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里斯本
在里斯本某廣場中央,有棵名叫盧西塔尼亞(Lusitanian)的絲柏樹,“盧西塔尼亞”這個詞的意思是:葡萄牙人。它的枝椏并非朝天空伸展,而是在人力的馴誘下水平向外舒張,舒張成一把巨大、綿密、異常低矮的綠傘。直徑二十米的傘蓋,輕輕松松就將百余人收納進它的庇蔭之下。支撐樹枝的金屬架,圍繞著扭絞糾結的龐大樹干排成一個個同心圓。這棵絲柏起碼有兩百歲了。它旁邊立著一塊官方告示牌,上面有一首過路人寫下的詩。
我停下腳步,試著辨認其中幾行:
……我是你鋤頭的柄,是你家屋的門,是你搖籃的木,是你棺材的板……
廣場的另一處,一群小雞在蓬亂的草地里覓啄蟲子。幾張桌旁,男人正玩著sueca牌,每個人仔細挑選紙牌,然后放在桌上,帶著精明又認命的表情。在這兒,贏牌乃是靜靜的愉悅。
五月的末尾天氣炎熱,興許有二十八攝氏度。再過一兩個禮拜,從某種意義上說始于塔古斯河彼岸的非洲,就會出現在遙遠而又清晰可見的距離之內。一個老婦人帶著一把傘寂然不動地坐在一把公園長椅上。是那種引人目光的寂然不動。她這般坐在公園長椅上,打定主意要人注意到她。一個男子拎著公文包穿越廣場,帶著每天每日往赴約會的神情。然后,一位面容悲傷的女子抱著一只面容悲傷的小狗經過,朝自由大道
走去。長椅上的老婦人依然維持著她那展示性的寂然不動。那姿勢究竟是擺給誰看呢?
就在我喃喃自問時,突然間,她站起、轉身,拄著雨傘,向我走來。
遠未看清她的臉龐時,我就已經認出了她的步伐。那是一個人早已期待到達、期待坐下來的步伐。那是我的母親。
我時常夢見,我必須打電話到父母的公寓,告訴他們,或請他們轉告其他什么人,我要晚點兒到,因為我錯過了聯運車。我想提醒他們,我不在這個時刻我應該在的地方。夢中的細節每次都不同,但我要告訴他們的主題全都一樣。還有一點也一樣,我總是沒把電話簿帶在身上,而且不管我怎么想,都記不起他們的電話號碼,不管試了幾次,總沒一次是對的。這倒是和夢醒時的情況相符合,我的確已經把那棟公寓的電話給忘了,我父母在那棟公寓住了二十年,對它我也一度稔熟于心。不過,我在夢中也忘了他們早已離開人世。父親二十五年前撒手人寰,母親十年后隨他而去。
在廣場上,她挽著我的手臂,像說好似的,我們橫穿街道,慢慢往“水之母”的階梯頂端走去。
約翰,有件事情你不該忘記——你已經忘記太多事情了。這件事你該牢牢記住:死者不會待在他們埋葬的地方。
在她開始說話的時候,她沒有看著我。她聚精會神地盯著我們前方幾米的地面。她擔心跌跤。
我說的可不是天堂。天堂哪兒都不錯,但我要說的剛巧是別的什么!
她停下來,咀嚼著,仿佛其中有個字包了一層軟骨,得多嚼幾回才能咽下。然后她繼續道:
人死了以后,可以選擇在這世上想住的地方——如果始終假設他們會留在這世上的話。
你是說,他們會回到某個生前讓他們覺得愉快的地方?
這時,我們已站在階梯頂端。她左手扶著欄桿。
你以為你知道答案,你總是這樣。你原本應該多聽你爸的話。
他對很多事情都有答案。我今天才了解到。
我們往下走了三階。
你親愛的爸爸是個充滿疑惑的人,就是因為這樣,我得時時跟在他后面。
幫他揉背?
還有別的,這個也算是吧。
又往下走了四階。她放開扶欄。
死者怎么選擇他們想住在哪里?
她沒回答,而是攏了攏裙子,坐在下一層階梯上。
我選了里斯本!她說,那口氣,像是在重復一件顯而易見的事。
你來過這里嗎——我猶豫著該用哪個詞,因為我不想太過凸顯其中的差別——以前?
她再次忽略我的問題。如果你想知道什么以前我沒告訴你的事,她說,或是你已經忘記的事,此時此地你可以問我。
但我發現,你基本什么也沒跟我說。
誰都會“說”! “說”! “說”!我“做”別的。她示范般地望向遠方,望向塔古斯河彼岸的非洲。不,之前我從未來過這兒。我“做”別的,我給你“看”。
爸也在這兒?
她搖搖頭。
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我沒問他。我猜他可能在羅馬。
因為教廷?
她第一次看著我,眼中閃耀著玩笑得逞的小火光。
才不是,是因為那些桌布!
我用胳膊攬住她。她輕輕將我的手從她的胳膊上移開,但仍握在她手中,然后緩緩地將我倆的手放到石階上。
你在里斯本住多久了?
你不記得我提醒過你事情怎么會是這樣的嗎?我告訴過你它就會像這樣。超越了日日月月,超越了歲歲年年,超越了時間。
她再次凝視著非洲。
所以時間不作數,地方才作數?我說這話來揶揄她。我年輕的時候很愛揶揄她,她也習慣于此,默許之,因為這讓我倆都想起一段逝去的悲傷往事。
小時候,她的篤定明確經常激怒我(與我們爭辯的內容無關)。因為,至少在我眼中,那種篤定明確泄漏出在她虛張聲勢的口氣背后,她是多么的脆弱和猶豫,而我希望她是無堅不摧的。于是,舉凡是她用堅定無比的口氣談論的東西,我都會一概予以反駁,希望這樣我倆能發現其他什么東西,我們可以憑借彼此信任而共同質疑的東西。但事實上,我的反擊只會讓她變得更脆弱,然后,我倆就會疲憊無助,陷入永劫與哀慟的漩渦,只能無聲地呼喊天使,求他來拯救我們。但不管怎樣天使也沒有到來。
這里至少有只動物可以幫我們,她說,眼睛盯著一個她以為是一只正在曬太陽的貓的東西,在十個臺階以下。
那不是貓,我說。那是一頂舊皮帽,一頂筒狀的波蘭騎兵帽。
就是這樣我才吃素,她說。
你很愛吃魚吧!我爭辯道。
魚是冷血的。
那有什么不同?原則就是原則。
約翰啊,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是畫線問題,你得自己決定你要把線畫在哪里。你不能幫別人畫那條線。當然啦,你可以試試,但不會有用的。遵守別人定下的規矩可不等于尊重生命。如果你想尊重生命,你就得自己畫那條線。
所以時間不作數,地方才作數?我又問了一次。
不是任何地方,約翰,是相遇的地方。這世界還留著有軌電車的城市已經不多了,對吧?這里,你總能聽到它們的聲音,除了深夜那幾個小時。
你睡不好嗎?
在里斯本市中心,幾乎沒有一條街上聽不到電車的聲音。
那是194號電車,沒錯吧?每周三我們都會搭這趟車從克羅伊登東去克羅伊登南,然后再搭它回來。我們會先去薩里街(Surrey Street)的市場買東西,然后走到戴維斯影院
,那里有一架電子琴,那人一彈它就會變顏色。那班電車是194號,不是么?
我認識那個琴師,她說,我在市場幫他買過芹菜。
你還買腰子呢,雖然你吃素。
你爸早餐喜歡吃腰子。
和利奧波德·布盧姆一樣。
別炫學了!這兒沒人會注意到。你老是想坐在電車的最前面,樓上的。沒錯,那是194號。
爬樓梯時你就總是抱怨說:哎喲,我的腿,我可憐的腿!
你想坐在樓上的最前面,因為這樣你就可以假裝在開車,而且你想要我看著你開。
我喜歡那些角落!
里斯本這里的欄桿可是一樣的喔,約翰。
你還記得那些火花嗎?
在那些該死的下雨天,記得。
看完電影后開車感覺最棒了。
我從沒見過哪個人看起來像你那么難受,老是坐在椅子邊兒上。
在電車上?
在電車上,在電影院也是。
你常在電影院里哭,我對她說。你有個習慣,老是揩眼角。
就像你開電車,一開就剎車!
不,你是真哭,大多數時候都這樣。
我可以跟你說件事嗎?我想你之前注意過圣胡斯塔高塔吧?就是下面那個。它歸里斯本電車公司所有。塔里面有座升降梯,但那座升降梯真正說來哪兒也不到。它把人載上去,讓他們在平臺上瞭望四周,然后再把他們載下來。那是電車公司的。現在啊,約翰,電影也可以做同樣的事。電影也可以把你帶上去,然后再帶回原來的地方。這就是人們在電影院里哭泣的原因之一。
我本以為——
別以為了!人們在電影院里哭泣的理由,就跟買票進去的人數一樣多。
她抿了抿下嘴唇,每次擦完唇膏她也會做這個動作。在“水之母”階梯上方的一座屋頂上,有個女人正一邊唱著歌,一邊把床單夾在曬衣繩上。她的聲音憂郁悲傷,她的床單雪白閃亮。
我第一次來里斯本時,母親說,就是乘圣胡斯塔的升降梯下來的。我從沒乘它往上升喔,你明白嗎?我是乘它下來的。我們全都是這樣。這就是它建造的目的。它用木頭做襯里,就像鐵路的頭等車廂一樣。我看過我們中有一百個人乘它。它是為我們建造的。
它只能載四十個人,我說。
我們又沒重量。你知道,當我踏出升降梯時看到的第一個東西是什么嗎?一家數碼相機店!
她站起身,開始回頭爬上樓梯。不用說,她爬得有點喘,為了讓自己輕松一點,也為了鼓勵自己,她雙唇間吹出長長的噓聲,嘴唇撅著,像吹口哨似的。她是第一個教我吹口哨的人。終于,我們到了頂端。
我暫時不打算離開里斯本,她說。我正在等待。
她隨即轉過身,朝她剛剛坐著的長椅走去,然后,那座廣場變得宛如展示品般寂然不動,這樣寂然不動直到她終于消失。
接下來幾天,她始終沒有現身。我在這座城市里四處游逛,觀看、作畫、閱讀、交談。我不是在找她。不過,時不時地,我會想起她——通常是因為某種半隱半現的東西。
里斯本這城市和有形世界的關系,與其他城市都不同。它玩著某種游戲。這座城市的廣場和街道鋪著白色和彩色小石塊組成的各式圖案,仿佛不是道路,而是天花板。城市的墻,不論室內戶外,放眼所及,都覆滿了著名的azulejos瓷磚。這些瓷磚訴說著世上各種精彩絕倫的可見事物:吹笛的猴子、采葡萄的女人、祈禱的圣者、大洋里的鯨魚、航行中的十字軍、大教堂的平面圖、飛翔的喜鵲、擁抱的戀人、溫馴的獅子、身披豹紋斑點的莫里亞魚。這座城市的瓷磚,吸引著我們去注意周遭的有形世界,去留心那些可見的事物。
然而與此同時,這些出現在墻面、地板、窗子四圍和階梯下面的裝飾,卻又訴說著一個不同的、完全相反的故事。它們那易碎的白色釉面、那朝氣蓬勃的色彩,還有黏覆四周的灰泥、不斷重復的圖案,樁樁件件都強調了這個事實:它們掩蓋著某種東西,不管藏在它們下方或背后的究竟是什么,都可以永遠地隱藏下去,在它們的掩護之下,永遠隱匿不見!
當我走在街上,看著那些瓷磚,它們就像在玩紙牌似的,蓋住的牌遠比掀開的多。我在一次又一次的發牌、一局又一局的牌戲間,行走、攀爬、轉身,然后,我記起她玩牌時的毅力。
這城市究竟是建立在幾座山丘之上,對于這個數字,始終莫衷一是。有人說七座,就像羅馬一樣。有人不以為然。但無論幾座,這座城市的中心都是建立在一片峭拔險峻的巖石地上,每隔個幾百米就要升降起伏。幾百年來,這座城市起伏的街道采用了各種手段來消除這令人暈眩的地形:階梯、圍地、平臺、死巷、衣物晾曬成的簾幕、落地窗、小庭院、扶手欄、百葉窗;每樣東西都用來遮陽擋風,用來模糊室內與戶外的界限。
沒有什么能引誘她走進距懸崖邊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穿梭在阿爾法瑪區的樓梯、觀景臺與晾曬的衣物之間,我好幾次迷失了自己。
有一回,我們打算離開倫敦,但走錯了路。父親停下車,打開一張地圖。我們開得太遠、太遠了,太往西邊了。母親說。我的方向感很好。有個摸骨師跟我講過不止一次。他興許是從這里摸出來的。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那時,她有一頭讓她總是很不自在的美麗秀發。他說,我頭骨的“地點隆起”就在這兒。
再也不會有人把摸骨師的話當真了。我在后座反唇相譏。他們原先就是一撮秘密法西斯分子。
你憑什么這么說?
你不能用一把鉗子來測量人的天賦。再說,他們的標準是打哪兒來的?當然啦,來自希臘人。狹隘的歐洲人。種族主義者。
那個摸我頭的是個中國人。她嘟噥著。
他們只把人分成兩類,我說,純粹的和墮落的!
反正他們對我的說法就是正確的!我就是有一塊很好的“地點隆起”!我們開太遠了,好幾英里前我們就該左轉,就在剛剛看到那個一條腿也沒有的可憐人那里。現在我們只能繼續往前開——沒地方可掉頭,太遲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應該在下個路口左轉。
太遲了!是她的經典口頭禪之一。每次聽到,我必然怒火滿腔。隨便一件事,或許瑣碎或許重大,說不準就能讓她冒出這句話來。但這句話在我看來似乎與事件無關,而涉及時間折疊的方式——那是我在大約四歲時開始注意到的一件事——這種折痕確保了有些東西可以挽救,有些則不能。她會輕輕念出這三個字,不帶一絲哀怨,簡直像在報個什么東西的價錢。我的怒火有部分就沖著這種冷靜而來。也許正是她的這份冷靜,再加上我的憤怒,才決定了我后來要研究歷史。
想起這些的當口,我正坐在阿爾法瑪區一家拖車大小的酒吧里喝一小杯濃烈刺激的咖啡。我注視著其他客人的臉龐,他們全都超過五十歲,以同樣的方式歷經風霜。里斯本人老愛談論一種感覺,一種心情,他們管它叫saudade,通常翻譯成懷舊(nostalgia),但其實并不貼切。懷舊隱含著一種安適愜意,即便懶散如里斯本也無緣享受。維也納才是懷舊之都。里斯本這城市,從來就飽受狂風吹襲,至今依然,這里留存不下懷舊之情。
Saudade,當我喝下第二杯咖啡,看著一個喝醉的人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把他正在講述的正確無誤的故事像一摞信封似的疊放在一起時,我確定,它是一種怒火攻心的感覺,就是當你不得不聽有人過于冷靜地說出太遲了這三個字時那種怒火攻心的感覺。而“法朵”就是它令人永難忘懷的音樂。也許對死者而言,里斯本是一個特別的停靠站,也許在這里,死者可以比在任何其他城市更加賣弄自己。意大利作家安東尼奧·塔布其
,他深愛著里斯本,曾在這里和死者待了一整天。
接下來那個禮拜天,我在下城區,正穿過巨大的商業廣場(Pra?a do Comécio)。下城區是這座老城唯一一塊平坦低矮的地方。三面由著名的山丘環繞,第四邊是塔古斯河河口。塔古斯河又稱麥稈之海(Sea of Straw),因為在某種光線照耀下,它的河水有一種金色的光澤。15世紀時,里斯本的水手、商人和奴隸販子,從這里的碼頭航向非洲和東方,稍后是巴西。當時,里斯本是歐洲的首富之都,販賣各種睥睨大西洋的貨品:黃金、來自剛果的奴隸、絲綢、鉆石和香料。
把每顆蘋果插上兩顆丁香,她吩咐著,然后我們要加上紅糖放進烤箱里烤。
我會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插上第三顆,我確信這樣會讓蘋果更好吃。
如果被她發現了,她會把那第三顆丁香拔下來,放回罐子里。它們是從馬達加斯加來的,她解釋著。不浪費,不匱乏(Waste not, want not)!
這是她的另一句口頭禪,像副歌一樣唱個不停。不過,不浪費,不匱乏和太遲了不同,這句話比較像警句而非哀嘆。一句總是能派上用場的警句,我一邊想著,一邊穿過下城區,走向商業廣場。這片廣場的尺度規模以及設計上的幾何性,全都像那些不可實現的夢境一般。
1755年11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場致命的地震伴隨著海嘯狂濤以及繼之而來的大火,摧毀了里斯本三分之一的土地,奪去了上萬居民的生命。饑荒、疾病與趁火打劫接踵而至。就在大火還熊熊燃燒,災民只有破爛衣物可以蔽體的時候,人們已開始在灰燼與瓦礫堆中買賣打劫而來的鉆石。盡管天空湛藍,麥稈之海閃爍金光,但每張嘴里談論的都是懲罰與報應。
時隔一年,龐巴爾侯爵便開始夢想一座理性與對稱的新城市。在這場撼動了全歐洲哲學家的樂觀主義和正義觀念的大災難之后,重建的里斯本城,將完全建立在由財富之流保證的繁榮與安全之上!重建后的下城區完美實現了銀行家的夢想街道:規則、透明、平行、可靠,風格與妥善記錄的賬目極為相配,而巨大的商業廣場將使這座城市向全世界的貿易打開大門……
然而,18世紀下半葉的里斯本既非曼徹斯特也非伯明翰,工業革命的巨輪已經在其他地方隆隆轉動。沒落的時代來臨了,這場衰退終將讓葡萄牙變成西歐最為貧窮的國家。
無論有多少人聚集在商業廣場,那里看起來總是呈現為半空狀態。
她的錢包里沒什么錢。她處理現金的動作非常靈巧而精準。她會把錢分成一小筆一小筆,藏在注明用途的不同信封里,或收進梳妝臺的抽屜中,免得忍不住花掉。有一次,她掉了一張十先令的鈔票,那相當于一名女工月薪的三分之一。它不見了!她哭訴著。它不見了!她說這話的口氣,就好像是那張紙鈔自己選擇離開了似的,好像那張鈔票是只忘恩負義的動物,她明明給了它一個這么好的家,它竟然忘恩負義地逃走了。離開不見了!
每當她哭泣的時候,她總會試圖轉過臉避開我。這可能是顧及我的關系,但也是因為在她想到我之前,她的眼淚已將她帶回到別的時光。每當她哭泣的時候,我總是等待著,就像等待一列長長的火車通過平交道口。
過了一會兒,她揩了揩眼睛,說:我們會有辦法的。我們只要稍稍走上一段長長的路就沒問題了。
此刻,我正在奧古斯塔街(Rua Augusta),一條昔日銀行家夢想中的筆直街道。禮拜天,眼鏡行、美發店、旅行社、海事保險公司,全都關門。居民正和家人、朋友上街吃午餐。許多出門做客的人拎著一小包糖果蜜餞,作為周日見面禮,精心包裹起來,系上彩帶蝴蝶結。
孔塞桑街(Rua da Concei??o)街角,一群人等在人行道上,朝馬德蓮娜教堂(Madalena Church)翹首期盼。我決定和他們一塊等。路上無人通行。連電車也停駛了。
我聽到歡呼聲從遠處下街傳來。緊接著,一百五十名跑步者從馬德蓮娜教堂的方向出現。他們穩穩地跑著,一個挨著一個,彼此鼓勵,沒有夸張炫耀,無意競奪爭勝。男人和女人,十幾歲的孩子和七旬老翁,全都昂首向前,有些人的鼻息宛如馬匹的噴鼻聲。他們長長的跨步在電車軌道的石板路上敲打出緩慢而規律的節奏。
一個小孩從背后推我,他想看得清楚點,我就往旁邊挪了一下。有些跑步者緊握雙拳,有些讓雙手輕松垂放。女人的手似乎都保持在臀部上下,男人的手則多半要高一些,差不多在胸部的位置。剛在背后推我的那個小孩,這會兒變成了她。她迅速牽起我的手。在她有生之年,她都是一雙冰冷的手。
在這場半程馬拉松里,她輕聲說道,沒人知道自己能否跑到終點。這就是部分秘密,別嘗試!那個魔法數字是十七。這會兒,他們全在跟自己說:要跑到第十七圈!
他們已經跑了幾圈了?
十圈。這是第十圈。還要七圈才到十七圈。跑完十七圈后,還有最后四圈——那時,他們的下腹部隨時可能痙攣——最后那四圈他們得自求多福!你不必替他們擔心,他們比你強。看那個男人的臉,看他的臉因為賣力跑步繃得多緊。
他的臉繃成了某種笑容。
他的笑容寫著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是?
科斯塔。加油,科斯塔!
那她呢?
馬德蓮娜!
你知道他們所有人的名字?
馬德蓮娜的臉也是繃緊的。馬德蓮娜正在笑!Bravo(加油),馬德蓮娜!
有個男人的T恤上寫著路易斯。路易斯,我喊道,別給超過了。
若澤和多米尼克!她尖叫。
大家笑啊!我說。
這不是一個會把自己搞衰的城市,我的孩子。所以我才在這里。
我瞥了她一眼。她也在笑,眼睛周圍爬滿皺紋,她那張老婦的臉看起來像團捏皺的紙。然后她重復道:不是一個會把自己搞衰的城市,這就是我知道的。
她的聲音變了。變成十七歲的聲音。帶著那個年紀的肉體自信與傲慢。這種傲慢從舌頭開始,無關乎它說了什么或沒說什么,也無關乎害羞或厚顏。這舌頭的傲慢伴著它的舌尖沿著它的白牙跑啊跑的,卻什么也沒說。或者,在某個出乎意料的時刻,這傲慢突然提議要進入或刺探另一個人的嘴——另一個男孩或女孩的嘴。
我瞥著她。她十七歲那年,已經是一個世紀前的事了。
我們朝奇亞多走著,忽然間,心血來潮,我發現自己進了一家糕餅店,問他們有沒有一種甜點,一種杏仁蛋奶凍焦糖布丁,名叫“來自天堂的培根”。它是甜的,嘗起來像杏仁糖,和培根沒任何關系。Toicino do Céu(來自天堂的培根)。我母親在外面等著。是的,他們有。我買了兩塊,糕餅師的太太把它們包成禮盒,系上一條有著麥稈之海顏色的緞帶。我走回街上。
這是我的最愛。你怎么知道的?她問我,用她十七歲的聲音。每天下午,我都會吃“來自天堂的培根”,她加上一句。
我們在路易斯·德·卡蒙斯廣場附近找到一家咖啡館,裝飾著藍白兩色的azulejos瓷磚。
這些瓷磚上的藍顏色,她說,和“瑞基特藍”增白劑一模一樣。“瑞基特藍”的每個方形小包都裹著這樣的藍顏色。
我記得,小時候,我常幫你轉絞衣機,把床單的水擰干。
是啊,擰完總是滿地的水。
反正有拖把嘛。
你上小學之前,的確幫了我很多忙。
在我上小學前,事情總是沒完沒了。你知道小時候我覺得最神奇的東西是什么嗎?
你聽起來像是打算寫自傳的樣子,別這樣!
別怎樣?
這樣你一定會給錯誤綁住的。
你想猜猜看,小時候我覺得最神奇的東西是什么嗎?
說吧。
你的晴雨表!
你父親書桌旁那個?每次出去時我們都會把它帶走。所以你父親就拿出工具箱,把它釘在墻上。我不知忘了多次。很多很多次。那是個結婚禮物。
晴雨表上別了一塊金屬牌,牌子上是這樣寫的。
那群童子軍倒是對那塊牌子印象深刻。
你是1926年2月16日結婚,但我卻在同年的11月15日就出生了!
話不能這么說!他們怎么會知道?雖然我很清楚你是什么時候懷上的。
我一定是在你新婚之夜懷上的,在巴黎?這樣才會剛好滿九個月!
我愛巴黎。打從第一次,我就深深愛上了巴黎。
我知道。
那些枕套和莫里哀的雕像。
那你現在為什么沒在巴黎?你大可選擇巴黎的。
你不能全部生涯都在蜜月里,不是嗎?
是不行,媽,但或許可以全部“死”涯都在蜜月里!
這句話讓她笑到流眼淚。那是個銀色的笑容,就像一束小水流注進一只精雕細刻的紅堡古甕。
那只晴雨表到現在還能用呢,我說。
它的做工很棒。可以用上好幾輩子。
每天你都會過去看它,用指關節敲它的鏡面,再看一次,然后宣布:它正在往上升!或者,第二天:它正在往下降!
你看過哪個晴雨表一直定著不動嗎?
有啊,在非洲。
那時我們不在非洲吧?
你知道當時我怎么想的嗎?
她又笑了,朝著鼻子撅起她的下唇。
我看著你擦去晴雨表上的灰塵。然后你開始敲,不是一下,而是三下、四下、五下、六下,我看到你臉上露出神秘的笑容,我知道你已經改變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指針將會轉向,預告即將變更。指針會停在“晴朗”(FAIR),把“變天”(CHANGE)拋在后頭。隔幾天,如果你很焦慮,一直沒收到等待的信件,或是你不喜歡讀從公共圖書館借來的那本書,你就會用力狠敲晴雨表的鏡面,然后指針就會轉到接近“暴風雨”(STORMY)的位置。而且從不出錯。只要它指向“暴風雨”,馬上就會有暴風雨。
所以,你認為我是那個掌控者?
沒錯。
我的確讓很多事情處于我的掌控之下,我必須如此。
我就從沒包括在內!
對你,我連試都沒試。
沒有嗎?
人們試圖掌控所有風險,讓情況不致失控,但這指的是那些原本就在掌控中的事物。對你,我打從一開始就放任自流。
我覺得很孤單。
我真是太驚訝了,孩子,你是那么自由自在。
以前我一直很害怕,怕這怕那。現在還是。
這很自然啊!不然呢?你要不就無畏無懼,要不就自由自在,你沒法兩個都要。
弄清如何可以兩者兼具無疑是所有哲學的目標,媽。
把你帶來這世界的,可不是什么哲學。
她開始小口吃她最喜愛的焦糖布丁。
有那么一時半刻,愛可以讓你兩者兼具,她加了一句。
你經常處在那樣的時刻里嗎?
一兩次。
她笑著說。那笑容伴隨一組未說出口的密碼。
你知道嗎?我說,在你的葬禮過后,我們所有人才知道,早在你遇見父親之前,你就已經結過婚又離了婚,我們全都驚訝不已。
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她說。我們深愛彼此,我的第一任丈夫和我。
那你為什么離婚?
因為我想生小孩!她用沾了蛋奶凍的手指指著我。那時我不知道你會是什么模樣,但我想要個孩子。
但他不想?
他和我一起看星星。當時我不急。我才十七歲。老實說,我十六歲的時候遇見他——1909年,那年我讀了梅特林克的《青鳥》。我在泰特美術館
遇見他,當時,就像每個星期天一樣,我正在欣賞特納
的水彩畫。他邀我一起喝杯茶——那時代沒什么咖啡——然后告訴我老年特納的所有雙面生活。我覺得他是個老人,雖然當時的他只有你現在的一半歲數。我記得,那時我很好奇他是否也有雙面生活。下一個禮拜天,他給我講了米利暗
的故事。
你是說《圣經》故事?
他跟我說了兩個。《圣經》的故事和我的故事。你知道嗎?他是第一個叫我米利暗的人!在家里,親人總是叫我敏(Mim)。當我離開父親照管的馬廄和那些馬匹時,我是敏。等我過了沃克斯霍爾橋(Vauxhall Bridge),踏上他在那兒迎接我的泰晤士河彼岸,我頓時就成了米利暗。
你什么時候嫁給他的?
他那時剛從印度回來,我想,如果我嫁給他,或許是一個留住他的好方法。我留了他九年;有九年的時間,他和他的米利暗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他不工作?
他思考事物,他提出問題。而我學習,我閱讀,所以我能和他談天。有些事情我們可以聊上一整晚。他叫醒我,帶我走進花園,我們有座大花園,花園的盡頭,是一尊塞涅卡的胸像,那兒沒人看得見我們,我們像亞當和夏娃一樣站在那兒,注視太陽升起。
像亞當和夏娃?
赤身裸體。
那房子在哪兒?
克羅伊登。
克羅伊登!我驚聲尖叫。
噓!別叫,人家會看我們;沒人會在這座城市里大叫。我還記得我坐在那尊雕像下用心學到的一段話:“你必須無欲無求,如果你想超越那個無欲無求的朱庇特!”
但你想要個孩子,而朱庇特不想!
別這么粗俗。艾爾弗雷德崇拜我。你懂嗎?他讓我覺得自己很美。你父親查爾斯是個更有男子氣概的人;他從遠遠的地方崇拜我。
父親見過他嗎?
離婚后,他便離家四處漂泊,成了流浪漢。
你一定很難受。
那是他想要的。
你還繼續見他嗎?
是的,我還見他。就像我現在來見你一樣。
他也在里斯本?
如果有哪個人應該直接上天堂,那就是艾爾弗雷德。他是個圣人。很難和圣人一起生活。但他確實是個圣人。他現在不在里斯本。
我想我見過他一次。
不可能!
有一天在克羅伊登,你把我留在一家大店鋪里。
肯納茨(Kennards)!
你把我留在肯納茨的玩具部。
你喜歡看那里的火車。新式電動火車,不是上發條那種。
你把我帶到玩具部,然后你說:在這等著,約翰,我不會去太久。我就等。火車似乎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我不擔心,但你真的去了很久。我看著信號燈變顏色一千次。你回來時滿臉通紅,就好像是一路跑過來的。我們隨即搭電梯直接下到一樓。在大賣場外面的一條僻靜小巷里,有個男人站在人行道上擋住我們的去路,然后你就用手帕把臉遮住。他身上的衣服用繩子捆扎在一起。胡子如雜草般蔓生。還有他的表情!我無法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
艾爾弗雷德!母親低語,在那家貼了藍白azulejos的咖啡館里。
他有你的兩倍大,我說,他的老朽模樣甚至讓他看起來更為巨大。你記得接下來發生的事嗎?他給了你一個包裹。
那是一些信件。他說他沒有地方放那些信,現在他住在街上,但他無法親手毀了它們,所以他想送還給我。
那些信還在嗎?
她搖搖頭。
我把它們燒了,一回到家立刻就燒了。
后來他伸出一只臟兮兮的手撥亂了我的頭發,他對你說:他需要好好照顧。
母親開始哭泣,在貼了azulejos的咖啡館里。
事情該結束的時候,她啜泣道,我不會猶豫。
當時你還愛他嗎?
他的眼睛能讓人通體燃燒,她低聲說。
打從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不管那個下午你人在哪里,你肯定是和他在一起。然后我跟自己說,我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
之后沒多久他就死了。被一輛轎車撞倒,那輛車沒有停下來。他們以為他是個流浪漢。
她用手捂住臉。
那很危險,她說,咀嚼著字詞,只靠美德生活,或只靠塞涅卡所謂的智慧生活,就算那是真智慧,也是危險的。那會讓人上癮,就像喝酒。我已經看出來了。
為什么他說我需要好好照顧?
她放下雙手。
他看你一眼就知道了。當時你十歲,一張嘴巴總是張得開開的。
他知道你有小孩嗎?
我沒隱瞞他任何事。
一張滿是痛苦的臉,我說。
接著是一段長長的沉默,我倆都望向窗外,看著房子的白,盯著天空的藍。然后她說:艾爾弗雷德教給過我而我教給過你,現在我跟你說,你在他臉上看到的不只是痛苦。不只是痛苦。我現在要稍微休息一下了。
她站起身,緩緩朝洗手間走去。
她正在準備土豆泥。又細又松軟,她說,一邊用叉子翻攪著。她頭上裹著一條大方巾。她整天都在我們住的茶室的廚房里工作。她忍受爐灶的熱氣之苦,然而,當她把沾了糖粉或自制蛋奶凍的手指放進嘴里輕吮時,她總忍不住一臉笑意:甜美的滋味調進了她糕點的驕傲,她知道自己是個很棒的糕點師傅。我看到她在日記本寫過。她每年都給自己買一個日記本,通常會等到二月打折的時候。她選中的日記本上總附有一支細細的鉛筆。鉛筆穿過環圈緊挨著金色的頁邊。比香煙更小更細——那時,她抽的是Du Maurier香煙——那往往是我們想寫東西時唯一能找到的鉛筆。有時,我會用它畫畫。要記得還給我。她會把它小心翼翼地插回環圈里。她用鉛筆寫每日大事,記下她難得一次的約會,以及有條不紊的每日天氣。上午:雨。下午:晴。
再次遇見她,是一個晴朗的早晨。
里斯本市中心的電車,與昔日行駛于克羅伊登的紅色雙層巴士大異其趣;它們如小漁船般局促,一身檸檬黃。電車司機在順利通過宛如海峽的陡峭單行道,把車頭拐向難以察覺的碼頭時,給人的感覺是他們在拖網、掌舵,而非轉動方向盤和操作換擋桿。盡管不時有陡降、傾斜,如同浪濤起伏,但車上的乘客,大多是老人家,卻依然沉穩、冷靜——仿佛正坐在自家客廳或正在拜訪鄰居。事實上,坐在電車開了窗戶的座位里,的確是緊貼那些房間,隨便伸個手就可以碰到掛在窗臺上的鳥籠子,輕輕推上一下,籠子就會晃啊晃的。
我已經乘上28號電車,它開往Prazeres(歡樂),那是一座古老墓園的名字,那兒的陵墓有鑲了窗玻璃的門,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往生者的住所。這些住所里大多設有幾張矮桌、一把椅子、鋪了床罩的床架、地毯、相片、圣母雕像和坐墊。其中一間的地毯上有雙舞鞋。另一間有輛腳踏車和一支釣魚竿斜靠在面對床架的墻壁上,床架上有具小棺木。
我在格拉西亞(Gracia)區的教堂前面搭上電車,那是從墓園駛來的那路電車的終點站,就在我們行經下一個街區,也就是“高地區”時,我再次遇見我的母親。她就像窄街上的其他行人一樣,把自己平貼在一家店門口,好讓鈴鈴作響的電車通過。盡管如此,她還是發現我在車上,于是她在電車停在下一個轉角、兩組車門像木制窗簾似的咿咿呀呀打開時,帶著勝利的神情爬上車,從皮包里拿出車票,然后,用一把普通雨傘當拐杖,走到我旁邊,把手臂悄悄塞進我的臂彎。一只狗坐在另一位老婦人的腳旁搖著尾巴,啪啪啪地敲著地板。木制窗簾合了起來。電動引擎哀鳴著,為聚集足夠馬力讓電車再度上路。她沒說話,默默地交給我一只塑料袋,上面印著哥倫布購物中心
的商標。
到了下一站,當木制窗簾再次打開時,她說:我們是要去市場,我說對了嗎?
是的,那正是我的意思。
聽到我說“是的”,她笑了,用她十七歲的笑聲。
下車吧,她說,走個一分鐘就是整條下坡路,一直通到里貝拉市場。
從里面看,里貝拉市場像座寶塔,一座用刻石、玻璃和合金搭建的寶塔。這項工程的最大挑戰,一定是如何找到最理想的方式讓太陽光照射進來,同時又能提供足夠的遮蔽,免除盛夏驕陽的荼毒。解決方案就是把它蓋得很高,而且只讓光線從側廊射入。
這里的蒼蠅驚人地少,即便是掛滿生肉的地方,也看不見幾只。她領著我,腳步輕快地走著,雨傘幾乎不碰石板路。我們走過蔬菜水果區,直抵鮮魚大道。
一個念頭在我腦海里閃過:她之所以選擇里斯本,就是因為里貝拉市場。
大型魚市是個奇特的地方,進入一個魚市,你就像是進入了另一個王國。石海膽、海戰車(龍蝦)、八目鰻、烏賊、鱈魚、大比目魚,都分明表示著,在這兒,有關時間與空間、長壽與苦痛、光明與黑暗、警醒與沉睡、承認與冷漠的衡量尺度,全都改變了。例如,魚類從不停止生長,年紀越老,體型越大。一條六十歲的沙鰩可以長達兩米,而且絕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對我們而言似乎全然黑暗的地方。魚類可以靠嗅覺在水里偵測荷爾蒙。它們還有額外的第六感,也就是所謂的側線,一種延長了的眼瞼,從魚鰓延伸到魚尾,可以感受震動、聲音和突如其來的干擾。貝類共有四萬五千種,每一種都是其他貝類的食物,每一種也都是掠食者。相對于這個另類世界的永恒不變與循環不已的復雜性,年齡只是某種微不足道的東西。
這里的人跟我很熟,我母親大聲說,語氣里沒有一絲謙遜。
她不相信謙遜這回事。在她看來,謙遜是一種偽裝,一種分散注意力的戰術,好讓人們可以偷偷瞄準其他東西。也許她是對的。
這會兒,她正俯身看一籃圓趾蟹。它們暗沉沉的甲殼有如棕色的天鵝絨,上面覆滿軟毛,觸感柔和,與雙鰲的銳利恰成對比,它們的腿上有藍色的污漬,仿佛剛剛才打油里橫行而過。
這是所有螃蟹中的上選,她對我說。這里人們管它們叫naralheira felpuda。Felpuda就是“毛茸茸”的意思。
她挺直脊背,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神情盯著我的眼睛。
自從我死后,我學了很多東西。你待在這兒的這段時間,應該好好利用我。你可以在死者這里查閱東西,就像查字典一樣。
她的表情是一種快樂的傲慢,因為她很確定,如今她已遙遙領先。
我們沿寶塔里的一條通道一路向下,穿過鲆魚、金槍魚、海魴、鯖魚、沙丁魚、鳳尾魚、軍刀魚。
軍刀魚,她仰望著遙遠的天花板,短短的小鼻子高高翹著,一臉驕傲地說,軍刀魚只有在滿月的夜晚才會從黝深的海底浮上水面。
所有的魚販都是女人。這些女人有著厚實的肩膀,發達的前臂,穿著橡膠長靴,像搬運熱鐵一樣搬運冰塊,但她們緊系的頭巾與眼里淡淡的嘲弄神情,都非常女性化。她們對待自家攤上的魚,就像是對待關系冷淡、有點小煩躁的家族成員。煩躁是因為它們不像從前那樣機靈了!
母親拿起一尾灰蝦,聞了聞。正在給一條魚剖取內臟的魚販沖她微笑。
給我半品脫,她說。跟安德麗雅絲(Andreas)打個招呼,她叫安德麗雅絲,她老公人在古巴,有個女兒,是空姐。
安德麗雅絲抓起她正在剖取內臟的魚,輕輕用刀尖比著一個像是魚白的東西,緊貼在已經清空的胃腔頂端。閃閃發亮,泛白的粉紅色,曲線優美——宛如即將綻放的毛地黃。
那是牙鱈,母親說。
刀尖小心翼翼地移到胃腔下方,碰到一個橘色的粒狀囊袋,和杏干同樣顏色,同樣大小。那是雌魚的魚子。
雌雄同體!安德麗雅絲笑嘻嘻地宣布,接著又說了一次:雌雄同體!好像不想讓我們從驚訝中恢復過來。雌雄同體!
我付了蝦子的錢,我們繼續沿著通道往下走。我們一邊吃著蝦子,一邊把蝦頭蝦尾扔在地上。
我們走上另一條通道,一路向下,經過一家攤子,上面陳列的十幾條魚,是我這輩子見過的顏色最紅的魚了。緋紅帶火的顏色,即便是花卉,甚至熱帶地區的花卉,也開不出這樣的紅色來。
大西洋紅鮭魚,母親輕聲說道。它們的交配習慣也很奇怪。首先,它們要到十歲才發育成熟,就魚類而言是非常晚的了。其次,雄魚比雌魚早熟兩個月。還有,它們會像走獸那樣進行交配,讓精子進入雌魚體內。接著,雌魚把精子保存在體內四個月,直到她的所有卵子發育好,三萬、五萬、十萬個卵子。然后,她讓精子使卵子受精。沒多久,受精卵就在她體內孵化成幼魚。交配完九個月后,雌魚在大西洋中產下她的幼魚。
我總是把生活放在書寫之前,我說。
別吹牛了。
真的。
然后默默地把生活忽略掉。
現在我根本不懂自己寫下的東西了。
別人或許還能。
我們停在鮭魚攤前。
爸爸最愛吃鮭魚,對吧?
沒錯,她說,不過他死后比較愛吃劍魚。葡萄牙文叫espadarte!劍魚有根形如利劍、又長又尖的上吻部,占身體全長的三分之一。它左右揮舞著那根劍,把它獵捕的魚一一砍死,每只都一劍斃命。海明威的故事里海上老人與之搏斗的就是劍魚,沒錯吧?那本書讓我想起你父親還有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壕。有什么關聯?你一定會問。我無法解釋每一件事。那個故事就是會讓我想起你父親還有那場戰爭。我說不出為什么。
都與勇氣有關?
她點點頭。
我沒見過哪個男人像你父親那樣經常流淚,也沒見過哪個男人有他一半的勇敢。
她再次點點頭。我挽起她的手臂。
最奇怪的事情,約翰,是劍魚的肉——千萬別跟銀軍刀魚搞混——這種龐然大魚的肉,經過腌制燒煮,竟然會變成這世上最柔軟、最美味、最白嫩的佳肴。入嘴即化,根本不用咬,嘗起來的口感就像蛋奶酥(soufflé)。每一次我煮完劍魚后,都把魚肉像一個吻般盛進他的盤子。
他來這里吃?
當然不。不管他在哪里,每當他忽然想起我,他就會吃。就像每次我想起他,我就會做這道菜。
我們是不是該去買一條劍魚,我問,還是我們要像現在這樣繼續想象下去?
你在說什么啊?我告訴過你了,劍魚必須用檸檬汁和橄欖油腌制!所以我們必須得買幾顆檸檬,還有一顆青椒、一顆黃椒和一顆紅椒。要先把彩椒切了放進鍋里,把汁燒出來,然后把魚丟進去。魚要切片,每片大約三百克,不要太薄,要從劍魚的肚子上側切下一塊肥美多汁的厚片。烹煮一下下就好,千萬別煮太老,最好蓋上鍋蓋悶一會兒。有人會搭配刺山柑一起吃,我不喜歡。好,我去買魚,你去找檸檬和彩椒。
一連幾天,她都沒再出現。我搭渡輪去了塔古斯河彼岸的卡西利亞什。從那里越過河水回望里斯本,每棟大型建筑都可以一眼認出,每個地區,就像標示在街道圖上似的,能夠輕松辨識出來并說出名字。后方的山巒好像把整座城市都推近了海邊,就挨著海的邊緣。而最奇特的是,從這個距離看過去,里斯本給我的印象竟是除去了所有衣衫,赤身裸體!我不知道這印象是由于云影的關系,還是由于麥稈之海折射的陽光,又或者是因為我所進入的這個地區——幾個世紀以來,水手和漁人就是在這里再次找回他們魂縈夢牽的里斯本,或最后一次回望他們摯愛不渝的里斯本。
第二天,陣陣狂風夾帶著大西洋暴雨的咆哮襲擊里斯本。我正穿行于祖國烈士廣場(Campo dos Mártires da Pátria),夾克風帽拉到頭上。這雨像癲癇發作似的滂沱而來。1817年,祖國的烈士們在這兒被處以絞刑,這座廣場的名稱就是這樣來的。當初行刑的絞架,就豎立在今天的環島處。十二位烈士全是共濟會成員。下令處死他們的是貝雷斯福德元帥(Marshal Beresford),因為在威靈頓(Wellington)的半島戰爭之后,英國人成了這個國家的統治者。那十二個人被指控為共和分子和陰謀叛變者。當他們被蒙上眼睛時,他們為這座城市祈禱。
奇怪的是,這座如今帶有環島、電車、交通川流不息的廣場,竟然仍擠滿了祈禱者。想從祈禱者中間鉆出一條縫,就像想打牲畜集市的牛群中穿過一樣困難。烈士的祈禱者。這樣的祈禱者當然得拜訪市立殯儀館,就在廣場北端的法醫研究所旁邊,而所有來這兒的祈禱者,也都是為了感激矗立在環島中央的那尊雕像的主人:若澤·德·索薩·馬丁斯醫生(Dr. José Thomas de Souza Martins)。
雕像四周立了許多石碑,看起來有點像墓碑。一些斜倚在雕像的基座上,其他的則彼此依靠。它們并不是墓碑;上面刻寫的,全是祈禱者對這位醫生的感激,感激他治好了他們的肝硬化,或支氣管炎,或痔瘡,或陽痿,或結腸炎,或某個小孩的氣喘,或某個女人的緊張……有些是他活著的時候治好的,有些則在他死后。
幾個老婦人在廣場上兜售他的照片。裱框的或沒有裱框的。馬丁斯醫生看起來有點像我的埃德加大伯——我父親的哥哥,一個從不停止學習的學問人,一個從不絕望的理想家,一個人人(包括我母親)眼中的失敗者,一個因為握筆寫了數百頁沒人看過也從未出版的書因而讓右手中指長了粗繭的人。
這兩張臉的共通之處,是嘴巴部位罕見的松弛,那不是虛弱無力,而是一種渴求親吻甚于咀嚼的欲望。他倆還有著類似的前額,不是聰明絕頂的前額,而是無邊無際、鼓舞人心的前額。如今,在馬丁斯醫生死后一百年,他被里斯本人奉為“天堂與人間的醫生”。而我的埃德加大伯,則依然向我展示著沉默之愛的力量。
風夾著雨,海鷗低低掠過屋頂。這是個人人背向大海的日子,除非他們的親友正在海上。
婦女們蜷縮在環島中央的一頂頂黑傘下賣蠟燭。三種尺寸的蠟燭,各有價錢,雖然價錢都沒有標出。最長的一種三十厘米,蠟色宛如羊皮紙。靠近醫生雕像的地方,一支支點著的蠟燭在兩張金屬桌上燃燒。結滿舊熔蠟的桌面上,一根根突出的鐵尖等待著新燭插上,高高的金屬薄板立在后面阻斷來風。我注視著燭火。它們閃爍,它們搖曳,它們像來自玩具龍嘴里似的被吹向一邊;但沒有任何一棵火苗向大雨或狂風屈服。一個頭戴黑帽、有著吉卜賽人面容的男人,貼近燭火站立,神情關切地檢查它們。也許,當風轉向時,他會轉動燭桌或金屬薄板來保護火苗,也許,他是從制燭店那兒討來這份壞天氣的工作,只要求微薄的薪資。或者,他只是像我一樣單純地站在那兒,被這些火苗的堅韌給迷住了?
慢慢地,一個念頭進入我的腦海,我想去買幾支蠟燭,自己點上。我知道它們將為誰點燃。我想到三位朋友,此刻,基于不同的原因,他們都在海上。
我買了最長的蠟燭,它們可以點最久,然后,我走到其中一張燭桌前。我插上它們,一支接著一支,在最靠近的三根鐵尖上。插完之后,我才想起,我該先就著燭火點燃其中一支,這樣才能把另外兩支插好的蠟燭給點著。現在,想要在強風中用火柴點燃它們,實在很難,更何況我根本沒有火柴。
就在我發現自己所犯的錯誤時,一名矮小的女人從后面遞給我一支點燃的蠟燭。我接下蠟燭,沒回頭看,肯定是她,不會有錯!然后,我站在那兒,被三枚閃爍跳躍的新燃燭火催眠了。
當我終于轉過頭來,我簡直不敢相信,雨傘下那名矮小的婦人竟然不是我母親。
我很抱歉,真是對不起,我不假思索地沖口而出,我以為你是我母親!我用法文說著,每當我陷入混亂狀態時,我就會說法文。
我想,我應該年輕到足夠當你女兒吧,她輕輕回答,用帶有葡萄牙腔的法文。我把她的蠟燭還給她,蠟燭還燃燒著,我鞠了個躬。
一旦它們被點燃,她說,不論它們做什么好事,都無需我們參與了。
當然,我低聲說,當然。
你看起來有點困惑,她說。
你的法文說得很好。
我曾在巴黎工作。清潔工。去年我滿五十五歲,我對自己說,是回里斯本再不離開的時候了。我丈夫也和我一起回來了。
我能請你躲躲雨、喝杯咖啡嗎?
不行,插好蠟燭后,我就得回家了。
她有一雙藍眼睛,在一張堅強而毫無戒備的臉上。
這是給我丈夫的,我的愛人。
他生病了?
不,他沒生病。他出了意外。從他工作的屋頂上摔下來。
傷得很重嗎?
她盯著我的胸膛,仿佛它是遙遠的麥稈之海。后來我知道,他死了。
你應該像我一樣帶把傘!她說。接著又加了一句:我們的蠟燭都會繼續燃燒,做它們能做的,而不需要我們。
我離開環島,好不容易穿過繁忙的車流,找到一家咖啡館。我走進去,脫下風帽夾克,到洗手間用毛巾擦干臉,點了杯烈酒。店里高朋滿座,許多人衣著非常考究。我一邊啜飲烈酒,一邊聆聽,有德文,還有英文。于是我得出結論,這些客人大概是來自附近的大使館。
看來,今天早上你去看了馬丁斯醫生。這世上曾有個多么好的人啊!我們里面有些人現在還常去找他看病。
我聽到她說話,但看不見她。只有我一個人坐在那兒。
他們怎么去找他看病,我是說,你的朋友?
他的門診時間是他睡著的時候。
馬丁斯醫生一百年前就死了。
死人也可以睡覺吧,不行嗎?
他們有什么病痛,你那些去找他看病的朋友?
很多人患了希望癥。在我們這里,希望癥就和人世間的憂郁癥一樣普遍。
你把滿懷希望當成一種病?
這種病的末期癥狀之一,就是想再次介入生命,對我們來說,這可是絕癥呢!
有辦法治好嗎?
馬丁斯醫生開了一帖烈士魔咒藥方。
他好像很愛女人,我告訴她。
給你講個故事,她說道。有一天,一位有錢的女患者請他去她的豪宅出診。他為她做了檢查,然后請她的女仆替他從餐具室——注意,是餐具室——倒杯水來。他知道餐具室離這房間很遠。女仆離開之后,他便著手治療。然后女仆端水回來,他把水喝了。醫生,你下回什么時候過來?女病患從臥榻上問。他想了一會兒,迅速跟病人眨了一下眼睛,說道:等我渴的時候,Se?ora(夫人)。說完之后,馬丁斯醫生就離開了。
她笑了。一串水晶般的笑聲,仿佛咖啡館里的每個人都在敲玻璃杯。從其他人的反應來看,沒人聽到這笑聲。
我看過格勞喬·馬克斯演他,她說。
我們兩人曾在戴維斯影院看過《歌劇院之夜》和《鴨羹》。她的笑聲在電影院里像裹了一層布似的,好像她不想讓別人注意到我們,因為我們的存在有那么點非法的味道似的。說非法,一方面是我們沒告訴任何人我們要來這家影院,更直接的原因則是,她總是設法把我倆弄進去而不付錢,并常常成功。訣竅就在一條沒鋪地毯的狹窄樓梯和各個安全出口上。
我所有的書都是講你的,我突然說。
少胡扯!也許你是寫了那些書,所以我得在那兒,跟你做伴。而我的確是那樣。不過那些書和這世上的每件事情都有關,就是和我無關!我一直等到現在,等到你變成里斯本的老頭子了,這才終于等到你準備寫這個關于我的小小故事。
書籍總是和語言有關,對我來說,語言和你的聲音是不可分割的。
別在那里耍小聰明。只要想想我,你就會學到什么叫忍耐。這是你只能從女人身上學到的東西,從男人那兒你無法學到。
《南極的司各特》?
想想司各特的太太。她叫凱特琳。我很懊悔,凱特琳說,不為任何事,只為他的苦難。
你為什么從不讀我寫的書?
我喜歡可以帶我進入另一種人生的書。出于這個原因我才讀以前讀過的那些書的。我讀了很多。每一本都關于真實的人生,但與我翻開書簽位置繼續閱讀時發生在我身上的人生無關。我一讀書,就喪失了所有時間感。女人總是對別種人生充滿好奇,男人因為太過有雄心壯志而無法理解這一點。別種人生,別種你以前活過的人生,或你曾經可以擁有的人生。我希望,你書里所談的人生,是我只愿想象而不愿經歷的人生,我可以自己想象我的人生,不需要任何文字。所以,我沒讀它們是比較好的。我可以從書柜的玻璃門上看見它們。對我而言,這就足夠了。
這些日子我冒險寫了些胡謅的東西。
只要把你發現的東西寫下來就好。
我永遠不知道我發現了什么。
是啊,你永遠不會知道。你只要知道,不論你是在撒謊或是在試圖說出事實,對于其中的差別,你再也犯不起任何一點錯誤。
我十三歲那年,她因故必須拔掉她的所有牙齒。她坐在出租車里給送回家。我站在臥室門口。她平躺在床上,下巴突出,兩頰因為少了牙齒而整個凹陷。我知道我必須在兩件事情當中選擇一件,在那個當口,我也只能做那兩件事。一是尖叫,二是走過去躺在她身邊。于是,我在她身邊躺了下來。她實在太狡詐了,狡詐到沒有立刻表現出她的喜悅。我倆都只得等待。幾分鐘后,她從被單下伸出一只手臂,用她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腕。她的眼睛始終閉著。大多數人,她說,都無法忍受事實。事實真是糟透了,但它就擺在那里,大多數人都無法忍受。而你,約翰,我想你可以容忍事實,以后我們就會知道。時間會告訴我們。當時我沒回答。我就那樣躺在床上。
大多數時候,我都處于迷失狀態,我在擠滿大使館雇員的咖啡館里告訴她。
正因為這樣,你才看得清楚。
很少。
比我好!
她又笑了。層層滾落的笑聲,宛如涌上溪岸的清流。那笑聲像是在邀我跳舞,在廢墟上跳舞,于是我把椅子往后推,像舞廳里的舞伴那樣伸出手臂,朝我以為她所在的位置跨了一步。大使館的員工全都抬起頭,目瞪口呆。我坐了下來。等大伙重新恢復談話后,我輕聲說:
下次我在哪兒見你?
在水道橋上。“自由之水”水道橋。
那橋很長,有14公里吧,我想。
在它跨越阿爾坎塔拉峽谷(the Alcantara valley)那里。那里的橋拱有六十幾米高。站在那上面,你幾乎可以看到美洲!我會在第十六個橋拱處等你。
從哪邊算起的第十六個?
你說呢?當然是從“水之母”算起。禮拜二早上我們那兒見。
不能提前嗎?
你知道一星期七天里面,每個人都有一個幸運日。
我的是哪一天?
禮拜二。你很可能會在禮拜二去世。
那你的呢?
禮拜五。你沒注意到嗎?我還以為你早就注意到了。
你不經常在啊。
比你以為的經常,經常多了。我總是不在那里,那就是你想要的。我永遠不在那里。
禮拜五你好像真的比較開心,我說。
這不是開不開心的問題,而是我知道自己那天得到比較多的保護,因此更自由。
你什么時候發現禮拜五是你的幸運日的?
十歲的時候;我發現禮拜五我總是可以飆出完美的高音。從不失誤。
那現在禮拜五還是你的幸運日嗎?
不,現在我的幸運日是禮拜二,因為我在這里是為了你。
她又笑了。未卜先知的笑。好像她已經看到我們兩個正在接近一個大玩笑。
里斯本是座忍耐之城,是一堆無法回答的問題和一堆昵稱。“自由之水”水道橋落成于1748年。七年之后,它逃過毀滅市中心的那場大地震,毫發無傷。難道是軍隊工程師在規劃水道橋路線時,曾試圖避開那些地質斷層帶?若非如此,它的幸免于難可真是一大謎團。后來,又有許多附水道橋陸續增建,以便提高“自由之水”的供應量。不過事實上,正如持懷疑態度的人一開始就警告過的,“自由之水”的水量從來不足以供應全城。
19世紀時,這條水道橋的名字是Passeio dos Arcos,“橋拱之路”,因為住在西邊村落里的居民,就是把它當成捷徑,由它走進城里去兜售物品或出賣勞力。有了這條水道橋后,他們就不必大費周章地先下到阿爾坎塔拉峽谷,越過河水,再爬上來;他們只要走個一公里跨過天際即可。據說就是因為這樣,他們還給橫跨阿爾坎塔拉峽谷的31座橋拱一一取了昵稱,像是莉婭(Lia)、阿蒂拉(Adila)、卡羅琳娜(Carolina)、桑德拉(Sandra)、伊拉塞娜(Iracena)等等。而位于正中央、直到今日依然是全世界高度第一的石造大尖拱,他們給它取名為瑪伊拉(Maira)。
繼古羅馬人之后,這是現代第一個提議利用水道橋將水引進城里的計劃,政府當局的動機并非出于衛生考慮或顧念老百姓長期缺乏飲水之苦,而是基于對火災的恐懼。每一年,大火不斷吞噬掉這座城市一區又一區的財產。
水道橋興建完成之時,龐巴爾侯爵和那些銀行家們全都接了私人導水管從水道橋上引下水源。然而與此同時,住在非水源處的窮人們,仍只能仰仗公共水泉的恩澤,但這類水泉只要一逢上旱季,立刻就會枯竭。要不,他們就只能以負擔不起的價格從賣水人那里買水喝。這就是為什么這座水道橋后來會改稱“自由之水”的原因。
你總是什么都想要嗎?她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想起她給甜菜根削皮、切片的模樣,握著甜菜的手,又短又硬的刀子,浸染汁液的手指,還有那些深紅帶紫的閃亮薄片,它們強烈飽滿的色彩與她日復一日、每分每秒的堅持不懈,有種莫名的相稱與契合。
當我開始詢問怎樣才能登上水道橋時,我立刻了解她為何要故弄玄虛地把約會定在下周二了。這件事確實得費點時間。水道橋的所有入口都上鎖,得向供水公司提出正式申請才有辦法上去。就算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提出申請,某些行政程序上的拖延也是免不了的。我決定跟他們說,我正在寫一本有關里斯本的書。
你對這城市很熟嗎?供水公司的公關小姐問我。她看起來很煩,好像有很多考卷要改似的,雖然她顯然不是老師。這讓我想到,我應該買幾個“來自天堂的培根”給她。這樣她就可以一邊打計算機,一邊心不在焉地吃了。
不,我回答,我很喜歡這座城市,但我對它不是很了解。正因如此,我需要你的幫助。
你也許知道,“自由之水”本來一直供應里斯本的用水,直到幾年之前。現在它不再供水了,但我們依然讓它維持運作,以示——嗯,是怎么說的來著——對了,以示敬意?你可以禮拜一早上和費爾南多一起上去。他是水管的維修檢查員。早上八點半,在辦公室這里,禮拜一!
請問,可以禮拜二嗎?
可以啊,但我以為你很趕。
我想禮拜二比較方便。
那就禮拜二來吧。
費爾南多是個六十四五歲的男人,快退休了。他在“葡萄牙帝國自由之水公司”服務了一輩子。他始終保持著雙眼緊瞇、腰桿挺直的模樣,并有種習于獨處、遠離人群的氣質——像是牧羊人或尖塔修建工。他領著我飛快穿過氣勢宏偉、宛如神殿的蓄水庫,那里總計可容納五千立方米的水量。他顯然不喜歡這座神殿——這神殿是為太多人興建的,這里也舉行了太多的演講。
他的熱情全都傾注在來自源頭的那條水流上,傾注在那段漫長、孤獨、不合乎自然又幾乎不可置信的旅程之上。一段歷經潛流地底、匍匐路面到飛躍天際的旅程。水流上到那里之后,要讓它們在導管中保持冰涼狀態,然后經過徹底的混合、沉淀和澄清,同時給予正確數量的光線,以免水分飽和膨脹。就在我們踏上從水庫爬往水道橋階梯的那一刻,他放慢了步伐。
水道橋的頂端只有五米寬,由看似永無盡頭的石制隧道構成,隧道兩邊各有一條開放、筆直的通道,旁邊筑有護墻,以免人不小心掉下去。費爾南多把水道橋里的流水當成某種有生命的東西,需要保護、喂食、清洗、照顧——幾乎就像動物園里的動物。比方說,水獺。每周一次,他會走十四公里去到它的源頭,確定一切都沒問題。我想他一定覺得,隧道里的水流就像水獺一樣,可以認出他的腳步聲。他很擔心自己就要退休了。
這回,我們必須沿著通道在阿爾坎塔拉峽谷上空走上一段距離。他在護墻上比了個手勢,表示他一想到自己還得忍受下面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牛只和喋喋不休,他就很恨。更糟的是,他的身體偏偏還這么硬朗!他問我年齡多大了。我告訴他。所以你懂!他說。Você entende(你懂)!我懂。
接著,他想帶我參觀他的隧道。他向我解釋,那兩條半圓形輸水槽,徒手是如何把玄武巖石一塊一塊雕鑿出來,那些石塊又是如何一一榫接;石塊和石塊間的縫隙要用膩子填合,膩子是用生石灰、粉狀石灰巖加上初榨橄欖油混制而成,凝結后的膩子可比玄武巖還要堅硬。費爾南多已經被訓練成一名優秀的石匠。
我不能與他同行,因為我有約會。我和母親碰面時,也不希望他在旁邊。換作其他時候,一旁有人并不會困擾我。也許是因為地點的關系吧,因為這里遠離地面。也或許是因為,這是有史以來頭一回,母親事先和我約好了時間。
我告訴他我想畫一下這里的風景,但畫畫時我需要安靜。他點點頭,然后打開進入隧道的門,他說他會讓門開著,等我畫好,可以進去找他。
當他踏出陽光,步入拱形的幽暗世界,他的臉龐隨即放松,眼睛也睜開了。隧道內部既矮且窄。伸開雙臂輕易就可碰到兩端的墻面。位于兩邊的半圓形水渠,直徑約莫兩掌寬。里面的水不到半滿,水流平靜而持續。經過幾公里的旅程之后,水流已經習慣了坡度的存在。
從中央望去,在兩條水槽上方,一條石板步道筆直地延伸至視線的盡頭。步道同樣很窄。無法容納兩人并肩而行,一人必須退后。費爾南多打開他的探照燈,開始往前走。
過了一會兒,當我斜倚在他剛剛打開的大門對面的護墻上時,我想我聽到了他在說話。他說著一些簡短的句子,像是在做批注。但里面沒人和他一起。
在水道橋平直度的慫恿下,我踏上戶外步道,開始快速下行。從某種意義上說,維埃拉·達·席爾瓦的畫作都是關于里斯本、里斯本的天空以及橫貫天空的通道的。當我到達峽谷另一端時,我回過頭,數著橋拱的數目,直到第十六座,那里離費爾南多打開的大門并不遠。
通道下方,是幾條尚未完成的街道以及幾棟住了人但還在修建的房子。一個窮郊區而非貧民窟。我看見一輛沒有輪子的轎車,一個廚房椅大小的陽臺,一個小孩正在用一根綁在樹上的繩索蕩啊蕩,紅色瓷磚涂上了水泥以免被大西洋的強風刮走,一扇沒有窗框的窗子外掛著兩床被褥,一只被鎖鏈鎖住的小狗在陽光下狂吠。
看見了嗎?她突然出聲。每樣東西都是破的,都有些小缺損,像是給工廠淘汰的瑕疵品,以半價便宜出售。并非真的壞了,就只是不合格。每樣東西——那些山脈,那片麥稈之海,那個在下面蕩啊蕩的小孩,那輛車,那座城堡,每樣東西都是瑕疵品,而且打從一開始就有缺陷。
她正坐在通道中一只便攜式小凳上,離我只有幾米。那是一只三腳折疊小凳,非常輕便;她習慣隨身攜帶,這樣就可以在公共場合隨時坐下。她戴了一頂鐘形帽。
每樣東西一開始都是酸的,她說,然后慢慢變甜,接著轉為苦澀。
爸爸喜歡吃那個劍魚嗎?我問。
我是在談論人生,不是瑣事。
雖然她嘴里這樣說,但臉上掛著笑,甚至連肩膀也在笑。我記得這笑容,很像1935年左右她穿著游泳衣站在沙灘上的笑容,因為當她穿上游泳衣時,她覺得自己不需要工作。
打從一開始就出了錯,她繼續說道。每樣東西始于死亡。
我不懂。
有一天,等你來到我這個位置之后,你就會懂了。創造起始于死亡。
兩只白蝴蝶在她的帽子上轉圈圈。它們或許是跟著她一塊兒來的,因為在這個高度的水道橋上,根本沒什么可吸引蝴蝶的東西。
起始當然是一種誕生,大家不是都這樣認為嗎?我問道。
那是一種常見的錯誤,你果然如我所料,掉進陷阱里了!
所以,你說,每樣東西都始于死亡!
完全正確!隨后才是誕生。之所以會有誕生,是為了要給那些打從一開始就壞了的東西,在死亡之后,有個重新修補的機會。這就是我們為何出生在這世上的原因,約翰。來修補。
但是,你不算真的在這世上吧,你算嗎?
你怎么會這么笨!我們——我們這些死去的人——我們都在這世上。就跟你和那些活人一樣,都在這世上。你和我們,我們都在這世上,為了修補一些已經破損的東西。這就是我們為何會出現的原因。
出現?
成為存在的。
你說得好像沒人能選擇任何事一樣!
你可以選擇任何你喜歡的。你只是無法希望每件事情都如意。
她依然笑容燦爛。
當然。
希望是一只超級放大鏡——就是因為這樣它才無法看遠。
你為什么一直笑?
讓我們只把希望放在那些有機會實現的東西上吧!就讓那些東西修好吧!一兩樣好了一大堆也就好了。只要把一樣東西修好,就可以改變其他一千種東西。
怎么說?
下面那只狗的鏈子太短了。改變它,把鏈子加長。這樣,它就可以走到陰影處,它就會躺下來,不再狂吠。然后這寂靜無聲的環境,會讓母親想買只金絲雀養在廚房的籠子里。在金絲雀的歌聲中,母親把衣服燙得更平整。父親穿著剛熨好的襯衫去上班,他的肩膀就不會那么酸痛。于是下班回家后,他就會和從前一樣,有時間和青春期的女兒開玩笑。而女兒將因此回心轉意,決定找個晚上把她的情人帶回家。然后另一個晚上,父親將提議和那個小伙子一起去釣魚……這世上誰會知道呢?不過就是把鏈子加長而已。
那只狗還在叫。
有些東西想要修復,除了革命之外別無他法,我說。
那是你這么說,約翰。
那不是我怎么說的問題,那是環境的問題。
我寧可相信那只是你的主張。
為什么?
那樣比較不像推托之辭。環境!什么事情都可以躲在這兩個字背后。我相信修復,還有另一樣我現在要告訴你的事。
那是什么?
無可逃避的欲望。欲望永遠無法阻止。
說到這里,她從折疊小凳上站起身來,斜倚著護墻。
欲望是阻擋不住的。我們當中有個人曾向我解釋緣由。但在那之前,我就知道答案了。想想無底洞,想想空無一物。完完全全的空無一物。即便在絕對的空無中,仍然有一種吁求存在——你要加入我嗎?“空無一物”吁求著“某事某物”。總是這樣。然而那里終究仍只有吁求;毫無掩飾嘶啞哭喊的吁求。一種錐心的渴望。于是,我們陷入了一個永恒難解的謎:如何從空無一物中創造出某事某物。
她朝我走了一步。用她那游泳衣的笑容輕聲低語,咖啡色的雙眸凝定在遠方的某一點上。
這創造出來的某事某物,無法支撐其他任何東西,它只是一種欲望。它不擁有任何東西,也沒任何東西能給它什么,這世上沒有它的位置!但它確實存在!它存在。他是個鞋匠,我想,那個告訴我這一切的人。
聽起來像是雅各布·波墨。
別再掉書袋了!
她大笑,用她十七歲的傲慢笑聲。
別再掉書袋了!她又咯咯笑著說了一遍。從這兒起你就可以拼過任何一個掉書袋的人了!
我們凝視著下面的紅色瓷磚,以及窗戶上的兩床被褥。小狗不叫了。然后,她的笑聲終止,我握住她冰冷的手。
放手寫吧,把你發現的東西寫下來,她說。
我永遠也不知道我發現了什么。
是啊,你永遠不會知道。
書寫需要勇氣,我說。
勇氣會來的。寫下你發現的東西,讓世人注意到我們,拜托了。
你再也不來了!
所以,拜托了,約翰。
接著,她邁開腳步,將折疊小凳遞給我,朝費爾南多沒上鎖的大門走去。她用力拉開大門,就好像她每天早上都這么做,做了一輩子似的,然后跨上輸水槽頂端,步入那條狹窄的石板步道。
里面空氣轉涼,仿佛我們是在地底而非天際。光線也不相同。門外,陽光閃亮而透明,滲入隧道之后,就轉而變為金黃。每隔五十米,拱頂天花板便向外開出一座小塔,有如石造的燈籠天窗,將光線引進里面。而每一座天窗,都像接力似的,不斷向遠方退去,灑落的陽光宛如一道金色簾幕,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越來越小。里頭的聲響也不同。在無邊的寂靜中,我們聽見水流的舔啜聲順著兩條半圓形玄武巖石渠一路通往“水之母”——就像貓舌舔水那樣,聲聲分明。
我不知道我們站在那里彼此對望了多久——也許從她死后有整整十五年。
終于,她轉過頭,咬著下唇,開始走。一邊走著,她一邊頭也不回地重申:拜托了,約翰!
她從第一座石造天窗,邁入一重接一重的光瀑。在她兩側,水流閃映著宛如漂燭一般忽上忽下的耀眼星點。她走進一片金黃之中,金黃如同簾幕一般將她藏起,我再也看不見她,直到她重新出現在遠方的光瀑之下。她越走越遠,越遠越小。越走越不費力,越遠越顯輕盈。她消失在下一道金色簾幕的包覆之中,當她再次出現時,我幾乎看不清她的身影。
我屈下身,將手放進追隨她而去的涓涓流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