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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地域文明背景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培植一方文化,我國地域遼闊,不同的氣候地理環境和地域文化催生出了眾多的地域性醫學流派,新安醫學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之一。

新安醫學是從江南古徽州地域生發出來的醫學流派。古徽州地域鐘靈毓秀、人杰地靈,獨特的地理環境為新安醫學的生成提供了良好的人文生態環境,中原文化的南遷為新安醫學的形成播下了文明的基因和種子,上層建筑的引導強化了新安醫學的傳承和創新,新安理學為新安醫學的興盛做好了充足的思想準備,徽州儒風的熏陶為新安醫學營造了濃厚的文化氛圍,徽商經濟的繁榮為新安醫學發展奠定了雄厚的經濟基礎。新安醫學的形成與發展得益于天時、地利與人和,是自然、歷史、政治、文教、經濟諸多因素集聚和催化的結果。

一、天地自然的造化

江南黃山,祖國錦繡山水、大好河山的代表和象征。黃山山脈山谷密布,溪流縱橫,其南麓山下有大小不一、相間相通的盆地和谷地,盆谷之中千溪百川宛轉曲折相縈繞,并匯流入自西向東蜿蜒而行的一江之水中,江水清澈見底、皎潔如鏡,兩岸重巒疊嶂、青翠秀麗,白墻青瓦馬頭墻掩映其間,雞犬之聲隱約相聞。這片山水相連、阡陌相通的盆谷之地,就是人杰地靈的古徽州地域,就是漁歌帆影的新安江水系流域,名斐杏林的新安醫學就發源于此。

首先,大好山水提供了獨特的人文生態環境。

徽州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是潛心學問的絕佳境地,自古以來就是文人學者向往的地方。徽州宋代以前曾稱“新安”,晉太康元年(280)有“新安郡”之行政建制。早在1500年前,南朝梁武帝就曾動情地對新安太守蕭幾稱贊過“新安大好山水”,文學家沈約更賦詩贊道:“洞澈隨深淺,晈鏡無冬春,千仞瀉喬樹,百丈見游鱗”,這是現存最早的新安山水詩篇;此后歷代文人墨客不惜筆墨盛贊其美,唐代孟浩然有詩曰“湖入洞庭闊,江入新安清”,李白也曾借問黃山南麓之新安江水,以襯托黃山北麓之“清溪清我心”,“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更應是新安山水畫卷的真實寫照;北宋詞人晏殊稱其“峰巒掩映,狀若云屏,實百城之襟帶”。宋徽宗時更名為“徽州”。《爾雅》曰“徽者善也”,《大雅箋》曰“徽者美也”,后世歷朝歷代《徽州府志》都無不自豪地自頌“山水幽奇,鳥道縈紆”;明代戲曲家湯顯祖有詩曰“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地理學家徐霞客兩次登臨黃山,贊嘆道:“薄海之內,無如徽之黃山,登黃山天下無山,觀止已。”清代詩人黃景仁五入徽州,作出了“地氣磅礴,人風古淳”的總體評價;近代人民教育家陶行知更是自豪地說:“我們徽州山水靈秀,氣候溫和,人民向來安居樂業,真可謂之世外桃源。察看他的背景,世界上只有一個地方和他相類,這個地方就是瑞士。”徽州人從來以“黃山山中人”“家在黃山白岳間”而自豪,如今黃山與徽州古民居被列入世界文化與自然遺產,實至名歸,當之無愧。

黃山腳下、新安江畔的古徽州,位于北緯30°這條神秘奇特、貫穿四大文明古國的環球線上,重巒疊嶂、煙云繚繞,山環水轉、林木蒼翠,茂林修竹、急湍怪石隨處可見,野生動植物資源豐盛,生態環境宜人宜居,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山的巍然,水的靈動,徽州的山山水水決定了徽州人的生產方式和生活習俗,塑造了徽州人的獨特個性。

“夢筆生花”寄托了多少學子的祈盼,“百步云梯”留下了多少求索的腳步,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人的思想觀點、思維方式顯然會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山川鐘毓,以形相感,地靈人杰,代有奇人,黃賓虹就曾稱譽“新安王氏內科”第5代傳人王任之為“黃山靈秀所鐘也”。記得有位西醫專家來徽州參加中醫學術會議,上黃山后深有感觸地說,看到從懸崖絕壁的石縫中生長出的黃山松,看到波濤翻涌、瞬息萬變的黃山云海,看到從云海中噴薄而出的黃山日出,一剎那間忽然有些明白,中醫學“天人合一”的生命觀和整體動態的形象思維是十分深邃的。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南宋新安籍理學家朱熹這首《觀書有感》的哲理詩,何嘗又不是源自新安江水的啟發呢?新安醫學格物致知的思維、窮源探本的思路、考鏡源流的功夫和追求盡善盡美、完善完美知識體系的努力,何嘗又不是源自于徽州秀美山水的啟示呢?山光水色,朝夕相伴,大好河山孕育并滋養了包括新安醫學在內的人文基因,優美的自然環境為新安學術研究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

其次,地理環境成就了獨特的學術體系。

徽州形勝,崇山峻嶺環峙,《徽州府志》載“徽之為郡,在山嶺川谷崎嶇之中,東有大鄣之固,西有浙嶺之塞,南有江灘之險,北有黃山之厄,即山為城,因溪為隍,百城襟帶,三面距江,地勢斗絕,山川雄深”,四境高山64%平均海拔1332米,另36%海拔也在1131米以上,全境1.288萬平方公里之內,有280多座海拔千米以上高山,其中海拔1864米的黃山、1787米的清涼峰、1728米的牯牛降,號稱“華東三大高峰”,分別盤踞于徽州大地的中部、東部和西部。山高水激,清代詩人黃景仁有詩贊曰:“一灘復一灘,一灘高十丈,三百六十灘,新安在天上?!彼枷爰椅涸匆操x詩贊頌:“峰奇石奇松更奇,云飛水飛山亦飛?!狈鍘n環拱,四面險阻,形如城壘,勢如高臺,巍然聳立于江南水鄉(圖1)。天然的險峻很大程度上阻礙了域內之民與外部世界的交流與聯系,崇山峻嶺的阻隔、人民生活的安居樂業,促成了區域內文明的相對獨立性,包括新安醫學在內的徽文化,就是在這種天下獨絕的環境下醞釀產生、自成一派。

徽州北以黃山山脈與長江水系為鄰,東南以天目山脈和白際山脈與浙江、江西兩省接壤,在高臺城壘式的獨特環境之中,又有一條連通外部世界的水系——新安江。新安江是徽州的母親河,由漸江和練江匯合而成,漸江由發源于休寧縣西部五龍山六股尖的率水和發源于黟縣五溪山主峰白頂山的橫江匯合而成,練江由發源于績溪東北黃花尖的揚之水,納入歙縣黃山東麓的布射水、富資水、豐樂水匯合而成,沿途分別又有珮瑯水、桂溪、濂溪、棉溪、昌溪、小洲源、大洲源、登源河等大大小小支流匯入,由四周輻輳聚集,覆蓋整個徽州盆地,自西向東延綿數百里而與千島湖接通,向東南匯入錢塘江,由杭州灣注入大海的懷抱?!疤焐匣罩荨迸c“人間天堂”山水相連,屬錢塘江水系上游的新安江,加上由徽州先民開通的蜿蜒曲折的徽杭古道等多條溝通外界的官道,人稱“九龍出?!保êV更S山云海,這里指代徽州),成為徽杭經濟文化聯系的紐帶。南宋遷都臨安(今杭州),近畿之地的徽州通過新安江航運和“九龍出?!敝溃蜷_了與外部世界聯系的通道。盡管四面環山,但“隔山不隔水”,江水的流動性又給區域文明帶來活力和發展的空間。

圖1 清康熙《徽州府志》(萬青閣藏板)徽州府“山阜水源總圖”(右山阜、左水源)

黃山的巍然不移,強化了徽文化的地方性、獨立性、穩定性;新安江水的流動不居,擴展了徽文化的兼容性、滲透性和靈動性,封而不閉的地理環境,為包括新安醫學在內的徽文化的外向發展預留了空間和舞臺。

第三,人文自然塑造了新安醫學的品質。

徽州被譽為“中國最美的鄉村”,徽州民居白墻灰瓦與青山秀水相映趣,構成了一幅天然的水墨畫;徽州村落枕山環水、面屏朝陽,負陰而抱陽;徽州街巷縱橫交錯,起承轉合有章法;徽州建筑內部雖因“天促地窄”而緊湊逼仄,但“四水歸堂”的天井、開闔轉換的布局又延伸了空間。徽州人傍水結村,依山造屋,借助山水格局以聚山水之靈氣,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與人的生活息息相關,處處都體現了“天人合一”“氣脈陰陽”的哲學理念。諸如龍形江村,鳳凰雄村,魚形漁梁村,棋盤石家村,呈坎的八卦迷陣,湖村的太極陰陽,宏村的青牛臥崗,唐模的水口園林,西遞、龍川的揚帆起航,許村的雙龍戲珠,風水村落橫空出世、琳瑯滿目,“天工人巧,兩臻其美”,融“生態”“形態”“情態”于一體,中華傳統哲學的思想基因,早已深深地植入了徽州人的骨髓之中。

天下名山僧道多,新安山水間佛寺道觀林立,有歙縣府城天寧萬壽寺,新安畫派代表性人物漸江大師曾隱居的黃山慈光閣,新安醫學代表性醫家程鐘齡修行的天都峰,而齊云山更是“中國四大道教名山”之一,毗鄰的九華山是中國四大佛教名山之一,與諸山腳下的古徽州儒家文化和諧相處。如此高密度融集儒、道、佛人文盛景于一地,在全國并不多見。文人與僧道之間多有交往,濃厚的儒釋道氛圍對新安醫家的影響很大。以儒為主、融合道釋,新安醫學正是以新安理學、徽派樸學、齊云山道教和九華山佛教等傳統文化為底蘊而發展壯大起來的。

“天下名山,必產靈草”,徽州山區動植物資源豐富,植物資源居安徽省首位,各類植物共有200余科3000多種,藥用植物有1200多種,大宗藥材有400余種,道地珍惜品種有60余種。其中白術為徽州第一良藥,以品質優良聞名于世,新安固本培元特色就與新安道地藥材歙術、祁術有密切的關系,彰顯了新安醫學的特色。大自然的恩賜,也為新安醫學的興盛提供了有利條件。

一方山水蘊育一方人文,新安大好山水為新安醫家提供了絕佳的思考空間,獨特的地理環境為新安醫學形成和發展提供了良好的自然條件。

二、人文歷史的變遷

新安醫學產生、形成和發展,與國家的命運、歷史的變遷息息相關。

其一,千年不變的徽州建制奠定了區域文明的基礎。

追溯歷史,古徽州地域的最早政權建制,是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中國后所設立的黝(即黟)、歙二縣;西漢承襲了這一建制,然曾一度封黟縣為廣德王國,東漢獻帝建安十三年(208)設新都郡而轄六縣,為徽州轄六縣行政建制之開端;三國、兩晉、隋唐新都郡、新安郡、歙州地名交互切換,所轄范圍大致包括今日區劃之安徽省黃山市(歙縣、徽州區、黃山區、屯溪區、休寧縣、黟縣、祁門縣)、績溪縣、旌德縣、廣德縣、石臺縣,江西省婺源縣,浙江省建德市、淳安縣等地,轄域略有變更、互有出入;唐代大歷五年(770)定歙州轄歙縣、黟縣、休寧、婺源、祁門和績溪六縣,北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改歙州為徽州,至民國元年(1912)廢除徽州府行政建制、民國二十三年(1934)婺源縣劃歸江西省為止,自唐起近1200年來“一州轄六縣”的行政區劃從未改變。長期穩固不變的格局,為地域社會經濟的發展、特色文明的形成和區域文化的認同創造了條件。

其二,中原文化的遷入播下了區域文明的種子。

我國歷史上因為戰爭有過三次人口大遷徙,兩晉之際的永嘉之亂、唐末的五代之擾、兩宋之際的靖康之變,中原氏族大量南渡,漢文化重心逐步南移,文明程度上呈現出南方反超北方的發展態勢。江南徽州因地理偏僻、四面環山,兵燹罕至、少有戰亂,成為躲避戰亂的世外桃源,休養生息的理想場所,避亂遷徙之民皆仆仆歸向這片綠洲。有詩為證:唐代末年戰爭不斷,中原動亂,時任歙宣(歙州和宣州)觀察使王凝就寫下了“華夏支離已隔河,又來此地避干戈”的詩句?;諏W專家卞利根據明代《新安名族志》中統計,當時新安共有60多個名族,其中在三次人口大遷中遷入徽州的大姓望族就有49個。這些南遷的中原人士,多為仕宦之第、衣冠之族、儒學世家,崇儒尚教,重視文化教育,其中不乏隱士高人、飽學之士,對生命意義有較為深入的思考和追求,對健康的需求相對要大得多。這些文化精英的到來,不僅帶來了先進的生產技術,而且帶來了先進的儒家文化,注入了中原文明的基因,使新安一帶逐步發展成為中國少有的儒士高密度聚集的地區。

其三,全國學術中心地位的形成促進了醫學學術的繁榮。

南宋王朝遷都杭州,致使中原文化再度南移,新安成了近畿之地,徽州社會自此步入了鼎盛的時期。尤其由北宋理學家程顥、程頤等創立,南宋理學家朱熹“集諸儒之大成”而形成的程朱理學體系,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統治地位,早在南宋時其正統地位即被朝廷正式確立,至元明清時代更成為“顯學”,《四書集注》被列為科舉考試的主要藍本,成為元明清三代的官方意識形態,朱熹更被譽為“孔子以后,一人而已”,影響中國思想文化600年?;罩菹蛞浴俺讨礻I里”自詡,朱熹家住婺源,徽人還不嫌煩瑣,考證得出程頤、程顥和朱熹祖籍均在歙縣篁墩,所謂“氏族吾鄉重本源,程朱故里在篁墩”;而更重要的在于,“朱子之學,本之二程;朱子之生,本之新安;粵稽程子先世,且自新安徙焉”。作為程朱理學“桑梓之邦”,新安學術以中心和霸主的地位向醫學領域延伸。

明代重視發展地方醫學,開國皇帝朱元璋定都南京,徽州與其祖籍地鳳陽一并劃入直隸中書省,后世雖遷都北京,但南直隸區劃一直保留,促進了學術中心地位的提升。

清代乾嘉年間“漢學”復興,產生了以漢代訓詁、考訂、考據為主要治學方法的“乾嘉學派”,其中以惠棟為首的“吳派經學”和以戴震為首的“皖派經學”影響最大。“皖派”實為“徽派”?!肚宕鷺銓W大師列傳》分清代經學為七派,共收163位經學家,其中收徽派76人,占46.6%。鼎盛于乾嘉時期的“徽派樸學”,再次以“幾乎獨占學界勢力”的影響力向醫學領域滲透。

在社會發展、人民生活安居樂業基礎上,學術的繁榮和領先,為新安醫學的興盛提供了良好的社會環境。

其四,宗族文化保證了醫學技術的有效傳承。

中原大族南遷徽州,聚族而居,同姓血緣家族凝聚力大。宋代理學重視宗族倫理,北宋歐陽修、蘇洵創立五世圖式體例,尤其南宋朱熹撰修《家禮》等書,強化了徽州的宗族觀念。自此以來,修族譜、建祠堂、立牌坊成為徽州常態,宗族經濟發達。據徽學專家胡中生統計,目前僅公藏機構收藏的徽州家譜在1500種以上,祠堂、牌坊名冠全國,現仍完整保留的牌坊就有94座之多。“千年之冢,不動一抔;千丁之族,未嘗散處;千載譜系,絲毫不紊”,形成了系統規范的宗法、族規、家訓,并成為徽州文化的核心。尊祖敬宗、慎終追遠、子承祖業,為醫者把祖先積累的臨證經驗和筆錄繼承下來不致失傳,并示教于后世,是子孫的義務和孝道。濟世活人、光宗耀祖,成了新安醫家的“座右銘”和終身的希冀,也是新安醫學得以發展的思想根源所在。

宗法制度是醫學家族鏈穩固和發達的土壤和環境,促成了以家族為紐帶的新安世醫的傳承,保持了家族傳承醫術的長期穩定。而牢固的家族世醫是新安醫學傳承的有力保證,有效地防止了中醫學術的失傳。新安“保和堂”陸氏醫藥世家由唐、宋、元以至于明傳承至少500年,歙縣黃氏婦科由南宋、元、明、清、民國以至于今傳承凡800余年25代,歙南“張一帖”內科由明、清、民國以至于今傳承計400余年15代,就是典型的例證。

其五,人口增長帶來的醫療需求促進了醫學的發展。

大規模的移民使徽州地區人口激增。從唐初至近代的1300多年里,徽州受戰亂破壞嚴重的僅有2次,一次是元至正年間的1352—1357年,紅巾軍部將項普略攻下徽州;一次是清咸豐同治年間的1853—1864年,太平天國與清軍在徽州展開了相持10年之久的拉鋸戰。但總體上人民安居樂業,人丁漸旺,人口日增。南北朝大明八年(464)徽州人口僅3.6萬,隋朝末年(606)也不過6154戶,唐天寶元年(742)增至3.8萬多戶、24萬多人,北宋元豐三年(1080)有16萬多戶、54.2萬多人,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有15.7萬多戶、82.4萬多人、人均耕地4.05畝,明萬歷六年(1578)增至30.4萬多戶、145.2萬多人、人均耕地減至1.75畝,清康熙五十年(1711)有21.7萬多戶、約80萬人口。人口增長所帶來的醫療需求,是刺激新安醫學形成和發展的基本因素。而且新安醫學的作為并不僅僅局限于本土,據不完全統計,客寓他鄉而盛負醫名的新安醫家就有70余人,傳下醫著30余部。新安醫學重點以整個江南地區為大舞臺,而曾為京師重地的江南,其人口繁衍更是急劇上升,人煙稠密。密集的人口帶來了諸多的衛生健康問題,醫療需求急速增長,進一步促進了新安醫學的發展。

三、上層建筑的引導

其一,古代圣賢的推崇和示范引領了新安后學由儒入醫。

自古圣賢明哲沒有不留心于醫藥者,醫者“古昔皆君、師、卿相及賢智之士”,司馬遷有“圣人不得志則隱于醫卜之間”的說辭。追溯起來,新安醫學的萌芽,就與第一次中原人口南遷之后,幾位賢能之士的到來密切相關。如東晉新安太守羊欣“素好黃老,兼善醫術”,唐初高僧慧明為民治眼疾、歙縣尉楊玄操為《黃帝內經》注音釋義。

宋代重視并扶持醫學的發展,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關心醫藥,為政者熱衷醫藥,仕人懂醫、文人通醫成為風尚。北宋名臣名流范仲淹、蘇頌、沈括、蘇軾、蘇轍、陸游等均通醫,范仲淹更提出“不為良相,則為良醫”的口號,把醫學抬高到與治國安邦一樣崇高的地位,蘇轍及《傷寒論》專家許叔微等還先后到過徽州績溪任職。醫相地位雖懸殊,然濟人利物之功則同。如北宋新安醫家張擴,因醫術“名滿京洛”,而深得范純仁(范仲淹次子)、蔡京等北宋重臣的賞識。

宋徽宗二年(1103)詔諭“今欲別置醫學,教養上醫”,將醫學納入儒學教育體系,醫生入儒學教育方可稱“上醫”,從此有了儒醫之稱,《宋會要輯稿》有曰:“伏觀朝廷興建醫學,教養士類,使習儒術、通黃素、明診療而施于疾病,謂之儒醫”;醫學考試也納入科舉考試范圍,且給予較高的地位,《宋史·選舉志》就有“能深通《黃帝內經》者,升之以為第一”的記載。北宋開始逐漸扭轉了唐代“目醫為小道”的看法,醫生被尊稱為大夫、郎中。從此由儒入醫之風潮涌起,包括徽州學子在內的一大批高素質人才由儒入醫,改善了醫生的文化素質和知識結構;醫學隊伍文化水平的提高,反過來推動了醫學理論的發展和臨證經驗的總結。

南宋(1127—1279)對醫藥的重視有過之而無不及。新安“保和堂”陸氏醫藥世家,自北宋紹圣年(1094—1098)起父子祖孫數代人均為進士,或入翰林院為學,或入樞密院為官,南宋時文天祥、謝枋得等諸位高官名臣紛紛為之作序作記;新安御醫吳源,就是在紹興年間(1131—1162)醫生考試中考了第一名而入翰林院的;新安醫家黃孝通則因婦科醫術,于孝宗年間受御賜為“醫博”;新安醫家江嚞居京10年,因治愈宋理宗久病之癥及其公主之疾,上屢賜官職而不受,辭歸故里時賜宅一區。

新安理學家朱熹對《黃帝內經》等經典也深有研究,對醫學和養生有較深的造詣,“對癥下藥”一詞就出自《朱子語類》。針對以往醫工“多是庸俗不通文理之人”的狀況,還提出:“擇民之聰明者,教以醫藥,使治疾病,此仁人之心也?!辈⒊珜奕屙毤嫘掎t學,對醫學的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

明代尊醫重孝,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先后頒布了一系列發展地方醫學的詔令,朱元璋第五皇子朱橚、第十七皇子朱權和嘉靖帝朱厚熜更是十分留心于醫藥,均著有醫藥著作,尤其朱橚編著有《普濟方》426卷和《救荒本草》4卷;上行下效,明代王公縉紳多熱衷于醫學。正是從明代開始,新安醫學如雨后春筍般蓬勃發展起來,御醫、“明醫”眾多,名著、學說紛呈。

忠君孝親是儒家的核心道德觀,其中盡孝道在傳統倫理道德中居首位,也是宗族文化最為看重的核心。自唐代王勃提出“人子不可不知醫”后,北宋理學家程顥、程頤,進而提出“病臥于床,委之庸醫,比于不慈不孝。事親者,亦不可不知醫”,對徽州人影響很大。從遵奉“為人子者不可不知醫”,到清代新安醫家程云鵬進而提出“為人父者不可不知醫”,新安學子身體力行,學醫習醫蔚然成風。

經圣賢明哲的倡導,醫學從宋代開始就被視作儒家學術,“學而仁則醫”逐漸為士大夫階層所普遍接受和認可。元明清三代延續了重視醫藥的政策,掌握醫術被士大夫看作應盡的義務和責任,治病同治國一樣成為儒家分內之事,醫學被視為推行仁道、履行孝道的重要手段,懸壺濟世是經國濟民的重要途徑。尤其宋代二程“知醫為孝”說、范仲淹“良相良醫”說、朱熹“儒醫兼修”說,更與新安醫學結下了不解之緣,成為新安醫學持續發展的內在源泉和動力。

清代考據之風大興,“徽派樸學”(即“皖派經學”)為其典型代表,黃生、江永、汪紱、程瑤田、金榜、戴震、俞正燮、江榜、江有浩、汪宗沂、許承堯等一大批徽州鴻儒,以經世致用為宗旨,考經證史為方法,研究內容滲透到了醫學領域,觸及《黃帝內經》《難經》《傷寒論》和諸家《本草》及臨床諸科等醫學各方面,對新安醫學也作出了獨特貢獻。許多著名的新安理學大家、徽州經學大師對醫學的青睞,也是引領眾多新安后學由儒入醫的一個重要因素。

徽州是藏龍臥虎之地,宋元明清時期徽州籍出仕為官而兼修醫學的甚多。如明代官戶部口的程松厓開啟了程姓醫學,曾任縣令的余傅山研醫并鼓勵堂弟余午亭棄舉子業從醫、成就了余氏世家,清末俞世球曾先后轉任江蘇多個縣縣丞、蘇州府知事等職,“槎溪會課”正是在其任職期間設立的。至于各級新安醫官更多,像惠民藥吏或吏目、醫學訓科或正科、太醫或太醫院使、御醫乃至御醫首輔、翰林院醫官等醫職,不下百人,太醫徐春甫、吳謙的作為更為醫界熟知。仕而兼醫不僅抬升了醫學的社會地位,促進了醫藥知識的傳播,更重要的是強化了懸壺濟世、經國濟民的抱負和愿望,對中下層習儒者起到了引導作用。余傅山就曾告誡余午亭:“士人遭際不遇,誠能益世利人,斯不負所學?!薄皩W而優則仕”畢竟是少數,科舉失意、棘闈不售,機會不遇、仕途受阻,但心思才力不沒、學識才華還在,從醫退而可以為生計,進而可以“佐圣天子之仁政”,確實“不負所學”。明代徽籍文學家汪道昆(1525—1593)在《醫方考引》中曾分析說:“今之業醫者,則吾郡良;吾郡貴醫如貴儒,其良者率由儒從業?!薄皩W而仁則醫”,新安后生由儒入醫成為一種必然的選擇,帶有明顯的“良相良醫”“家國天下”情結。

其二,國家政策的導向強化了新安醫學的傳承創新。

元代有職業和地位之政策分定,行醫可以子孫繼承祖業,但必須精通醫術,且須經選試及注冊;明代不僅沿襲了這一政策,而且還制定了一套更為嚴格的世醫制度,醫戶世襲,登記造冊,定期清查,不許妄行變亂,違者治罪,使子承父業由自愿選擇變為帶有指令性的制度。政策的主導,鞏固和強化了新安醫學的家族傳承。

16世紀是新安醫學發展的第一個高峰期,而此時世界的西方正進入“文藝復興”時期。關于“文藝復興”,恩格斯評價說“這是一次人類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最偉大的進步和變革,是一個需要巨人而且產生巨人的時代”,這場思想解放運動給歐洲帶來了空前的繁榮,此后科學技術逐漸加速發展。相對西方的巨變和進步,東方的中國自明成化年間開始,實施閉關鎖國政策,社會發展進入全面停滯期,明清日趨衰落,傳統科技未能跟上世界科技發展的潮流,科學技術水平由領先逐漸到落后于西方發展的步伐。萬幸的是,恰恰就是從明成化年間開始,新安醫學風生水起,并從此繁榮興盛,名醫輩出,新說紛呈,在醫學領域開創了“一個需要巨人而且產生了巨人”的時代。

冥冥之中東西方醫學科技文化似有所感應。1505年在蘇格蘭成立了愛丁堡皇家外科醫師學會,這是目前已知世界上最早成立的自然科學學會;僅僅相距60余年,1567年由新安醫家組織創立的我國第一個全國性醫學學術團體“宅仁醫會”成立。這是一個典型的事例,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象征著東西方醫學遙相呼應,呈現同步發展的態勢。

醫書“秦火不焚”,秦始皇“焚書坑儒”醫書不在其列。生老病死人人平等,王侯將相概莫能外。健康長壽、長命百歲是人類美好的追求,長生不老、永生不死更是帝王夢寐以求的愿望。在一系列鼓勵從醫研醫的政策推動下,一大批知識分子由學入醫,尤其新安醫家面對疾病流行的新變化,實事求是,格物致知,不斷突破創新,著書立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由此產生了一個奇特的現象:在萬馬齊喑的年代,在整體科學技術日漸落后的情況下,中醫藥學的發展卻一枝獨秀,尤其新安醫學開啟了醫學發展的小陽春時代。

其三,文人志士的選擇推動了新安醫學的繁榮。

到了明末清初,朝代更迭,江山易主,包括徽州志士在內的一大批文人志士,不得不對未來的人生設計作出新的選擇和規劃?!坝兴鶠槎兴粸椤?,他們重點轉向于無關政治的技藝領域,或寄情山水、樂在其中,或轉向于學術領域里去尋求真諦,理想、志趣和情操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爸T藝之中,醫尤為重”,超然世外的徽州隱士每每愛好鉆研醫學,從此更以醫學聞名于世了。文人心中有太多的家國天下情結,找一個既可實行抱負又可寄托心靈的精神家園,無論朝廷昏暗還是政治清明,躲進醫學領域自成一統。他們雖然都有悲劇性的人生況味,但都是文明的使者,民族的脊梁?!安恢袧h,無論魏晉”,反倒開辟出了一番醫藥事業的新天地。新安醫學之所以能夠持續不斷地輝煌,靠的就是這些文明的使者、民族的脊梁。

當今中醫學界有一種極端的觀點,認為古代醫家很多其實是書家,是文人士大夫階層沽名釣譽的行為,這是不了解歷史的緣故。對待歷史我們應當采取歷史唯物主義態度,要還原到當時的歷史現狀去分析評價。古代醫學作為仁政的一種手段,濟世濟困被士大夫認為是分內之事,是應盡的責任和義務。因此,確有很多士大夫參與到醫學研究之中,有的因機會不遇而干脆走向行醫的道路,其學識、視野和思想境界不是一般醫生所能比肩的。雖也不可否認,其中不少人理論有余而實踐不足,醫術上可能難以與專職醫生相比。但退一步說,即使有少部分醫家是書家士人,那也是建立在一大批默默無聞的臨床醫家實踐基礎之上,才能在醫學上有所著述、在理論上有所思考。就一個地域乃至于一個國家而言,醫家多、醫著富、學說豐,總體上肯定是建立在這個地域、這個國家長期大量的臨床醫療實踐基礎之上的。

四、儒家風范的熏陶

徽州系“中原飛地”,素有“東南鄒魯”之稱,本具孔孟儒學的底子,醫學也有一定的積淀。譬如東晉愛好醫學的新安太守羊欣,出身于官宦書香門第,“泛覽經籍,尤長隸書”,幼時即深得東晉大書法家王獻之憐愛。這是機緣的巧合,還是冥冥之中某種氣韻文脈的安排?

首先,人文教化為新安醫學營造了良好的社會環境。

徽州歷史源遠流長,早在舊石器時代這里就有人類活動的足跡,從新石器“百越文身”的鴻蒙始判,到春秋戰國“吳頭楚尾”的“山越之邦”,先秦兩漢山越人在這里“火耕水耨”“飲稻羹魚”。到晉唐兩宋,北方各地大族大量入遷,在給這片“南蠻之地”注入了新鮮血液的同時,也帶來了不同文明的沖擊和振蕩。為了化解土著與移民的矛盾和沖突,歷任新安或歙州行政人員都致力于社會教化,逐步完成了雙方關系的歷史性調適,實現了中原文化與山越文化的實質性融合。

許承堯《歙縣志》指出:新安“尚武之風顯于梁陳,右文之習振于唐宋?!狈纯蜑橹鞯闹性俗澹涞厣筮M一步本土化,在與山越土著日進月化的交融磨合中,儒家禮教文章、五倫六經逐漸在這片土地上生根、開花、結果,逐步實現了由“勁武”向“文雅”的轉化,唐宋時期基本形成了嶄新的“徽文化”框架。

體現在生活起居上,鐘情山水、追求安居,結合北方院落式和土著干欄式兩大特征的“廳井樓居式”徽派民居風格業已形成,興起于隋唐、為南宋君臣津津樂道的“歙味”飲食亦已形成特色,到中唐時期歙州已被稱作“上州”“大州”“富州”了。

體現在生產經營上,除開墾梯田和經營山林外,在唐宋時期新安筆墨紙硯已聞名全國,冠壓群芳。南唐于歙州置硯務,歙人李少微成為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硯官;唐末河北易水奚超、奚廷珪父子來到歙州,制作出世代稱頌的名墨,被南唐后主李煜御賜“國姓”。北宋徽墨、歙硯、澄心堂紙、汪伯立筆馳名于世,深得梅堯臣、歐陽修、蔡襄、蘇東坡、黃庭堅、米芾等一大批名臣名家的稱頌和追捧,并成為皇室的貢品。南宋政治中心南遷臨安(今杭州),徽州成為宋王朝的大后方,一年一度的科舉考試直接拓展了文房四寶的市場。新安文房制作技藝“流派紛呈,名工輩出”,能工巧匠代代相傳,對徽州文教的繁榮興盛起到了促進作用。

其次,宋代程朱理學為新安醫學的繁榮奠定了認識論基礎。

宋代程朱理學勃興,程朱理學將宇宙論與倫理學結合,提高了儒學的理論價值和社會效果,自此我國開始有了自己的系統哲學,一種形而上的、富有邏輯性的哲學體系,從南宋時起就在意識形態上占據了統治地位,深刻影響了12世紀以后中國學術文化發展的大勢。作為“程朱闕里”,即二程的祖籍地、朱熹的故里,徽州從此也有了自己的核心理念和精神支柱,隨之也帶來了徽州文教學術的繁榮興盛。

朱熹對徽州與徽人對朱熹,都有強烈的雙向鄉土認同。朱熹曾三次回鄉講學,開啟了將近600年的新安學術風氣。徽州從學者甚眾,不少原來醉心于科舉功名的徽州士人,轉而“多明義理之學”,并自覺地運用于自己的治學和社會生活之中,理學生活化世俗化,言行倫理化規范化,由此形成“新安理學”,成為徽州文化發展的指導思想。新安理學是朱子學的重要分支,起于南宋,興于元明,綿延至清;因朱熹師承于二程之四傳,其學術可直接追溯到北宋周敦頤等,故新安理學實源于北宋理學思潮,故也可視為“宋代理學”“程朱理學”的分支。

徽州學人以光大傳播朱子之學、繼承弘揚朱子義理為己任,追求卓越,并以正宗嫡傳和衛道者自居,視“理學”為徽州“道地特產”,認為“我新安為朱子桑梓之邦,則宜讀朱子之書,取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禮,以鄒魯之風自待(恃),而以鄒魯之風傳之子若孫也”“其學所本,則一以郡先師朱子為歸。凡六經傳注,諸子百家之書,非經朱子論定者,父兄不以為教,子弟不以為學也。朱子之學雖行天下,而講之熟、說之詳、守之固,則惟推新安之士為然”。在徽州人的心目中,新安理學占據了至高無上的地位。程朱理學之于徽州,就如同孔孟儒學之于鄒魯一樣,深入人心。

作為徽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新安醫學”(而不是“徽派醫學”)的提出,有其深厚的歷史文化和學術思想背景。朱熹曾提出儒道傳承譜系的“道統”概念,他在著述或作序、跋中多以“新安”“闕里篁墩”署址,又因徽府歙縣有紫陽山而自號“紫陽”,以寓不忘桑梓之意。南朝梁武帝曾稱頌“新安大好山水”,朱熹親筆將這六個大字題刻在徽州的崖壁上(彩圖10),引以為自豪,“新安學術”也由此濫觴。在新安理學的熏陶下,宋代以降包括醫學在內的新安學術蓬勃發展。據考證,徽州一地自宋迄清見于史料記載的醫家達800余人,醫著達800余部,在這些醫家的醫著中,每每效仿朱子以“新安”稱址,尤其是在明代的16世紀,祁門縣汪機、陳嘉謨、徐春甫,休寧縣方廣、汪副護、孫一奎,歙縣方有執、程伊、吳勉學等大家,在其著述中均署款“新安某某”或“新安某地某人”,以明其學術之“道地正宗”,非一般三教九流之類可比,自豪感和優越感油然而生(圖2~ 圖4)。

正是在程朱理學格物致知精神指引下,新安醫家善于思考,理性探索,發現了許多新事實,提出了不少新的創新學說,彰顯出了新安醫學學術盛況空前的繁榮景象。格物以致知,隨事以觀理,即理以應事,窮盡一切事物之理,程朱理學為新安醫學的學術創新作好了充足的思想準備。

第三,清代徽州樸學推進了新安醫學的經典傳承。

圖2 明代《石山醫案》

清代乾嘉年間考據之風盛行,搜書、校書、刻書、藏書、著書,對中國古典文獻進行了一次大整理、大集成,同時對中醫古典文獻進行了一次大整理、大集成,為中醫學的傳承作出了重大貢獻。其中皖派經學的出現是漢學發展達到高峰期的標志,以戴震為代表的徽州樸學貢獻尤大。戴震本人就著有《難經注》《傷寒考注》《金匱要略注》。樸學考據對象從儒家經書擴展到醫學等科技典籍,將實證方法引進醫學文獻領域,同時也引進了實事求是的治學精神和嚴謹的治學態度。

圖3 明代《醫統大全》
圖4 清代《杏軒醫案》

前有程朱理學之肇興,繼有徽派樸學之所出,近代又有胡適之新文化,形成三座學術文化高峰,文風所及,幾乎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由此徽州從南宋以來的各個時期,都涌現出龐大的學術文化群體,學術陣營從未出現過斷層。這個學術思想庫,不僅影響了中國思想文化的發展進程,而且影響了包括新安醫學在內的中醫學的發展軌跡。

第四,徽州刻書為新安醫學奠定了文獻基礎。

徽州刻書始于唐宋,與制墨技藝同步成熟?;漳a需要刻制精美墨模,從而與徽州版刻互相促進、互為因果。宋代以降古徽州雕版業發達、雕版精良,著書立說蔚然成風。北宋有《歙州圖經》《黃山圖經》《文房四譜》之官刻,兩宋僅《黃山圖經》就有4次印刷;南宋徽州刻書有百起、近百種,有確切記載和實物可考的也有76起、70種以上,其中官刻38起、32種、1300余卷,私刻中徽本《朱子語錄》40卷尤顯突出,已形成以徽州為中心的大江南北府州刻書帶,成為全國重要的區域刻書中心;元代徽州路印書58起、57種,占全國總數的1/9以上;尤其到了明清,刻書業空前發展,官刻、私刻齊頭并進,大量編刊叢書,刻書品種超過萬種,萬卷以上的私刻家超過1300人,各類刻書人物超過2000人,僅歙西虬村黃氏一族刻工就超過500人、刻書署名并存世者241種(尚不包括外遷支系),達到了“家傳戶習”“村墟刻鏤”的程度,成為全國四大刻書中心之一。

明初編纂《五經大全》,其中有四經皆采自徽人著述;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詔求天下遺書編撰《四庫全書》,全國私人獻書500種以上者有馬、鮑、汪、范4家,其中前3家均是徽籍藏書家、出版家,而于全書收存書目10 254種、172 820卷中,徽州六邑著述438種、5000卷左右(尚不包括寄居外地的徽籍人士之作),占這項文化工程的1/20;清道光年間總結乾嘉學術的《皇清經解》73家183種著作凡1400卷,即是徽州刊刻。徽人編刊圖書還體現在對家鄉的自豪和偏愛上,早在梁代就有《新安山水記》問世,唐有《歙州圖經》之編撰,宋有羅愿編撰《新安志》,徽州歷代修志有200次左右、存世版本169種,總卷數達1935卷。道光《徽州府志·藝文志》著錄徽人著述達4218種、7萬余冊,其中南朝梁代1種,唐代5種,宋代529種,元代293種,明代1546種,清代(道光以前)1844種。蔣元卿《皖人書錄》收著者6000多人、著述17 000部,其中徽州著者和著作分別占1/3和1/4。據徐學林不完全統計,明清徽人編刊叢書221套、261版次,其中《中國叢書綜錄》收存世叢書2797部,徽人編刊138種,占4.9%。歷史上徽州學者著述總數超過8000種,現存各種文獻超過9000種,徽版古籍則超過萬種,占當今全國古籍10萬種中的1/10以上;20世紀末又發現了近百萬件(冊)徽州文書,被認為是20世紀繼甲骨文、漢晉簡帛、敦煌文書、明清大內檔案之后中國歷史文化的第五大發現;現存古村落、古民居、古祠堂和古牌坊等文物古跡1萬余處。曾國藩曾贊徽州“典章文物,固宜非他郡所敢望”,所謂“文獻之邦”“文物之?!?,名副其實。

醫學領域,新安醫家張杲《醫說》就有宋版傳世(彩圖3);明代徽府最大出版家吳勉學廣刻醫著,其“師古齋”不惜巨資校刊醫書近90種。著名的歙縣虬村黃氏版刻世家也參與了新安醫著的刊刻,如《赤水玄珠》最佳刻本就是明萬歷十二年黃鼎刊刻本(彩圖4),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載其“《卷一》下書口題‘歙邑黃鼎刊’,手寫上板,寫刻精美”,今列為國家珍貴古籍名錄;又據民國《歙縣志·義行》載,清代歙縣潭渡出版家黃履暹,曾延請葉天士等名醫到揚州住所,與友人共同考訂藥性,并為之開設“青芝堂”藥鋪,為城中百姓服務,后為其刊刻《臨證指南醫案》。明清期間新安人刊刻的新安醫籍約108種,各地醫籍140多部,保存了大量的珍貴中醫文獻。僅據《全國中醫圖書聯合目錄》統計,明清時期全國刻印的醫籍現存有2200種(部),而徽版醫書就有270余種,占總數的1/8。在卷帙浩繁的新安醫著背后,不難發現新安醫學成功的密碼,也不難理解其豐富的內涵和厚重的底蘊。

第五,儒風的熏陶造就了高素質的新安儒醫群體。

“天下郡縣之學,莫著于新安”,古徽州重教興學,自宋代以來府學縣學、塾學義學發達,書院林立、文社成風。元代趙汸《商山書院學田記》曰:“新安自南遷后,人物之多,文學之盛,稱于天下,當其時,自井邑田野,以至遠山深谷,居民之處,莫不有學、有師、有書史之藏。”一般來說宋初無官辦的州縣學校,而新安郡卻率先有官辦學校的設置,北宋新安郡縣設有府學、縣學、書院、書塾、書堂、書齋、學倉、學會、精舍、談經閣、藏書樓、御書樓等文化教育機構。南宋淳祐六年(1246)為紀念朱熹而建的“紫陽書院”(圖5),乃宋理宗御書匾額,清康熙《徽州府志》載“新安書院之盛,勝于他郡,尤以紫陽為大”,形成了一個以紫陽書院為核心的學術教育網絡,所謂“十家之村,不廢誦讀”“山間茅屋書聲響”“后漸戶誦家弦矣”。據不完全統計,徽州從宋至清共建有書院、精舍之類260多所;宋元共有書院42所,其中宋建18所(約占全國總數的4.5%),元代所建者24所(約占全國新建書院總數的8.5%),均處于全國領先地位;明代中葉徽州府學“美奐美輪、壯偉閎麗”“為南畿諸學之冠”,明清共存在書院約93所,在全國名列前茅。

圖5 民國《歙縣志》紫陽書院圖

新安中原之族重視文教,尤其朱熹提倡“讀書窮理”,徽人自幼誦讀四書五經,以攻舉子業為重,多出狀元、進士。從唐至五代進士及第14人,到宋代進士及第783人,明清兩代中舉人2600多人,文武進士1303人,均位居全國各府前列,其中明清文進士1136人,占全國總數的2.2%,而徽州一府六縣的面積、縣數和歷代人口均不到全國的1/200。狀元人數則更為突出,清代共出狀元112人,徽州籍有19人(本籍4人,寄籍15人),占17%,超過蘇州籍狀元數(清蘇州府共出狀元24人,其中含徽籍狀元6人)而位居第一。徽州“父子宰相”“同胞翰林”“連科三殿撰,十里四翰林”“同科十進士”,傳為佳話。

南宋以后徽州每個時期都出現了龐大的學人群體,有重要學術貢獻者人數眾多。明初程敏政《新安文獻志》卷首記錄了兩宋141位新安先賢事略,嘉靖年程曈《新安學系錄》收錄宋至明前期徽州有突出貢獻的學者112人。《明史》載海內人物一千七八百位,徽州居百數之多;清代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共著錄重要學派學者2000余人,其中徽州學者有75人、占3.75%,大大高于全國平均水平。道光《徽州府志》之《儒林》《儒林續編》所錄人物,南宋有34人、元代26人、明代64人、清代(道光以前)86人,徽州名人在全國首屈一指?;杖藷o論做官還是治學,幾乎都有達到當時最高水準?;罩菔咳巳氤瘏⒄罩菸娜嘶钴S于各個文化圈,他們既給徽州帶來了其他區域的文化,又把徽文化傳播到其他地域,并參與到中國大文化的循環之中。

徽州人有教無類,各顯其能,人盡其才,人才輩出,文化水平在明清處于全國前沿。據有關學者估計,明清徽州地區男子識字率應在70%~ 80%,遠遠高于全國乃至于江南地區平均水平;徽州女子從小接受識字、書寫及婦德等方面的教育,其識字率亦高于其他地區。古徽州文化氛圍濃厚,幾乎家家戶戶都貼有這樣的對聯:“第一等人忠臣孝子,頭兩件事耕田讀書”“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幾百載人家無非積善”“孝悌傳家根本,詩書經世文章”“事業從五倫做起,文章本六經得來”,徽文化已流淌在徽州人的血脈之中。

“儒風獨茂甲東南”,文化熏陶,潤物無聲;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讀朱子之書,秉朱子之教,以鄒魯之風自恃,濃厚的文化氛圍鑄就了高素質的徽民群體,從高素質的徽民群體中走出了高素質的新安儒醫。行醫不僅僅是衣食父母,更是文化自覺,不僅僅是生存之道,更是濟民之術,是傳統文化向心力的體現。更為突出的是,公卿顯貴出自鄉里,名家學者代出不窮,凡一說即出,自有前輩作序于前,名士撰跋于后,傳播極廣,新安醫學流風所及,登峰造極。故新安醫家雖多游學四方以增長見識,但罕有賣狗皮膏藥、招搖撞騙的江湖游醫。

地理之勢與文化之人,天人合一形成了獨特的區域文化?;罩菔且环绞a“文明”的沃土,她不再僅僅是一個地理的概念,更是一個內涵歷史、文化、思想的概念,新安醫學正是這片文化土壤生長出來的不朽產物。重教興文、儒風淳茂的人文環境,為徽州文化的全面發展與繁榮昌盛打下了良好的基礎。所謂“天下名醫出在新安”,蓋源于博大精深的徽文化的滋養。根植于傳統徽學文化的沃土之中,新安醫學更多地表現為一種文化,是一種特定地域環境下的醫學文化,這是新安醫學特有的文化注腳,也是新安醫學形成和發展的動力所在。

五、徽商經濟的支持

“民以食為天”,徽州山美水美但自然生存條件并不美,重巒疊嶂,群峰環抱,山多地少,土地貧瘠,大規模的移民使徽州人口激增,繁衍后人口稠密,導致“地狹人稠,耕獲三不贍一”“土產不足以給居民之食”,糧食不能自給?!鞍松揭凰敕痔?,半分道路和莊園”,為了養家活口,“小民多執技藝,或負販就食他郡”,但小農經濟的手工藝根本無法解決缺糧危機,轉轂求食于四方成了徽人謀生的基本出路。“書中自有黃金屋”“學而優則仕”更是徽人孜孜以求的夢想,但科舉取仕畢竟人數有限,“學而困則商”亦成為徽人無奈的選擇。在徽州一直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本褪菬o奈的徽州人真實生活的寫照。

徽商萌芽于六朝,成長于唐宋,鼎盛于明清。

據《徽州府志》記載,李白因在洛陽“傳舍”中看到墻壁上的一首題詩,經徽商指點后,方前往徽州拜訪作者許宣平。宋朝以商代耕者不乏其人,南宋初祁門程津、程海兄弟經商致富,人謂“十萬大公”;朱熹外祖父祝確于漢上(今武漢)經營商店,客棧、邸舍和酒肆“幾有郡城之半”,時被稱為“祝半州”;羅愿《新安志》中記載的“商船”“商旅”,則是新安土著商人活動的紀實;徽人方有開有一首小詞:“笑我塵勞,羞對雙臺石,身如織,年年行役,魚鳥渾相識?!币彩钱敃r徽州人背井離鄉、經營四方的寫照。大自然沒有給徽民提供良田沃壤,卻也賜予了山林土產之利,南宋范成大《驂鸞錄》云:“蓋一木出山,或不直百錢,至浙江乃賣兩千?!毙掳踩藘炔赏怃N,竹、木、漆、茶行銷四方,如黟縣宏村汪仁雅攜巨資游歷各地,后客居金陵,經營木材生意。

明代成化、弘治年間(1465—1505)推行鹽務賦稅折銀制,徽人呼親喚友,“拋妻拋子,牽車牛遠服賈”,長途販運,“仰給四方”,結伙行賈成風,“田少民稠,商賈居十之七”。窮則思變,變則通達,經商謀生之路一旦打開,人們便蜂擁而出,徽商資本以前所未有的勢頭膨脹起來。到萬歷十五年(1587)推行綱法,徽商在綱冊上已居優勢,兩淮鹽類經營特權固化。隨著徽商經濟的發展,活動范圍日益廣泛,從沿江區域的淮、浙、楚、漢,逐漸擴展到全國各地,經營范圍靈活多樣,以鹽、典、茶、木四大行業為主。明謝肇淛《五雜俎》云:“富室之稱雄者,江南則推新安,江北則推山右。”據清光緒《兩淮鹽法志》列傳記載,從明嘉靖到清乾隆的200多年間,移居揚州的客商共80家,徽州籍的就占有60家之多;清代設總商督征鹽課,兩淮總商以徽州所占比例最大,乾隆兩淮八總商歙縣人“恒占其四”,乾隆時位列全國十大商幫之首,鼎盛時期曾占有全國總資產的4/7。營商人數之多,活動范圍之廣,經營資本之厚,曾一度主宰了中國經濟的命脈。

徽州人自詡為“徽駱駝”,天促地窄限制了徽人也玉成了徽人,在求食四方中磨煉出精明慎敏、好學進取的性格?!疤煜轮窦拿谵r,徽民寄命于商”“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徽之俗,一賈不利再賈,再賈不利三賈,三賈不利尤未厭也”。正是憑借這種百折不撓精神,徽商發展到“賈人幾遍天下”“賈之名播海內”,獨執牛耳300年?;罩萦芯涿裕骸白x書好營商好,效好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被丈涛幕刭|出類拔萃,以“儒術飭賈事”“富而張儒,仕而護賈”,仕商相因,審時度勢,迭相為用,一弛一張,進退自如,經營上講求“誠”“信”“義”,童叟無欺,也是其成功的重要因素。

徽商是徽州文化的酵母和催化劑?;丈藤Z而好儒,認為“富而教不可緩”,重視對文教的全面投入,清代學者戴震評曰“雖為賈者,咸近士風”。據《安徽通志稿》載,清乾隆年間,寓居揚州的歙縣大鹽商程晉芳,酷愛文學,購書5萬卷,交結四方文人學士,詩文、星志、《爾雅》《方言》無所不涉,乾隆第三次下江南時召試第一,后考中進士,著述甚豐,并參加《四庫全書》的編修?;丈躺辖惶熳?,下恤貧民,“盛館舍,召賓客,修飾文采”,在鄉里“擴祠宇,置義田,敬宗睦族,收恤貧乏”,架橋鋪路、賑災濟貧,慷慨解囊,對桑梓教育和文化基礎設施建設尤為投入,不惜斥巨資興學助教、捐資剞劂刻書,支持學術事業,極大地促進了徽州文化的繁榮和發展。其中不乏投資于醫藥事業者,新安醫籍的出版就有賴社會捐資梓行,其中吳勉學出資10萬銀兩,??霭娲蟛款^、高質量醫學叢書;鹽商鮑漱芳樂善好施,賑災濟困,尤重醫學,曾出資刊印馬蒔《黃帝內經素問注證發微》《黃帝內經靈樞注證發微》,編著有《靈素要略》;紅頂徽商胡雪巖開設的“胡慶余堂”藥店,是與北京同仁堂相提并論的全國兩大藥店。

徽商活動范圍是一大塊(今長三角一帶)、兩條線(長江、運河),足跡“幾遍宇內”、遍及城鄉,所謂“鉆天洞庭遍地徽”“星星點點遍全國”,既把徽文化傳播到全國各地,又把全國各地文化之精華帶回徽州。胡適說:“一個地方如果沒有徽州人,那地方只是一個村落。徽州人來了,就開始成立店鋪,逐步擴大,把小村變成小市鎮了?!被丈趟街帲纬闪艘粋€又一個融徽州文化與當地文化于一體的亞徽文化圈,譬如揚州、蘇州、南京、蕪湖、武漢等地。

無徽不成鎮,無徽不成學,徽學無邊界,新安醫家也正是伴隨著徽商足跡行醫各地的。新安最早的藥店“保和堂”,自宋時起就是藥商、醫家一體,陸氏家族亦商亦醫,陸氏足跡未至而其藥已及;明代汪機《針灸問對》,載有徽商從蘇州凌漢章、六合李千戶學針灸之事;明代孫一奎就是在前往浙江從兄經商的途中,遇“異人”傳授方術轉而從醫的;著名的歙縣鄭氏南園、西園喉科,就是清代鄭于豐、鄭于蕃兄弟二人經商于江西南豐,得名醫黃明生喉科秘傳而棄商從醫,從而形成發展起來的。清代李庭芳助父經商,因其父認為客游外籍之人應精通醫學,受勸而攻醫,學成后亦賈亦醫,為人治病,不收報酬。經商外出擴大了世面,也促進新安醫學的形成。

商成幫、學成派,經商做儒商,行醫為儒醫,這已是汩汩流淌于徽州人的血液里、深深植根于徽州文化中的永恒不變的儒家信仰和精神理念。

水到渠成,新安醫學憑借著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在徽州這塊儒家圣土上萌芽、成形、傳承、發展,以深厚的文化底蘊,獨特的區域特色、鮮明的流派色彩、突出的學術成就、深遠的歷史影響,在我國傳統醫學中獨樹一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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