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粗糙的大手落在自己的手上,像是絕望疲憊得即將癱倒時忽然出現的扶桿,禹常皓去抓它的時候,散宜閎用更大的力氣去回應他。
大叔聽著這個男孩的哭泣,雖然他很少流淚,但他不覺得男人流淚是一件丟臉的事情。丈夫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定是像兩道柔和的月光,照亮了那個男孩黯淡得近乎漆黑的世界。”
背后抽抽搭搭的啜泣聲漸漸弱了下去,散宜閎思忖半晌說道,忽地想到了福禍之沙,“海神總歸不至于一把沙里全是禍殃。”
禹常皓雖說大哭了一場,可體內早已沒有多少水分,眼淚是不多的,堪堪在鼻翼兩側留下淺淺的晶瑩痕跡。
因為眼澀,人又過于悲傷,他淚阜紅腫,里面的眥肉如同一顆燒得火紅的沙礫。眼瞳上布滿蛛網般的血絲,眼球鼓脹著,像是要炸開來。
可海神的恩澤也并不盡是恩澤,祂喜歡戲弄祂的子民。
禹常皓的腦子里浮現起那個女孩的模樣,他發現自己不太敢提起沐昕蕓,和大叔交談了那么些日子,卻也從沒提起過她,似乎是因為他心中深深的愧疚。
可他方才想通了,自己一昧地逃避,只會令兩人心中痛苦的大樹越發茁壯。
此番若是能活著出去,他定要站在女孩面前,捧著她白璧無暇的臉頰,款款凝視著她的雙瞳,說出那三個字的誓言。
無論結局如何,說了出來,他便能擺脫懦弱的自己,蛻變重生。
到了二十歲之后他可以去應聘軌車堂的車夫,只要他勤懇勞作,日子不至于過得艱難。他還可以出海,捕到一頭斗獸,能賺很多錢。
“在新家住下之后,男孩便去碼頭搭手,每天零星也能賺幾個銅貝。這樣的生活過了四年,一晃他就十六歲了。
這些年來他和兩位老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自幼是沒見過爺爺奶奶的,便把他們當作親的爺爺奶奶。”
禹常皓的語速終于放緩了,他不再趕著將那些話吐出來,這些是美好的記憶,他說慢一點,它們便能在自己的腦海中多停留幾刻。
“有一天他如同往日那般在碼頭上工,忽然走過來一群海王學宮的學員,他們走向浮在海獸港的坐騎,要去上海域戰術課。”
“一行十數個人,男女都穿著統一的服飾,可在那一堆黑白相間的人群中,男孩的視線忽地被一道綽約多姿的身影揪住。
她身穿緊致的海域戰術服,青黑的長發扎成一束,隨著她的走動左右甩顫。”
“男孩忽然忘記了呼吸,他手里還抱著沉重的木箱,可此時他什么也感覺不到,他的眼里只有那道娉婷的背影。”
“女孩跨上了坐騎,忽然回頭一笑。那究竟是怎樣一張臉,青澀中帶著絲絲的淡雅,歡脫中帶著縷縷端莊。
她扭過頭來,男孩的世界就亮了,仿佛霎時間晴空萬里,自此不會再有雷響雨降。女孩很快又別過頭去,可方才那一瞬間的回眸里,他們對視了。”
“往后的日子里,每隔一段時間他便會見到女孩一次,女孩也只是如同第一日那樣,回眸短短一瞬間。
這樣子持續了約莫有半年,兩人之間的距離最近時也不過數丈,話更是一句沒有說過。可是兩人心里都清楚,他們之間有什么東西在醞釀著。”
“由于弟弟在長身體,碼頭的工錢實在是少了些,男孩便打算隨漁獵船出海。
他必須凌晨起來出航,午時才能歸家。雖然辛苦,但報酬實在豐厚。”
“在一次返航途中,漁獵船已經即將靠岸了,可海面上忽然傳來嘩嘩地撲水聲和海獸低沉的嘶吼,男孩探身出船舷,那是落了單的女孩,被發狂的海獸顛下了海。”
“女孩鳧水的技巧不算嫻熟,一旁又有只笨重的海獸四下撲騰,男孩擔憂之下,縱身跳進海中,撈起了驚慌失措的女孩。
那是他們第一次接觸,也是第一次說話。”
“有了這次的契機,女孩每次上海域戰術課路過時都會向男孩打招呼,一來二去便熟稔了起來,更沒想到的是,女孩主動約男孩四處玩耍。
他們有時候會去島嶼中央的大集市,那里有紛繁多樣的玩意兒,有各種各樣的吃食,有說書人,還有曲藝表演。”
“那段時間,真是男孩一生中最燦爛的時光。他自己是沒有什么錢的,一切花銷女孩都搶著付,而他在女孩摁下他付錢的手時,只得像根木頭那般杵著。”
“女孩還會送他糕點,她總說出自她娘親之手,可是男孩知道,那都是她親手做的。白玉紅青糕,是她最拿手的,也是男孩的最愛。”
“可總是接受別人,總得回贈些什么吧,男孩默默地等著,靜待暖季的到來,暖季是蓮蒲樹的花期。
特別是暖季末,風季初那段時間,紅色的小花一簇簇綴在枝椏上,其下墜著無數蓬粉紅色的蓮蒲桃。”
“男孩便帶她去看這樣一番美景,女孩亦深深沉醉于此,她很喜歡男孩送她的禮物。
海鱗島的土地不適合蓮蒲樹生長,所以本是沒有這種愛情樹的。
可那個廢舊碼頭生過海嘯,海底的淤泥留在了岸上,土壤很是肥沃,不知是哪里來的種子便發了芽。”
“蓮蒲花開得很盛,蓮蒲桃清甜,就像女孩的笑容一般。
他們坐在草地上賞月,坐在枝椏上聊天,四周蟋蟀蚱蜢的叫聲不僅不顯嘈雜,反而令此地越發靜謐。”
“一陣清風襲來,吹散女孩的束發帶,三千青絲輕揚,月光打下一抹溫潤的清輝,落在女孩的螓首上,翕動的鼻翼上,蝤蠐般的頸上。
她一笑,輕啟兩瓣激丹唇,露出瓠犀皓齒,月光也落在上面,頃刻間將其變得晶瑩剔透起來。”
散宜閎不得不承認禹常皓的文化比他要高,單單是這一處描繪,他就算是絞盡腦汁也不可能想出來。
不愧有個字畫家爹爹,倒是學到了許多雅詞。
相比自己那個通俗白話講成的故事,禹常皓的描述更加令他感同深受,更能牽扯他的心緒。
男孩的聲音里仿佛有股著魔般的吸引力,領著人去想象那究竟是多么美麗的一個女孩,仿佛神身邊的侍女,不食人間煙火。
又像是寒季的雪花,清潔得不染一絲塵埃。
禹常皓還在描繪男孩的故事,他講他們在樹洞里放置書信,在枝椏上系紅布條,在月下的碼頭木橋上坐著泡腳。
在大集市的布坊里穿梭,在蓮蒲花開得最盛的季節里滴血誓盟,說對方是自己這輩子的歸宿。
講女孩帶著他偷偷翻進自家的院子,還講因為他和沐昕蕓親密接觸而招致的羞辱,以及那些人如何欺負他弟弟,講他軟弱怕事從而拋下女孩,講蓮蒲樹的枯死。
講女孩又是如何在海王學宮中為他擔下偷書的罪名,講他們那天晚上的分別,講他說過的那些絕情話,講女孩落魄的神情,講他讓爺爺奶奶去舊碼頭系紅布條,講一切的一切。
他的語調時而溫柔,時而悲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頭頂著烈日,嘴唇依舊干涸,但舌頭說得發麻發苦了,他也沒有停下的打算。
就一股腦地全部傾述出來吧,從今往后,再不做那樣討厭的自己了。
我們總是講很多故事,而講故事的人,最終都是成了故事中的人。
禹常皓此時不知曉外界的情況,若是他有沐昕蕓的消息,他的故事里或許還會加上女孩為了他是如何穿梭無法海域去天域的。
可惜,一路上的艱辛和危險,他都是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