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常皓左手提著在島主府打包的飯食,右手提著在晚市上低價購買的菜品,用手肘頂開了院門。
一張紙忽然從門縫中滑落。
禹常皓疑惑地皺了皺眉,右手拿過油紙包,騰出左手拾起地上的紙條。
他彎腰的時候才發現,紙條旁邊還有一個小袋子,他將兩者一同拾起。掂了掂手上的袋子,頓時傳來一陣嘩響,是金屬碰撞的聲音。
他走到炊房將手上的東西放下后,才撐開袋口看過去。
金光閃耀。
他嚇了跳,下意識環顧周遭,忽然想起這是在自己家中。
袋子里全是金燦燦的貝殼狀錢幣,粗略一掃,少說也有幾十枚。幾十枚金貝是什么概念?比他以前所有的存款加起來還多幾倍。
他重新束好錢袋,疑惑又急切地攤開那張紙條。
很秀麗的字跡,卻有些潦草,看得出寫的時候很是著急。
禹常皓一眼就明白了這是誰的來信,
“禹常皓,你不要再去島主府上工了。”開頭這句話幾乎是一筆寫就的,可是筆者似乎對此不滿意,這行字便被劃掉了。
禹常皓辨認了很久才看明白那句話。他接著往下看,后面的字跡便整潔了許多,也不再有涂改,只是偶爾的墨點表明著書寫者懸筆沉思的痕跡。
“禹常皓,我知道你不想見到我,所以只能用這種方式和你傳遞消息。不過說實話,寫信讓我找到了曾經的感覺。
記得我們以前也會互相給對方寫信,你寫給我的信件我都還保留著,全都壓在枕頭底下,這樣那些字就能每夜伴著我入眠了。可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你就不再給我寫信了。”
沐昕蕓字里行間的躊躇他都能感受到,每個字的每道筆畫都寄托著書寫者的思念。
禹常皓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往日溫馨的畫面,曾經他也和沐昕蕓一樣將那些信件壓在枕頭下,可當他下定決心再也不和那個女孩有任何牽連的時候,他把那厚厚的一摞信紙投進了火爐。
“還記得廢舊碼頭那顆蓮蒲樹嗎?在很早之前,它的果實掉落一地,在它四周鋪了厚厚一層,如同紅色的地毯。你記得嗎?”
“你曾經說這棵樹就是你送我的見面禮,那時候我們靠坐在樹干下,吹著晚風,你爬上去摘了幾個蓮蒲桃下來,在胸膛上擦了擦就遞給我。
說實話我是很嫌棄的,再怎么樣也得洗一下吧,可是一抬頭迎上你那清澈得不帶任何塵埃的眼眸,我腦海里就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思緒了。
你摘的蓮蒲桃很很甜。”
“和你的笑容一樣甜。”
“可是后來你不笑了,你開始疏遠我。我們見面越來越少,最后就很久沒有見面了。你不知道,本該這個時節盛開的蓮蒲樹枯萎了,它再也沒有抽過新芽。”
“那時候我們約定,如果想要見對方,就在蓮蒲樹的枝干上系一條紅布,雙方看到就會在第二天夜里相聚于樹下。
不見面的時候我們就把書信藏在樹洞里,等對方交換。等待你的書信和看見紅布條曾經是我最期盼的事情。”
寫到這一段,字跡忽地扭曲起來,是在顫抖的手下寫就的。
“蓮蒲樹枯死了,可是樹洞還在,它的枝條也還能栓上紅布條。”
禹常皓鼻腔里一陣刺激,眼眶也忽然濕熱起來。他的雙肩在輕輕地聳動,攥著紙張的手指已經泛白。
他此刻很想蹲在地上抱頭痛哭,可惡的家伙,為什么總是這么關心自己吶?
他長得不如紀流俊朗,家境遠比不上紀流或是衛伍。他根本沒有家境一說,他只是個孤兒,一只黑狗。對他的付出,是得不到回報的。
他的眼睛紅得嚇人,可那盈滿了眼眶的淚水就是不流下來,禹常皓硬生生將它們憋了回去。
信紙最后還有一段話,“你不要再去島主府上工了,如果紀流今日找了你的麻煩,那說明他可能察覺到一些東西了。
這些錢你先用著,我知道你這人一向自尊好強,非要償還的話可以慢慢來。”
“我不相信命運會如此不公,海神終有一天會眷顧弱小者,祂會給與他們足以撬動世界的力量。
總有一天,你會站得比任何人都高,那時候,我們之間將不再有任何阻攔。”
結尾有幾處干了的水漬,呈現小小的圓形。
“常皓回來了啊?”
禹常皓轉頭,是瞽目老奶奶。他走上前去,摟著奶奶的肩膀以示問候,借此間隙終于透過了氣。
“是我,奶奶。你先回去歇著,我現在就開始煮飯。”
老奶奶離開后,禹常皓走到炊房的火爐前,凝視著手中的信紙。他顫巍巍地伸出手,越伸越遠,已經能感受到火焰傳遞到手背上的灼燒感。
再往前一寸,紙張就會化作灰燼。
蓮蒲樹,哎,他也知道它枯萎了啊。
他忽然猛地抽回手,將那信紙塞進懷里,盯著火焰出了會兒神,把錢袋也塞進衣襟里了。
……
沐鏢堂,內院。
月明星稀,風起南疆。
沐昕蕓的肩上披了一張毯子,趴在閨房的窗前,遙望著遠處,任由冷風撲在臉上,傳來如刀剜般的感覺。
這風當真是無情!她想,從內陸刮起來的風比海風還要凌冽,毫不懂得憐惜萬物。
沐昕蕓不是沒有想過什么都不做,任由禹常皓在島主府工作,她如果做了什么反倒會令紀流更加懷疑。可她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在海王學宮,這是在島主府!
只手遮天的島主府!連島上的維穩軍都轄屬于它。
紀流想弄死禹常皓有太多的方法。
沐昕蕓不敢賭,她寧愿被紀流知曉也不愿禹常皓陷身狼窩,畢竟只要不在島主府上工,紀流也沒有理由平白無故找禹常皓麻煩。
她的視線一直拉得很遠,可無論多遠,在這個距離上肉眼是不可能看見那顆蓮蒲樹的,更遑論是在漆黑的夜晚。
只有白日里天氣晴朗之時,用水晶玻璃制作的單筒璇璣鏡才可以勉強看到那顆蓮蒲樹。
蓮蒲樹在千島大陸被稱作相思樹,原本海鱗島是沒有這個品種的。全島唯一一棵蓮蒲樹長在一個廢棄了十多年的舊碼頭里,也不知道是誰栽種的。
她凝視黑夜良久,眼瞳泛起了澀意,可她依舊沒有眨眼。
他應該已經看到紙條了吧,雖然她在信中寫到——“蓮蒲樹枯死了,可是樹洞還在,它的枝條也還能栓上紅布條。”
但沐昕蕓心里清楚,禹常皓是不會回應她的。
風力越發強勁起來,在黑夜中呼嘯成一片,吹得木窗吱呀作響。
她微微抬高視線,黑幕之上,兩輪皓月在重月之夜后便逐漸分離,距離越來越遠了。
沐昕蕓咽了下喉嚨,毫無征兆地張開干涸的嘴唇,輕聲吟唱起來,嗓音嘶嘶。
“風襲閣,人相依;
欲淚兮,灑灑,心照惜,綿綿;
夜不問,疊重之期何處逢;
君卻復,月合人聚兩相無;
海潮歸去蓮蒲生;
辰月凌空花期無;
纖纖如雨,飛花傷盡離人緒;
千里暮,百般凝目,不見歸來路。”
仿佛真的飄起了細雨,空氣稠濕起來。低低的吟唱聲在夜色中漾開了去,月光落在海面上,像是鋪了一層粼閃的碎銀,又像是被揉皺了的綢緞。
歌聲便沿著煙波浩渺的海面,傳去了一切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