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向平這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悠悠轉醒之時,腦子里還是一片混亂,滿滿當當地灌著漿糊,一抬頭還沉甸甸的,四肢僵硬,一抬腿險些同手同腳,腰酸背痛,到像是在地上睡了一宿。
昨晚上也沒喝多啊。
顧向平一邊揉著肩,暗罵著走了出去。
門口的老管家恭候多時了,見他走出來,如蒙大赦,激動地差點撲上來,“老爺,您可算是醒了,那人怎么辦?大過年的見了血,不吉利,但氣兒都斷了,咱們怎么也不能留到正月十五吧。”
顧向平一手扶著僵硬的脖,皺眉道:“什么人?”
管家一下子被問蒙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問道:“老爺昨個跟陰三少在一堆兒聊天兒時,不是順手殺了個宗室密探嗎?”
顧向平簡直沒法兒面對人生了,這都什么事兒,陰三少,來自己家過大年夜,兩人一時興起殺了個密探,最關鍵的是,他竟然什么印象都沒有了。
顧向平道:“帶我看看。”
管家一邊帶路,一邊說道:“人都涼了,話說老爺昨天那一槍大得漂亮,人死了,皮囊還是好的。”
顧向平拉開那人的衣領,果真如管家所言,沒打出槍眼兒,而是從那人的琵琶骨處擦了過去,他伸手一摸,里面已經碎成了骨茬。
他合攏了死尸的衣領,狀似無意問道:“陰三少沒在此處過夜?”
管家奇道:“少爺和三少昨天是在府里住的,但今早一早不就被您指到銷金窟去了嗎?”
顧向平毫不在意地一點頭:“昨晚上睡迷糊了。”
管家問道:“這人怎么辦?”
顧向平沉吟片刻:“查清來龍去脈,讓人處理掉。”
然后輕飄飄撂下一句話:“哪兒來的那么多忌諱?”
說得輕巧,顧向平心中暗罕。這昨晚上是鬼上身了嗎。他幾斤幾兩,自己心里掂量得門兒清,打死個人不算什么本事,會開搶的都會,但那般出眾的身手,不像常人。
莫非是陰三少?
不知為什么顧向平“本人”雖然沒見過他,卻對這個人有種意外的好感,一時到不覺得是那位的手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去了大堂,不出所料的找到了上面的槍眼,可惜已經空了,只留了一個黑漆漆的小洞——有人先行一步,已經去取下了這顆至關重要的子彈。
他不甘心地用手去摸孔洞的大小,神色瞬間就嚴肅下來,口徑9mm,穿透力驚人,在墻上鑿了一個大口子,一指有余,去勢迅猛,已經能看出幾分火力極強的端倪——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把子彈掏出來的。
顧向平在腦子里把顧家生產的或收藏的槍支過了一遍又一遍,試圖再次還原場景,最后,他推開房門,吩咐道:“把程小姐請過來。”
所謂父子連心,也許并沒有這個所謂。反正,顧玢此時此刻忽然驚覺。
陰樆桾道:“沄斂?”
顧玢應了一聲,又道“沒什么,我只是忽然有點兒奇怪。”
江擇嘖道:“真是,連著愛胡思亂想的毛病都出了奇得像。”
顧玢經此一役,成功地回想起來了江宗主是何等無聊透頂,嘴欠沒救的貨色,輕車熟路地左耳進右耳出,神色凝重:“墟主,我覺得我爹不大對勁兒。”
“這么多年,我還真就沒見過他賴床,晚上不管為了抓我現形熬了多久,第二天都和沒事兒人樣。別說昨天晚上只是讓他等到了子時,就是這一宿通宵不睡,按理來說,今天他都該是人模狗樣地爬起來親自帶你來,該干嘛干嘛。”
江擇不以為然:“正常,我爹未老先衰,多年不曾見我氣力不及,精神不好,你爹說不準也就是這個情況。”
陰樆桾的關注點似乎不在這上面,疑道:“抓你?現形?”
顧玢尷尬道:“哈,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是,那什么,哎呀。”
江擇皺眉:“什么?能不能說清楚?你不知道這樣含糊其辭容易讓人誤會嗎?還是說……”
他停了一下,狐疑道:“顧上卿大半夜不好好睡覺,跑去喝花酒了?”
顧玢一開始還勉強能聽,后來窘的直喊停,要不是心里還惦記著江擇剛剛教訓的一通,想必是又被憋得雙頰緋紅。
顧玢收斂了一下表情努力地跟正直嚴肅去掛邊,道:“只是大半夜起來看書而已。”
江擇更奇:“那你緊張什么?”
顧玢臉上笑著,聲音卻沉下去了一點:“我爹不讓,一提看書就能氣得打斷我兩條腿。……我母親,原笑笑,就是因為生完我和小煙后,沒注意調養,仗著年輕,不當回事兒,起來看書。結果,”
著了涼,撒手人寰。
江擇是個好郎中,陰樆桾算半個江湖郎中,但是這個道理淺顯易懂的很,他們都想得明白。半天,陰樆桾忽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柔聲道:“沄斂?”
他的手還是冰的滲人,透過薄薄的衣料,寒意順著顧玢的肩一點點的蔓延下去,細瘦,卻帶著力度。
顧玢抬頭,強忍著想把那只手拉過來握在手心里的沖動,回眸一笑,借著起身的動作,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的手,接道“我還是不大相信剛剛江宗主關于我爹老了的說法,況且,墟主,他在昨天晚上呢是不是用槍殺了個人?打的哪兒?”
陰樆桾收回手,正回味著剛剛那手下的一方溫熱,聞言答道:“擦過琵琶骨。”
江擇眨么眨么眼睛,“有問題嗎?琵琶骨一碎,經脈全碎,這不是常識嗎?有什么好懷疑的?”
顧玢在桌前轉悠了兩個圈子,肅然道:“問題正在于此。江宗主所說的道理本無問題。子彈只從那人的身側擦了個邊,沒打出槍眼。就是順著琵琶骨搓過去的,我當時留意了一下,死因是骨碎,傷及肺腑心脈。”
“此等身手,說他沒有功夫在身,我都不信。我爹,再修八輩子也修不到。”
“況且,”顧玢看向陰樆桾,“這種手段,和那天的人有一搏之力。”
江擇:“那天的事兒,我也聽說了,但,上卿為何要說有一搏之力,而非一人呢?”
陰樆桾道:“并非一人。”
江擇:“你如何知曉?”
陰樆桾從左袖子摸到了右袖子,最后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個物件兒,指尖一發力,隔空便打了出去。
顧玢并未躲閃,出手一攔,掌風一收,將那小東西的來勢化開,包在手中,才攤開掌心,細細觀察。
江擇冷眼旁觀,挑眉欣喜,怪不得陰冷都能出言贊許,行啊,身手不錯。
趁著顧上卿觀察那顆子彈,江擇湊到了陰樆桾的面前,用手比劃道:“身手不錯。”
陰樆桾極為罕見地沒有表示否定,點了點頭,“一年不到,還湊活。”
江擇大驚,比劃:“一年?”
陰樆桾不咸不淡地表示了肯定。
江擇風中凌亂了,這豈止是還湊活?真是名師出高徒啊,不愧是陰公子教的徒弟,忒有本事了,羨慕都羨慕不來。
江擇擠眉弄眼道:“能打一架嗎?我替你試試水深淺。”
陰樆桾用沉默表示了拒絕。
江擇死皮賴臉:“放心,只是過過招,傷不著他,切磋一下武藝,相互學習嗎。”
陰樆保持沉默。
江擇死纏爛打:“陰墟主,您老人家怎么那么護犢子?別告訴我,他這一輩子都別想在外面打架了?那他活的多冤,再說,你不在旁邊坐著的嗎,又不是木頭,關鍵時刻救個場,時候當著他的面再暴打我一頓,不就兩清了?”
陰樆桾狀如老僧入定,微闔雙眸,手中似挽拂塵,一言不發,迅速進入冥想狀態。
顧玢這邊也得了些門道,將兩枚子彈拿出來比較,“程軍官上次說過,這種子彈都是特制的,這兩枚,型號大小都是相同的,就是后來的這枚明顯要精美的多,防有螺旋花紋,我聽小煙提過一嘴,似乎是為了在空中二次加速,加大殺傷力。”
江擇心心念念跟顧上卿切磋過招,此時只好暫且作罷:“顧上卿之意,這是一個精通易容或者是附魂的人,可以扮成令尊的模樣大半天而沒有被當場拆穿;身后有強大的軍工力量,足以供應特制槍械。”
陰樆桾忽然睜眼:“最重要的是,他與我母親,關系匪淺,故意以此為由引我來銷金窟,讓詭衛無法得到指令施援青笛夜或者是其他突發情況。”
顧玢嘆了一口氣,笑道:“不出意外,江宗主也在其中一環,只是這一環好歹還阻止了長安城。但我覺得,最大的可能是,江宗主螳螂捕蟬,自有人,黃雀在后。”
陰樆桾已經睜開了眼,臉色顯得有點兒蒼白,倦意不減,唯有一雙眼炯炯有神,“調虎離山,此計甚佳,只是虎在此,山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