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新安醫學源流
新安醫學發源于江南新安江流域的古徽州地域,肇啟于晉唐、形成于宋元、鼎盛于明清,流傳至今,以歷史悠久、儒醫輩出、世醫不絕、醫著宏富著稱于世,學術成就突出,創新發明眾多,臨床風格多樣,診療制藥精良,是認知生命、維護健康、防治疾病的地域文明和智慧的結晶,是我國傳統文化底蘊深厚、區域特色優勢明顯的地域性、綜合性中醫學術流派。
東晉有泰山人羊欣(360—432),“素好黃老,兼善醫術”,任職新安太守13年,留心醫藥,公余常為人治病,搜集江南民間的得效良方,撰成《羊中散方》等方書3部,后官至中散大夫。其書已佚,稍后的《經方小品》曾有引用,其中有曰:“羊中散所撰方有三十卷,是元嘉(南朝宋文帝年號,424—453。引者注)中于新安郡所集,皆是江東得效者,于世乃可即用。”
隋開皇十一年(591),南朝陳后主之弟陳叔安由浙江遷居新安赤山鎮,以醫濟人。
唐高祖(618—626年在位)時有高僧慧明居歙西七里頭,善治眼疾,以村左靈脈泉水替病人洗眼,多靈驗,“初洗披識眩”“翳欲冰消”,時稱“圣僧”,至今尚存古廟圣僧庵、洗眼池等千年古跡。圣僧庵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由大殿、天井、庭院和后庵(僧房)組成,大殿內有明萬歷年間歙西潭渡畫家黃柱所繪珍貴壁畫8幅。
初唐時期有蘇州吳縣人楊玄操任歙縣縣尉,繼三國東吳太醫令呂廣注《難經》之后,再著《黃帝八十一難經注》,另著有《素問釋音》《針經音》等三部。
唐代宗(762—779年在位)時太常博士方可通棄職行醫,善方脈,游經新安祁門赤山鎮而卜居,高超靈驗,濟人無數。
據不完全統計,宋代有新安醫家16人,其中3人撰有8部醫著;元代有新安醫家17人,其中7人撰有11部著作。更為重要的是,宋元新安醫學世家紛起,僅現存文獻有記載者至少有10支,其中宋代見諸文獻者6支,元代見諸文獻者2支,明代見諸文獻并明確其世家傳承于宋代者2支。
最早見于文獻的新安醫家,目前已知的是北宋末年張擴(1056—1104)。南宋《新安志》載:“張擴,字子充,歙縣人,少好醫,從蘄水龐安時游,時同學六十人,安時獨喜擴。后聞蜀王樸善脈,又能以太素脈知人貴賤禍福,從之期年,得衣領中所藏素書,盡其訣,乃辭去。”著有《醫流論》《傷寒切要》。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新安羅頊為張杲《醫說》作序曰:“里中張杲季明,自其伯祖子充,以醫顯京洛(開封與洛陽。引者注)間,受知于范忠宣。其祖子發,蓋學于伯祖而有得者也。于是其父彥仁,繼子發,而術更妙于充,深微所衍,固三世之醫也。”張杲所撰《醫說》10卷是我國現存最早的醫史傳記類著作。張氏醫學傳承3代,歷時130余年。故著名畫家黃賓虹開宗明義地指出“歙之良醫先著于北宋張擴”(彩圖1)。
南宋休寧縣吳源,明代《古今醫統大全》載其“字得信,新安休陽人。宋孝宗時以詩文、醫學著名。遇道人傳以《金匱玉函》之秘,尤能起死回生,人稱其神醫。后征為翰林醫官”。紹興年間(1131—1162)經推薦參加國家組織的醫經考試,在數百人中考中第一名。醫為世傳,有其晚年教育子孫之詩為證:“五世活人功已積,一經教子意難忘。爾曹好展摩云翮,伴我黃昏晚節香。”
南宋歙縣黃孝通,于孝宗(1163—1189)時受御賜“醫博”,為歙縣黃氏婦科始祖,其距中原南遷之始已28世,傳承至今800余年,已歷25世(按族譜已至53世)。
南宋婺源縣程約,字孟博,孝宗時(1163—1189)人,先世號“種德先生”,明代《古今醫統大全》載其“世業醫,至約尤著,而更得針砭之妙。著有《醫方圖說》行世”。
南宋婺源縣江嚞,明代《古今醫統大全》載其“字明遠,新安婺源人,以醫鳴世。十五代醫,嘉以儒通醫,活人尤著。宋理宗不豫,如至,一進藥遂安”,寶祐年間(1253—1264)又用紅藤制劑治愈公主胎漏之疾。
南宋歙縣陸安國,翰林院醫官,其后裔陸文龍為元代歙縣醫學學科。先世設立“保和堂”藥店,是目前已知新安地區最早的藥店。據明代《新安陸氏家乘·新安陸氏保和堂引》載:“新安以保和堂丸散弘濟斯人也久矣,在宋已盛行各省,而其時文、謝(指南宋名臣文天祥、謝枋得。引者注)諸名薦紳多為之序記文章以傳后世。然揆厥由來,則始自唐宣公”,唐宣公即唐代名相陸贄,編有《陸氏集驗方》50卷。文獻記載新安陸氏是唐末歷史上第二次大規模遷徙而入新安的移民。
元代(1206—1368)“新安海寧醫學”吳瑞,著《日用本草》8卷(1329)傳世,書中有天歷己巳(1329)自序“世家醫學”,至正三年(1343)“化庭阿思蘭海涯子”序也云其“世醫名家”,李汛序記述從其傳至明代至少又有7代,嘉靖年更是“醫道大行”,李時珍《本草綱目》引用該書內容近百次。
元代祁門縣徐存誠,精方脈,施藥濟人,懸“存誠”匾額于藥室,祁門理學家汪克寬于元至正十五年(1355)為其作《存誠堂記》以志之,載“自其上世攻岐黃之學,暨其大父仁齋翁益精其藝”,可見至少可以上溯至5代行醫,很可能追溯到南宋。
明代休寧縣丁瓚擅兒科,人稱“活神仙”,《休寧縣志》載“丁氏自宋世業醫……醫則奇中,人以仙目之”。
明代休寧縣黃嘉章“家世業醫”,先人曾在北宋祥符年間被御賜太醫博士。
以上10支而外,文獻記載世業醫而不明其傳承自何代的新安醫家,則難以計數。如在明代早中期,歙縣程伊,“歷覽群書,晦跡醫林”“家世習醫”,涉醫書“以世其家”,著有《醫林史傳》《脈薈》《釋藥》《程氏釋方》等;歙縣吳洋,以善用重劑人參、黃芪救治虛證而聞名,“先世以治眼科和痹證為業”;休寧縣李光武,“世精醫業”,活人殊多;歙縣劉錫,自幼學醫,擅幼科,其心法之妙“皆得之于家傳口授”,著有《活幼便覽》(1510),是最早的新安兒科專著;婺源縣汪繼昌,“承先世業,工醫術”,活人無算,稱國手,尤精于治痘,著有《痘科秘訣》;徽州王紹隆,“少孤,家傳醫業”,精研醫理,弟子潘輯將其所傳著成《醫燈續焰》;休寧縣陳國榜,“家世業醫”,以醫鳴世;績溪縣唐玄真,“世以醫為業”,尤精痘疹,著有《痘疹奇衡》;休寧縣周英,“祖傳世醫”,探病求源,投劑輒效。他們離元代均不足200年,且元明兩代實行子承祖業的“世醫制”,其從醫之身世也是極有可能追溯到宋元時期的。
世醫家族實質上就是一支支特殊的學術鏈,有其一脈相承的特色技藝,如歙縣張氏太素脈學、黃氏婦科、陸氏方藥等,往往秘不外傳。以上眾多的新安世醫鏈,到底誰為新安第一支已無從考證。其實誰為第一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宋元新安一地諸多名醫世家的興盛,標志著新安醫學的形成。
除世傳醫家外,元代著名新安醫家還有:王國瑞,著《扁鵲神應針灸玉龍經》,創“飛騰八法”,天歷二年(1329)其弟子周仲良作序曰:“《玉龍經》者,婺源王先生所傳針灸之書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曰“臣等謹案《扁鵲神應針灸玉龍經》一卷,元王國瑞撰。國瑞,婺源人……乾隆四十六十二月恭校上”;李仲南,黟縣人,著《永類鈐方》22卷(1331),首創“攀門拽伸法”,首次采用過伸牽引復位治療壓縮性屈曲型脊椎骨折。
宋元新安醫家精于切脈診病,治療上針灸、方藥兼通,如吳源、馬荀仲、程約、程汝清、張杲、鮑同仁、王國瑞等,處方投劑而外,多能兼施針灸,也是這一時期的一大特色。
歙縣黃氏婦科第25世傳人黃孝周認為,新安醫學形成于明朝中葉的16世紀(1500—1600),即弘治十四年至萬歷二十八年。其理由有十:其一,新安醫學是在程朱理學與金元四家學術兩股合力作用下形成的;其二,徽商是形成新安醫學的酵母,而徽商的興盛始于15世紀中葉的明成化、弘治年間;其三,徽州人口從北宋元豐三年(1080)54萬多人,到明萬歷六年(1578)增長到145萬人,醫療需要的增長帶動了新安醫學的形成;其四,16世紀新安一地集中涌現了133位醫家、119部醫著,且多為富有影響的大家和名著;其五,現代的醫史著作和教材,如陳邦賢《中國醫學史》(1957年版)、俞慎初《中國醫學簡史》(1983年版)和高校《中國醫學史》教材(1984年版),載宋代新安醫家僅一二位,而16世紀記載了11~ 24位,占46%~ 75%;其六,16世紀新安醫家開拓創新,學說紛呈,發明眾多,引領醫學風氣之先;其七,16世紀新安儒醫群體形成;其八,有16世紀徽州府城儒醫聚會講學授課的首次記載,有徐春甫在北京組織成立第一家民間性學術團體“一體堂宅仁醫會”的文獻記載;其九,以“新安”稱址源于南宋朱熹,16世紀新安醫家時興此風;其十,新安醫籍東傳海外,日本、朝鮮醫書所引用的大多是16世紀的著作。
我們認為,這十大理由恰恰是新安醫學鼎盛于明代中葉而不是新安醫學形成于明代中葉的主要根據。
其一,程朱理學與金元四家學術對新安醫學的學術繁榮和發展確實起到了至關重要的推動作用,但新安醫學的形成與新安理學一樣,都是基于漢文化重心南移這一歷史背景而出現的文化現象。宋元新安醫學世家均有源有流有傳,其中黃氏婦科、“保和堂”陸氏醫藥等數支世醫之學,均可追溯到晉唐南遷的中原旺族;而且宋元時期新安已是一個文風昌盛的地區,在國家醫學政策的引導下,新安儒醫群體已經形成氣候。人文新安的肇興不僅成就了程朱理學,也成就了新安醫學,新安醫學與程朱理學、金元四家學派是同步形成的,只不過影響力尚不相匹及而已。
其二,宋元時期新安已是一個以賈代耕的地區,早已形成了易貨換糧的生活方式,更為重要的是,新安醫學與徽商也是在漢文化南移背景下同步生成的。
其三,新安地區的人口,晉隋唐宋元明均成幾何級增長,更為重要的是,晉唐兩宋遷入新安的大族,其謀生視野并不局限于新安一地,新安醫家行醫同樣也是足跡遍天下,并由此形成了以全國為大舞臺的新安醫學傳統。
其四,如果沒有宋元新安醫學積累的基礎,明代16世紀的新安醫學成就不可能在“一夜之間”成長起來。
其五,徽州一地好古,學稱“新安”之風,源于晉代之新安郡建制,現存最早的新安醫著《醫說》即署“新安張杲”;后世包括新安醫家在內,學必稱“新安”,受南宋朱熹自署“新安”影響極大,包括20世紀“新安醫學”之名的提出,但這與宋元新安醫學形成之實沒有必然聯系。
據不完全統計,明代有新安醫家194人,其中71人撰有151部著作;清代有新安醫家499人,其中267人撰有468部著作。新安800多位醫家、800多部醫著,明清兩代兩方面均占80%左右。更重要的是,明清名醫紛涌,名著紛呈,學說迭出,分支學派崛起,學術創新層出不窮,不斷地充實、豐富和發展了新安醫學的內涵。
“儒之門戶分于宋,醫之門戶分于金元”,宋元時期涌現出來的程朱理學和金元四大家學說這兩股活力,猶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加之徽商的崛起,強勁地助推著新安醫學的快速前行,開啟了新安醫學的創新歷程。明代(1368—1644)尤其是16世紀(1500—1600),經典注釋、本草發明、傷寒新說、溫病新說、人痘接種術、固本培元法,創新的理論和實踐猶如黃山日出般噴涌而出,令人目不暇接。
歙縣陸彥功,成化年間(1465—1487)應召入太醫院,治愈中宮之疾,補編黃仲理《傷寒類證》而作《傷寒類證便覽》11卷刊行;陸喬梓,足跡遍天下,活人不可勝記;陸省吾,游學山東,聲名顯赫。三位醫家均系陸氏“保和堂”醫藥世家,箕裘世業,歷久彌新,“其制合丸散,非特經一二人之心思,三五年之撰造。凡其先達諸公無不研究斯道,閱數百年升盧扁之堂者前后相望”,名聲之高,以至戲曲《白蛇傳》也將“保和堂”藥店演繹其中。
歙縣程琎、程玠兄弟,醫術馳名京城,尤精眼科,著有《太素脈訣》,是新安醫學最早的一部診斷學專著,書中提出了“以脈統證”的診療模式。程玠,號松厓,甲辰(1484)進士,著有《松厓醫徑》和眼科著作,簡化傷寒六經辨證,提出雜病可按傷寒法辨治、心肺疾病可以一方通治等新觀點,先見之明,至今仍富有臨床意義。程琎、程玠是程氏于唐末從中原南遷到新安槐塘的第19世,明清槐塘涌現出許多著名的程姓醫家。
祁門汪機(1463—1539),嘉靖年間全國四大名醫之一,中醫溫補學派重要人物,著作等身,設“樸墅齋”,編著編錄醫著近20種、100余卷,后人合編有《汪石山醫書八種》等。其《營衛論》闡述了營衛二氣陰陽相通互涵的辯證關系和人參、黃芪既補氣又補陰的雙重作用,強調氣血雙補的重要性;其《傷寒選錄》第一次明確提出有不同于“冬傷于寒,春必病溫”的新感溫病說。
祁門陳嘉謨(1486—1570),著《本草蒙筌》12卷(1565),收藥742種,產地、采收、保管、真假、炮制、主治、配伍、性味、修合等靡不備述,尤其水火之制、以藥制藥上富有徽派炮制特色,所載百藥煎的制作比瑞典藥學家舍勒氏提取沒食子酸早200多年,被李時珍《本草綱目》列入為重要參考書目。
歙縣江瓘(1503—1565),編輯《名醫類案》12卷(1549),精選了歷代名醫2405案,開選輯古人醫案于一書之先河,是我國第一部總結和研究歷代醫案的專著。
歙縣余傅山,曾任湖廣行省鐘祥縣令,回鄉后于嘉靖二十二年(1543)十月,邀集各縣名醫汪宦、吳洋、黃剛、許明遠等9人,在徽州府城烏聊山館集體為門人講學授課,是新安醫學首次學術講座的記載。根據當時講稿及經驗交流記錄整理匯編成的《論醫匯粹》,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醫學講學實錄。余傅山還鼓勵堂弟余午亭從醫。余午亭(1516—1601)曾受醫于汪機弟子汪宦,著有內科雜病診療名著《諸證析疑》等,醫界直喻名為《蒼生司命》。余午亭開啟了余氏世家醫學,由明至清傳承8代,時有“大江以南良醫第一”之稱譽。
祁門太醫徐春甫(1513—1596),師從于汪機弟子汪宦,著醫學類書《古今醫統大全》(1564)100卷,今被列為“全國十大醫學全書”(實含類書、叢書)之首,并于隆慶元年(1567)聯絡在京的46位同仁,以“宅心仁慈”為宗旨,成立了“一體堂宅仁醫會”,立“醫會會款”22項,從治學到品行都有具體規定,是我國最早有明確章程和宗旨的醫學學術團體,其注重調理脾胃元氣的主張,與其先師汪機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歙縣方有執(1523—1599?),中醫傷寒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著《傷寒論條辨》8卷(1592),第一次重新編排《傷寒論》的篇章條文秩序,后世推崇其學、力主傷寒錯簡者代不乏人。
休寧孫一奎(1538—1600),師從于汪機弟子黃古潭,編著綜合性臨床醫學叢書《赤水玄珠全集》(1584),包括《赤水玄珠》30卷、《醫旨緒余》2卷、《孫文垣醫案》5卷,其《命門圖說》等篇提出了兩腎間命門元氣為生命本原和動力、三焦為元氣之別使等新觀點,臨床上注重培補下元,將固本培元從脾胃元氣推廣到下焦元氣。
歙縣吳崐(1552—1620),醫經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從余午亭學醫3年,善于針藥并用,持“針藥補元”觀,所著《黃帝內經素問吳注》24卷(1594)是一部研究《黃帝內經》必不可少的參考書,所著《醫方考》6卷(1584)是我國第一部完整系統地注解分析方劑的專著,所著《脈語》(1584)首次論述了醫案記錄的完整格式。吳崐也是明代崛起的澄塘吳氏醫家的杰出代表,吳氏醫家延續7世,由明至清,代有名醫。
歙縣羅周彥,著《醫宗粹言》14卷(1612),首卷《元氣論》首次將元氣分為元陰、元陽,分出先天元陰、后天元陰、先天元陽、后天元陽4類元氣虧虛病證,創立了4個基本方。
歙縣吳勉學,明隆慶萬歷年間(1567—1620)徽府最大的出版家,整理校刻經史子集及醫籍數百種,其中醫書近90種,包括醫學叢書《古今醫統正脈全書》44種205卷(1601)、《河間傷寒六書》27卷(1601)、《儒門事親》15卷(1601)、《東垣十書》12種22卷(1601)、《黃帝內經素問吳注》24卷(1594),還自撰《師古齋匯聚簡便方》(1600)等著作。《古今醫統正脈全書》今列入“全國十大醫學全書”(實含類書、叢書)。
在我國醫學史上,人痘接種術是人工免疫法預防天花的一項創舉。學術界經周密考證確認,正式發明或重新發明于明代隆慶年間,寧國、徽州、上饒一帶是種痘術開展最早的地區,而且世代相傳,師承相授,正如1727年俞茂鯤《痘科金鏡賦集解》所云“聞種痘法起于明隆慶年間寧國府太平縣(即今黃山市黃山區。引者注)”;1884年董玉山《牛痘新書》所說“江南始傳鼻苗種痘”,指的也是皖南和江西一帶。明代新安醫家對痘疹進行了長期的探索,如汪機《痘治理辨》、徐春甫《痘疹泄密》、孫一奎《痘疹心印》、朱仰松《新編痘疹全書》、黃惟亮《醫林統要通玄方論·小兒雜證·秘傳小兒痘疹經驗良方》,連刻書家吳勉學也輯刻了《痘疹大全八種》,為種痘術的發明、改進奠定了基礎。
歸納起來,明代新安醫學的成就主要體現在以下五個方面,一是經典理論、養生防治、臨床各科、理法方藥、本草針灸各個層面齊頭并進,臨床專著涉及面廣,多部叢書類書等鴻篇巨制照耀寰區,展現出了醫學作為綜合性應用科學的性質;二是以汪機及其門生為核心,以營衛一氣說、參芪雙補說、命門動氣說、三焦元氣論和元陰元陽說為理論依據,形成了以氣血雙補、培補先后天元氣為特色的新安固本培元治法和學派;三是繼承創新《黃帝內經》理論,汪機《讀素問鈔補注》《運氣易覽》、徐春甫《內經要旨》、吳崐《黃帝內經素問吳注》、黃俅《素問節文注釋》10卷(1619)等均廣參諸家,注釋闡發經義,尤以《黃帝內經素問吳注》影響最大;四是《傷寒論》研究既闡發了六經辨證的普適性,又突破了“溫病不越傷寒”的傳統觀念,尤其方有執提出錯簡重訂說,開啟了《傷寒論》學術爭鳴的新局面;五是從講學授課到我國第一個醫學組織的誕生,新安醫學引領學術風氣之先,展示了醫學的社會地位和作用。
清代(1636—1911)新安醫學延續了明代的輝煌,加之有一批文人因際遇不系而轉攻醫學,薪火源源不斷,新安醫學如錦上添花般更加燦爛。
歙縣程敬通(約1573—1662),明代名醫程琎、程玠(松厓)侄孫,儒醫的典型代表,治病精審精思,并以10年之功校勘重刻唐王燾《外臺秘要》40卷(1640);侄孫輩程云來刪定宋代許叔微《圣濟總錄》,編刊為《圣濟總錄纂要》26卷(1681),使這兩部名著得以流傳下來。
休寧汪昂(1615—1694),所著《本草備要》(1683)、《醫方集解》(1682)、《湯頭歌訣》(1683)、《素問靈樞類纂約注》(1689)等,編寫上獨有創舉,流傳最廣,影響很大,成為中醫必讀之書,書中還記述了“腦主記憶”“胃乃分金之爐”“暑必兼濕”等新說。
歙縣吳楚,澄塘吳氏醫學世家第5代傳人,行醫揚州,善用溫補,療效奇驗,有“天上神仙”之稱,著有《醫驗錄》上下二集(1684),是一部救治疑難危重病癥的醫案專著,書中提出了“脾胃分治”新說,拓寬了脾胃論治的臨床思路。
歙縣程鐘齡(1662—1735),潛心醫學,著《醫學心悟》5卷(1732),附《外科十法》1卷,是一部實用性臨床醫著,書中總結歸納出寒、熱、虛、實、表、里、陰、陽八法為辨證總綱,汗、和、下、消、吐、清、溫、補為治療八法,成為中醫辨證立法的主要依據。
休寧汪十洲,與其侄汪文譽、子汪文綺、侄汪明紫,皆當地名醫,后代有承其業者,形成世醫之家。汪文譽(1665—1740)注重保元,用藥平淡,撰有《傷寒闢誤三注真經》6卷、《濟世恒方》(1827);汪文綺推重張景岳溫補法,乾隆年間的1752—1753年,疫病流行,其制救疫湯,救人無數,著有《雜癥會心錄》(1754)、《脈學注釋匯參證治》(1832)和《溫疫論兩注》。
黟縣盧云乘(1666—?),遷居楚地(今湖北省等地域)行醫,以縣府司三試擢第一而授全楚醫學教授,纂《傷寒醫驗》6卷(1738),以人身實體劃分為三陽三陰六部辨證,精于辨析正傷寒、類傷寒及其兼證。
祖籍歙縣的葉天士(1667—1746),祖父、父親均為新安名醫,學術之源在徽州,遷居吳中,有“天醫星下凡”之美譽,為溫病四大家之首,提出了“溫邪上受,首先犯肺,逆傳心包”的著名診斷,創立了由表入里辨治溫病的“衛氣營血辨證”說,發明舌診燥濕診法,由治疫病中的急救胃陰法,推衍至內傷雜病而為系統的“養胃陰”新說,又治內傷雜病之頑癥痼疾,擅以“蟲介藥通絡”,形成“久病入絡”新說,代表作《溫熱論》(1777)、《臨證指南醫案》(1764)等均為門人后生整理。
歙縣吳師朗,虛損病大家,著《不居集》50卷(1739),匯集虛損十法,提出機體長期被外因損害、疾病纏綿日久可致內傷虛損的新說,認為脾胃易傷、易虛,治療上勿忘健脾養陰。
歙縣吳謙(約1690—1760?),清初期三大名醫,曾任太醫院院判,奉御主持編纂教材性叢書《醫宗金鑒》(1742)90卷,“全無偏執”,傷寒和臨床各科“心法要訣”為其精華所在,其中親撰《訂正傷寒論注》17卷,尤為突出的是《正骨心法要旨》,正骨手法、解剖、器械圖解詳明。
歙縣鄭于豐、鄭于藩兄弟,其醫學可追溯自明代16世紀,因經商江西而得喉科秘傳,擅長針藥并用治療喉科病癥,康熙六十年(1721)分為南園、西園兩支,從此鄭氏喉科一源兩流,傳承至今。鄭于豐之子鄭梅澗(1727—1787)為鄭氏喉科代表性醫家,他領其二子,創三針法治療喉風重癥,創制養陰清肺湯成功治愈白喉,著有《重樓玉鑰》(1838),為我國第一部喉科針藥治療專著。
歙縣許豫和,新安兒科第一人,著有兒科臨床叢書《許氏幼科七種》(1785),包括《橡村痘訣》《痘訣余義》《小兒諸熱辨》《橡村治驗》《怡堂散記》《散記續篇》《重訂幼科痘疹金鏡錄》,小兒熱病辨治獨有心見,認為治壯熱“瀉邪以存元即是補”。其他有影響力的兒科著作還有程云鵬的《慈幼筏》(1704)、何鼎亨的《活法啟微》(1736)、王君萃的《小兒燒針法》治療驚風抽搐等癥,皆頗具特色。
新安羅浩,著《醫經余論》(1812),針對瘟疫重癥,提出“下手宜辣,早攻頻攻”的治法思路,為現代溫病的“扭轉截斷”法提供了借鑒和參考;又認為“運氣應常不應變”,一年四季之常令可以應驗,六十年之變難以推演,符合實際。
歙縣程杏軒(約1767—1828?),擅治疑難重癥,民間有“有杏軒則活,無杏軒則殆”之說,他第一次系統節錄諸家醫論,編著成醫學叢書《醫述》(1826)16卷。與其同時代還有一位程氏醫家程有功,擅長雜病和虛勞證診治,著書數十卷,惜毀于兵燹,為程杏軒所推重,葉馨谷、王學健得其薪傳。葉馨谷擅治時疫,民間有“看過葉馨谷,死了不用哭”之傳,著《紅樹山莊醫案》12卷(1861);王學健則更開啟了新安王氏內科流派。
婺源江考卿,著《傷科方書》(1840),善治骨折、跌打損傷,提出“三十六大穴致命”說,曾施行類似泌尿系統結石和睪丸摘除等手術。
婺源余國珮,寓居江蘇泰縣行醫,著有《醫理》《婺源余先生醫案》(1851),針對“燥火之病”流行而提出“燥濕為綱”說,側重辨燥救陰,并從外感推及內傷、內外各科,相應提出開闔潤燥的藥性理論,自制有余氏普濟丸等制劑。
歙縣汪宏(1836—?),撰有醫學叢書《汪氏醫學六書》,包括《注解神農本草經》《本經歌訣》《望診遵經》《本草附經歌訣》《脈訣》《入門要訣》;其中《望診遵經》(1875)是我國醫學史上第一部望診專著,敘述詳明,提出“相氣十法”,以望“氣色”判斷病情及其變化規律。
清代新安醫家繼續開展小兒痘麻防治的探索,明清僅痘疹防治專著共有44種,其中清代吳學損著有痘麻叢書《痘疹四合全書》(1676),程云鵬《慈幼筏》12卷(1711),有5卷論述瘟瘡(天花),為防治小兒痘麻傾注了大量心血。17世紀人痘術傳入歐洲,1798年英國人琴納發明了更安全的牛痘接種法,19世紀傳至我國,新安醫家迅速接受了這一新事物,如余懋著《刺種牛痘要法》(1884)。天花在世界上的絕跡,新安醫學的理論與實踐,功不可沒矣。
清代新安醫家對《黃帝內經》的研究,有程知《醫經理解》9卷(1653)、江之蘭《醫津一筏》(1662)、羅美《內經博義》4卷(1675)、汪昂《素問靈樞類纂約注》(1689)、江有誥《江氏音學十書·素靈韻讀》(1779)、胡澍《素問校義》(1875)等,校注闡釋均有見地,各有貢獻,其中《素靈韻讀》是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以音韻方法研究《黃帝內經》的專著,《素問校義》是第一部引入訓詁校勘方法研究《黃帝內經》的專著。由明代注重闡發向注重校注訓詁轉化,是清代中后期新安醫學《黃帝內經》研究的特點,由此形成新安經典校注派。
清代新安醫家對《難經》注釋,有程云來《難經注疏》、汪鈺《難經釋義》等。
清代新安醫家對《傷寒論》的研究,除汪文譽、盧云乘、吳謙外,還有程應旄《傷寒論后條辨》15卷(1670)、《傷寒論贅余》2卷(1672),吳人駒《醫宗承啟》6卷(1702),鄭重光《傷寒論條辨續注》12卷(1705)、《傷寒論證辨》3卷(1712)、《傷寒論翼》2卷,汪宗沂《傷寒雜病論合編》(1888),均各具風格,各有造詣,圍繞著《傷寒論》編次、注釋、研究方法、六經本質等展開論爭,尤其程應旄、鄭重光、吳謙等,與方有執一脈相承,并與他地名醫如喻嘉言、張璐、周揚俊、黃元御、吳儀洛、章楠等相匯合,形成陣容強大的傷寒錯簡重訂派。
清代對《金匱要略》的注釋,有程云來《金匱要略直解》3卷(1673),是《金匱要略》注本中的善本之一。
明清新安世醫傳承更為活躍,既有宋代流傳下來的黃氏婦科、“保和堂”陸氏醫藥等世家繼續服務于社會,更有一批由儒入醫的后代承繼家學,如由明入清的歙縣余氏、吳氏世家,清代形成的休寧汪氏世家、歙縣鄭氏喉科、新安王氏內科等流派,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新安一地程姓醫家群體沉潛醫學,心悟心傳,貢獻卓著,形成一派。據不完全統計,歷史上傳承3代及其以上的新安醫學世醫鏈有近百支。
歸納起來,清代新安醫學繼承了明代的傳統,除了種痘傳播、經典校注、世家傳承外,主要成就還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大型醫學類書叢書層出不窮,進一步貢獻出更多的鴻篇巨制,其中《醫宗金鑒》《醫述》兩部與明代《古今醫統大全》一起,被現代列入“全國十大醫學全書”(實含類書6部、叢書4部);二是溫疫的流行促進新安醫家的新思考新實踐,誕生了溫病學獨立體系,而由防治瘟疫傷陰開始,從養胃陰到養脾陰、從養陰清肺到養陰潤燥,并由外感重護陰推及內傷雜病、推及臨床各科,治療均重養陰,由此形成以清代葉天士、吳師朗、鄭氏喉科、許豫和、余國珮等為代表的新安養陰清潤派;三是診斷成就突出,除繼承宋明新安醫家重視脈診的傳統外,溫病舌診辨證,從針對邪入營血的絳舌,到脾癉的舌苔黏膩,驗舌辨齒從此真正地推廣為中醫不可或缺的特色常規診斷內容。
新安醫學的價值和作用,早在清代初期就引起了有識之士的關注。乾隆年間徽州休寧人汪沂在乾隆十三年(1748)校刊《醫學心悟》時,撰序曰:“吾鄉大好山水,巖居川觀者往往好以醫學擅名。若王雙溪軍監之《傷寒論注》、張氏杲之《醫說》、鮑用良同知之《經驗針法》、程文炳之《經驗方》、陸彥功冠帶之《傷寒便覽》、汪石山文學之《十書》、程松厓大行之《醫經》、江正甫之《原理》、汪氏宦之《質疑》、徐春甫太醫之《醫統》《捷徑》、汪用賓之《方書集說》、吳三石之《醫教》、畢氏懋襄之《醫薈》、周氏士先之《明醫摘粹》、余子敬之《諸證析疑》、汪讱庵之《靈素》《本草》《醫方》三纂,粲然備矣。他若張子充承務、江明遠征君、吳南熏翰林、馬竹慶提舉,以逮胡清隱,程時卿、敬通、長裕三君,類皆聲震一時,奉為神工,又不闡有所論述以行于世。”
是序所列舉的醫家醫著,共記述了從北宋嘉祐年間(1056—1063)至清乾隆初年近600年間新安醫家24位、醫籍28部(不包括程鐘齡及其《醫學心悟》)。其中就記有宋元7位醫家3部醫著,即宋代張子充(張擴)、吳南熏(吳源)、張杲《醫說》、王雙溪(王炎)《傷寒論注》、江明遠(江嚞),元代鮑用良(鮑同仁)《經驗針法》、馬竹慶(馬肅);明清17位醫家25部醫著,即明代程文炳(程琎)《經驗方》、陸彥功《傷寒便覽》、汪石山(汪機)《十書》(《汪石山醫書八種》加重訂《推求師意》和附刻《石山醫案》)、程松厓(程玠)《松厓醫經》、江正甫(江時途)《醫學原理》、汪宦《醫學質疑》、徐春甫《古今醫統大全》《醫學捷徑六書》、余子敬(余午亭)《諸證析疑》、汪用賓(汪朝邦)《方書集說》、吳三石(吳文獻)《三石醫教》、畢懋襄《醫薈》、周士先《明醫摘粹》、胡清隱、程時卿(程大中)、程長裕,明末清初程敬通(程衍道)、汪讱庵(汪昂)《素問靈樞類纂約注》《本草備要》《醫方集解》。這是目前已知的對新安醫家醫籍進行回顧性記述的最早文獻資料。
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湖北武昌人高學文在為新安名醫汪春溥《傷寒經晰疑正誤》一書作序中,明確指出:“余游江浙閩粵,已二十余年,遂聞天下名醫出在新安”。江蘇、浙江、福建、廣東等江南地區,在宋元明清時期始終是醫學發達的區域,這些區域的人們如此廣泛地口耳相傳,可見新安一地醫學名聲之重。
20世紀以來,中醫學遭遇了“三千年未遇之變局”,新安醫學難免受到沖擊,但卻表現出了頑強的生命力。
民國時期有傷寒名家汪蓮石、“海上名醫”的王仲奇等。新中國成立以后,還涌現出了方乾九、程雁賓、程門雪、王任之、黃從周、方詠濤、程道南、王樂匋、楊以階、吳錦洪、巴坤杰、鄭景岐、胡翹武、程亦成、程莘農、李濟仁等一大批新安醫家薪火相傳;1990年全國首批500位名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導師中(新中國成立后全國地市級區劃建制在330個左右),新安醫家占有7位,在地域性醫學流派中首屈一指;2006年新安醫學被列入安徽省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09年程莘農、李濟仁兩位還被評為新中國成立60年來首屆三十名國醫大師之一;2011年、2014年“張一帖”內科療法和“西園喉科醫術”也分別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2年“新安王氏內科”“鄭氏喉科”分別被列入國家中醫藥管理局第一批64家全國中醫藥學術流派傳承工作室建設單位。還有眾多的新安醫學世家傳人遍及城鄉各地,在臨床第一線為民眾提供醫療保健服務,為新安醫學的持續發展作出了貢獻。
張玉才等專家認為,“新安醫學應視為明清時期新安地域的醫藥文化史”,李洪濤等也提出新安醫學是歷史上的地區醫學,這一觀點有待商榷。作為活生態的科技文化遺產,新安醫學流淌于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時間流中,它不是文物、不是古董,是活態的不斷傳承發展的學術流派,不僅僅是過去式,更是現在進行式,正在新時期譜寫出懸壺濟世、經國濟民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