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歐洲的霸權(講談社·興亡的世界史 07)
- (日)福井憲彥
- 4543字
- 2020-01-16 17:21:41
第一章 全球化的先導
“大航海時代”與歐洲海外擴張的開始
葡萄牙參與亞洲貿易
眾所周知,在憧憬“東方財富”的歐洲各國的海外擴張中,先驅當屬伊比利亞半島的小國葡萄牙。
中世紀時期,伊比利亞半島處于來自北非地區的伊斯蘭勢力的統治下。反抗伊斯蘭勢力的運動,正如《羅蘭之歌》所描述的那樣,在8世紀末的查理大帝遠征中就可以看到。欲統治半島的基督教勢力也在整個中世紀時期間歇地與之對抗。這種攻勢后來被西班牙語稱為“收復失地運動”(Reconquista),即將其定性為“再征服”,或者視其為十字軍東征的一環。
到14世紀末,葡萄牙完成了收復失地運動,并確立了王國的領土。但是,小國葡萄牙并沒有足夠的領土和金錢給予在收復失地運動中立下功勛的貴族們。此外,葡萄牙也有將收復失地運動擴展到海洋對岸,將基督教傳播到全世界的志向。更何況,這個位于半島、面向大海的國家積累了優秀的航海技術,也不足為奇。1415年,葡萄牙攻占了北非的伊斯蘭據點休達,在接下來的15世紀,以“航海王子”恩里克為代表的葡萄牙航海家們,開始沿著非洲西海岸不斷尋找通向“東方財富”的航路。

瓦斯科·達·伽馬
第一位繞過好望角,橫渡印度洋的歐洲人
回過頭來看,歐洲“大航海時代”的開幕已經準備妥當。“大航海時代”這一術語帶有冒險的意味,很容易讓人們想到向往大海的浪漫情懷。但是,當15世紀初葡萄牙開始沿著非洲西海岸探尋南下的航路時,中國鄭和率領的大型船隊就已經尊奉明朝皇帝的旨意,從南海出發,橫渡印度洋,到達了遙遠的非洲大陸東岸和阿拉伯半島。對亞洲來說,大航海時代已經開始了。
在葡萄牙冒險航海的延長線上,巴爾托洛梅烏·迪亞士終于在1488年到達了非洲大陸南端的好望角;1498年,受國王派遣的瓦斯科·達·伽馬繞過好望角,得到了穆斯林領航員的幫助,橫渡了印度洋。最終,歐洲人首次經由海路到達印度西岸的卡利卡特(Calicut)。穆斯林領航員表明,在印度洋海域已經存在從東南亞經印度洋連接波斯灣和非洲大陸東岸的大規模貿易世界。利用季風的印度洋貿易,早在公元前后的古羅馬帝國時代就已經存在了。這是一個相當古老的貿易區域,但是在瓦斯科·達·伽馬冒險航海的時代,印度洋貿易是穆斯林商人和船員們活躍的世界。
此后不久的1510年,葡萄牙以武力為后盾占領了印度西岸的果阿,并在此設置了總督府。他們還在非洲大陸東岸的莫桑比克和波斯灣入口處的霍爾木茲等地構筑了要塞,希望以此限制這個海域的穆斯林商人,謀求掌握貿易的主導權。此外,從印度往東,葡萄牙又于1511年占領了香料貿易的東部中心馬六甲,控制了海上交通要道馬六甲海峽,最終將香料主產地摩鹿加群島也置于殖民統治下。1517年,葡萄牙涉足廣州,直接與明代的中國開展貿易;1557年,葡萄牙將澳門變為居住地,作為對華貿易的據點。其間的1543年,葡萄牙人到達種子島。他們帶去了火槍,不久就在平戶島從事和日本的貿易以及傳教,日本也隨之與葡萄牙發生了聯系。經由這些商人之手,日本產的白銀在亞洲貿易中占據了重要的位置。
恰好此時,以東南亞海域為中心的亞洲內部貿易呈現出現代澳大利亞歷史學家安東尼·瑞德(Anthony Reid)所稱的“大貿易時代”的活躍局面。葡萄牙開始參與,并嘗試控制此時的亞洲貿易。盡管這種努力沒有成功,但商人將從亞洲帶回的胡椒等香料和寶石等物品在歐洲內部轉賣,獲取了巨大的利潤。我們現在也許會覺得,不過就是胡椒而已,但是,對于當時不產胡椒的歐洲而言,它簡直貴重得令人難以想象。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一個古老修道院回廊的廊柱上就雕刻著胡椒樹,其珍貴程度可見一斑。

里斯本的科梅爾西奧廣場
令人追思海洋帝國葡萄牙繁榮的、面向河港的交易市場
沿塔霍河逆流而上,距離大西洋十三公里處,面對良港的城市就是里斯本。依然雄偉的商業廣場面對港灣敞開,使人追憶昔日的海洋帝國。過去,比起那些直接面對大洋的外港,這些能夠保證大型船只溯河而上的內港,無論是在抵御外敵,還是抵抗暴風雨的安全方面都具有優勢。
里斯本的繁榮,成為后來不可避免的歐洲“繁榮中心轉移”的先驅。整個中世紀,歐洲遠途貿易的中心是面對地中海的意大利海港城市。當然,此后威尼斯和熱那亞的繁榮也并未過時,但是以海路直接與亞洲相連、取得巨大財富的葡萄牙及其首都里斯本的繁榮,意味著歐洲遠途貿易中心開始轉移到面向大西洋一側。這是象征著新時代開始的一個變化。
西班牙開始統治美洲
在伊比利亞半島,西班牙比葡萄牙略晚一些完成了再征服運動。1492年,殘留在半島的最后一支穆斯林勢力奈斯爾(Nasrid)王朝投降,丟棄了優雅的阿爾罕布拉宮,逃往北非地區。也就是在這一年,新生國家西班牙的女王伊莎貝拉為熱那亞商人出身的航海家哥倫布提供資金,資助他向西冒險航海,探索通往印度的航路。對“東方財富”的憧憬在這里也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哥倫布
在女王伊莎貝拉的資助下,最初到達的地方是圣薩爾瓦多島
眾所周知,哥倫布船隊經過艱難的航海后,最初到達的地方是位于現在巴哈馬群島的圣薩爾瓦多(San Salvador)島。這當然不是該島最初的名字。“神圣的(San)救世主(Salvador)”這個名字是他們賦予的。哥倫布此后三次成功橫渡大西洋,探查了加勒比海諸島嶼和中南美洲沿岸,試圖開發這些殖民地,但到最后他還是相信這里就是印度。他將該地命名為印第安(Indian),稱該地居民為印第安人(Indians,印度的人)。歐洲各國的冒險家們先后橫渡大西洋來到這里,然后回國,進而不斷將南北美洲的情況帶給歐洲。同時,被歐洲命名的情況也在美洲各地上演。
1519年,在西班牙國王的援助下,麥哲倫船隊橫渡大西洋,越過南美洲大陸南端進入太平洋,然后自東向西航行,到達了現在的菲律賓群島。之后他們穿過印度洋,繞過非洲南端,于1522年回到了西班牙。“菲律賓”即是以當時的西班牙王子菲利普的名字命名的。領隊麥哲倫死于途中的戰斗,其他繼續航海的船員成為最早以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地球是圓的之人。大約從這時起,西班牙正式開始了在美洲的殖民活動。
西班牙對美洲的殖民與葡萄牙對亞洲的殖民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的地方。向往東方財富的動機、繼續收復失地運動并意圖向海外擴展基督教的意圖,以及從一開始就伴隨著以武力為后盾的軍事行動的強行擴張,都是二者的相同點。但是,美洲沒有可與亞洲匹敵的經濟,尤其是以海洋為中介的富裕的貿易活動,因而,西班牙的殖民活動從一開始就表現出搶掠貴金屬和財寶的掠奪經濟的特點。但是,這種掠奪經濟自然難以保證持續統治。將美洲定位成“新西班牙”的西班牙殖民統治,迅速明確了建立殖民地經營生產的組織化方向。在這一點上,它與葡萄牙的亞洲殖民具有明顯的不同。
可以看到,美洲有黃金國、黃金鄉的幻想在這里發揮了極大的魔力。最初,科爾特斯成功攻陷了位于墨西哥的阿茲特克帝國,并掠奪大量財寶。這是1512年的事情。1533年,皮薩羅效仿科爾特斯的做法,征服了印加帝國。對于那些陸續橫渡大西洋的征服者們來說,這就是以生命做賭注的一攫千金的大冒險。但是,對于那些沒有任何理由就遭受到攻擊的人來說,這顯然不是什么可接受的事情。
這樣的征服和掠奪的另一方面是,當時西班牙在統治美洲上采取了委托監護制(Encomienda),即委托征服者們將當地居民變成基督徒,作為代價,賦予他們統治當地的權限,即代行統治的方式。但是實際上,當地居民因殖民者開發經營農場和礦山而遭到殘酷的奴役和剝削。此外,殖民者從歐洲帶來了當地之前沒有的感冒、天花和麻疹等。隨著這些疾病的流行,美洲人口銳減。學界對此有很多估算,其中一種說法是,在西班牙殖民統治開始后的一個世紀里,拉丁美洲的原住民人口從五千萬銳減到了四百萬。

征服者科爾特斯
攻陷了阿茲特克帝國,搶掠大量財寶。出自《日本的博物館 第5卷》
結果,為了填補勞動力的不足,殖民者開始買賣非洲原住民作為奴隸使用。這是一種以人為商品的罪惡貿易行為。到19世紀奴隸貿易被禁止前,這種跨越大西洋,連接美洲、非洲和歐洲的奴隸貿易給奴隸商人帶來了巨大的財富。
伊比利亞半島港口作為連接西班牙和美洲的船隊的據點得以繁榮起來,特別是構成其重要中心的塞維利亞,它也是和里斯本一樣的河港。

塞維利亞的繁榮
因與“新大陸”間的貿易而繁榮起來的塞維利亞,擁有瓜達爾基維河上的港口,畫面中心矗立著12世紀穆斯林時代建造的希拉達塔
“夢幻東方”的吸引力
促使葡萄牙和西班牙海外擴張的重要動機,是基督教勢力再征服運動的擴展和對“東方財富”的渴望,這在上文已經多次提到了。乍一看好像完全無法結合在一起的宗教動機與現世的經濟動機,在當時似乎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換句話說,存在于東方的財富,不僅僅是豐富的黃金和商業利益。
在距今二十年左右的時候,東方學者彌永信美出版了《幻想的東方—東方主義系譜》一書,該書匯集大量史料,是非常重要且有意義的工作成果。這本書給了我很多啟發。對于中世紀歐洲而言,想象當中的印度是一個位于東方某處的富庶地方,與現今我們腦海中浮現出的位于南亞次大陸的印度完全是不同的地方。這種差異在地理知識很有限的當時是能夠被理解的。但是,那里被看成是祭司約翰尼斯(Johannes)治理下的強大的基督教國家,早晚應該與歐洲世界聯合,實現世界全體基督教化。或者在地極的約定之地、“流淌著奶和蜜”的印度帝國就是一個神學意義上的存在。英語中的“祭司王約翰”(Prester John)和葡萄牙語中的“普萊斯特·約翰”(Prester John)指的都是祭司約翰尼斯。
葡萄牙開始探險茫茫大海的時候,有關祭司約翰尼斯的各種想象力豐富的傳說,被煞有介事地創造出來。另一方面,以意大利商人和阿拉伯商人為主角的從地中海到紅海的貿易,也在現實中將東方富庶的物產帶到了歐洲。讓我來引用一下彌永信美的書里的內容吧!
耶路撒冷和印度—至上的神性與無限的財富—在這里通過復雜的政治、經濟和神學的方程式連接在一起。在這樣的脈絡當中,即便幻想中的祭司約翰尼斯的影子再次牽系人們的心靈也并不奇怪。
想要不經由穆斯林的中間榨取,從神秘的印度直接運回無盡的財寶,并與治理印度的基督教國王祭司約翰尼斯聯手,夾擊伊斯蘭教,并據此最終完成奪回耶路撒冷的終極目標,是中世紀后期拉丁世界的基本世界戰略。因此,最為緊要的任務首先是探明“印度”所在。
最初,迪亞士將氣候惡劣的非洲南端尖角命名為“暴風角”,但后來該地被稱為“好望角”,原因就是它“表達了到達普萊斯特·約翰王國通道入口后的喜悅與希望”。即使在精于算計、唯利是圖的現代,喚起人們想象力的形象依然左右著人們的判斷。這一點我們屢次經歷,在宣傳營銷方面也成為被考慮的對象。過去,現實與幻想之間的界線更不明確。16世紀及其前后,歐洲各地一度刮起狩獵女巫的風潮,那個時代的代表性學者也醉心于煉金術,潛心于惡魔學的研究。
從我們現在掌握的世界地理知識來看,沿非洲西海岸南下尋找通往印度的道路,或許太過于異常了。但是,就像剛才所說的那樣,當時歐洲人心中的印度,并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印度。在卡利卡特,當地人問達·伽馬一行為何而來時,他們的回答是“為找尋基督徒和香料而來”。達·伽馬不僅帶著葡萄牙國王給當地國王的親筆書信,還帶著給普萊斯特·約翰的信。
即使哥倫布本人也不完全是為了成為有錢人,或者為了黃金才冒險航海。他在航海日志和書信當中頻繁表達了自己的宗教觀點和神學世界觀。的確,正因為哥倫布本人認真地考慮要將“地上的樂園”印度(印第安)地區的財富和黃金獻給奪回圣城耶路撒冷的事業,因此最終在無比失意中死去。不過,以現世的眼光來看,那只不過是他在印第安地區的殖民地經營嘗試以失敗告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