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卿一路急走,走了大約一個時辰,天空終于忍不住下起雨來了。似黃豆般大的雨點往地上砸。砸得地上的青磚“叮叮”作響,砸得地上的塵埃好像都飄起來了,遮住了天地,一霎時昏暗了。可那雨似乎并沒有減小的趨勢,遠遠的看去,路上并無任何行人,白茫茫的一片。兩旁的房屋檐上的水似瀑布一般往下傾,店鋪中也人煙稀少,有的就索性關了門。
可望卿出門也沒有帶傘,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看見旁邊有一家金銀首飾店,便低著頭沖了進去。
店鋪中的伙計看見有人進來,便趕緊迎上來,問道:
“客官,是給家里的夫人買首飾嗎?”
這望卿被他一問,心里直直地發憷,因為今天出來應聘,身上沒有帶錢,可如果說不是來買首飾的,怕是要往外哄,這外面大雨傾盆,這怎么辦呢?
那伙計見他不說話,又客氣說道:
“客官,您先來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望卿心里想著:反正外面雨這般大,就先在這里避避雨吧。走了進去,兀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說道:
“只怕我要的東西,你們沒有。”
那伙計一聽望卿這話,就上下打量望卿。伙計心里想著:看他穿戴也不似富貴人家,為何說出這般的話,難道是位低調的大客戶。心里這般想,自然是絲毫不敢怠慢了。于是趕緊給他沏了杯茶,上了幾樣瓜子、花生之物,又趕緊從柜臺里拿出幾對耳環,幾根簪子,都是銀器錯金的東西,工藝卻不粗糙,想來價格自然是不菲,放在自己的手里讓望卿看。
望卿的身上沒錢,索性連看都沒看,連連的搖頭,說道:
“這東西不行!我看不上。”
那伙計一看他連正眼都不看這些東西,心里想著:這肯定是位大客戶,連這些店中上乘的器物都不入眼。于是,趕緊說道:
“客官,怪我了,拿錯東西了。你再給您拿。”
望卿點點頭,那伙計又趕緊從柜臺的底下捧出幾個小盒子,放在了桌子上,一一將盒子打開,里面也是些簪子和耳環之物,卻不是銀錯金的,是十足金的,每個都鑲著寶石,寶石雖然不大,但是華貴的氣勢都從中表現出來了。
那伙計對望卿說道:
“客官請移步來看。”
望卿一聽這話,便起身去看。每個盒子的東西都反反復復地看了幾遍。為什么都看了幾遍呢?一來是:外面的雨并不曾有半點減小的跡象,指望著多看幾遍,多消耗點時間,等雨小了就能走了。二來是盒子里的器物確實華美,總是讓人想多看幾眼。
望卿雖然被盒子中的器物驚了,卻也得裝出另外一副樣子。看了半晌,才慢慢地坐下,說道:
“這些東西么,雖然用料不錯,但是你看看有什么手藝,全憑著幾顆石頭顯著好看罷了,我是看不上的。”
伙計一聽這話,心里便更加篤定了之前的想法,于是更加客氣了,站旁邊似乎連大氣都不敢出了,生怕哪里惹這位大客戶生氣。那伙計只回了句:
“我給您拿店里最好的。”
又小心翼翼地將這些盒子一一合上,拿了回去。從柜臺的最里面拿出了一個紫檀的盒子,上面似乎有些灰塵,那伙計拿雞毛撣子拭了拭,才放在桌子上。單看那紫檀的盒子就不同于其他盒子,銅扣做得十分精細,盒子頂上還雕刻著一朵祥云,光這盒子怕也得幾塊大洋。
伙計讓他看,卻沒開盒子,說道:
“客官,您細看這盒子,就知道里面的東西錯不了。你可要仔細看了。”
說罷,便將盒子打開了,里面是一個步搖。這步搖上端是一只黃金的鳳凰,這鳳凰的羽毛被捶碟比指甲還薄,鳳凰的眼睛是兩顆紅寶石,鳳凰的翅膀張開,一碰就能上下搖曳起來,就像要飛一樣。再看這下端:那是黃金做絲,垂下兩串青色的玉石,每串玉石的末端還墜著一顆大珍珠,這珍珠又大又圓,白得能倒影出人影。這要是戴在頭上,每走一步,鳳凰的翅膀便上下晃動一下,下端的玉石一碰就發出“錚錚”的聲音,這般美妙的東西,怕是這九江城中難以找出第二件了。仿佛不管誰家的女子戴上此物,都能艷壓群芳。
那伙計還和他介紹道:
“客官,你看看這鳳凰的眼睛——紅寶石的,再看那玉石——和田青玉,再看那珍珠——合浦的海珍珠,這般圓的,大的,當初都是得進貢的。你再看這黃金,薄得就像頭發絲,但您放心,絕不會斷。就這東西,都不知道費了多少黃金。您上眼!”
望卿知道這是好東西,別說買,就是見也沒有見過像這般漂亮的東西。于是低下身子去看了許久,才開口說道:
“這東西是不錯,可是不是我要的。”
“那您要什么首飾?我給您找。”
望卿這才把實話說了:
“那你有雨傘賣嗎?外面下雨走不了了。”
那伙計一聽這話,明顯一楞,遲疑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原來他是來這店里避雨的,不由得便怒火中燒,高聲喊道:
“你來避雨就避雨唄,支使我這么半天,累得我喘不上氣不說,就是這店里的生意也被你攪和了,滾!給我滾出去!”
其實這時候店中也沒一個客人,他也這般說。
望卿看外面雨依舊磅礴,便還想在店中等會再走,便放下了身份,好言相告。可沒想到,那伙計依舊不依不饒,拿起掃帚便要來趕他。望卿無奈,只好往門外走,可身后一個老大娘的聲音卻喊住了他:
“雨大難行,等會再走吧!”
望卿一回頭,沒看見那老大娘,卻看見了另一物。何物?這店中本該供奉財神的神龕中只供奉著一塊木牌。這牌上端橫寫著隸體的“天恩”兩字,中間豎寫著宋體的“俞公望卿之位”六字。心中便十分疑惑,何德何能供奉我?
正在疑惑,那老大娘卻從后面走了出來,再次叫他坐下等雨停了再走。望卿剛剛坐下,那伙計便來言說:
“這是店東人。”
望卿看那老大娘似乎在那里見過。見她沒有左臂,這才想起:她好似當年離開九江之時,跪在碼頭街角為醫治女兒乞討的那位老大娘。正當望卿開口之際,那老大娘卻先說話了:
“這位客人,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望卿這時便全部明白了:當年接濟大抵就是她。于是,站起來,低聲問道:
“當年可曾在碼頭街角為醫治女兒而乞討?討得一百塊大洋?”
那老大娘一聽此話,就像聽到了一個晴天霹靂,心想著:此事除了自己和女兒還有那恩公知道,絕無旁人知曉。于是趕緊起身問道:
“莫非你就是恩公?”
“在下名叫俞望卿,可是?”
那老大娘一聽此言,心里的歡喜早已涌出臉上,吩咐伙計將買賣關了,再去叫一桌酒席,拉著望卿就往后面走。后面是她家的宅院,進了正堂,本想叩頭謝恩,可望卿卻攔住了她:
“大娘年事已高,在下是晚輩,受不得如此大禮。”
這才作罷。望卿又開口道:
“小姐貴體還安泰否?”
那老大娘又將自己的女兒叫出。這姑娘早已一改先前的病態,雖然打扮的不是特別華貴,但也楚楚可人,聽自己的母親引薦,又謝了一次恩:
“昔年若非公子善心施舍,恐怕我張依秋已命染黃泉了,也不會有這般的家業。”
望卿又客氣了一番。哦,這姑娘原來叫張依秋。不多時,酒宴便安排妥當了,三個人一邊吃著一邊聊著,也無外非是當年的事情:當年得了望卿的一百塊大洋,先治好了女兒的病,又拿著剩下的錢租了個店鋪,雇了個會打首飾的工匠,開始賣一些簡單的首飾。誰知道生意越做越好了,便買下了店鋪,雇起了伙計。掙了錢也在商鋪的后面置起了宅院,雖然宅院不大,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貴,但孤兒寡母的也算是生活安定了。可這一切的開始都是那一百塊大洋,要是沒有那一百塊大洋,恐怕這姑娘早已死了,這老大娘也得冷餓而死。
兩個人問望卿何來何往,望卿也實話實說:先前漂泊在外,這才剛剛回到九江,今天清晨去嚴府應聘先生,回來之際,大雨傾盆,無可奈何來這店中避雨。她們還打聽望卿的住址,以便以后能登門拜訪。望卿卻沒有說,覺得自己是個晚輩,理應來此拜訪,哪里有反其禮而行的,再說了人家開著首飾店,事物繁忙,怎么脫身呢?她們也不計較,只是讓望卿多來此處相聚。
酒宴剛畢,天氣也晴朗起來,雨也停了,望卿便要告辭了。告辭之際,還希望那老大娘把供奉在神龕中的木牌拿下,換個財神供上。因為自己是個晚輩,也不曾做什么利國利民的大事,怎么能身居神龕中受得這般供奉。那老大娘看望卿這般謙虛,也不好回駁,只好依他了。
單說望卿回家去,那秀蘭正在家里擔心:清晨出去,并未帶傘,身上也并無銀錢買傘。適才如此大雨,肯定淋得像落湯雞一般了。看那望卿回來,身上是干的,滿臉疑惑。望卿解釋道:
“遇到了一位故友,在她店中吃飯避雨,吃完了,雨也停了,我就趕緊回來了。”
秀蘭答應了一聲,問道:
“你去應聘怎么樣了?”
望卿回道:
“寫了篇英文作文,被那小姐拿去了學校了,行不行的,晚上會有人來找我。那老夫人還給了我一串佛珠,給你看看,你看完就放好吧。”
說罷,便將手腕上的那串瑪瑙佛珠拿下來,給秀蘭了。秀蘭也認識這是好東西,看了一會便放起來了。
晚上,那嚴府管家果然來了,告訴他:那篇文章評了個優,小姐同意讓他去當先生了,明天要再去嚴府一趟。
到了第二天,望卿隨著管家又去了,定了報酬為一天一塊大洋,只因年關將近,讓他明年再來教課。若是平常日子,便從早上八點到中午十一點,教那小公子認字識文;若到了星期六和星期天,便從早上八點到中午十一點,教小姐和公子英文。下午便不用去了,只是中飯與早點要在家里吃。
本想還給他配輛小轎車,管家說可以和他坐同一輛小轎車來回便算了,又給了望卿五十塊大洋,權當過年之用了。望卿自然十分歡喜,怎么也想不到這嚴府出手這般闊綽。
望卿本想著這一下可以悠悠閑閑地過個好年了,可沒想到這新春佳節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