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宏猷品藏書系:十四歲的森林(董宏猷品藏書系)
- 董宏猷
- 3340字
- 2020-01-10 14:31:31
五 悄悄地,悄悄地
呼嘯了一夜的風雪在黎明時分終于疲累了,莽莽群山失去了平日的雄姿,一個個白白胖胖而臃腫不堪。白毯似的厚厚的白雪將森林的色調變得黑白分明。所有的灌木、藤本植物、草本植物、羊齒植物以及苔蘚植物及真菌,在厚厚的積雪中也失去了春天的綽約風姿,只有高大的喬木仍然保持著挺直腰桿的尊嚴。落葉的闊葉樹木在秋季就關閉了它們體內的供水系統而進入休眠期,袒露出彎曲的或對稱的光禿禿的枝干。這些有生命的骨架面向風雪的一面被雪花刷了一層白,另一面則與白色對抗著形成鮮明的反差。常綠的闊葉林和針葉林每一片樹葉上都棲息著一層晶瑩的雪花,像一尊尊白綠相間的寶塔,莊嚴地聳立著,守護著大森林的尊嚴。
黑風嶺林場的背糧隊伍在穿越森林時并沒有感到多少輕松。森林中的積雪太厚,雖然沒有陡坡上滑倒的危險,但一踩一個深深的雪窩,仍然十分吃力。森林中茫茫一片白色的平坦,但是這白色平坦的雪原卻掩蓋了它下面的高低起伏以及溝溝坎坎。有時積雪只到膝蓋,而有時卻陷進了雪窩,那積雪頓時齊了腰。因此行進的速度仍然十分緩慢。
張大元早上起來后脫下了長褲,將褲腿系得緊緊的,便成了一個馱子般的米袋。他將米裝了進去又把褲腰系緊,然后將這“米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這樣就減輕了背簍的重量,同時也用不著再打杵了。而打杵則可以用來當作行走或探路用的拐杖。
于是男孩子們紛紛效仿。李松林雖然笑罵著怎么來了一群馬或騾子但也無可奈何。男孩子中除了江哥仍然用背簍背著米袋外,另一個不愿脫下長褲當騾子的便是劉劍飛。
劉劍飛依然一路沉默著,清秀的臉上依然雙眉緊鎖著憂郁,嘴唇抿著冷漠。其實他的肩膀早已磨破了皮,汗水一浸疼得他眉頭直挑,在雪地里行走時雙肩像被粗麻繩緊緊地反綁著一樣難受,但他仍然一聲不吭。
周金鳳的“小道消息”確實有一些根據,劉劍飛確實考上了省城里的美術學校。他從小就愛畫畫兒。他將媽給他買早點的錢都攢起來,然后交給了小人書攤,這個從小就不愛說話憂郁的男孩子看起連環畫來一坐就是半天,看了后他就回到家自己動手畫連環畫,一邊畫一邊沉浸在故事情節的構思中。他從小就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媽在一家縫紉廠里辛辛苦苦地做活,晚上還要接一些零活回家。劉劍飛從小就在夜里幫媽干零活:粘火柴盒子,裝訂練習本、日記本或書籍雜志,摘豬鬃:將黑白灰相雜的豬鬃一根一根地分開。夜里很靜。娘兒倆的身影映在石灰脫落的墻壁上,這濃黑的剪影給予劉劍飛深刻的印象,以至他能用剪刀熟練地剪出母親佝僂著腰的身影。
任何天才的發現都似乎是極其偶然的。劉劍飛的班主任無意中發現了夾在練習本中的那幀剪影。班主任是個美術愛好者,而他的父親則是個有名的民間剪紙藝人。一個沒有父親又有藝術天分的孩子自然得到了老藝人的鐘愛。一年后,在全省兒童美術作品競賽中,劉劍飛的剪紙作品竟一舉奪冠獲得了甲等獎,尤其是他創作的那幀反映母親在冬夜為兒子縫補衣衫的《寒夜圖》,引起了省城美術學院一位老畫家的贊賞。機遇又一次向劉劍飛張開了翅膀。初中畢業后,他順利地考上了美術學校。
任何天才的夭折也似乎是極其偶然的。剛剛踏進藝術殿堂大門的劉劍飛,得到了一位女同學的青睞。女同學的父親又恰恰是這所學校的黨委書記。倘若不是母親突然病危,在臨終前說出他的身世,他也許會在藝術殿堂里進一步得到深造,或者成為黨委書記的乘龍快婿,而在生活上事業上一帆風順平步青云。
偏偏在他的藝術與愛情之花還僅僅是花苞的時候,他的母親突然病危。母親是在縫紉廠里突然暈倒的,劉劍飛趕回家時母親已經奄奄一息了。母親懇請其他的人暫時離開,她有話要單獨對兒子說。母親的第一句話就將劉劍飛驚呆了,母親說飛兒我不是你的親媽。
“飛兒我不是你的親媽。你的親媽在你出生后不久就死了。你的親生父親不是放排的工人,也不是在放排時落水死的,那是媽編出來的。孩子,現在社會上事事都要講階級出身家庭成分,媽不愿你從小就遭人歧視。但是我要告訴你,你的親爹不是別人,是已被人民政府鎮壓了的土匪頭子柳八爺。你不要怕,媽快要走了,媽要對你說實話。柳八爺在黑風嶺搶了許多的良家女子,你的親媽年輕時好漂亮,自然逃不脫柳八爺的手掌心。你的親媽被搶到黑風嶺后不久就懷了你。我也是被搶去照顧你親媽的,因為柳八爺一直沒有兒子早就盼望能有個兒子了。可是你親媽性情剛烈,要不是為了你她早就拼命了。你出生那天柳八爺正好帶一幫土匪到四川販煙土去了。你親媽抱著你哭了半夜,天快亮時你親媽對我說:好姐姐,你把孩兒抱走快逃吧,拜托你了!我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又去當土匪!我哭著不肯走,你親媽操起一把剪刀說,好姐姐你再不走我就馬上死在你的面前!我只好抱著你連夜跑了,先跑到興山,后來又跑到宜昌……
“……你的名字,是請一個算命先生取的。他說這娃兒將來命硬,‘不成龍便成蟲’,就叫個‘劍飛’吧。你親媽,后來聽說是跳崖死了,那是一個也被搶上山的姐妹后來告訴我的。你親媽留給你一對玉鐲子,在家里衣箱的箱底。你親媽是秭歸人,姓什么不曉得,大家都叫她幺姐……”
母親說到這里就咽了氣,而劉劍飛呆呆的竟然不曉得哭。待到醫生進來告訴他母親已經去世時,他才瘋狂地號啕大哭起來。
他神志不清恍恍惚惚地回到了美術學校。他在校園里那株玉蘭樹下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了那個愛他的女孩子。女孩子淚流滿面地又將這個凄慘的故事告訴了她的父親,她父親立即采取了革命行動。黨委書記只有這么一個獨生女兒,他怎么能讓自己的女兒愛上一個土匪頭子的兒子——被鎮壓了的反革命的兒子呢?哪怕這個青年再優秀再有天才,但只要是反革命的兒子,那他一輩子的命運就這么定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打地洞。”黨委書記不能讓自己的寶貝女兒跟著這個已被命中注定是個“賤民”的小子一輩子受苦受窮受歧視受罪。于是劉劍飛以“隱瞞家庭成分”的罪名被“勒令退學”了,黨委書記的寶貝疙瘩也突然因“奶奶病重”被送回了山東老家。
劉劍飛憤怒地進行了申訴。他訴說了自己生母養母的悲慘遭遇。他訴說了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白毛女被黃世仁糟蹋后生下了兒子,這個苦命的兒子為什么要替惡霸地主黃世仁背黑鍋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呢?
但是他的申訴石沉大海,同學們也開始躲避他,仿佛他患有危險的傳染病。昔日向他暗送秋波的一些女孩子見到他也目不斜視一臉的革命行動了。只有那個老畫家勸他道:“孩子,不要再申訴了,回去吧。真正的藝術家不一定都是從藝術院校里培養出來的。”
已經是孤兒已經是失學失業青年的劉劍飛回到了故鄉,正逢黑風嶺林場招工,他立即就報了名。黑風嶺令他刻骨銘心。但是在填登記表時在“家庭成分”這一欄里他猶豫了片刻,然后抖抖索索地填了“工人”。他覺得母親臨終前的一席話也許是人昏迷了說的胡話,也許講的是另一個人的故事,雖然箱底確實有兩只玉鐲,但是誰能證明它就是那個幺姐的呢!
但是他不知道勒令他退學的通知單早已寄回了他的故鄉。周金鳳的消息是準確的,因為一位領導在小汽車里將這事悄悄地告訴了另一位領導,而小車司機又在家里悄悄地將這事告訴了他的女兒,然后他的女兒又“悄悄地”……
一切都是“悄悄地”。
一個人的命運就這么“悄悄地”被決定了。不論他走到天涯海角,他永遠擺脫不了這幽靈般的“悄悄地”冷酷的追蹤。
此刻劉劍飛全然不知這“悄悄地”又在黑風嶺張開了翅膀。面對著這嚴寒這艱苦的跋涉,他有著一種證明自己洗刷自己的潛在意識。那天半夜里他起來小便時,悄悄地將江哥那100斤一包的米袋解開,悄悄地“偷”了十幾斤米到自己的米袋里,他佩服江哥,他也是17歲呀。
但是他的“悄悄地”又一次被周金鳳悄悄地看到了。憑良心說,周金鳳是無意間發現的。周金鳳對這個清秀的男孩子有了一種“悄悄地”感情,她一直在悄悄地觀察注視著這個憂郁王子。發現劉劍飛半夜“偷”米后她沒有吱聲。對于掌握別人不知道的“秘密”,她有著一種快感。
背糧的隊伍在冰天雪地里整整艱難地跋涉了三天。到了第三天的夜里,所有的人包括江哥對于嚴寒的感覺,對于腿上肩上疼痛的感覺已經麻木了。用楊巧巧的話說,腿好像沒有了,只有身子在機械地前進。當他們終于看見高高的山上閃動著三只火把時,當他們終于聽見了王小梅和袁麗萍一聲一聲的呼喚時,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流淚了。
李松林也疲憊得說不出話來,但是當他看到山上的火把后依然用嘶啞的喉嚨使勁地對小青工們說道:“回家后不能馬上用熱水洗,娃娃們,要用雪搓手搓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