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魏書》“子貴母死”所據(jù)的漢典和舊法
《魏書·皇后傳》史臣曰:“鉤弋年稚子幼,漢武所以行權(quán),魏世遂為常制,子貴母死。矯枉之義,不亦過哉!高祖終革其失
,良有以也?!薄痘屎髠鳌匪d北魏后宮制度為他朝罕見者,子貴母死是最重要的一項,所以史臣特為表出,并申譴責(zé)之意。
《魏書·太宗紀(jì)》:“初,帝母劉貴人賜死,太祖告帝曰:‘昔漢武帝將立其子而殺其母,不令婦人后與國政,使外家為亂。汝當(dāng)繼統(tǒng),故吾遠(yuǎn)同漢武,為長久之計?!边@里道武帝以師法漢典為子貴母死的依據(jù),上引《皇后傳》史臣所論,就是由此而發(fā)。
《魏書·皇后傳·道武劉皇后傳》:“魏故事,后宮產(chǎn)子將為儲貳,其母皆賜死。太祖末年,后以舊法薨。”所謂故事,所謂舊法,實為一事。這里,確言劉貴人(死贈皇后)死于拓跋故事、舊法,而不言死于道武師法漢典所立的新制,與《太宗紀(jì)》不同。
以上就是《魏書》所見子貴母死緣由的幾條主要資料,其中關(guān)于此制的根據(jù),有漢典和舊法二說。漢典之說,在道武帝基本上以北俗為治的時候,是可疑的,但不無緣故,須得斟酌。拓跋舊法之說也有問題,因為在道武以前百余年的拓跋歷史中,找不到一處子貴母死正式的實例,趙翼對此早有疑惑。不過,舊法之說既然在《魏書》中反復(fù)出現(xiàn),就要對此作出解釋才行。
先看看漢典之說,即漢武殺鉤弋事。漢武帝暮年,戾園痛事歷歷在目。戾太子有強大的衛(wèi)氏外家,是釀成大禍的隱因。衛(wèi)氏家族涉此案而死者甚眾。其后,漢武帝欲立鉤弋夫人之子為太子,“以其年稚母少,恐女主顓恣亂國家,猶與久之”。武帝殺鉤弋,子乃得立,即昭帝。昭帝舅家“趙氏無在位者,惟趙父(按即昭帝外祖)追封”
。北魏道武帝殺太子母于太子繼位之前,事同漢武帝。漢武帝以外氏家族為身后之憂,因而殺太子母,道武帝既引此為鑒,當(dāng)亦有具體的足憂之事涉及外家者。這正是本文下節(jié)將要探索的問題。
道武帝是否達(dá)到了可以隨意運用漢典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的文明程度呢?不是這樣。今本《魏書·太宗紀(jì)》可能是采自殘存的魏?!段簳?img alt="參看中華點校本《魏書·太宗紀(jì)》校勘記。"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3557A/15711345804020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83492-EPP94NSZWV11VGXZNyWLcS8V7NRJyz47-0-ef1f47b1f347deb194d970e8cc597e7f">,而魏澹說過:“道武出自結(jié)繩,未師典誥?!?img alt="《隋書》卷五八《魏澹傳》?!段簳ば蚣o(jì)》“不為文字,刻木為契”,以及同書《刑罰志》“以言語為約束,刻木為契”,皆同此意。"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3557A/15711345804020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83492-EPP94NSZWV11VGXZNyWLcS8V7NRJyz47-0-ef1f47b1f347deb194d970e8cc597e7f">今本《魏書·官氏志》也說,道武帝“欲法古純質(zhì),每于制定官號,多不依周漢舊名,……皆擬遠(yuǎn)古云鳥之義”??梢姷牢涞郾拘允欠ㄍ匕现哦胖軡h典制,與其重干戈而無視文德的行事一致。這種落后的文化狀態(tài),與所謂“遠(yuǎn)同漢武”是完全相悖的。所以,“遠(yuǎn)同漢武”云云,很難看作道武帝本人將立其子而殺其母的認(rèn)識來源和直接依據(jù)。
不過,道武帝身邊逐漸積聚了一些漢族士人,其中著者,較早的有燕鳳、許謙、張袞,稍后有崔玄伯,他們多少能起以漢文化影響道武帝的作用。張袞、崔玄伯本傳,都有以《史》《漢》故事說道武帝,得到道武帝重視的記載。據(jù)《太祖紀(jì)》,登國十年(395)參合陂之役,道武帝大破慕容寶軍,“于俘虜中擢其才識者賈彝、賈閏、晁崇等,與參謀議,憲章故實”,漢士的影響增加了。
道武帝經(jīng)過反復(fù)奮戰(zhàn),征服了代北及四周許多部落,特別是逐個解決了其母族賀蘭部和妻族獨孤部的部落勢力,代北統(tǒng)一始得完成。登國十一年(皇始元年,396),許謙勸進(jìn)。接著,道武帝取并州,攻冀州,全力處置燕國殘余,也就是道武帝祖母昭成皇后所從出的慕容部落勢力注1。由此可見,道武帝與之反復(fù)交手的對象,主要是他貼近的外家部族??梢哉f,道武帝正是由于徹底戰(zhàn)勝了賀蘭、獨孤、慕容這些外家部族,才得以拓定帝業(yè)。道武帝欲鞏固帝業(yè),也必得循此軌轍,重視后宮涉政問題。這是很重要的事實。對于這種事實,道武帝自然是思之再三,而周圍的漢士自然也是看得清楚的。
注1道武帝正式皇后亦出慕容部,但她是在道武平后燕后始入掖庭,以鑄金人成而得立為皇后。鑄金人以問天命是一種北俗,不只拓跋如此?!稌x書》卷一一〇《慕容載記》封裕曰:“又聞(冉閔)鑄金為己像,壞而不成,奈何言有天命?”
《魏書》卷二四《崔玄伯傳》:“太祖常引問古今舊事,王者制度,治世之則。玄伯陳古人制作之體,及明君賢臣,往代廢興之由,甚合上意?!遍_創(chuàng)了帝國的道武帝帶著自己面臨的困難問題,向漢臣探詢鞏固帝國的治道,接受了涉及“往代廢興”事跡的鉤弋故事的啟發(fā),形成決斷,并把決斷向他的繼承人宣布。這是我們可以作出的一種合理推測。
那么,為什么又有子貴母死出于拓跋舊法之說呢?如前所述,道武帝為政的主要特點是法拓跋之古而排周漢典制,說子貴母死源于拓跋舊法似乎更符合他的思維定勢,更便于他認(rèn)同。道武帝是富有歷史感的人,也許拓跋部古老歷史傳說中有某些事例對他實行子貴母死的決斷有啟發(fā)作用。而當(dāng)時形成的名為“真人代歌”的鮮卑史詩,“上敘祖宗開基所由,下及君臣廢興之跡”,很可能起著這種作用。我推測,拓跋部人憚于歷代母后、外家亂事而思有所扼制,于代歌中表現(xiàn)出類似的期盼。這只是鮮卑人的輿論,并不一定是實事,《皇后傳》卻徑以故事、舊法稱之。太祖當(dāng)然知道這一拓跋歷史背景,所以假漢武制度之名來宣布子貴母死。這也是一種合理推測。
至于本無實據(jù)的所謂故事、舊法的說法在《魏書》中終于沿襲下來,歷朝立嗣君都如是為說,這又該如何解釋呢?
子貴母死出于拓跋故事、舊法,首見于《道武劉皇后傳》,其后,見于《文成李皇后傳》,中間相隔四代,均不見有子貴母死和拓跋故事、舊法的說法。保存劉皇后賜死細(xì)節(jié)資料的是《太宗紀(jì)》而非《劉皇后傳》,但是《太宗紀(jì)》中道武帝只說是據(jù)漢典行事,不言及有拓跋故事、舊法為據(jù),這當(dāng)是明元帝明了拓跋歷史,不肯接受根據(jù)所謂故事、舊法而賜其母死此一殘酷事實的緣故。循此思考,我認(rèn)為道武帝據(jù)儒生緣飾漢典為一時的理由,賜死劉皇后以后,子貴母死才開始具有案例性質(zhì),立嗣都循此例,遂以相沿成習(xí)。這樣,經(jīng)過幾次立嗣的實踐,到了文成李皇后時,子貴母死自然已成故事、舊法,而李皇后之死就是依故事、舊法行之。
拓跋部雖然沒有具體的子貴母死舊法讓道武帝遵循,但是矯正拓跋部舊時長期延續(xù)的母強子立局面,卻是采行子貴母死這種殘酷措施的直接原因。道武以前是母強子立,道武以后是子貴母死。這種截然不同的現(xiàn)象有著相同的背景,前者是反映了、后者是有懲于外家和母后勢力的強大。從前者到后者,看得出是拓跋歷史的一種飛躍。
如果再大膽一點來尋求理解,認(rèn)為劉夫人據(jù)“故事”、“舊法”被賜死之說并非全是空穴來風(fēng),如果事有先例,難道道武在其母賀太后死之次月“進(jìn)尊號”之事,已是子貴母死之制的先例?難道道武帝視母后及母族勢力為其帝業(yè)障礙而竟使賀太后死在他自己之手?這是值得想一想的問題,本文將在后面另作探索。
《魏書·天象志》中保存的資料,有助于說明劉夫人賜死更重要的是出于斬斷拓跋歷史中母強立子的傳統(tǒng),求得一種鞏固帝國的手段,而這種手段是經(jīng)過幾年的思考之后,才以舊制的名義,下決心實行的。據(jù)《天象志》一之二,天賜元年(404)“四月甲午,月掩軒轅第四星。占曰:‘女主惡之?!昶咴?,夫人劉氏薨”。《天象志》一之一記曰:“天賜五年(408)七月戊戌朔,日有蝕之。占曰:‘后死。’六年七月,夫人劉氏薨?!迸疟壬弦Y料,可知天賜元年四月出現(xiàn)不利于劉夫人的天象和“女主惡之”的星占之后,五年七月又出現(xiàn)日蝕和“后死”的星占。再過一年,天賜六年(即永興元年)七月,劉夫人始被賜死,其間足有五年多的渲染時間。天象記事是按時記載的官府文書,借天象觀察人事吉兇,可以被用來引導(dǎo)人們的認(rèn)識,達(dá)到主其事者的預(yù)期目的。這是制造輿論的游戲。正史中本來是少有為一個皇后之死而留下多則天象資料的。《魏書·天象志》罕見地記錄了多則有關(guān)劉夫人死前數(shù)年命運的資料,為的是烘托出劉夫人之死,而且還要隱去死因,不正是這樣的輿論游戲嗎?劉夫人本以其子立為嗣君而被賜死,嗣君即位后追封劉夫人為先帝的皇后。這當(dāng)是永興元年(409)的事。然則,《天象志》天賜五年七月占曰“后死”,此時道武尚未死,明元尚未即位,此追封之“后”從何而來?這不正是造作輿論的明顯證據(jù)嗎?天象占語原本是太史即時記事,占語夾敘于《魏書·天象志》中則不免參有《魏書》史臣斟酌之詞??磥淼牢涞郾救嗽谶@五年之中經(jīng)歷了人性與獸性的激烈斗爭,人性未能占到上風(fēng),因而才出現(xiàn)殺妻立子、子貴母死的決策。也許這種斗爭早已有過,只是缺乏文獻(xiàn)證據(jù),我們不能確鑿言之。
韓國史學(xué)家樸漢濟教授注意到北魏后宮子貴母死問題,認(rèn)為子貴母死既非拓跋舊法,也非漢制,而是北魏胡漢體制中的特殊事物,其目的是為了加強皇權(quán)。以加強皇權(quán)為目的,總的說來是無疑義的。我想補充的是,漢制、舊法兩說畢竟并存于魏收書中,不會是任意造作,當(dāng)是各有理由。漢制之說是外觀的包裝,是一種非拓跋傳統(tǒng)的包裝,顯示道武帝身邊漢士在某些方面與道武帝相投,很有影響。舊法之說可能承載了拓跋部的歷史記憶,更值得我們留意。不過拓跋部內(nèi)并未見有什么可據(jù)的或可作規(guī)范的舊法、故事,所以此說也帶有包裝性質(zhì),是拓跋傳統(tǒng)形式的包裝。在我看來,子貴母死是道武帝蓄意創(chuàng)立一種權(quán)力繼承方式的嘗試,不是偶然的措施,不過也還遠(yuǎn)未制度化,因此還要探尋各種解釋,以求得拓跋貴族的認(rèn)同,避免各種利益集團的爭奪。統(tǒng)觀十六國歷史,沒有一國能避免部內(nèi)爭奪繼承權(quán)力的血腥斗爭,這當(dāng)是道武帝引為鑒戒的。道武帝不惜用子貴母死手段來作嘗試,其心態(tài)之野蠻殘酷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他以漢制、舊法諸說加以粉飾,使之成為定制,后代相沿成習(xí),維持北魏統(tǒng)治一百余年之久而無太大的內(nèi)亂,與前此的十六國都不相同,這在那個時代是十分不容易的。事實俱在,功罪誰評,讀史至此,不禁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