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只瞪羚(2)
- 走出非洲(梅麗爾·斯特里普主演)
- (丹麥)凱倫·布里克森
- 4732字
- 2015-06-04 14:17:38
“哦,是真的,”他說,“她結婚了。她和她的‘布瓦納’住在森林里。”—她的“丈夫”,或者說“主人”。“但她沒有忘記人,大多數的早晨她都回家來。我在廚房后面給她撒上玉米碎,太陽升起以前,她從樹林繞到那里去吃東西。她的丈夫和她在一起,但他害怕人類,因為他從不了解人類。他站在草坪另一邊的大白樹下,不敢走到屋子跟前。”
我讓卡芒提下次再見到露露時來叫我。幾天后,日出之前,他來叫我出門。
這是個可人的早晨。我們等待的時候,最后的星星正在退離,天空清澈而靜謐,但我們行走的世界仍然昏暗,而且寂靜得深邃。草是濕的,在樹下的斜坡,草上的露珠熠熠閃光,像暗淡的碎銀。早晨的空氣很冷,夾著一絲刺痛,要是在北方國家,這意味著霜凍就要開始了。我想,無論你經歷過多少次,還是難以相信,這涼爽和陰影數個小時之內就會被熾烈的陽光和刺眼的天空取代,讓你吃不消。灰色的薄霧停在山邊,奇妙地模擬山的形狀,如果水牛此時正在山邊吃草的話,可能會像在云里一樣感到刺骨的冷。
我們頭頂的穹頂漸漸被清澈填滿,像一只玻璃杯里倒上紅酒。突然間,山峰輕柔地抓住了第一縷陽光,泛起紅暈。當大地慢慢傾向天空時,山腳的草坡和下方馬賽人的樹林都變成了大片的金箔。此時在河的這一岸,森林里所有喬木的樹頂都像紅銅般嬌羞。到了紫色大林鴿振翅高飛的時刻了,它們棲息在河的對岸,會飛來我的林子里吃好望角栗子。一年之中,它們在這里待的時間很短。鳥群來得驚人的快,像空襲的部隊。因此,內羅畢的朋友們很喜歡一大早在農場上打鴿子,為了趕在太陽升起前及時地站好位,他們常常很早就出門,打著車燈等在我的車道旁。
你站在透明的影子里,抬頭看向金色的高地和萬里晴空,會覺得自己好像正走在海底,水流從身邊推過,你正抬頭凝視海洋的水面。
一只鳥開始鳴唱,然后我聽見森林深處傳來鈴兒響叮當。我滿心喜悅,露露真的回來了,回到她的老家了!鈴聲近了,我能跟隨節奏追蹤出她的行動:她在走動,停下來,又繼續走。轉身經過一個男孩的草棚后,她出現在我們眼前。突然間,一切都變得十分超現實,又極有趣,一頭藪羚竟能這么接近人類的房屋。她佇立不動了,似乎知道會見到卡芒提,卻沒想到會見到我。但她沒有逃走,她無畏地看著我,似乎一點也不記得過去我們之間的小沖突,或她自己不辭而別的忘恩負義。
樹林里的露露是個高貴而獨立的生靈,仿佛她已經改邪歸正,握有掌控權。舉個例子,如果我曾有幸遇見過一個流亡的小公主,那時她還覬覦著寶座,而再次見到她時已完全是一副女王姿態,已經得到她的皇權,那么我和露露的相遇就類似這樣。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普加冕后,宣稱他被流放為奧爾良公爵的舊怨一筆勾銷,露露也和他一樣,沒有小人之心。挑釁的勁頭已經遠去了,攻擊誰?又是為了什么攻擊呢?君權神授,她平靜地俯瞰眾生。她只記得不需要怕我。她盯著我有一分鐘,紫色煙熏妝的眼睛完全不帶感情,一眨不眨,我忽然想起男神或女神都是不眨眼的,覺得自己正直面主神宙斯之妻“牛眼”赫拉。她走過我身邊時輕輕地夾起一片草葉,完成了一次美麗的小跳,然后走去廚房后面了,卡芒提已經在地上撒了玉米碎。
卡芒提用一只手指點了點我的手臂,然后指向樹林。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高大的好望角栗子樹下有只雄性藪羚,小小的黃褐色身影嵌在森林邊緣,有一對美麗的角,像樹樁一樣一動不動。卡芒提觀察了他一陣子,然后大笑。
“你看,是這樣的,”他說,“露露跟她丈夫解釋過,家這里沒什么好怕的,但他還是不敢過來。每天早晨他都想著,今天一定要走過來,但是,當他看到房子和人時,他的胃里就像吞了顆涼石頭,”—這在土著的世界里很常見,常常阻礙農場的工作進度—“然后他就在樹那里舉步不前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露露都在清晨回家。她清脆的鈴聲宣告太陽已經上山了,我常躺在床上等待這一刻。有時一兩個星期不見她的蹤影,我們開始牽腸掛肚,講起那些進山打獵的人。這時,我的仆人們會再一次宣布:“露露在這里。”好像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省親一樣。我又見過幾次樹林間的藪羚身影,但卡芒提說得對,他沒法鼓起足夠的勇氣一路走到我家。
一天,我從內羅畢回來,卡芒提正在廚房門口等我,他走上前來,激動得要命,告訴我露露當天來過農場了,帶著她的“托托”—她的寶寶—一起回來了。幾天后,我也有幸在仆人的草棚間親眼見到了露露,藪羚十分警惕,不容兒戲的樣子,腳邊帶著好小的一只小藪羚,他的動作和我們第一次見到露露時一樣優美遲緩。那時長雨季剛過,夏天那幾個月的下午或黎明,我能在家的周圍看到露露,甚至正午時分,她也會待在附近,躲在草棚的陰涼里。
露露的小藪羚不怕狗,愿意讓他們把他嗅個遍,但他沒法適應土著或我,如果我們嘗試去抓他,母藪羚和小藪羚就都會跑開。
自從露露第一次長期逃家以后,她再也不愿近距離接近我們讓人撫摸了。其他方面她倒還是很友善,她能理解我們想看看她的小藪羚,也愿意從伸長的手里銜走一段甘蔗。她會一直走到開著門的飯廳門口,若有所思地凝視房間里的昏暗,卻再也沒有跨過那道門檻。這時她已經丟失了鈴鐺,悄無聲息地來來去去。
我的仆人們向我征求同意,他們想去把露露的小藪羚抓來留在家里,就像我們以前留下露露一樣。但我覺得這會粗野地辜負露露對我們優雅的信任。
在我看來,我家和羚羊之間這種自由的聯結是罕有而榮耀的。露露從荒野世界走進我家,向我們展示自然的美好情誼,她使我的家與非洲景色融為一體,沒人能說得清家的界限結束在哪里,而荒野又從哪里開始。露露知道大林豬的巢穴在哪兒,也見過犀牛交配。非洲有種布谷鳥會在大熱天的正午躲在林中歌唱,聲音像地球心臟響亮的跳動,我從未有幸見到她,我認識的其他人也沒有見過,因為沒人能告訴我她是什么樣子的。但她棲居的樹下或許有一條狹窄的藪羚道,露露可能走過。我那時在讀一本書,關于中國的慈禧太后,書里講到年輕的葉赫那拉氏在兒子出世后,坐在金綠色的垂轎里從紫禁城出發,回老家省親。我想,我的家現在就像年輕皇后的娘家。
那個夏天,我家附近一直有一大一小兩只羚羊,有時他們會隔兩三個星期才回來,但其他時候我們每天都能見到他們。下一個雨季開始時,我的仆人們告訴我,露露帶了一只新生的小藪羚回來。我沒看見小藪羚,因為這次他們沒有那么接近我家,但后來我在森林里看到了他們母子三口。
露露一家和我家的情誼延續了許多年。藪羚們常在房子周圍出現,他們從森林里來再回到森林,好像我家的庭院是荒野的一個片區。他們大多在日出前過來,先是像投在暗色樹木上的精致黑影般在樹叢里穿梭,但當他們走出來,在午后日光照耀下的草地上吃草時,他們的毛皮就像紅銅一樣閃亮。最靠近房子的那只是露露,她鎮定地轉悠,有車過來,或是我們打開窗戶時,她就豎起耳朵。狗都認得她。她的毛色也隨著年歲增長變暗了。一次我開車載著朋友停在家門口時,發現游廊上有三只藪羚正圍在喂牛的鹽粒旁。
很奇怪,除了一只大藪羚—露露的丈夫—曾站在好望角栗子樹下仰望外,沒有其他雄性藪羚和露露他們一起來過我家。看起來和我們打交道的是森林里的母系氏族。
殖民地的獵手和自然學家都對我的藪羚感興趣,狩獵監督官專程開車來農場看他們,也確實見到了。一篇關于他們的報道登在了《東非旗幟報》上。
露露一家造訪我家的那幾年是我在非洲最快樂的時光。為此,我把與森林羚羊的相識視為上天的一種恩澤,視為非洲給我的友誼象征。它是整個荒野的化身,是吉兆,是我與荒野的一份約定和一首歌:
快些啊,我的愛人,愿你如香料之山上的羚羊或小鹿。
我在非洲的最后幾年,見到露露一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在離開的前一年,我認為他們不會再回來了。一切都變了,農場土地的南邊被分給了農民,這里的森林也被清理了,蓋上了房屋。以往林中的空地被拖拉機轟鳴著碾上碾下。新的定居者大多熱衷于運動,來復槍在景色里轟鳴。我相信動物們都退到了西邊,躲進馬賽保留地的樹林里了。
我不知道一頭羚羊能活多久,露露很可能早就死了。
無數次,在黎明破曉的沉寂時分,我會在夢中聽到露露清脆的鈴聲,我的心在睡夢中溢滿喜悅地在狂跳。霎時間我立刻醒來,渴望見到陌生而甜美的情景。
然后我躺下來想著露露,不知道她在樹林中的一生里,是否也曾夢見過那個鈴鐺?她的腦海中是否曾像水面上的倒影那樣,浮現過人和狗群的畫面?
我想,如果我知道一首非洲之歌,它歌唱長頸鹿、歌唱一彎斜倚的非洲新月,歌唱田野里的犁鏵和采咖啡掛滿汗珠的臉,非洲又是否記得關于我的歌?平原上的風會因為我穿過的顏色而顫動嗎?孩童們會否發明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游戲?滿月會不會在沙礫路上投下一個像我的影子?恩貢山的鷹又是否仍在留意我?
我離開之后就再也沒有露露的消息,但我會收到卡芒提的來信以及其他非洲仆人的消息。我最近一次收到卡芒提的信距今還不到一個月。這些來自非洲的交流以一種奇異而不真實的方式抵達我的眼前,它們更像是影子或海市蜃樓,而不像實實在在的消息。
因為卡芒提不會寫字,也不懂英語,當他或我的其他仆人打算向我傳達音信時,他們就去找專業的印度或土著寫信人,這些人就坐在郵局外面放著鋼筆和墨水的寫字臺旁,然后他們對寫信人解釋信里要寫些什么。專業寫信人也不太懂英語,也算不上會寫字,但他們相信自己會寫。為了炫技,他們給信平添了大量的花哨修飾,讓信更難解讀。他們還有種習慣,就是寫封信要用三到四種不同的墨水,不管他們這么做是出于什么動機,給人的印象就是墨水不夠用,把墨水瓶里的最后一滴都擠出來了。種種這般努力的結果就是,你會收到像德爾斐神諭一般的信息。我收到的信都很有深度,你能感覺到寄信人的心頭壓著一些生死攸關的消息,這讓他從基庫尤保留地山長水遠地走來郵局,但信被封在了黑暗之中,當它到達你手上時,廉價臟破的小紙片已經跋涉了上千英里,看上去在講啊講啊,甚至在朝你大喊,卻什么也沒講出來。
但是,卡芒提處理這件事時像其他大多數事情一樣與眾不同。他有自己的通信方式。他把三四封信放進同一個信封里,然后標注上:第一封信、第二封信等等。它們都寫著同樣的東西,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可能他想通過重復來讓我加深印象,當他有特別想讓我理解或要我記住的事情時,他也用這種方式講話。也可能他覺得和這么遠的一個朋友取得聯系不容易,應該滔滔不絕。
卡芒提寫道,他已經失業很長時間了。我聽到這個并不驚訝,因為他對大眾來說,確實像魚子醬一樣不合時宜。我調教出一個皇家御廚,卻把他留在了新殖民地。這情形對他來說就像“芝麻開門”:咒語遺失了,藏有寶藏的石穴永遠緊閉了。無論大廚若有所思、滿腹知識地走到哪里,人們都只能看到一個弓形腿的小基庫尤人,一個板著臉的侏儒。
卡芒提走到內羅畢,站在貪婪、傲慢的印度寫信人面前,向他闡述要繞大半個地球才能抵達的消息時,他到底想說什么?字行歪歪扭扭,信里的措辭也沒有邏輯。但卡芒提靈魂的非凡之處就在于,了解他的人會在嘶啞混亂的音樂中聽出他的音符,就像牧童大衛的豎琴回聲。
這是第二封信:
“我不是忘記你穆薩布。尊敬的穆薩布。現在你所有的仆人都不再高興,因為你離開了國家。如果我們是鳥,我們飛來看你。然后我們轉身。然后你的農場,它對母牛和小牛和黑人是個好地方。現在他們什么都沒了,牛山羊綿羊,他們什么都沒了。現在所有壞人他們心里高興,因為你以前的仆人們現在變窮人。現在上帝心里知道這些有時幫助你的仆人。”
在第三封信里,卡芒提示范了土著如何對你表達慷慨感情,他寫道:
“寫信告訴我們你回不回。我們覺得你會回。因為為什么?我們覺得你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因為為什么?我們覺得你仍記得我們的臉和我們母親的名字。”
白人想對你說些恭維話時會寫:“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非洲人說:“我們不相信你能忘記我們。”
[1]根據《圣經·舊約》,所有的牧師都來自于利未人部落,沒有成為牧師的利未人輔佐牧師主持儀式,所以這里凱倫的意思可能是她既是主謀又是同謀。—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