動的時候不會太多,更不可能大規模運動,所以疫情靠老鼠傳染的可能性不大。”日本專家以為伍連德同意他的觀點了,拉著他去顯微鏡下看老鼠臟器的標本:“你看,這里面根本沒有鼠疫桿菌。所以,可以肯定,這次瘟疫不是鼠疫。”
“不!”伍連德說:“你的研究只能證明老鼠不是傳染源,但不能作出不是鼠疫的結論。因為還有可能人傳人。”
日本專家接連搖頭,連說幾個“NO!”“我的導師北里先生已經作出了權威的判斷,鼠疫只能是鼠傳人,不可能人傳人。消滅鼠疫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滅鼠。”
見他如此固執,就沒有必要再討論下去,唯有拿出人傳人的證據來。
伍連德首先進行流行病學調查,得知傅家甸最早的一個病例來自滿洲里,是一個來自俄羅斯的皮貨商人。他販賣的皮貨其實是土撥鼠(即旱獺)皮。因為俄國人喜歡貂皮大衣,而貂皮有限,供不應求,于是便有了用土撥鼠皮冒充貂皮的行當。又因皮毛消毒不嚴格甚至完全沒有消毒,所以土撥鼠皮就可能成為傳染源。如果一只土撥鼠有鼠疫,接觸其皮毛的人就可能被感染。但是,這還只是一種推測,要確診,必須拿到真憑實據。一家旅舍的老板剛死于瘟疫,伍連德趕去調查,問伙計:“是否有皮毛商來住過店?”伙計回憶了一下,回答說:“有過。是七八天前離開的。”伍連德心想,極有可能是這個皮毛商傳染給了旅店老板。于是,他決定解剖老板的尸體。
中國自古有“死者為大”之說,尸體不要說被解剖,就是輕易動一下也是犯天條的。當時,伍連德手下有三個助手,除了從天津帶來的學生林家瑞外,還有兩個當地的醫生,他倆完全沒有現代醫學知識,連自我防護都不懂。聽說要解剖尸體,竟嚇得魂不附體,不是怕感染,而是怕得罪了鬼神。伍連德想辦法將他倆支開,與林家瑞一起對老板的尸體進行秘密解剖。“哇!”在顯微鏡下,伍連德從死者的組織中,特別是肺部、心臟組織和血液中,發現了大量的鼠疫桿菌!用培養基培養,繁殖出茂盛的鼠疫桿菌團。這就足以證明此次大疫就是鼠疫。隨后他又從土撥鼠身上發現了鼠疫桿菌,證實了先是土撥鼠傳染人,然后再人傳人的推斷。凡在土撥鼠皮毛這條生意鏈上的人,都屬高危人群。
人傳人的鼠疫是一個新的類型,比鼠傳人的鼠疫更加兇險,因為它是繼發性的,是鼠疫桿菌在人的身上進一步繁殖增生、毒性加重后再傳染他人的。鼠傳人的鼠疫是腺鼠疫或敗血癥鼠疫,死亡率為75%;人傳人的鼠疫叫肺鼠疫,死亡率為100%。當然,這是學界后來才形成的共識。不過,毫無疑問,在伍連德秘密解剖旅店老板的尸體時,他已經發現了這個不同于以往的鼠疫新類型,因為它對人的肺臟毀壞尤為明顯,致使人痰中帶血最后咯血而死,可稱之為肺鼠疫。
是否該戴口罩?法國醫生賭掉了性命
找到了病原體和傳播途徑,防疫就能有的放矢了。伍連德籌劃的應對措施有:
1.封鎖疫區,禁止人員流動,以防疫情擴散;
2.隔離人員,病人與非病人隔離,病人送鼠疫醫院救治;與病人接觸過的人與未接觸過的人隔離,前者一律送專設隔離區觀察;
3.給健康人注射疫苗;
4.戴口罩,防止呼吸傳播;
5.火化尸體,無論有主、無主尸體,一律火化,消滅尸體傳染源。尸體一律由專業收尸隊處理,收尸隊成員應經過培訓;
6.全面消毒,對公共場所、病人居所以及病人活動過的地方重點消毒;
7.組織志愿服務隊,經培訓后參與防疫工作。進家入戶,逐日登記、逐人記錄健康狀況,發現異常立即報告處理;
8.組織宣傳隊,通過散發傳單和宣講,傳播科學防疫知識,安定民心;
9.請求朝廷和東三省總督增派士兵和醫生支援哈爾濱防疫。
訂措施不容易,要落實難上難。千難萬難,簡單概括就是要啥沒啥:要人沒人,要錢沒錢,要房沒房,要藥沒藥……比如鼠疫疫苗就沒有,鼠疫和炭疽專家、原蘭州生物制品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董樹林說:
當時控制鼠疫還是采取綜合性措施,隔離啊,那時候還沒有疫苗。他(伍連德)講他自己也做了疫苗,1910年鼠疫的疫苗,他做了可能也是死疫苗,因為(世界上最早的鼠疫活疫苗)法國“阿丁”疫苗和馬達加斯加E.V疫苗,這2個疫苗的毒種都是在1929年、1930年以后才使用的,所以1910年他還沒有(這兩個毒種),活疫苗沒有,他可能是自己做的死疫苗,就是把鼠疫桿菌培養后殺死給人進行免疫,這個用得不多。
除了物質上的困難,更有思想觀念上、學術觀點上的沖突與分歧。比如尸體火化,就有悖中國土葬的傳統。所謂“國之大事,唯祀與戎”。祀即祭祀,戎即軍事。而祭祀中最重要的一個部分是要遵守葬禮葬制,什么身份用多大的棺、多大的槨,陪葬多少,墓修多高,等等這些,是上了《禮記》的,且歷朝歷代都有詳細規定。普通老百姓雖然沒有資格也沒有條件按儒家典籍來辦,但民間也有民間的規矩,按照傳統喪葬習俗,先輩死后,尸體要在家里停放3天,供后人和親屬悼念,有條件的還要請戲班子來唱戲,請和尚、道士來念經。出殯時,要請吹鼓手班子來吹打,所有親屬一律披麻戴孝,一人穿一身白色孝衣,送葬隊伍像一條白龍迤邐緩緩向墓地移動,一路鞭炮開路、喇叭嗚咽、冥錢飛舞、哭聲不絕,隊伍越長,排場越大,越能表達對死者的尊重,越顯得主人有面子。即使窮得叮當響,賣身為奴也得把先人葬了,起碼得讓他入土為安。現在你伍連德先生要把這個風俗廢了,要搞火化,讓死者的軀體變成一縷青煙,豈不是要死者成為孤魂野鬼?不僅享受不到后輩的供奉,而且投胎也找不到門。在封建社會,只有亂臣賊子才被焚尸揚灰。火葬的阻力,要說多大有多大。
再比如戴口罩,如今口罩已是防病的必備之物,可在100多年前口罩卻是稀罕的“怪物”。當時,伍連德親自設計了一種被稱為“伍氏口罩”的加厚口罩,以防人群通過呼吸交叉傳染。可民眾、警察都不接受。好好一個人,口上兜一塊白布干嘛?像個妖精。你給他講致病微生物,講鼠疫桿菌,講傳染途徑,苦口婆心,可這些文盲壓根兒聽不懂,照樣我行我素。能夠立竿見影教育他們的,是身邊人的死。幾名警察一起去抬死尸,戴了口罩的沒死,死的都是沒戴口罩的。乖乖!看來這塊白布還真有點用。其實,反對戴口罩最堅決的不是普通民眾,而是抱著葫蘆不開瓢的“一根筋”專家,包括上述那個日本專家在內。他們堅信:鼠疫鼻祖北里大師說了,鼠疫是鼠傳人,不可能人傳人,戴口罩沒用。
要戰勝鼠疫,不僅必須得到政府的支持,還必須取得外國人的支持。日俄戰爭后,東北的經濟命脈控制在日、俄這兩個帝國手里,且兩國在東北都有駐軍,清廷委派的總督、巡撫是半個傀儡。在北滿,基本上是俄國說了算。伍連德在哈爾濱要辦成事,繞不過俄國這道坎。他拜訪了全權代表俄國的中東鐵路管理局局長霍爾瓦特將軍,以及醫學專家依沙恩斯基。也許因為俄國的僑民在哈爾濱死得太多了,而其醫學專家又束手無策的緣故,霍爾瓦特和依沙恩斯基都低下了高昂的頭,在聽了伍連德對此次鼠疫是一種新的人傳人的肺鼠疫的分析和判斷后,表示擁護他擬采取的措施,并且主動提供1300節帶取暖設施的車廂,供伍連德用于隔離那些與病人接觸過的人。
有了當地政府和俄國人的支持,伍連德急需朝廷在物力、人力方面的支援,特別是需要懂現代醫學的西醫人手。
1911年1月2日,朝廷派來的“援軍”到了哈爾濱,可惜其中只有一名醫生。他是45歲的法國醫生梅斯尼,時任天津軍醫學堂的監督、首席教授。伍連德實指望來一個幫忙的,未曾想盼來一個添亂的。首先是現場指揮權的問題。照說伍連德是總醫官,現場應該由他說了算。可梅斯尼是天津軍醫學堂監督,而伍連德只是副監督,他便以監督的身份指手畫腳開了,要求伍連德聽他的。如果兩人一條心,這倒沒有啥,偏偏在對疫情的認識上,兩人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這位梅斯尼教授與前面那位日本專家一樣,死抱著北里柴三郎的觀點不放,非常武斷地認為,鼠疫只有鼠傳人,沒有什么人傳人之說。對伍連德通過解剖得出的科學結論,他懶得聽,更懶得看,反而指責伍連德是以下犯上,蔑視他的權威。因此,他大刀闊斧地砍掉了伍連德制定的大部分防疫措施,尤其反對戴口罩,認為是方枘圓鑿,不對癥,口罩能防住老鼠身上的跳蚤嗎?梅斯尼的職位高,是首席教授,又比伍連德年長13歲,他這么一打“橫炮”,對伍連德的威信造成重大打擊,讓他沒法工作了。伍連德不得不如實向防疫大臣施肇基報告,尤其是對疫情的性質是人傳人的肺鼠疫這一點,表示這是科學結論,絕不讓步,否則,將會死更多的人。施肇基是個明白人,經請示朝廷,重申伍連德為東北防疫總醫官,同時免去了梅斯尼的相關職務。
梅斯尼被免了職,但他不服氣,為了證明他的判斷正確,為了與伍連德爭一個是非勝負,他主動到俄國人開的醫院里去工作。他渾身上下都防護得很嚴,以防跳蚤叮咬,卻堅決不戴口罩。很不幸,他很快就為自己的傲慢和固執付出了生命的代價。1911年1月5日,他一切正常;8日開始頭痛,發燒;9日凌晨出現咳嗽,痰中帶血,他感染了鼠疫;10日,俄國醫生為之注射免疫血清,連續搶救24小時,無效;11日,他開始大量咯血,失去意識,死去。在他的血中檢測出鼠疫桿菌。這一天,是他到達哈爾濱的第9天。
中國歷史上第一次集體火葬
梅斯尼用他的死來證明了伍連德對疫情判斷的正確。這個代價過于昂貴了,但科學從來是容不得傲慢與偏見的。那個日本專家也因而沉默不語了。伍連德的威望如日中天,他被哈爾濱的官商軍民尊為神的化身,相信他才是唯一可以挽救他們性命的人。許多過去很難辦的事變得容易起來。好!既然大家愿意聽我的,就一切按我制定的預案辦。首先,人人都把口罩戴起來。沒有的,免費發。他開了一個口罩廠,專門生產口罩。其次,把傅家甸劃分為四個區,派經過培訓的醫務人員(其中包括經過衛生培訓的600名警察)入戶登記和消毒……清廷從長春調來1160余名官兵給伍連德指揮,用于封鎖疫區。
伍連德預案上的各項措施,一條一條在逐步落實,包括最難落實的尸體火化這一條。如前所述,老百姓對火葬的抵觸情緒很大,雖然宣傳工作做到了每家每戶,但許多人還是想不通。不過在事實的教育下,不通也得通。眼看去送葬哭喪的人感染鼠疫死了,誰還敢去?再說,天寒地凍,哈爾濱的凍土層足有1米多厚,一镢頭下去就一個白印,跟砸在石頭上差不多,你總不能用打眼放炮的方法來挖墓穴吧!再說,大疫中一下死了那么多人,你到哪兒去找抬棺、掘墓的人?形勢總是比人強。在生命受到鼠疫嚴重威脅的形勢下,硬要按傳統習俗辦喪事,無異于自我殉葬。是要命?還是要隨俗?人們選擇了聽伍連德的。
伍連德組織了一支專門的收尸隊,在采取嚴密的防護措施后,將有主、無主的尸體都裝進棺材,運到指定地點。每100副棺材放一堆,到1911年1月31日已經堆放22堆,共2200具尸體。這天是夏歷辛亥年大年初二,伍連德下令在棺材堆上潑上煤油,然后放火焚尸。他鼓勵居民大放鞭炮,送亡靈遠行,同時也給這個死氣沉沉的春節添些許生氣,另外,據說鞭炮的硝煙味對殺滅鼠疫桿菌有所幫助。熊熊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2200具尸體連同他們生前污染過的物品一起化為灰燼。
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集體火葬,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2月6日,即這次火葬六天后,俄國派來防疫的醫務總監馬里諾夫斯基到達哈爾濱,立即效仿伍連德的做法,對病死的1416名俄國人一律火葬,其中1002具尸體原已土葬,也被挖出焚燒。
“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就在這次集體火葬之后,哈爾濱疫區的死亡人數開始一天天下降。從3月1日開始,再無一例死亡和感染。在連續一周沒有感染病例后,伍連德給朝廷報捷。
3月1日,是伍連德到達哈爾濱的第67天。
在那時極端困難的情況下,僅用67天就阻止了鼠疫的流行,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這次鼠疫,東北死亡6萬余人,占總人口的1%以上,其中疫情最重的哈爾濱傅家甸地區死亡7200余人,4個人中間就有1個死去。
參加此次防疫的各類人員共有2943名,其中297名因感染致死。死得最多的是“救護車”(多為馬車)司機,150人中死了69人。另外,參加防疫的中醫死亡率也很高,當地中醫9名,死了4名;從長春派來的31名中醫,死了17人。死亡的醫生大多是不聽伍連德戴口罩的勸告而被感染的。他們是為防疫而死的,不論如何,我們都應該對他們表示敬意并永遠紀念他們。
“鼠疫斗士”與“醫學進士”
1911年4月3日,來自英、美、俄、德、法、奧、意、荷、日、印、墨等11國和中國的34名鼠疫專家齊聚沈陽,召開“萬國鼠疫大會”。年輕的伍連德被推選為大會主席,副主席是號稱“鼠疫鼻祖”的日本專家北里柴三郎。參加這次會議的中國專家還有全紹清和方擎,他們參與了哈爾濱防疫戰的后期工作(也是8年后成立的中央防疫處的骨干成員),其中全紹清作為中國代表團的2號人物,獲德皇授予的“鐵十字勛章”。就是在這次大會上,伍連德對人傳人的肺鼠疫的發現和認識得到會議公認,豐富了鼠疫的理論。《1911年國際鼠疫研究會議報告書》長達500頁,是鼠疫研究史上的重要文獻。
這是中國歷史上首次召開的國際學術會議,也是世界上首次由華人擔任大會主席的學術會議。對此,梁啟超作如是評價:“科學輸入垂五十年,國中能以學者資格與世界相見者,伍星聯博士一人而已!”
這一年,伍連德被國際醫學聯盟授予“鼠疫斗士”榮譽稱號。清廷按照封建科舉制度的變通辦法,由宣統皇帝賜封他為“醫學進士”。
1913年,《柳葉刀》(《Lancet》)雜志發表了伍連德關于肺鼠疫的文章,因而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國際權威醫學雜志上發表論文的人。
1926年,伍連德出版了長達480頁的英文版《肺鼠疫研究》,全面闡述了他的肺鼠疫學說。此書被國際學者譽為“鼠疫研究的里程碑”。
伍連德對中國的貢獻遠超出了鼠疫研究的范圍。他創建了北京中央醫院,并擔任首任院長;他說服洛克菲勒基金會,讓他們出資建立了協和醫學院和協和醫院;他是中華醫學會最早的成員之一,曾擔任會長;中國的海關檢疫制度,最早也是根據他的建議建立起來的。他把一生最美好的時光獻給了中國。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他在上海的寓所遭日軍飛機轟炸,妻子因之去世,他回到了他的出生地馬來西亞的檳城。根據他在劍橋大學的師弟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的作者)的建議,他用英文寫成了《“鼠疫斗士”:一個中國醫生的自傳》,1959年由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請注意,他在自傳中已經明確聲稱自己是“中國醫生”,而沒有用“華僑醫生”或“華裔醫生”的稱謂。此書出版后不到一年,他與世長辭,享年81歲。1960年1月27日,英國《泰晤士報》刊登專文悼念這位“流行病的英勇斗士”,指出:“伍連德的逝世使醫學界失去了一位傳奇式的人物,他畢生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無以回報,我們將永遠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