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絲綢之路與唐帝國(講談社·興亡的世界史 03)
- (日)森安孝夫
- 5340字
- 2020-01-16 17:18:00
何謂絲綢之路?
絲綢之路定義的變遷
本書標題里的“絲綢之路”一詞,最早由19世紀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提出,即德文“Seidenstrassen”,后來又由英國的馬爾克·奧萊爾·斯坦因(M. A. Stein)翻譯為英文 “The Silk Road”,就是我們常說的“絲綢之路”。在當今世界,絲綢之路一詞有多重含義,所指范圍也各有不同。在20世紀前半期,英國的斯坦因、瑞典的斯文· 赫定(Sven Hedin)等學者活躍于中亞進行學術探險。他們發現古代的絲綢制品遺物,以及有關絲綢貿易的文書地點幾乎都集中在中亞的沙漠綠洲地帶,因而“絲綢之路”也就很自然地成了“沙漠綠洲之路”的代名詞。
但伴隨著明治時代以來日本的東洋史學,尤其是在東洋史學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內陸亞洲史學和東西交通史學的迅速發展, 20世紀30年代以后,“絲綢之路”不僅僅指“沙漠綠洲之路”,也包括橫貫中央歐亞的“草原之路”以及經由東南亞的“海洋之路”。在這一過程中,松田壽男博士的研究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松田博士首先從史籍中發掘出了以下史實:在和平時期,匈奴、鮮卑、突厥、回鶻等,這些建立在蒙古高原與天山山脈的草原地帶游牧國家與中國王朝的貿易,主要是圍繞草原上的馬與中原的絹而展開的,松田博士將此命名為“絹馬交易”,并且還弄清楚了下述問題:對于中央歐亞游牧國家的發展來說,商業乃是必不可少的要素,尤其究明了絹既作為商品又作為貨幣這一事實。他也論證了作為遠距離交易的“草原之路”的重要性等問題。繼而,松田博士還將視野擴大至整個亞洲歷史,撰述了數種有關亞洲史的通史著作,提出絲綢之路還應該包括“海洋之路”。時至今日,松田博士的主張已經成為學界的定說。
在歷史研究中開拓東西交涉史領域,發現了絲綢之路的“草原之路”,乃是我國東洋史學界為史學研究做出的巨大貢獻。然而日本高中世界史教科書中,在談及絲綢之路時大多仍然沿襲著李希霍芬的原意,僅僅把“絲綢之路”等同于“沙漠綠洲之路”。在這里,我們明顯可以看出在高中世界史教科書中,西歐中心主義的影響仍然存在。如果從反映當今東洋史學研究情況的角度來加以定義的話,“絲綢之路”首先應該包括“沙漠綠洲之路”和“草原之路”兩個方面。本書提及“絲綢之路”時,就是指包括這兩方面在內的“陸上絲綢之路”而言。但是,當我們俯瞰整個歐亞大陸的歷史,還應該將從中國南部出發經由東南亞、印度直到西亞的“海洋之路”也納入視野之中。碰上那種情況,本書就不再單稱作“絲綢之路”,而稱之為“海上絲綢之路”。

沙漠綠洲都市敦煌 位于河西走廊西端,西域入口處,由此連接南方的西藏。筆者攝
東西南北的網絡
“絲綢之路”絕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個“面”。有關絲綢之路的入門書以及學習參考之類的書籍,在講到絲綢之路時,總是舉出中亞的天山北路(草原之路)和天山南路(沙漠綠洲之路),而天山南路則進一步分為沿塔里木盆地北部的西域北道,以及沿塔里木盆地南部的西域南道,并通常以東西向的三條線來加以圖示。這往往給人一種錯覺,似乎絲綢之路就像是人工鋪設的一條道路一樣。可是實際上,絲綢之“路”大部分都是沙漠及草原上沒有道路的道路。除了有一些誰都必須通過的狹窄的峽谷和山梁,其實從哪兒走都可以。而且即便是那些狹窄的峽谷及山梁,倘若因為自然條件或者人為的原因難以通過,人們馬上就會迂回地從其他峽谷及山梁過去。
此外還有一個問題,由于天山南北路都是呈東西走向,所以人們往往將絲綢之路誤解為東西貿易路。然而如果閱讀一下比較詳細的入門書或者歷史地圖就可以知道,絲綢之路不僅是東西走向,同時也向南北延伸,若將這些支線合起來,則呈現出一種很細的網狀結構。網眼的各個接口(交叉連接點)是交通要塞;在這些要塞幾乎都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城市。也就是說,絲綢之路并不是連接東西的線,而是向東南西北各個方向擴張而形成的一張巨大的網絡。我把絲綢之路視作“面”的主要原因正在于此。
我們將絲綢之路分為草原之路、沙漠綠洲之路、海洋之路,而上述這些路線不是將中國和西亞連接起來,就是將中國與羅馬帝國連接起來,總給人以東西交涉交流的印象。但是倘若把絲綢之路作為一個網絡來理解的話,我們就可以明白,絲綢之路絕不僅僅局限于東西方向,同時也有南北方向這一特點。從中央歐亞再往北的北方歐亞地區出產高級毛皮,南海則盛產香藥。如果除去北方歐亞地區的高級毛皮以及南海的香藥只談絲綢的話,絲綢之路也將無從談起。正因為這是一張東西南北交織而成的交易網絡,所以世界各地的名貴特產,諸如絲綢制品、金銀器、玻璃、香料、藥品、毛皮(詳見后文)等商品,才能在這一復雜的網絡中流通。
正因為如此,人們也往往截取這種面向東南西北方向遠距離貿易通道的其中一部分,按其特點分別稱之為“黃金之路”“白銀之路”“玉石之路”“玻璃之路”“香料之路”“毛皮之路”等。作為絲織物傳播途徑的“絲綢之路”,最初不過是與上述名稱相同性質的稱謂之一而已。只是在上述特產之中,絲綢可謂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種特產,因此“絲綢之路”這一術語很容易就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贊同,進而普遍地流行了起來。所以說,“絲綢之路”只不過是這種東西南北交易網絡的一個代名詞,或者說是一個雅稱。再則,如果我們知道在中央歐亞各地出土的絲織品種類及其分布的廣泛程度,了解到這些絲織物的圖案及其織造技術之精湛,看到從中表現出來的人類文化之深奧后,誰都會覺得這一稱謂是最貼切的了。相信隨著新一代具有高度實物分析能力的、真正意義上的絲綢之路研究者的成長,今后在從文化交流史的角度來研究絲織品的方面,一定會有很大的發展前景。在這一方面,盧博——列斯尼琴科(Лyбo-Лecничeнкo)、坂本和子、橫張和子等人的研究已經向我們展示了其中某些側面。
關于陸上絲綢之路的貿易,還有一個誤解需要澄清一下。我在上文已經強調過,絲綢之路乃是由很多交叉連接點(網眼的接口)構成的網絡,因而商品的傳遞一般使用的是接力(中轉)的方式。只是,我們需要注意到,這其中有只來往于兩三個連接點的短距離移動的商人,也有跨越若干個連接點往返于中長距離的商人,還有一些往往是兩者兼而有之的商人。例如,粟特商人帶著粟特產的金銀器和印度產的胡椒,從撒馬爾罕出發,經天山北路的草原之路到達今天烏魯木齊東邊的北庭,然后從那里越過天山進入吐魯番盆地的高昌,在高昌滯留數月之后再穿越沙漠戈壁到達敦煌,最后沿河西走廊東進,長途跋涉抵達長安。該商人在北庭購入活羊之后在吐魯番出售,此時他是短距離販運的商人;他越過戈壁,在敦煌時新進一批于闐產的玉,然后販運到長安,又儼然成為一名中長距離販運的商人。像這種一個人扮演三種角色的情況也很常見。
還需要注意的是,始于公元前的初期絲綢之路貿易,是商人們通過短距離然后是中長距離的接力方式開始的。因此,把西漢的張騫看作絲綢之路的開拓者,這其實是一個很大的誤解。張騫并沒有開拓絲綢之路,他只不過是沿著已經存在的路線進行了一個較長距離的旅行而已。當然在張騫之后,中國確實對于絲綢之路的關心急劇高漲,而同時來自西域的物產以及信息也迅速在中國國內增多起來的這一事實,我們無意否定。
“絲綢之路”除了作為這種東西南北交易網絡的雅稱之外,有時還作為這一網絡內整個區域的名稱來使用,也就是說,包含著在近代以前絲綢之路干線通過的地域這樣一種含義。而且在我看來,“絲綢之路”這一概念不僅指空間,同時也包含著時間的概念。例如在“絲綢之路地帶”及“絲綢之路東部”等用語里,也包含著在世界史上絲綢之路(陸上絲綢之路)起到重要作用的時代。換句話來說,絲綢之路也就是“前近代中央歐亞”之意。另外,由于在本書中多以東方(中國、朝鮮、日本)的視角來觀察絲綢之路,所以“絲綢之路東部”往往會成為一個重要的話題。

絲綢之路網絡概念圖 絲綢之路不限于東西方向,也向南北延伸
絲綢之路貿易的本質
絲綢之路貿易的本質是奢侈品貿易。尤其是對主要依靠家畜輸送能力的陸上絲綢之路來說,這一點必須予以強調。在舊世界,即以亞歐非世界為依托而形成的“歐亞大陸世界史”的時代,絲綢之路乃是連接各個文明圈最重要的紐帶。
與此相對,到了所謂“大航海時代”,世界史開始進入以包括新大陸在內的全球性規模變動為主導的“全球化世界史”時代,陸上絲綢之路則相對衰落了下來。這一趨勢與下述變動互為表里:之前被亞洲的光輝和繁榮所遮蔽的中世紀歐洲諸勢力改良了從亞洲學習來的火藥、羅盤針,帶著鐵制的刀劍、馬匹和火槍,乘坐著大型遠洋船駛出大西洋,開始掠奪并積累來自新大陸的以白銀為首的財富,同時向歐洲大量移植土豆、玉米等耐寒作物,促使其大規模發展,推動產業革命的完成,最終使歐洲凌駕于亞洲之上。也就是說,生產力和軍事力量并行,作為世界史發展原動力的物資流通以“大航海時代”為界發生了巨大的轉換。具體而言,到了全球化世界史的“海洋時代”,沉重且體積龐大的糧食、原材料和生活必需品的大量運輸變成了可能之事。與此相對,在歐亞大陸世界史的“內陸時代”,盡管絲綢之路的貿易因時間和地點而不同,也有過短距離運輸食鹽、谷物等生活必需品的情況,但總的來說,仍然是以中長距離運輸輕巧而貴重的商品,即奢侈品和嗜好品為主流。
以駱駝、馬匹等來運輸的奢侈品和嗜好品主要有:來自東方中國的絲織品、紙張、茶葉;西方波斯以及地中海東部的金銀器、玻璃制品、乳香、藥品、絨毯;南印度以及東南亞的胡椒、香木、寶石、珊瑚、象牙、犀角、玳瑁、藍靛;北方俄羅斯、西伯利亞、滿洲等地的高級毛皮、人參、鹿角、魚膠;以及來自中亞自身的和田玉、巴達赫尚的青金石、庫車的硇砂、西藏的麝香以及牦牛尾;還有多地出產的棉毛織品、首飾、盔甲(鎖子甲)、裝飾馬鞍等,以及葡萄酒、蜂蜜、大黃等物。除此之外的重要貿易品,還有盡管笨重卻可以自己活動的奴隸及家畜等。
如前所述,絲綢之路上的商人們在將上述奢侈品長距離或者中長距離販運的過程中,有時也從事短距離的交易。在那種情況下,所販運的不僅有馬、駱駝等價高而且跑得快的家畜,也有價格低廉行動遲緩的家畜,比如綿羊、山羊、牛等。在這些從事絲綢之路貿易的商人中,以阿蘭商人、印度商人、巴格達商人、粟特商人、波斯商人、阿拉伯商人、敘利亞商人、猶太商人、亞美尼亞商人、回鶻商人、回回商人等最為著名。
在絲綢之路上,不僅有各種活躍的商業活動,而且隨著佛教、祆教、摩尼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等宗教的傳播,基于長期以來積累起來的財富,各地建造起了許多寺院和教會。這些寺院和教會都有豪華的裝飾及華麗的壁畫,并且因為布施來的金錢財物而得到了精心的管理和維護。此外,僧侶及朝圣者們在進行宗教活動的同時,一般也從事商業活動。不僅公私世俗等方面用來標志權威及炫富的物品成為商品,從事宗教儀式時的必需品(僧侶的服裝、道場的裝飾品、香料、供果等)也都是重要的商品,這些都成為遠距離商業蓬勃發展的重要原因。
壁畫遺址的意義
一般來說,商人的商業行為和與貿易相關的記錄極少被公開著錄,更不用說被保存下來并且流傳后世。雖然如此,在建筑遺址及壁畫的視覺形象中表現出來的“物品”卻能夠明確地向我們傳達出,這一地區曾經有過何等發達繁榮的經濟流通。前近代時期,在色彩鮮艷的壁畫里常常會使用一些可稱之為寶石的高價顏料(例如青金石、綠松石、金泥、銀泥),因而壁畫的畫面越大,費用就越多,變相使得壁畫成為一種財富的象征。在絲綢之路沿線的城市國家之中,諸如敦煌(郊外有莫高窟、榆林窟、西千佛洞)、高昌(吐魯番盆地的首府,城內有佛教寺院、摩尼教寺院、基督教寺院等,郊外有柏孜克里克石窟)、樓蘭、焉耆(錫克沁石窟)、庫車(郊外有克孜爾石窟、庫木吐拉石窟等)、于闐(離開首府較遠的地方有丹丹烏里克遺址、拉瓦克遺址等)等寺院遺址里都有許多壁畫,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這些壁畫都是來自王族、貴族和大商人的慷慨捐贈。
在前文列舉的絲綢之路商人之中,貫穿整個公元一千紀,最活躍的乃是粟特商人。在粟特商人的故鄉索格底亞那,各個城市遺址中不僅王宮、神廟、教堂中有壁畫,甚至在許多一般的建筑物里也不斷發現壁畫。其中位于塔吉克斯坦的片治肯特是中世紀粟特人的城市之一,其遺址發掘的結果尤其令人震驚。片治肯特并非那種很大的沙漠綠洲城市,最盛時期也不過七千人左右在此居住。然而,其城墻內部的狹小空間卻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開發和利用,密集而巧妙地建有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房屋。在其中比較大一些的房屋之中,估計是貴族或大商人的宅邸,主要的房間里都裝飾著堪稱豪華的壁畫。

敦煌壁畫 莫高窟第57窟《佛說法圖》的右側的菩薩。初唐時期作品,菩薩身上佩戴著華麗的裝飾品

片治肯特遺址壁畫 一般認為該圖描繪了粟特貴族的宴會場面。8世紀作品,塔吉克斯坦民族考古博物館藏
在后文里我們還將會談到,就絲綢之路的商人群體來說,最著名的就是粟特商人。不過粟特人的故鄉索格底亞那在8世紀以前不僅一次也沒有成為大帝國的中心,而且不是一個巨大的糧倉地帶,僅僅是在國際貿易中獨放異彩而已。并且在索格底亞那的數十座沙漠綠洲都市之中,片治肯特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規模遠遠不能和撒馬爾罕、布哈拉、塔什干等城市相比。盡管如此,我們卻在這些既非王宮也非大寺院的普通民居中發現了這么多豪華的壁畫,當可推知片治肯特的財力之一斑。再聯想到在索格底亞那超過片治肯特規模的城市還有許多,因而可以說,整個索格底亞那的財富積累或者富裕程度實際上完全超出我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