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版序
1989年《追尋現代中國》第一版完工之際,中國正處于風波之中。九年后,當本書第二版告成時,中國乃至世界的形勢都大不一樣了。鄧小平于1997年辭世,李鵬也于1998年初從總理一職退了下來。蘇聯解體后,許多加盟共和國紛紛獨立,此前附屬于蘇聯的東歐成員國,也走上了各不相同的道路。
從1990年代開始,整個國家開始沉浸在機遇、獎賞、對國內經濟增長模棱兩可的解讀中,汲汲于參與國際金融事件。隨著香港在1997年夏天和平回歸中國,臺灣愈發受到矚目:對臺灣而言,大陸的政策仿佛是晴雨表,預測著未來經濟重新整合的可能模式。
就在這九年時間內,我們對中國歷史的認識也大大拓展了。中國境內豐富的考古發現改變了我們對中國早期社會的看法,關于統治學說的早期文獻也得另眼相看。至于離我們更近的歷史時段,更有中外學者于數不勝數的領域里潛心研究,這些研究成果深刻地改變了我們一度自詡的見解。
在把這些新發現融入第二版的過程中,我不得不改變許多舊有的觀點,同時引入不少新觀念。在清朝這一部分里,比較突出的問題就有:18世紀滿清皇帝如何扮演中亞的統治者這一角色;自18世紀晚期以來,中國的秘密結社是如何一步步在挑戰國家權威方面發揮重大作用的;清朝女性識字和女性教育的本質,以及當時忠君政治對女性意象的利用;晚清發展起來的民族主義有哪幾類,新的印刷媒介對廣泛傳播這些思潮又起了怎樣的推動作用。
至于中華民國時期(1912—1949),需要重新思考的議題也同樣多:中國共產主義的先驅,尤其是它和無政府主義、唯意志論思潮之間的關聯;許多持有不同意見的共產主義活躍分子,他們的事業軌跡和生存策略是怎樣的;中國城市里商業和社會生活的性質,對現代性進行解讀和表達的模式的轉換;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前后,共產黨人和國民黨民族主義者之間展開的地下斗爭。
我盡可能把這些新發現納入第二版里。為了讓這本書不至于太笨重,我刪減了上百處,還對一些地方做了概要,有整整幾頁甚至幾個章節我認為沒有必要保留。這樣一來,書的內容不僅更新了,連篇幅也比第一版少。為了讓內容思路更加清晰,我還做了幾個結構上的調整,包括提前介紹一些經濟和地理方面的情況,在有關民族主義和共產主義政黨的部分里修改了這幾章的組織方式,用另一種形式來呈現外交政策的問題。
第一版的部分讀者和書評人反映,希望這本書更多是以主題或概念作為行文的線索,而不是按照時間順序發展,他們還說,書的內容更加關注社會的大趨勢,所看重的人物經歷,都是來自那些完全從各種政治中心脫離出來的人。他們希望我能對林林總總的現代西方理論多加留意,例如后現代主義、底層研究或其他各種貼上后馬克思主義標簽的流派。在上述諸方面,我還是保持“食古不化”吧。無論是歷史專業的老師還是學生,首先都需要知道事情是在什么時候發生,進而才去了解它為什么會發生。當然,在中國社會內部積聚起來的力量,會對領袖或潛在領袖的想法和生活產生影響,一如國外勢力施加的威力或傳播的思想對中國所產生的影響一樣。不過我仍然覺得,要想理解這些變化多端的推力,最妥當的做法是從中心出發往外看。至于在內容選擇或組織方面采用更有力的理論框架,這樣做可能會符合部分讀者的需要,但對于其他人來說,反而會造成疑惑,甚至令人生畏。再者,就當下西方文化世界的本性而言,無論我選擇什么理論,它都會迅速被淘汰掉。
因此,在本書的框架里,這個“中心”會為讀者提供一副“眼鏡”,中國人的經驗浩瀚如宇宙,但透過鏡片,我們可以把一般的焦點聚集在從這個宇宙放射出來的數個光點上。若讀者想要對某個材料有更確切的了解,可以參考本書附錄的延伸閱讀書目。1998年,中國躋身世界之林的探索之旅仍在繼續。我所希望的是,當新讀者翻開《追尋》的新版時,能懷著同情之心去跟隨這趟旅程,同時對于那些中國人自己最感緊迫的問題,也能予以一定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