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日內瓦
博爾赫斯有張照片,大約拍攝于1980年代初,在他離開布宜諾斯艾利斯來到日內瓦并死于日內瓦的一兩年前,他說日內瓦這座城市,是他的“故鄉”之一。在這張照片中,你可以看到他已近乎全盲,你可以感受到盲目如何是一座監獄——他經常在其詩作中提到的那種監獄
。同時,照片中他的臉,是一張居住著許多其他生命的臉。那是一張滿是友伴的臉;許許多多的男男女女帶著他們的愛憎情仇透過他那幾乎不具視力的雙眼訴說著。一張欲望無盡的臉。那是一幅肖像,標著“匿名”,提供給成百年成千年的詩人。
日內瓦是座復雜矛盾、難解如謎的城市,像個活生生的人。我可以幫她填寫一張身份證。國籍:中立。性別:女。年齡:(判斷受到干擾)看起來比實際小。婚姻狀況:離異。職業:觀察員。生理特征:因為近視而略微弓身。整體概述:性感而隱秘。
在歐洲其他城市中,有著同樣令人屏息的自然條件的,只有托萊多(這兩座城市本身截然不同)。然而想起托萊多,我的腦海中就會浮現出格列柯
畫筆下的這座城市;可是從來沒有哪個人為日內瓦畫出這樣的畫,她的唯一象征,是從湖里向上噴射而出、像個玩具似的大噴泉,她把這個噴泉當成鹵素燈,關關開開。
在日內瓦的天空中,云隨著風——其中寒風與焚風是最為惡名昭著的兩股——自意大利、奧地利、法國,或北邊的德國萊因河谷、荷比低地和波羅的海而來。有時,它們甚至是從北非和波蘭遠道而來。日內瓦是個聚合之地,而她自己深知這點。
幾百年來,路經日內瓦的旅行者們,把他們的信件、指南、地圖、名單、便條都留在了這里,由日內瓦轉交給其他后來的旅行者。她帶著好奇與驕傲的混雜心情將它們一一遍覽。那些過于不幸而無法出生在我們城鎮的人,她總結道,顯然只能活在他們的每一分熱情當中,而熱情是一種令人盲目的不幸。她的郵政總局設計得有如大教堂一般宏偉。
20世紀初,日內瓦是歐洲革命家和陰謀家的定期聚會點——就像今天,她是世界經濟新秩序的匯聚之所一樣。她還是國際紅十字會、聯合國、國際勞工局、世界衛生組織和基督教普世教會協會的永久會址。這里有百分之四十的人口是外國人。有兩萬五千人在沒有身份證件的情況下在此生活、工作。單是聯合國的日內瓦分部,便雇用了二十四名全職人員,僅僅是負責把檔案、信件從一個部門拿到另一個部門。
對那些革命陰謀家,那些憂慮不安的國際談判代表,以及今日的金融黑手黨人,日內瓦已經提供了并且將繼續提供給他們安寧平靜,她那嘗起來像化石海貝的白酒,她的湖上之旅、雪景、漂亮的梨子、映在水面的落日、一年中至少一見的枝頭白霜、全世界最安全的電梯、來自她湖中的北極鮮魚、牛奶巧克力,以及一種源源不斷、低調樸素而又優雅完滿以至于變成一種情色挑逗的舒適。
1914年那個夏天,博爾赫斯十五歲,全家人在離開阿根廷客居日內瓦期間,發現他們自己被剛剛爆發的戰爭困在了這座城市里。博爾赫斯進了加爾文學院。他妹妹就讀于藝術學校。他們在費迪南德·霍德勒街(Rue Ferdinand-Hodler)
有間公寓,很可能,博爾赫斯就是在行走于加爾文學院與霍德勒街之間的路上時,寫出他的第一批詩作。
日內瓦人經常對他們的城市感到厭倦,滿懷深情的厭倦——他們并不夢想掙脫她的束縛,離開她去尋找更好的居所,相反的,他們以縱橫不絕的四處行旅來尋找刺激。他們是冒險犯難、堅韌不拔的旅行者。這座城市充滿了旅行者的傳奇,在晚餐桌上樂道傳誦——她以慣常的一絲不茍安排裝飾著這些餐桌,如同以往一般不帶丁點錯誤,每道菜肴總是準時備好,伴著一抹態度含糊的笑容端呈上來。
雖然她直接繼承了加爾文的血脈,但無論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都無法令她震驚。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引誘她、打動她,或者該說,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明顯地引誘她、打動她。她把她隱秘的熱情(她當然有)嚴嚴實實地隱藏著,只有少數人可以窺見領會。
在日內瓦南邊,貼近隆河(Rh?ne)流出湖泊之處,有幾條窄窄的、短短的筆直街道,建有一棟棟四層樓房,這些房子建于19世紀,最初作為住宅公寓。其中有些在日后變成辦公室,有些至今仍作為公寓使用。
這些街道像巨大的圖書館里貫穿于書架之間的一條條廊道。從街上看去,每一列緊閉的窗都是另一排書架的玻璃門。而一扇扇緊掩的漆頭前門,則是圖書館的目錄卡片柜抽屜。在它們的墻壁背后,一切都等待著人們閱讀。我把這些街道稱為她的檔案街。
它們與這城市的官方檔案無關,那些委員會報告、備忘錄、正式決議、數百萬會議記錄、無名研究員的種種發現、極端的公開訴求、頁邊還帶著愛語涂鴉的演講初稿、準確到必須埋掉的預言、對口譯員的抱怨以及綿延不絕的年度預算——所有這些全都儲藏在別處的國際組織辦公室中。在檔案街的書架上等待人們閱讀的,盡是些個人私密、沒有前例且無關緊要的東西。
檔案室不同于圖書館。圖書館是由裝訂成冊的書籍構成的,這些書籍的每一頁,都經過反復的閱讀與校訂。至于檔案,則往往是最初被丟棄或放在一邊的紙頁。日內瓦的熱情,就是去挖掘、編目和檢視這些被放在一邊的東西。難怪她會近視。難怪她會把自己武裝起來以對抗憐憫,即便在睡夢之中。
比方說,該怎樣給一張從臺歷上撕下的、日期包括1935年9月22日星期天到10月5日星期六這兩個禮拜的紙片編目呢?在兩個星期的兩欄之間、留給人們注記的小小空間里,寫著十一個字。字跡歪斜、潦草、未經思索。也許是個女人寫的。那些字翻譯過來是:整夜,整夜,明信片上是什么。
日內瓦的熱情帶給她什么?這熱情緩解她永不滿足的好奇。好奇與探人隱私或散布流言——或只有一點點。她既非門房也非法官。日內瓦是個觀察員,單純地著迷于人類的各種困境與慰藉。
無論面對何種情境,無論它多么駭人聽聞,她都能低聲說出“我知道了”,然后溫柔地加上一句:在這兒坐一下,我去看看能給你拿點什么過來。
猜想不出她會從哪個地方拿來她將拿來的東西,書架、藥箱、地窖、衣櫥,還是她床頭柜的抽屜。而奇怪的是,正是她將拿來的東西取自何處這個問題,讓她顯得性感無比。
博爾赫斯十七歲那年,他在日內瓦的一次經驗,深深影響了他。他一直到很后來,才和一兩位朋友談起這件事。那年,他父親決定,這是他兒子失去童貞的最好時機。于是,他幫他安排了一名妓女。一間位于二樓的臥室。一個晚春的午后。就在他家附近。也許是布德弗廣場(Place du Bourg-de-Four),也許是杜福爾將軍路(Rue de Génénal-Dufour)。博爾赫斯可能把這兩個名字搞混了。但我會選擇杜福爾將軍路,因為那是一條檔案街。
十七歲的博爾赫斯,與那名妓女面對面,害臊、羞愧,以及懷疑父親也是這女人恩客的念頭,令他癱瘓。在他的一生中,他的身體總令他悲傷苦惱。他只在詩作中褪去衣衫,而詩作,同時也是他的衣衫。
在杜福爾將軍路的那個午后,當女人注意到這名年輕男子的悲傷苦惱時,她隨手拿了件罩衫往雪白的雙肩上一披,略略屈身,向房門走去。
在那兒坐一下,她溫柔地說道。我去看看能給你拿點什么過來。
她給他拿來的,正是她在其中一間檔案館里發現的某樣東西。
許多年后,博爾赫斯當上地處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國家圖書館館長,他的想象力變成不知疲勞的收集者,孜孜不倦地收集著被擱在一旁的物件、被撕碎的內情筆記,以及誤植錯置的殘篇斷簡。他最偉大的詩作,正是這類收集的品項目錄:某個男子對一名三十年前離開他的女子的記憶,一只鑰匙環,一副紙牌,一朵壓在書頁之間的枯萎紫羅蘭,一張吸墨紙上的反寫信件,被其他書冊掩藏遮擋的倒傾書籍,一個男孩萬花筒中的對稱玫瑰,當燈光在狹窄廊道中熄滅時的特納色彩,指甲,地圖集,尾端逐漸灰白的八字胡,阿耳戈斯之槳
……
“在那兒坐一下,我去看看能給你拿點什么過來。”
去年夏天,當布什和他的軍隊加上石油公司和它們的顧問團正在摧毀伊拉克的同時,我和女兒卡佳(Katya)在日內瓦碰了面。我告訴卡佳我在里斯本遇見了我母親。母親在世時,和卡佳之間有一種莫逆知心的情感,她們共同分享著某種非常深沉的東西,某種無須討論便可心領神會的默契。她們兩人都認為,想要在別人指定的地方尋找生命的意義,只是一種徒勞。唯有在秘密當中,才能挖掘到意義。
聽完發生在里斯本的故事后,卡佳提議道:奶奶拜托你的事,可以從博爾赫斯開始!為什么不呢?你引用他,我們討論他,我們還常說要去拜訪他的墓園,你都還沒去過呢,我們一起去吧!
她在日內瓦大劇院(Grand Théatre)工作,我騎摩托車到那里接她。我剛把引擎熄滅,雙腳放下,立刻就被熱氣弄得窒息。我脫下手套。街上幾乎沒有車輛行人。在這盛夏時節,市中心的每個人都走了。少數幾名行人,差不多都上了年紀,全踩著夢游者的緩慢步調。他們寧可待在外頭,也不愿留在公寓里,因為獨自面對這樣的懊熱,會讓人更加窒息。他們漫步,他們靜坐,他們給自己扇風,他們舔著冰淇淋或啃著杏子(這年夏天的杏,是近十年來最好的)。
我摘下頭盔,把手套塞進去。
基于某種特殊原因,即便是在盛夏最酷熱的時節,摩托車騎手依然會戴上輕質皮手套。名義上,手套是為了滑倒時可以提供保護,并把雙手和握把上的濕黏橡膠隔離開來。然而更要緊的原因是,手套能讓雙手免受酷寒氣流的吹刮,雖然暑熱讓這股氣流變得宜人多了,但還是會讓觸覺遲鈍。摩托車騎手戴上夏季手套,是為了享受精準的樂趣。
我走到舞臺后門,說要找卡佳。接待人員正在喝罐裝冰紅茶(桃子口味)。劇院關閉了一個月,此時只留下最基本的工作人員。
在那兒坐一下,接待人員溫柔地說著,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她。
卡佳的工作是撰寫節目介紹,向各級學生解釋歌劇和芭蕾——包括加爾文學院的學生。她從辦公室跑下樓時,身上穿著炭黑色和白色的印花夏裝。如果博爾赫斯站在這里,將只能看到一片模糊晃動的灰影。
我沒讓你等太久吧?
根本沒有。
你想去參觀舞臺嗎?我們可以爬到最頂層,很高喔,然后俯瞰整個空蕩蕩的劇院。
有件事是關于空蕩蕩的劇院的……
沒錯,它們是滿的!
我們從一道像是戶外逃生梯的金屬階梯開始爬。在我們上面,有兩三名舞臺工作人員正在控制燈光機器。她向他們揮手。
他們請我上去,她說,我跟他們說,我會帶你一起去。
他們也跟她揮手,笑著。
稍后,等我們爬到他們那層時,其中一人對卡佳說:嗯,看來你已經有個爬高的好頭腦啰。
而我在心里想著,這輩子我到底參與過幾次這樣的儀式,這種男人向女人展示工作中某種特殊小危險的儀式(如果危險性過高,他們就不展示了)。他們想讓她印象深刻,他們想得到崇拜。這是個很好的借口,可以扶著女人,告訴她應該踩哪里,或該怎么彎身。這還有另一種樂趣。這套儀式擴大了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差異,而希望的翅膀,就在這擴大的差異中拍動。在接下來的一兩個小時里,這套程序會讓人有種變輕變亮的感覺。
現在我們多高?
將近一百米,寶貝兒。
我們聽見非常輕微的顫音從某間彩排室傳來,是一名女高音正在吊嗓。電池照明燈昏暗微弱,在遠離光源之處,所有東西都籠罩在漆黑一片之中,除了一扇打開的門,比地窖口大不了多少,在很遠很遠的下方,舞臺后面。陽光透過它流瀉進來。它之所以開著,無疑是為了放進些許空氣。舞臺工作人員穿著短褲和背心,我們汗流浹背。
女高音開始唱詠嘆調。
貝里尼的《清教徒》(I Puritani),最年輕的舞臺工作人員宣布。上一季演了八十場!
O rendetemi la speme
O lasciatemi morir ...
再給我一次希望
或讓我死……
舞臺就像干船塢,卡佳和我沿著其中一條橋梁走過。懸掛在橋梁上,平行排開,筆直垂降到臺板的,是油漆好的本季全部劇目的舞臺裝置。
一盞聚光燈的光束穿過臺板;女高音的歌聲,因為某種原因,停在曲中,就在這時,我們看見一只鳥,穿過打開的門,低低地飛了進來。
它在黑暗的空間里回旋了好幾分鐘。然后棲息在一條鋼纜上,充滿迷惑。我們發現它是一只椋鳥。它飛向一盞盞燈光,相信它們是通向陽光的出口。它已忘記或再也找不回剛剛飛進來的入口。
它飛翔在垂掛的背景間:海洋、山脈、西班牙客棧、德國森林、皇宮、農民婚禮。它一邊飛,一邊叫著“提卻!提卻!”它的叫聲越來越尖,因為它越來越確定自己已陷入網羅。
陷入網羅的鳥需要所有東西變黑,除了它的逃亡路徑。但這情形并未發生,于是那只椋鳥不斷沖撞著墻壁、簾幕和畫布。提卻!提卻!提卻!
歌劇院有一則古老的迷信,如果有鳥死在舞臺上,房子就會著火。
那位彩排中的女高音,穿著長褲T恤,爬上舞臺。也許有人告訴了她那只鳥的事情。
提卻!提卻!卡佳模仿著它的叫聲。女歌手向上看,接近它。她也模仿起八哥的叫聲。鳥兒回應著。女歌手修正她的音調,兩者的叫聲變得幾乎無法分辨。鳥兒朝她飛來。
卡佳和我連忙沖下金屬階梯。當我們打舞臺工作人員旁邊經過時,一個年輕人跟卡佳說:以前都不知道原來你是個歌劇女伶啊!
在街道外邊的劇院轉角處,有扇小門開著,女高音雙手交握胸前,不斷唱著:提卻!提卻!那些吃著冰淇淋和杏子的老人家聚集在她身邊,沒半點驚訝。在這樣的酷暑中,在一座被遺棄的城市里,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
我們先去喝杯咖啡吧,卡佳說,然后去墓園。
她找了一個充滿陽光的位置。我坐在陰影下。我們聽見遠處的鼓掌聲。也許那只鳥已經飛走了。“如果我們把這個故事告訴別人,”她說,“誰會相信我們呢?”
墓園有遼闊的草坪和高大的樹木。一只畫眉挑剔地停在某塊新刈的草地上。我們向一個園丁問路,他是個波斯尼亞人。
終于,我們在很遠的一個角落里,找到了他的墓。一塊簡單的墓碑,一方礫石鋪地,礫石地上擺了一只條編籃子,里面是泥土和一株濃密、小葉、極深墨綠色的漿果灌木。我一定得找出它的名字,因為博爾赫斯喜愛嚴謹;嚴謹讓他在寫作時有機會精準地著陸在他所選定的位置。他一生不斷飽受中傷和痛苦地在政治中迷失,但這從未出現在他寫下的書頁上。
Debo justificar lo que me hiere.
No importa mi ventura o mi desventura.
Soy el poeta.
我應該為損害我的一切辯解。
我的幸或不幸無關緊要。
我是詩人。
那株濃密墨綠的灌木,根據波斯尼亞園丁的說法,叫做Buxus sempervivensy(一種黃楊木)。我本可以認出它。在上薩瓦省的村落里,人們會拿這種植物的小枝浸蘸圣水,為列置床榻的摯愛親友的軀體最后一次輕灑祈福。因為匱乏的緣故,它成了一種圣樹。在這一地區,每逢圣枝主日
總沒有足夠的柳樹可供使用,于是薩瓦人就開始以這種長青的黃楊木取而代之。
墓碑上寫著:他死于1986年6月14日。
我們兩人靜靜站在那兒。卡佳的手提袋背在肩上,我抓著黑色頭盔,里面塞著我的手套。我們屈身蹲在墓碑前。
墓碑上有一幅淺浮雕,刻著一群人站在一個看似中世紀船只的東西里。抑或其實他們是在陸地上,因為他們的戰士紀律才如此緊貼而堅定地站立在一起?他們看起來很古老。墓碑背面是另一群戰士,握著矛或槳,自信昂然,隨時準備著馳騁疆場、穿渡惡水。
在博爾赫斯回到日內瓦等待辭世時,陪伴他身邊的是瑪麗亞·兒玉(María Kodama)。在1960年代早期,她是他的學生之一,研究盎格魯-撒克森文學和北歐文學。她的年紀只有他的一半。他們結婚時,也就是他死前八周,他們搬離了情人塔路(Rue de la Tour-Ma?tresse)這條檔案街上的一家旅館,住進她找到的一間公寓。
這本書,他在一篇獻詞中寫道,是你的,瑪莉亞·兒玉。我一定要告訴你們,這個題詞包含了薄暮之光,奈良之鹿,孤獨之夜和稠密之晨,分享之島,海洋,沙漠,花園,忘卻湮沒和記憶扭曲的種種,伊斯蘭宣禮人的高亢呼聲,霍克伍德之死,一些書和版畫,一定要嗎?……我們只能給予已經給予的東西。我們所能給予的,都是已經屬于別人的東西!
一個年輕人用嬰兒車推著孩子走過,那時,卡佳和我正在研究刻于碑銘上的是哪種文字。小男嬰指著一只昂首向前的鴿子,發出喜悅洋溢的笑聲,沒錯,肯定是他讓小鳥飛走的。
我們發現,刻在墓碑前面的四個字是盎格魯-撒克森文。And Ne Forhtedan Na。切勿恐懼。
一對男女朝墓園小徑遠處的一張空長椅走去。他們猶豫了一下,然后決定坐下。女人坐在她男人的膝蓋上,面向他。
墓碑背面的文字是北歐文。Hann tekr sverthit Gram ok leggr i methal theira bert.他拿過格蘭神劍,把出鞘的劍擱在他們之間。這句子出自一則北歐薩迦
,多年來,兒玉和博爾赫斯一直鐘愛這個故事,用它逗趣。
在碑文的最底端,接近草皮之處,寫著:烏爾里卡致哈維爾·奧塔羅拉。烏爾里卡是博爾赫斯臨時取給兒玉的名字,哈維爾則是她臨時取給他的。
真是不應該,我在心里想著,我們居然沒帶花來。接著,我起了個念頭:沒有花,那就留下我的一只皮手套吧。
駕著除草機的園丁越來越近了。我聽見二沖程引擎的聲音,聞到剛剛刈下的青草的味道。我實在不知道還有什么氣味能像剛刈下的青草那樣讓人聯想起“開始”:清晨,童年,春天。
The memory of a morning.
Lines of Virgil and Frost.
The Voice of Macedonio Fernándéz.
The love or the conversation of a few people.
Certainly they are talismans, but useless against
the dark I cannot name.
the dark I must not name.
清晨的回憶。
維吉爾和弗羅斯特的詩。
馬塞多尼奧·費爾南德斯的聲音。
幾個人的愛或交談。
當然,它們是護身符,但無力對抗
我無法名狀的黑暗。
我不可名狀的黑暗。
我開始揣度思量。手套只會讓人覺得像是某個人不小心掉在這里的!一只掉落的皺巴巴的黑色手套!它沒有任何意義。算了吧。還是改天再帶束花過來。什么花呢?
O endless rose, intimate, without limit,
Which the Lord will finally show to my dead eyes.
噢無盡的玫瑰,親密的,無所限制的,
上帝終將展示給我那死去的雙眼。
卡佳帶著探詢的眼光看著我。我點點頭。是該走了。我們緩緩朝大門走去,誰也沒說話。
你們找到了嗎?波斯尼亞園丁問。
多虧了你,卡佳回答。
家人?
是的,家人,她回答。
劇院外面一片平靜,八哥飛進去的那扇門已經關上。我把摩托車停在卡佳的女式小摩托旁邊。她去拿她的頭盔。我也準備戴上我的頭盔,就抽出里面的手套。只有一只。我又看了一次。只有一只。
怎么了?
有只手套不見了。
一定是不小心掉了,我們回去找,只要一小會兒。
我把剛剛站在墓碑前的念頭告訴了她。
你低估他了,她一臉陰謀地說,大大低估他了。
我們大笑,我把剩下那只手套塞進口袋,她爬上后座。
燈光大多是綠的,我們很快越過了隆河,把城市撇在身后,順著減速彎道迂回騎向隘口。溫熱的空氣疾拂過我赤裸的雙手,卡佳隨著車的轉彎而傾身。我想起她最近是怎樣在一條短信里向我提到了愛利亞的芝諾:運動的東西既不在它所在的空間之中,也不在它不在的空間之中;對我而言,這就是音樂的定義。
我們創造了某種音樂,直到我們抵達鐮刀隘口(Col de la Faucille)。
我們在那兒停下車,朝向阿爾卑斯山俯瞰湖水,還有日內瓦城和其中的蕓蕓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