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別管大江南北大小碼頭,只要是想在碼頭上混飯吃,立下腕是個杵,就得說話算數,講究一口唾沫一顆釘。別管好人壞人,出爾反爾是沒有前途的。同樣,在碼頭名聲起來容易,落下去也容易。
今天王查算是栽了,不出明天下碼頭就能傳遍了,而阮天雄的名聲也會隨之流入每個人的耳朵。王查想要搬回一城,還能繼續(xù)在這里有顏面的混下去,剛才答應的事情就必須做到。否則人物字號毀了,很快就會被墻倒眾人推。
王查斜了那發(fā)竹籌的一眼說道:“借你竹籌用用,我給他們發(fā)竹籌,一會兒找我兌錢。”
“我來我來,查爺您哪兒能做這事兒,讓我來。”發(fā)竹籌的伙計那個高興啊,歡天喜地的去了,今天這事辦的真是提氣兒,伙計腳底下都跟著輕快了。
眾扁擔此刻也在目瞪口呆中緩過勁來,看著阮天雄驚為天人,能扛兩個麻包只是少見也不是沒有,可這樣一肩扛一個,還能健步如飛的,那不就是真正的扁擔王嗎?就是王查估計也沒這本事吧。
不過驚訝歸驚訝,佩服歸佩服,別管是王查發(fā)錢還是常家,但今天算是活兒干的滿滿,且有幾天好日子過了。扛糧食用不著扁擔,他們把扁擔放在一旁,找了個年長的看著,然后一個個奔著運糧船而去,扛起麻包下船上車。
雇來的拉車腳夫雖也是腳行的,卻跟王查他們不是一勢,拉起已經部分裝好的車子便朝著下碼頭倉庫而去。常良留下帶來的兩人幫忙,自己先行一步要回倉庫,還要拉著阮天雄他們一起走,生怕再生出什么事端出來。
不過這倆人哪肯走,阮天雄還算好,從茶棚弄來一壺殺口的茶。這山東大漢愛喝烈酒,講究殺口感,到了喝茶上也是一樣,就得喝殺口苦舌的。
阮天雄大馬金刀的坐在那兒,凡是放下貨物的扁擔都會恭恭敬敬叫一聲:“雄哥。”
實際上不少人都比阮天雄年歲大,但在碼頭上強者為王,你有能耐就是哥,若再有了地位就是公認的爺,當然像王查這種被稱作查爺也只是小范圍的稱呼。阮天雄也不自傲,對每個人點頭示意,樣子謙遜卻不刻意。
再看顧敬亭,那樣子就有點欠抽了,翹著二郎腿,腳尖一點一點的,那紙扇不斷在胸口輕輕拍著,得意洋洋宛如小人得志。
天空中響起一聲悶雷,阮天雄伸手試了試,說道:“看來快下了,秀才,不行你先回去吧。”
“威風還沒耍完呢,回去干啥。抓點緊,貨物卸下來也快,咱們倉庫近,碼頭又有備用的油布,剛開始下雨大不了,不礙事的。”顧敬亭道。
阮天雄打趣道:“我是怕你裝大了,一個雷劈死你。”
“去你的。”
在蒙蒙細雨剛開始下起來的時候,所有的貨物已經裝上了車,蓋上油布連車輪都沒潮濕就送到了離得很近的常家糧倉。因為王查所答應的全員出動,貨物卸得格外的快。
以往這樣的速度,這么多人卸貨,是不可能的事情。倒不是扁擔們消極怠工,只是每次干活都得輪著來,錢輪著掙,否則一人一點,誰也富裕不了,不如來筆大的,自己合計著花去。窮人干苦力都是如此,所以才有了那句,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
扛活的時候,因為爬高上梯渾身用力,一會兒蹲下一會兒起來,個子矮的有時候卸貨的時候,還得墊著腳往上竄一下。沒口袋裝錢,裝了也怕掉了,故此干活時就用竹簽代替。
麻包扛在背上,從跳板上下來,就用手指夾住一根發(fā)出來的竹籌,到了做完工,拿著竹籌去賬房那兒換錢,自然是竹籌越多錢也越多了。
錢不好拿又沉重,可竹籌卻能夾在指間、攥在手里、咬在嘴里怎么都方便。而為了防止有人偽造,竹籌上都有特定的標識。可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到底是有人造了假,仿造的一模一樣。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現如今哪個發(fā)籌的商家都會準備好幾套竹籌,上面皆有不同標記,你根本不知道今天他發(fā)哪一套,而且時不時的還會造出新的來。
“查爺……”剛才那個壞水兒慌慌張張的跑了回來在王查耳邊低語。
王查的臉色越聽越難看,那樣子直嚇得那壞水兒想溜,生怕王查動手打他。可誰知王查卻猛然蹲在地上抱住了頭,一副很懊惱的樣子。
阮天雄和顧敬亭都支棱著耳朵,隱約聽見說什么沒錢了之類的。兩人雖然奇怪,王查這么牛這么沖,怎么會這點錢也拿不出來,但心中卻皆是明白,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此刻正是收服人心的好時候。
不說什么以德報怨,這倆人都不是那種偽善之人。可此刻讓王查下不來臺,又不能徹底扳倒他,倒不如賣他個面子,再順便賣碼頭扁擔們個好。威風也耍了,是該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吃的時候了。
阮天雄走上前去,拉住王查的胳膊,王查一驚被順勢拉起身來。阮天雄道:“查爺,怎么了?”
“阮兄弟,能不能……”剛剛跟人家耍完,轉過來又讓人吃的死死的,現如今的王查怎么也張不開這借錢的嘴。
這話也就得阮天雄說,他說出來就讓人感覺真情實意,若換成顧敬亭不用張嘴,光看樣子都覺得欠抽。只聽阮天雄道:“查爺,您這是怎么了?兄弟我剛才跟您開玩笑呢,您沒看出來?您不是也跟我鬧著玩呢嗎?”
“你是說……”王查腦子飛轉,有點不敢置信,事到如今這人竟然沒落井下石,反倒是廣結善緣。王查能在碼頭上混下去,也不是一點腦子沒有,當即借坡下驢連連承認,稱兄道弟跟這哥倆表面上好的跟一個親媽生的似的。
阮天雄如何說的誠懇非凡暫且不表,顧敬亭又怎么妙語連珠惹人大笑也不提,可這錢還是他們發(fā)的,這讓眾扁擔心生敬佩。聽聞消息后,常良那顆懸著的心也總算是落了地,心說這兩人的手段和運氣以及本事,結合的天衣無縫,也該著他們發(fā)達起來。
果不其然,天雄哥的名頭一下子就在下碼頭傳遍了。
下碼頭是專門走糧的碼頭,有石磨石臼等工具,也有專人靠這個吃飯。但像是常家這種大糧商,在自家倉庫里都有全套的家伙,自然是用不上。整個下碼頭從船運到裝卸到運輸到研磨到倉儲,各個環(huán)節(jié)人可不少,有人的地方就熱鬧,漸漸的也就形成了一個繁華的小市場。
第二天阮天雄和顧敬亭前往鎰源錢莊,站在門口,看著幌子和招牌,顧敬亭不禁笑了,對阮天雄道:“天雄,可知這倆字是什么意思?”
“水便是財,源自是水源,源頭不斷便是財源廣進。”阮天雄道:“只是第一個字念啥,我有點摸不準了。”
“鎰,意思是二十四兩,有個成語叫以鎰稱銖,出自《孫子》,大意是占據絕對優(yōu)勢。卻又是金字邊,這家錢莊倒是有意思,按五行金水全占,論意思則占據絕對優(yōu)勢的財源廣進。”顧敬亭道。
兩人穿得利索,又年紀輕輕,站在門口不知干啥的,伙計趕緊出來笑臉相迎,嘴里的話頗有點山西的口音:“您兩位可有什么業(yè)務要辦理?”
“來取錢的。”阮天雄道:“有勞這位小哥了。”
“呦,那可不巧。取現業(yè)務得下午過了午時才能辦理。要不您兩位先去轉轉?等下午頭里再過來。”
顧敬亭吃驚道:“咋還有這規(guī)矩?”
伙計笑道:“瞧您說的,在南京都是這規(guī)矩,別管是晉商還是甬商開的錢莊票號,皆是如此,得有幾十年的老傳統了。”
入鄉(xiāng)隨俗,兩人也沒說啥正想轉身而去,卻聽里面?zhèn)鱽砗魡韭暎骸岸拮樱袃晌毁F客進來。”
伙計趕緊攔住,更加恭敬了:“二位,掌柜的有請。”
這就確定無疑了,這家錢莊定是山西人開的。一個是掌柜的鄉(xiāng)音更重,還有就是那一聲二娃子的呼喚。說來也有意思,就像是四川人愛把小伙兒叫龜兒子一樣,山東人在外開店,伙計都叫做小力巴,而山西則喚作二娃子。
晉商這幾年的錢莊生意做的可不怎么舒坦,主要是近十年南方甬商異軍突起,市場就這么大,錢就那么多,有了甬商的崛起晉商肯定落寞。不過到底還是有底蘊擺在那兒,像是這江南地區(qū)都不乏晉商的身影。
晉商做生意奸詐且講信用,做人摳唆投資卻豪氣,這幾種矛盾的性格注定了他們的成功。晉商多是做三種生意,錢莊票號、典當鋪子、還有就是油鹽店。前兩樣都得有錢,唯油鹽店非但得有錢還得有關系。
沒錯,油鹽店就是賣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油鹽店,可山西人開的油鹽店里,最主要的收入來源還是買官賣官。小到地方實權知縣,大到捐官的候補道臺,都得通過油鹽店找關系買賣,否則你就是有錢也摸不到門路。
所以山西人做的都是大生意,在大清即便如今年景不好,到處混亂動蕩,晉商卻依然屹立不倒,做著他們的“大生意”。
“聽你們帶點山東口音,就猜到是你們小哥倆了。”掌柜的姓羅,叫羅永全,年紀大了鄉(xiāng)音難變,一口山西話,此刻奉上香茗說道。
羅永全沒廢話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道:“你們想取兩萬兩銀子且得給我兩天準備時間,當然這兩天不計入費用。另外票據認證還是要走一套的,畢竟這數額有點太大了,認出你倆也不行。不過,我想問一句,是二位對我們鎰源錢莊的安全不放心,還是這錢另有他用,亦或是覺得條件不劃算,這些都可以談。”
阮天雄也沒藏著掖著:“我們想存在南京的洋行,畢竟那邊是給利息的。”
“可到底是沒我們錢莊踏實,當年八國聯軍入北京,把錢莊票號洗劫一空,可不就我們晉商變賣家產給百姓賠付了嗎?縱然倒了,卻也倒了個利利索索干干凈凈。那些洋人的玩意兒看著給的錢多,可這天上哪有掉餡餅的事兒,實在是不踏實啊。你們小哥倆常家糧莊大殺四方,收了保證金穩(wěn)了商戶。剛來江寧府,又在下碼頭揚名立萬,我都聽說了。這么倆聰明人可不能上了洋人的當,你們也知道洋人沒安好心,連年欺壓咱們,咱們可不能當假洋鬼子賣國賊啊。”羅永全道。
顧敬亭哈哈大笑道:“都說晉商厲害,您這大帽子果然扣得讓人招架不住,傳出去我哥倆都得臭了。可我就想問問,我們到底能不能取呢?”
“能取,當然能取,說是兩天,實際大致明天就能給您。”羅永全說道。
阮天雄道:“羅掌柜,實話實說常家也開錢莊票號,我們之前收保證金的事情您也說了,我們就算年輕也明白這里面錢生錢的道道。洋人的利息是高,可錢生錢的利益不更高嗎?在商言商,總不能咱們自己不思進取,處處用忠君愛國說事兒吧?真要是忠君愛國,就要自己進步從商業(yè)上擊垮他們才對,別老綁架別人的名聲用來拿捏別人的利益。”
這一席話說的羅永全啞口無言,他訕笑兩聲,放棄了跟這哥倆攪纏。果然如傳聞中所說的那樣,這哥倆初生牛犢不怕虎,說話橫沖直撞卻并不莽撞,句句有的放矢,直達要害讓習慣了繞來繞去的商海老人們不禁有些招架不住。
阮天雄繼而道:“您看這樣可好,錢我們取一半,剩下的存您這兒,您多少也給點利息,跟洋人大差不差就行。這錢不是我們哥倆的,我們要為常家保證利益。要是我們的,我免費存您這兒都成。”
羅永全滿臉笑容連連點頭,但心中卻暗罵:信了你才怪,要是你哥倆的還不定咋著呢?這個阮天雄看起來渾身正氣甚是憨厚,但實際上那心也是滿是窟窿,鬼的很吶。
“您也說了,錢生錢容易,可錢堆在那兒不動,它自己又生不出來利息。我們又不是放印子錢的,錢少的我們不肯貸,多了我們也得審核,不如拿這錢做買賣的好。不是哭窮,利息的事兒一會兒咱們細談。我多說一句,你們可知道上碼頭,這上碼頭眼見著就要重開了,你們大可借著下碼頭揚名的勢頭一鼓作氣拿下上碼頭,到底能不能把握住機會就看你們哥倆的抉擇了。”
“上碼頭重開?還有上碼頭?”顧敬亭疑惑道。
羅永全笑道:“有下碼頭自然就有上碼頭了,上碼頭一重開就是重新開局的機會,究竟誰是泥鰍誰是龍,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那您想要什么?”阮天雄單刀直入道。
羅永全的笑容戛然而止,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淡淡的說道:“我也想分一杯羹。”
回去后,向常良一打聽,常良當場就罵了街:“這個羅永全真是王八蛋,拿人當刀使。天雄,敬亭,你倆可不能上當啊。咱們哥們聊得好,我也打心眼里佩服你們。論公,咱們是上下,可論私,我到底是虛長幾歲,見得多了些,我勸你們還是別蹚這趟渾水。”
“是啊,天雄哥,秀才,我覺得良哥說的有道理。天下哪有這么好的事兒,明擺著賺錢他自己怎么不做,非得出錢讓你們倆做,我看這個羅永全也沒安好心。”趙春姑也說道。
哥倆含含糊糊應了下來,吃飯喝茶,下午又去倉庫點了一遍昨天送來,今天研磨脫糠的糧食一并統計了下,忙忙活活的就到了晚上。
吃過晚飯各自回房歇息,顧敬亭眼見著趙春姑屋里的燈滅了,他便提著燈籠,躡手躡腳的走出了房門。隨后慢慢拔掉院門門栓,輕輕走出院子,點上燈籠想要照路。正專心致志的弄火折子呢,猛然間有人拍了自己肩膀一下。
顧敬亭沒被嚇尿了,剛要喊卻被人捂住了嘴。他驚恐的掙扎著,手中的燈籠都忘了扔了,就那樣徒勞的蹬著腿,大手之下喊叫聲被完全悶住。很快,他便再也不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