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燁從夢中驚醒,睜眼瞪著天花板喘粗氣,好一陣才從那個悲傷的夢魘中緩過來,起身發(fā)現(xiàn)枕頭已濕透。剛?cè)刖爼r,他也曾因為案件疑點重重而夜不能寐,但經(jīng)歷得多了之后也接受了是人都有局限,哪有絕對明察秋毫的“神探”,所以再遇到不順的案子也逐漸麻木了。而且客觀來看,李子珊和他非親非故,這個案子也并不算特殊,為什么竟會讓他做噩夢呢?
他打了個哆嗦,再沖了個澡,嘗試把腦子里依舊清晰的那三張面無表情的少女的臉甩掉。煮了兩包方便面當早餐,吃完后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去警局報道。
今天李子珊的尸檢應該出來了。白燁一進警局,邊和身邊的人點頭打招呼邊想著案子,特別希望尸檢報告里能發(fā)現(xiàn)什么他錯過的線索。
“頭,李子珊的尸檢報告出來了。”藺小帥拿著個文件袋迎面走來,臉上掛著笑。
“怎么說?”白燁一看小帥表情就知道沒什么新線索,但依然忍不住問。
“沒什么異常,血鉀偏高,法醫(yī)分析死因應該是由于高血鉀癥引起的心臟驟停。這一點和她家人核實過,李子珊生前一直失眠,長期吃安眠藥,所以血鉀一直較高。再加上她最近的節(jié)食,一不注意,發(fā)生這種意外的可能性是有的。”藺小帥說。
“我這只看到血檢,別的呢?”白燁翻了翻報告,發(fā)現(xiàn)信息少得可憐。
“沒了。”藺小帥說。
“沒了?為什么?”白燁一股無名火冒上來。
“說是案子疑點不多,而且死者家屬不同意解剖尸體,所以上頭說這個案件按照自然死亡處理,就這么結(jié)案了,家屬沒有異議。”藺小帥說。
“家屬沒異議?”白燁第一次對這么“好說話”的家屬感到憤怒,但和群眾講道理從來不是他的強項。“上頭誰說的?”他一肚子火不知該往哪噴,夢魘中沒有舌頭的李子珊焦躁控訴的模樣還歷歷在目,而案子就要這么結(jié)了,讓白燁一時間憋屈極了。
“我!”石警督從辦公室里走出來,聲如洪鐘:“怎么?有什么問題嗎?”
石警督還沒成為警督時,人稱“鐵石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J城刑警支隊里資歷最老最為剛正不阿之人,當年還在緝毒隊時曾立下赫赫戰(zhàn)功,左臉那條長刀疤和半瘸的右腿都是他英勇擒敵的勛章。除此之外,他還是大白燁八屆的同校師兄。在局里,如果說白燁還有忌憚之人,恐怕也就只有這石警督了。
“師兄,”石警督特別不愛大家叫他警督,所以私下白燁總和他以師兄弟互稱,“我覺得這案子有疑點。”
“什么疑點?你說。”
“我還沒找到具體的線索……”
“沒找到線索哪來的疑點?是死者給你托夢了還是你上星期去哪個村里找村口王瞎子開了天眼?查案不是靠你主觀懷疑,也不能把個人情感帶進去。你是個老刑警了,這種道理小帥可以聽聽,你早就該爛熟于心了。”
“鐵石頭”劍眉倒豎,怒目圓睜,被刀疤分割的左臉由于激動而不規(guī)則地抽動。白燁對師兄打心里尊重且此事自己的確不占理,于是低頭不語,沒底氣和師兄據(jù)理力爭。
“你們都知道海南那個案子吧?……不知道?看看新聞!一混球打著找模特的幌子在網(wǎng)上騙了四個小姑娘去海南,分別讓她們閉上眼睛說是有驚喜,除了其中一個覺得他信不過,怎么也不肯閉眼,另外三個相信了他的姑娘閉上眼睛之后都被他用事先準備好的刀給捅死了。她們其中最大的二十三歲,最小的才十九歲。而這王八蛋為啥殺人呢,說是因為家里的事生氣,就以這種方式泄憤。殺人泄憤?!”鐵石頭一口氣說完之后,長吁一口氣,接著問:“你們談談這個案子對你們的啟發(fā)是什么。”
白燁知道師兄要教訓自己,回不回答都是那么回事兒,決定悶葫蘆到底。藺小帥可不敢,只得硬著頭皮回答:“呃……就是……出去千萬不要相信別人的驚喜,因為一閉眼就有可能會被殺掉?”
“什么亂七八糟的?這個案子說明的是這個社會上還有那么多變態(tài)等我們?nèi)プィe給我說你那狗屁沒線索的疑點,我們警察辦案靠的不是靈感,要么給我切實的證據(jù),要么就不要浪費警力在這抒情,外面有的是案子等你們?nèi)ゲ椤!笔揭还赡X說完,又轉(zhuǎn)身進辦公室從桌上拿了兩個大文件夾遞給白燁:“新案子,給我好好去查!”
白燁接過文件夾瀏覽,兩樁入室盜竊案,失竊金額不大也不小,但都足以達到構(gòu)成刑事案件的標準。惡性事件每天都在發(fā)生,安全,每個人都想要安全,但哪來的絕對安全呢?不過是無限接近“意外”而已。
“你新來的?叫什么?”石警督見白燁開始看新案子的資料,跟被晾在一旁的藺小帥搭話。
藺小帥趕緊回答:“我叫藺小帥,剛進隊兩個月。”
“一進隊就跟著這頭犟牛是你的運氣,好好學著點兒,”石警督表情突然柔和下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掛在刀疤臉上,有種猙獰的慈愛。但這抹笑容轉(zhuǎn)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貫犀利的眼神:“但也記得給我好好盯著點兒,有什么情況可以直接給我電話,知不知道?”
兩相其害取其輕也,藺小帥忙不迭點頭的同時不忘快速瞟了眼白燁:“好的。”
鐵石頭滿意地點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白燁,這才背著手踱著方步進了辦公室。
藺小帥跟在白燁后面,確定距離足夠遠到石警督聽不到他們的對話時才開口:“老大,那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
“怎么辦?干活唄。”白燁拍了拍手中的文件夾。
“哦,那……李子珊那個咱不管了?”藺小帥小心翼翼地問。
“你知道哪種案件最難破嗎?”白燁忽然問。
“呃……”小帥對這個問題暫時找不到角度去回答。
“是證據(jù)不明、事實不清、難以立案的案件。”白燁低聲說。
“哦。”小帥邊點頭邊心里默念這幾個詞。
白燁輕嘆口氣,接著說:“上頭的命令我們要絕對服從,不過以后有個事兒你幫我注意點。”
“您盡管說!”
“所有跟謝永健相關的哪怕再雞毛蒜皮的小事,哪怕是個車輛違停,我也想知道。”
“把他列為重點關注對象是吧?好嘞。”小帥拍著胸脯答應。
二人開始研究新的案子,對于盜竊案,白燁在新人時期警察被派去處理,所以也有一定的經(jīng)驗。一般來說,在大城市,特別像是J城這種外來人口居多的大城市中盜竊案的破案率不高。原因主要是因為盜竊案高發(fā),其嫌犯多為累犯、流竄犯,難以排查;其次是因為其危害相對較輕,所以每宗案件投入的警力不多,一般不會被優(yōu)先處理。這也是許多盜竊案累犯頻繁犯罪的原因,但如果他們碰上的是白燁這種將盜竊案也當殺人案破的人,只能自認倒霉,速速伏法了。
石警督給的那兩樁入室盜竊案,被白燁帶著小帥細細研究一番之后,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規(guī)律之處,迅速組織支隊的數(shù)名弟兄一起成立了專案組,將十幾名入室盜竊的犯罪團伙一鍋端,從窩贓點查獲筆記本、手機數(shù)十臺,后期又通過銷贓路線找回電子產(chǎn)品一百多件。
沒日沒夜地忙活了快一周時間總算結(jié)案,藺小帥將所有的案頭工作做完,給白燁審批時連呼:“真是過癮,我居然有種做英雄的感覺。”
“為民除害,其樂無窮。”白燁笑道。
藺小帥由衷地說:“石警督肯定現(xiàn)在對你贊不絕口,兩樁小案子能被你辦得這么漂亮。”白燁咧嘴干笑,有些話不方便和小帥直說。但他心里清楚,如果他沒把這樁案子辦漂亮,師兄非訓他一通不可。那天師兄交給他這兩樁案子時自然早看出了其中的關聯(lián),沒有對他們點破是想試探他作為一個資深刑警,是否帶著情緒工作,又是否還對這些看似“雞毛蒜皮”的小案件上心。
任何一個難得的機會都面臨著不同的結(jié)果,無論結(jié)果如何,測試者會在這個過程中更加清楚被測試者的能力和為人,許多人都栽在貌似雞毛蒜皮的小事上。
好不容易收工回家,藺小帥提出要請客,白燁破天荒地拒絕了,因為還有件重要的事他不得不做。夜幕降臨,他將車開到J城的一家夜總會門口,跟前臺的領班聊了幾句之后,上四樓找到其中一間名為“爵士”的包間,直接推門進去。
音樂放得震天響,霓虹燈閃得人眼花繚亂,近百平米的包間里只有膩在L型沙發(fā)的轉(zhuǎn)角里的兩人,男方油頭粉面,打扮入時,而女方則明顯年長很多,徒勞地希望從穿著上更接近男方的同齡人。他們?nèi)缒z似漆,異常投入,以至于白燁在他們面前足足站了半分鐘都沒發(fā)現(xiàn)。
白燁想把音樂關了,找了半天開關卻不得要領,無奈下他只得拿起話筒站到他們面前大喊一聲:“張志鵬!”
這對鴛鴦簡直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從沙發(fā)上一彈半米高,女方驚恐地瞪大雙眼按住胸口,就在白燁以為她要心臟病發(fā)時,她先眼眶紅了,再渾身哆嗦著問:“你是……?”
“你別管,我找他。”白燁看也不看她,不耐煩地朝坐那的男人說:“你馬上給我出來。”
那女人發(fā)現(xiàn)不是找她,和泄了氣似的癱靠在沙發(fā)上,張志鵬早嚇得渾身篩糠,還在那“你是……你是……”的瞎問,被白燁一句“少廢話”點了啞穴,垂頭喪氣地乖乖跟在后面出了包間,走到較為安靜的樓道一側(cè)。
“大哥……”張志鵬如果走在大街上,也算得上樣貌出挑、身形健碩。可當他往白燁身邊一站,馬上顯得虛頭巴腦,而那身健身房泡出來的腱子肉都似乎使他顯得更粗蠢了。
“少給我大哥大哥地,孫茜你認識?”白燁挑著眉毛,好幾天沒顧上刮胡子,青黑的胡渣一根根從皮膚里戳出來,像是全副武裝的刺猬。
“孫茜?認識認識,但大哥你千萬別誤會,孫茜和我就是普通朋友,我們沒有……”
“誰特么和你是朋友?”白燁故意大動作摸頭發(fā),張志鵬以為要打他,低頭就躲,被白燁看到眼里,一聲冷笑。
“我,我說錯了,我和孫茜當然算不上朋友,只能說認識,認識,嘿嘿……”說完就趕緊在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想遞給白燁,另一只手已經(jīng)準備好了火機點火。
白燁冷眼一瞥,從牛仔上衣內(nèi)側(cè)口袋掏出煙盒,慢慢抽出一根叼嘴里,又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個銀色打火機,“叮”地一聲,火機蓋彈開,他又慢條斯理地點上煙,張志鵬的手就一直那么晾在空中,進退兩難。
“你說你認識誰?”白燁噴出一口煙,低頭瞇著眼看著張志鵬。
“我說錯了,我不認識孫……不是……我,我,我誰也不認識。”張志鵬不敢看白燁,低著頭垂著手,像是等著隨時要從天而降的災難似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
忽然,只見原先的包廂門開了,包廂里那個女人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腋下夾著包,低頭灰溜溜地從反方向跑了。
白燁朝張志鵬說:“你干什么我暫時不管,但要我想管,自然也管得著。我告訴你,孫茜是我妹,我要是再從她嘴里聽到你的名字,你就……”
“不會,不可能,不可能。”張志鵬連忙擺手。
“得!受累,你忙吧,我先走了。”白燁一臉皮笑肉不笑,朝張志鵬揮了揮手,對方則鞠躬成九十度,直到電梯門緊緊閉上才敢把身子立起來。
電梯里,白燁掏出那個銀色打火機,上面刻著他名字里的“燁”字,這是孫茜第一個月參加工作,省下自己第一個月工資的一半送給他的三十三歲的生日禮物。什么下三濫小王八蛋?竟敢騙他寶貝妹妹?!
他風風火火走出電梯,一頭鉆進車里,大口嚼著剛才順路買巨無霸漢堡,就著還算冰的可樂咽下。這件事算是搞定,他看了看日期和時間,還有另一件事,或者說另一個絕對重要的人要見。
他一臉凝重,又一次將車駛?cè)胍鼓恢械能嚵髦小?
一個小時后,他開到了郊區(qū)的一家醫(yī)院時已經(jīng)快晚上九點。他輕車熟路找住院部,在一樓商超買了束鮮花后上了六層,這里都是長期需要監(jiān)護的病人區(qū)域。樓道口值班的護士見到是他,禮貌地一笑,白燁也朝她點頭致意,在偌大的病房區(qū)左拐右繞走進6027號房間。安靜的雙人間燈還亮著,另外一張床的病人不在,靠窗邊的那張病床上躺著一位年長的女士在沉睡,床頭柜上有一束新?lián)Q的鮮花。
白燁緊緊握著那束花,輕輕地走到那位女士身旁,把花放進床頭柜的空花瓶里,再靠在她床邊坐下,溫柔地握住她在棉被外放著的那只枯瘦如柴的左手。
“媽媽,”他聲音有些哽咽:“你最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