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馳趕到醫院。周南停好車，追著張偉一起上了電梯。

到了單間病房的樓層，看到張儉和秘書已經站在門口。這種情況下就有些尷尬，不僅秘書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連張儉的眼神都有些怪異的盯著他們。張偉一門心思在父親的搶救結過，看到醫生和護士走出病房，他踉蹌退后一步。

“進去看看吧。”周南低聲安慰道。

張偉走到大哥身邊的時候，僅僅是眼神交流，沒有任何話。氣氛尷尬到冰點以下。秘書退后一步，對周南小聲道，“你說有事，就是和張偉……抽煙？”他的鼻子一向靈敏，有任何味道都會被他辨識出來。

“認識的朋友有苦惱的事，我找他商量一下怎么辦。”周南不會撒謊，但是看到張儉的瞬間，也會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

“老爺子剛剛平穩。這幾天得在醫院守著，多陪陪老爺子。”秘書看著老板也進了病房，才松了一口氣，“照理說除了張家人，外人一概不準探望。更別說知道住在哪間病房。回去之后你嘴巴一定嚴禁透露半個字。”

周南也學著他的口氣，低聲問：“那張留知道老爺子病了嗎？”

“別提老三了。什么事都聽大哥的。僅限跟錢有關的事。”秘書看著病房門關上，他拉著周南站到墻邊，“他們三兄弟啊。雖說同父，但是不同心。老二仇恨老大。老三覬覦老大的金錢。可惜了。老爺子沒病之前說過，三個兒子中，脾氣最像他的就是老二，天生的耿直正義，卻在中年時期四處碰壁。后來性子一轉，迅速積攢家業。才能達到今天這種程度。”秘書說的很得意，就像他經歷過的人生一樣。

周南很感嘆的頭靠著墻，“你呢？想成為誰？”

“當然是老大啊。牽一發而動全身。誰也不敢動他。”

“好吧。你繼續做美夢，我下去透口氣。”

秘書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舍不得放走這唯一的聽眾，“別啊。就留我一個人？”

周南第一次奮力掙脫開，“人我送到了。張家人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

病房內。

張老爺子依然緊閉雙眼，身邊的各種輔助機器都在滴滴答答的正常運轉。

張儉和張偉看著對方很久沒說話。

“你不怕我殺了周南？”

“在爸的床前別說殺人的話。”

“我知道你的用意。咱們兄弟間什么都好商量。”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可惜我辦不到。”

“放棄眼前擁有的就那么難嗎？”

“你說呢？爸拼了一輩子就想風光無限，我替他守住家業怎么了？”

“你守住的是他犯下的大錯！”

“還輪不到你對爸的人生指手畫腳！”

“對。輪不到我。我和你是親哥倆。你卻每次這樣傷人。我從沒想過壓制你。只是這些年知道的事太多。作為張家的一員，總得有一個人站出來證明對錯。我不想爸死后也背著血債下去……”

“好啊。那就拿出你的能力。在這座城市，能絆倒我的人，還真沒出現過……”

話說到這，張偉知道沒有必要在繼續下去。他們兄弟總是這樣。見面互看不順眼，分開的時候還會因為看到某樣對方愛吃的東西而發呆。

推門而出的張偉，看到秘書在挽留周南。

周南一看救星出來，對秘書立了立眉毛得意的跟著走了。

秘書面對老板，尷尬的說：“這……”

張儉嘆氣，“每次吵架，我都怕他路上開車出事。周南陪在他身邊也好。”

“您明知道周南是二哥送來打聽底細的。繼續由著他們搗亂，接下來的幾個工程都得受影響。”秘書有點著急。雖說不是親兄弟，但處在這個位置久了，也只會一門心思為老板著想。

“我倒是真的很想看到那一天……”張儉話說的意味深長。他從沒否認什么，也從不給任何人立規矩，不怒自威的狀態經常影響周圍的人。

但，周南似乎并不受什么影響。

張偉坐上車，才漸漸從燥郁的火氣中解脫出來。周南肚子有些餓，喝掉車里剩下的半瓶水。

“你也真沉得住氣。跟你大哥在父親病床前鬧一場。心里舒服了嗎？”周南本意想勸他，出口聽起來又變了味道。

“你要是沒事就閉嘴讓我靜靜。”張偉看向窗外，把后腦勺留給他。

“你爸…沒得病之前是什么樣的人？我都不記得一家人曾經干過什么。那會每天晚上回家，我爸還沒回來。早起他又沒起來。他忙著賺錢，我白天上學。一天說不上十句話。心煩的時候我們互看不順眼。也從沒有什么幸福記憶。后來的事，你肯定從檔案里看到了。”

“我……”張偉本能的想否認，卻也知道自己不能在周南面前撒謊。與其說他獨行江湖，不如說早已習慣依靠身邊每個人。

“家里的事，本來就說不清楚。今天咱們什么也別提。回去后，我想送小海到我朋友李揚那里。李揚他爸是公交司機，開了一輩子大車，聽聲音就能分辨出車的病情。我這點手藝還是從李叔那學來的。特技駕駛也好，修車技師也好，只要他喜歡就行。什么事都得自己情愿去干，才能干出名堂。”周南說的很興奮，似乎已經看到小海學業有成的樣子。

張偉回想起曾聽到關于周南的那些話，情緒有些低沉道，“你就不怨恨嗎？如果沒出事。現在的你可能已經實現愿望。老代也會自豪的到處介紹你是自己的徒弟。”

“你知道的還真多。他是不是把我所有的秘密都跟你說了？”周南無奈的搖頭。老代可能是老了，總覺的對他很愧疚，卻又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去彌補。照理說，本就是淡薄的鄰里關系，管他是道義還是情理？

到了家，三個小家伙已經就寢。小白睡眠質量不好，聽到聲音抬頭看，周南擺手讓他繼續睡。

周南陪著張偉在院子里坐了一夜。從小時候樓下瘋跑，到上學時打架，印象中那個朋友足球踢得好。他們聊著聊著就掉淚，相視后尷尬的哈哈大笑，又自覺的捂住嘴，怕吵醒屋里的小孩。

看著太陽重新升起，張偉把手里的煙掐滅，“以后怕是要戒煙了。”

“哪有那么容易啊。什么事都不要過于樂觀，同時又要保持一份可能反復的警惕心。”周南伸懶腰看向門口，“你進去后，把小海叫出來。我約了朋友，今天就給他送去拜師。”

張偉默默點頭，有時候他也在心里假設，如果工作圈里有周南這樣的朋友，很多路一定能順利通過。

小海發懵的跟著周南吃了早飯，卻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干什么。

周南把車開到李揚新買下的廢棄駕校門口。小海一度以為自己是被周南給賣了。直到進屋，看見對著電視玩賽車游戲的李揚，小海緊張的尖叫起來。

“你鬼喊什么？這孩子也沒吃錯藥啊？！”周南有些不解。拍了拍李揚的肩膀，替小海趕緊解釋。

小海連著鞠躬三次，而且是很正式的九十度。他脹紅了臉，緊張的雙手合十，“周哥，您是怎么認識，咱們市特技冠軍？我喜歡車有一半都是因為看了李哥特技駕駛的錄像。”

周南半張著嘴，他還真不知道李揚這么受歡迎。他們二人碰到一起就瞎聊，久而久之周南的印象中李揚就只是會修車的……此刻他有些慚愧自己的無知。

李揚放下手里的遙控器，不好意思的走到他面前，“你別這么說。在這行里，有技術的不止我一個。周南，你這是什么意思？”

周南緩過神來，給小海使了眼色，對李揚解釋道：“這就是我說的，給你找個打雜的。孩子踏實肯干，熱血又熱心。重點是話不多腿勤快。”

小海很有眼力見，“您和周哥是朋友？我對您會更加忠誠。我不怕吃苦。家里條件不允許也就沒上學。我想努力靠自己干出點成績。請您收下我！”

李揚聽他們倆的對話有些糊涂。周南本來答應給他找個看門的，卻帶來個無比崇拜他的小孩？眼下這情況，他已經把人送來又沒辦法轟出去……李揚在心里把周南罵的狗血噴頭。

周南覺得鼻癢打個噴嚏。李揚心里稍微解氣。

小海看著院很大，有幾臺舊車。

“你會開車？”李揚問他。

“會。我爸是跑大車的。小的時候他就教我開手動擋。”

“玩車有風險，你了解多少？”

“嘿嘿…”小海不好意思的撓頭，接著認真的回答說：“知道。就是很喜歡自己做主的感覺。人不就是這樣嗎？能有自由，快樂隨風……”

李揚故意把話岔開，“你怎么跟周南似的？說話不著邊，跟他可學不出什么好。滿口老氣橫秋，小小年紀可別過的跟經歷了一個人生似的。我要不安排你干什么，你肯定也覺得別扭。事先說好了，暫時沒錢給你開工資，暫且只能管飯。能賺多少錢，都看自己本事。以后有的時間細聊。出去掃院子吧！”

小海整張臉都笑開了。奪門而出的架勢，抄起倚在門口的掃把，要把院子灰塵都吹盡氣魄。李揚站在窗戶邊，看著看著忽然就笑了。他才想起來，周南還在……轉身后，他看到癱在椅子上歪頭酣睡的周南，嘴角的口水馬上就要流出來。可笑的是周南居然還及時咽了口水……

“喂！你來我這，就是送人啊？什么話都不囑咐一下嗎？”李揚踹了椅子腿，周南猛地睜開眼睛惶恐的看著他。

“啊！啊…是。孩子得有好人管。咱們像他那么大的時候，還不一定有堅定的夢想呢！你多費心！”周南邊打哈欠邊偷拿桌上的面包，撕開包裝拼命的吃了三口，把腮幫子塞的滿滿當當。

李揚看他吃的熊樣，調侃道：“有多久沒看到你這個吃相了？是在技術課上？”李揚給他擰開一瓶水遞了過去，“那時候做夢都是那些特技動作。和人家比賽，就想多學一個招把排名搞到靠前。翻墻，偷窺，旁聽，真是什么事都讓咱倆干了。我記得還一起罰站過。”

“那還不是你把車開翻了？”周南喝了半瓶才順下去，“你那次差點把車開廢。我說出去都沒人信？你爸背地里抹眼淚，我看著都難過。那會拼命想獲得的榮譽。還不是一場意外瓦解了？”

李揚仍然記得。他們倆技術搞得不錯。有一幫人特意找他們，提出夜晚賽車拼特技和車速，只要能進前五名就有現金獎勵。重點是車由他們提供。周南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李揚卻已經動了心。事實證明，現場確實有人做了手腳。場地選的是很專業賽道。一堆人圍著看熱鬧。他們讓李揚贏了頭兩場，馬上進行前五名次的爭奪賽。周南看那幾個負責人的臉色，覺得有大事要發生。

“這場我替你吧！”周南摁住車門，看著喜出望外的李揚。

李揚還沒從贏的興奮中緩過來，卻還是笑嘻嘻的拍了他一下，“怎么？都這個時候了，還想壓我一頭？我沒關系。很輕松就能超過他們。”

那幾個勸說他上車的負責人要阻攔周南。周圍的氣氛一下變得怪異緊張起來。

周南依然摁住車門不讓李揚參加，“我從沒想過勝你。能走到今天，我很感謝你。”

李揚忽然清醒過來，他從周南的眼里看出深深的擔憂，本能的松開拉車門的手。“你…小心點。”

周邊的負責人看他們做出了選擇，就揮手向主席臺那邊確認準備就緒。起初第一圈平穩無事，第二圈開始就有人盯著屏幕喊叫起來。周南幾次被人虛晃一下差點翻車。最嚴重的假動作，并沒有展示在屏幕上。對方有幾輛車故意包圍周南的車，在最后一圈將他擠出跑道。

屏幕上可以清晰的看到周南開的車翻了一圈，四個轱轆穩穩落地。大家剛才歡呼的尖叫聲瞬間鴉雀無聲。李揚發瘋似的沖進跑道，還有一些維修工作人員趕過去。車門摔得變形。李揚打開車門扶著周南下車的瞬間，他抱著周南嚎啕大哭。好一會，他才松開手，周南輕拍他的背不知說了多少“沒關系”。借著照明燈，他才看到周南被撞破的額頭和嘴角，還有從衣服里滑落出什么東西。

“我現在回想起當初。都覺得不可思議。你怎么能把背包塞進衣服里。是那會太瘦了？”李揚坐到周南身邊，回想著那件事。

“還說呢！我看現場那些人的眼神不對。就琢磨怎么能挺過去，才用了這招么。結果不還是肋骨劈了兩根？幸好沒斷……”周南輕描淡寫道。

李揚眼神變得有些不一樣。他對事從不示弱的人，卻在那件事后徹底變了性格。很多人都說，李揚好像能把命交給周南。漸漸的，他們的關系被同行們傳為佳話。

周南滿屋子找吃的，半開玩笑道：“幸好那次咱們及時脫身。”

“那個人，不是鬼六的入行師父么？”

“是啊！他師父壞咱們后有一個月？出了一場車禍，人被困在車里，一把火燒成灰。”周南看實在沒什么吃的。就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

李揚先試了一下咖啡的溫度，“那會很多人都說是咱們搞事弄死了他。”

“咱們哪是那個級別的？老代為了幫忙洗清嫌疑，幾乎把當時的監控全看了一遍。也可能是我膽子小，就再也不敢得罪人。”

“這不怪你。要不是我貪圖榮譽。也不至于后面有劫，后來跟特技有關的賽程全都取消。我也沒臉見那些一起玩的朋友。這不重新撿起板子鉗子，好好修車，好好賺錢。”

“那，你干嘛買這個地方？真要是鋪成賽道什么的。可不是一年就能完事。”

“嗯。有幾個4s店的老板通過關系找過來。他們為了自己車的銷量，還真是下血本的投資。讓我牽頭而已。”

周南也挺欣慰的。他沒回家住之前，就一直受李揚的照顧和接濟。自從那次他替李揚擋了一難，兩個人從這一行退下來各找活路。李揚他爸堅決不同意兒子繼續這么危險的工作。掙得多是次要的，李揚又是很容易四面樹敵的性格。

“你呢？能不能偶爾過來展示一下車技？”李揚很鄭重邀請他幫忙。車輛銷售上面的手段很多，這幾年賽車和特技表演也越來越規范，很多曾經散了的車手都懷有重聚的想法。

“我把那幫人的聯系方式告訴你還差不多。”周南停頓片刻，看著自己的雙手，“太久沒練了，心態和身體反應都在慢慢退化。有緣的話，咱們在重聚一次吧！”

李揚明白他的意思。時間對車手來說很寶貴，每個人的黃金年齡段各不相同。周南是熟悉的朋友中，對車最敏感的一位。如果他都拒絕的話，那是真的沒有信心做好。

“不急。等你有時間就過來玩。反正外面那個小孩，你肯定放心不下。”李揚抱著肩膀肯定的說。

“他叫米小海。快18歲了。我沒什么要囑咐你的，別讓這孩子出事，他有個想守護的女孩。鑒于他崇拜你的程度，你說什么他都能聽。”周南拍拍他的肩膀。

出了門，周南和小海叮囑兩句，把車開回去還給張偉。步行回家到樓下，習慣的抬頭向上看，他又想起上初中，初夏的那天，老代在陽臺外晾衣服，不小心把衣架掉落，趕上他走到樓下被嚇了一跳。當時老代滿臉通紅不停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