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柳暗
- 高手
- 申子辰
- 3373字
- 2020-02-04 16:57:31
孫一水在公安局被罵得焦頭爛額,回來之后一直歪歪著嘴,說話的聲音比平時都能高出八度。胡建說他現在正找一個合適的筒子出氣,人要憋著氣,一定得發出來,不然會憋壞。孫一水可是一個會憋著自己的人嗎?鐵定不是。
孫一水給金四九打電話,想請他晚上吃飯,“來好幾天了,也沒給你接風。”侯鎮上有一家小飯店,離派出所也不遠,他想到那里,順便說說案子的事。偵破工作現在有了一點進展,宋炎尸體喉嚨中的那團沒根的頭發DNA已提取出來了。只是那枚指紋,由于殘缺得太厲害,怕是沒什么價值。
金四九告訴他現在不方便,正在去柳莊的路上。
孫一水問,“有線索了嗎?”
“先去看看才能確認。”金四九說話的聲音很大,背景聲是柴油機狂躁的吼叫,他正坐在一輛農用三輪車里。孫一水知道這邊有很多這樣的三輪,燒柴油的,斗子上加裝個帆布棚子,里面放幾個小板凳就能拉客。他猜對了一半,金四九坐的不是拉客的三輪,是拉化肥的。
陳鶴群的方法起了效果。侯鎮柳莊的村支書柳小峰來了消息,一個叫柳媚的女人和宋炎有關系。從侯鎮去柳莊有一條近道,是土路,高低不平,很多坑,汽車走不了。要是開車,就得繞很遠。柳小峰在電話里告訴陳鶴群,他侄子正在鎮上買氫肥,剛通過電話,會讓他來派出所接他們。
兩人現在坐在三輪上,車箱子里堆著五袋子碳酸氫銨,散發出刺鼻的氣味。金四九本來想坐到上面,那樣牢穩。陳鶴群說,“肥料沾到屁股上會化,不怕殺[30]屁股你就坐。”
金四九摸了摸化肥,蛇皮袋子潮乎乎的。不得已,也只能學著陳鶴群坐到只有二指寬的車幫上。三輪一顛,屁股上像挨了一棍子。金四九左手扒著車廂前面的橫杠,右手死命抓著車幫,腿也用上勁,這樣還能減輕屁股上因顛簸帶來的疼痛感。
三公里的土路,金四九感覺像是走了多半天。下車的時候,直不起腰來,感覺屁股沒了。柳小峰在大隊門口看著金四九哈哈笑,一看就知道他一定就是市里來的專家了。他拽下脖子里的毛巾,往金四九身上拺[31]打了幾下,把蕩在身上的灰塵撲打下去。
柳小峰也不啰嗦,馬上帶路去柳媚家,邊走邊東拉西扯著柳莊。這里的人絕大部分人是柳姓,一個祖宗傳下來的,連“主子[32]”都一樣。
村里的房子挺高,現在已經不再時興瓦房了,因為不能曬糧食。臨街的墻壁,刷著一溜溜的白灰打底黑色標語。柳小峰指著那些房子,自顧說,“誰比誰蓋得高,低了壓運,屁!錢都瞎了。”
柳媚家住在一個悶頭胡同里,在最里頭,一進胡同就看到她家的街門開著,影壁墻沒抹灰更沒貼瓷磚,還是毛茬。“柳媚的爹有弟兄五個,名字倒好記,從柳大狗排到柳五狗,她爹是柳三狗。”以前人迷信,起的名賤好成人。
柳三狗和老婆曹彩云正在院子里鍘草。曹彩云蹲在一截用來當墩子的樹根上,雙手掐著一捆玉黍秸往鍘刀下一送,柳三狗把鍘刀往下一壓,咔嚓咔嚓地把玉黍秸鍘成二指長的碎段。兩人身上落了一層土。金四九打量了一下,院子東南角有個馬棚,一匹棗紅馬露著腦袋,正拱在槽里吃玉黍秸,鼻子里不斷發出突突的噴氣聲。馬棚外面放著耘鋤[33],兩個三角形的鋤鏵閃著雪亮的光。
柳小峰從柳三狗手里接過鍘刀把,“這是派出所的,去屋里說兩句話,我來鍘。”
柳三狗看了老婆一眼,神情慌亂,馬上笑了笑,“支書,啥事啊?”
“你不知道啥事?去屋里說去,這里土大。”
柳三狗點點頭,把箍在頭上的毛巾扯下來擦了擦汗,把兩位警察讓到堂屋。
“柳媚呢?”陳鶴群也不用自我介紹,村支書已經介紹過了。
柳三狗說,“串親戚去了,沒回來。”
“去誰家了?哪個村?”
柳三狗眨巴了幾下眼,便哭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反正是串親戚去了,不在她姨家,就去了她大舅家,不在她大舅家,就去她二舅家了,也可能在她姑奶奶家……”他擦了擦眼淚,“什么事啊?為什么是派出所的人,這事都是鎮里管,我們又沒犯法,你們是不是來抓她?”
陳鶴群知道事情有點不妙,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要怕,我們不是來抓人的,你看,我們是走著來的,不是開車來的。”
柳三狗歪了歪頭,向大門的方向看了一眼,沒看到警車,往地上擤了一下鼻涕,伸腳踩住蹴了蹴,“我以為你們來是要火化她……”
陳鶴群和金四九同時吃了一驚。陳鶴群說,“人……沒了?”
柳三狗點著頭,張著嘴巴沒哭出聲音,眼淚順著臉往下淌。
“啥時候走的?”
“夜兒個是五七。”
金四九翻開手機日歷,倒著數了數,看了一眼陳鶴群,輕聲說,“5月5日。”柳媚比宋炎正好早死了一個月。
陳鶴群思維有點亂,“不是……這……”他看了金四九一眼,怎么這么巧?
柳三狗長長吐了一口氣,“傷的小口,只在家停了一天靈,怕火葬,所以悶了喪也沒出殯,半夜黑咾就埋了。”
“這事誰還知道?”陳鶴群怕他撒謊,找個佐證。
柳三狗往院子里指了指,“支書就知道,那天半夜里埋人的時候也有他,怎么,他沒跟你們說?”
陳鶴群呼地站起來,一步跨過門限子走到院子里,拽住柳小峰把他拉到過道棚[34]下,還沒開口,柳小峰就慌忙小聲說,“這事我不能知道,我是支書,不火葬是違反政策的事,我又有參與,你是公家的人,我怎么能說自己知道?”
“事實上呢,你知道不知道?”
柳小峰說,“我知道,埋人那晚上有我。柳三狗跟我雖然門兒遠點,也總算是一個家哩,遭了這種事,我不能不幫。柳三狗就這一個閨女,想土葬。一出事他就找到我,說想土葬。你說我能說什么?”
陳鶴群點點頭,“那成,你也到屋里來,土葬火葬這些事不歸派出所管,我就當不知道。鎮上的宋炎死了你也知道,人命關天,我是來調查這事的。”說著,拉著柳小峰的袖子往屋里拽,他步子大,力氣也大,拽得柳小峰一溜小跑。
柳三狗老婆曹彩云也猜出個八九不離十,用耙子[35]耬了耬院子,拍打了幾下衣服,走到屋里,坐到角落里,眼睛都腫了。
陳鶴群說,“我們是來調查一起兇殺案,這么大動靜,你們應該也聽說了……”
柳三狗還沒開口,曹彩云怒聲說,“這個王八羔子死得好,做了這么沒良心的事,就該不得好死,這是報應。”說完低聲哭了一聲,“我可憐的妮兒啊……”喪事一直背著,不敢聲張,怕旁人知道了告發。
事情不復雜,從頭說,也就是去年的事。宋修德在直周城有一個家電門市,柳三狗從店里買了一臺彩電。買來沒多久就出了毛病,柳媚就送回到店里換貨。那天宋炎正好在店里幫忙,一說是柳莊的,離得不遠,三里五鄉的也好說話,但是新貨沒有了,便讓柳媚先回家,貨一到就給她送家里去。過了三天,宋炎果然來送貨,給柳媚留了電話,說再出毛病直接給他打電話就行了,不用跑到直周城。兩人就這么認識了。
柳三狗也不知道兩人到底見過多少次面,在什么地方見的。現在猜,可能是在宋家桃樹林里。柳三狗在沙河邊上有塊地,離宋家桃林不遠。柳媚才十七歲,知道這事見不得光,還是天天往沙河邊上的地里跑。柳媚死前的那段日子,她一直像有心事,悶悶不樂。那天,柳三狗跟媳婦去耘地,柳媚說不舒服待在家里。兩口子下晌回家就發現她死了,屋里有兩個空了的“快殺斃”農藥瓶。這藥是去年剩下的,是用來殺除第三代棉鈴蟲[36]的,劇毒無比。
柳媚死得很難看,從痕跡上判斷,她本來應該想死在床上,結果滾到了院子里,七孔流血,屎尿弄了一身,連上衣都抓得稀爛,披頭散發露著一對雪白的奶子瞪著眼睛死在灶房門口。
柳媚死了之后,柳三狗從柳媚的手機上發現了他跟宋炎的微信聊天記錄。柳媚死前還在質問他為什么要騙她。宋炎說,跟我沒關系,誰知道你是跟哪個光棍瞎整出來的。柳媚床上的枕頭下,有一張紙,只有一行字:得了這個病不愿意拖累家人,隨便埋到哪里去都行。
陳鶴群問,“是什么病?”
柳三狗垂著頭,悶聲說,“艾滋病。”
一直默不作聲的金四九說,“6月3號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柳三狗說,“6月3號是哪一天?初幾?”
柳小峰馬上對金四九說,“我們習慣上說陰歷,說陽歷不習慣。”
金四九說,“今天是10號。”
柳三狗板著指頭數了數,“那兩天晚上在澆地。”
“有證明人沒有?”
“澆的是西地,跟我大哥,還有村里的王東魁伙澆的,那塊地離機井太遠,一家的水龍帶不夠長,再說我們三家的地塊挨著,晚上澆地一個人也顧不過來,又得看水,又得鋪帶子卷帶子,3號和4號晚上都在澆地,白天得睡覺養精神。門口銷貨點掌柜知道,我早上下晌的時候買煙,進出過道口他都能見到我。”
“多少地,澆兩天?”
柳小峰插話說,“這個沒有必要撒謊,白天熱,水好蒸發,所以我們都黑咾澆地,土里還能多吃點水,澆地用電比照明貴多了,一個字一塊多。”
金四九看了一眼陳鶴群,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柳三狗弟兄幾個都叫來。還有誰會比柳家人更有強烈的殺人動機呢?他站起來對陳鶴群說,“我給孫一水打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