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宏猷品藏書系:十四歲的森林(董宏猷品藏書系)
- 董宏猷
- 10760字
- 2020-01-10 14:31:31
六 砍柴
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庇辛思Z,還得要有“草”。好在這“草”,漫山遍野都是,再也用不著到段村去背回來了。
李松林跟江慶華商議,這30多口人,成天要吃要喝,不準備燒柴可不行,得抓緊時間上山去砍柴。江慶華問:“女孩子去不去?”李松林說:“都去都去!除了炊事員以外,每人每天500斤,我親自過磅!”江慶華又說女孩子力氣小定額是不是可以少一點,李松林生氣了,說:“都是每個月18塊錢45斤糧,哪個該少哪個又不該少呢?我們是辦林場,不是辦幼兒園!”
炊事員只有一個,大家一致推選了孫冬梅。不少人吃過孫冬梅家的牛肉米粉因而印象深刻。孫冬梅不想做飯,她說從小在家做飯做膩啦,她極力推舉楊巧巧。但是周賤貨說河南人不愛洗澡身上沒準有虱子,咱們可不想天天喝“虱子湯”。氣得楊巧巧又哭又鬧,說搬個金山來她也不愿做飯啦。李松林當然是批評了周賤貨,說只要你自己身上的虱子不傳給其他人就行了,“笑人前落人后”呢。李松林的話后來不幸言中,周賤貨后來成了有名的“虱子大王”。這是后話了。關于炊事員,李松林一錘定音:“就選孫冬梅。不準講價錢啦。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就這么定啦?!?/p>
在大家的掌聲中,李松林將全分場唯一一個計時的雙鈴鬧鐘莊嚴地交給了孫冬梅。
孫冬梅果然不負眾望,一上任就做了一頓“金裹銀”?!敖稹?,指黃燦燦的苞谷;“銀”,指白生生的大米,將苞谷摻大米一塊兒蒸,當地俗稱“金裹銀”,一來飯香,二來也節約大米。做菜呢,當地人喜辣喜鹽,口味太重,剛來的城市娃娃吃不慣。孫冬梅將口味調得清淡一些,大家也一致叫好。發愁的是沒有菜。山上太冷,不生菜,一個冬天全部菜就是幾麻袋土豆和幾麻袋黃豆。也難為了孫冬梅,天天拿這些土豆和黃豆變花樣。土豆絲,土豆片,土豆丁。黃豆呢,剛開始只是將黃豆泡漲了,煮著吃。結果吃了幾頓,不得了了,樓上樓下一片臭屁聲。男孩子肆無忌憚,有的故意將屁放得響響的,引起一片笑聲。女孩子就難受了,有的只好故意到外面去“散步”。由于剛來時在夜間發現了餓狼,因此晚上誰要上廁所,大家就一齊敲臉盆敲搪瓷飯盆,一邊當當地敲,一邊笑著大聲“哦嗬”,用以嚇退餓狼。有一天晚上周賤貨貪吃黃豆吃壞了肚子,隔不了多久就要去跑廁所,大家敲臉盆敲累了剛剛歇手,他又捂著肚子跑出去了,大家只好笑著又敲。偏偏那天楊巧巧吃了黃豆也是氣鼓氣脹,常常要到外面去“散步”松動一下,大家誤以為她也要上廁所,也笑著敲起臉盆為她“助威”。結果那天晚上,她和周賤貨這一對冤家你出我進,好不熱鬧,大伙兒笑得喘不過氣來。當楊巧巧又一次要出門時,大家又敲起臉盆來,楊巧巧“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冬梅姐!這黃豆不能再吃啦!”
第二天夜里,孫冬梅就和林秀英、楊巧巧、王小梅、周金鳳等女孩子悄悄地磨起了黃豆。當地習俗,將黃豆磨成渣后,豆渣豆汁一起煮,俗稱“懶豆腐”,即“懶得打豆腐”之意。于是飯桌上又多了一道菜。在冬天,煮一鍋熱騰騰的“懶豆腐”,再加一點紅尖椒,湯湯水水,吃得好不舒服。于是江哥宣布將大石磨收歸男同胞所有。女同胞當然不同意了,決心誓死保衛大石磨。于是出現了夜里搶石磨的事件。這你搶我奪,大伙兒心里都熱乎乎的,磨坊里有說有笑。有時林秀英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白毛女》,男同胞們便不約而同地吼起了“楊白勞”:“人家的閨女兒有花戴,你爹我錢少不能買,扯上二尺紅頭繩,給我喜兒扎起來……”然后,就不知不覺地匯成了男女聲合唱:“哎咳哎咳,扎呀扎起來……”
但是,當大家踏著雪上山砍柴后,《白毛女》的歌聲便漸漸消失了。
剛開始,大家的確興奮過一陣子,雖說是砍柴,但畢竟和“林業工人”掛上了鉤。林業工人嘛,不就是走進茫茫的森林中砍樹伐木嗎?尤其是當砍刀、斧頭、手鋸等工具發下來后,那樣一種新鮮感和自豪感就像山間的泉水一樣,咕嘟嘟地往外直冒。陳昌福手舞斧頭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湖南花鼓戲《劉海砍樵》:“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啰……”周賤貨立即捏著鼻子扭著腰身唱道:“劉海哥你是我的夫啰……”黑龍潭畔于是響起了一陣歡樂的笑聲。
砍伐區是黑龍潭前面的一片山坡。李松林用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圈,說道:“給我砍!”
張大元問道:“全都砍光?”
“砍光!”李松林雙手叉腰,“砍光了再栽新樹苗。”
那是張大元難以忘記的一個早晨。30多個年輕的林業工人在李松林的帶領下,用背簍背著砍刀、斧頭、手鋸和棕繩,踏著厚厚的積雪,向黑森森的原始森林走去。
白雪覆蓋的原始森林里一片靜寂,靜得聽得見積雪從樹冠上悄然落下的簌簌聲。高大的喬木像一根根粗壯的廊柱,撐起一片肅穆與莊嚴。這種殿堂式的靜寂、肅穆與莊嚴不知不覺感染了年輕的林業工人們,大家不約而同地放輕了腳步。
那是一棵手腕粗的錐栗,李松林從背簍里抽出磨得鋒利的砍刀,揮刀一砍,一根枝干便連同積雪唰的一下墜落下來。李松林砍去了礙手礙腳的枝丫,對江慶華喊道:“來,試一試!”
江慶華手握斧頭,拉開騎馬襠,奮力向錐栗的主干砍去。
咚!斧刃一下揳進了樹干,竟拔不出來了。江慶華口中冒出一團一團白氣,用力將斧頭拔了出來,然后又揮起斧頭,奮力砍去。
咚!咚!咚!錐栗在斧伐聲中痛苦地哆嗦著,終于咔咔地被砍斷,唰啦啦倒了下來。
江慶華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呆呆地望著這棵倒下的錐栗,猶如面對被自己砍翻在地、手無寸鐵的對手。
李松林皺了皺眉頭,“愣著干什么?再用砍刀打枝!”他跨步上前,用砍刀唰唰地砍去枝丫,邊砍邊講解:“粗一些的枝丫不能漏了!”然后,他直起腰來,口中冒出一團一團的白氣,“再用手鋸或斧頭將樹鋸成一筒一筒的柴,用棕繩捆緊,用背簍背下山,就行了。”他用眼光掃了一眼站在雪里猶如一叢小灌木似的孩子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但馬上強調道:“注意!每人每天500斤!要過秤的。砍柴時分散些,人站上方,樹要倒時,要吆喝一聲。”
小灌木式的林業工人們分散成一條散兵線,卸下背簍,操起砍刀、斧頭,向一株株自己不認識也不熟悉的樹木咚咚地砍去。沉寂千年的原始森林里,第一次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砍伐聲。
張大元面對著一棵十幾米高的槲櫟。脫落了闊葉的槲櫟裸露著骨架般的枝干,默默地面對著手握利斧的張大元,既不聲辯,也不哀鳴。它不知道那閃著寒光的鐵器是什么動物的牙齒,那閃著寒光的牙齒咬得動它堅硬的身軀嗎?
張大元似乎感受到了槲櫟的注視,他的手微微發抖。但是,另一個聲音從心底升起:他媽的,還是男子漢呢,連一棵樹也不敢砍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然后緊握利斧,咬著牙關,奮力朝樹干砍去。
咚!斧頭砍在樹干上,突然彈了回來,張大元沒有防備,一下被彈得坐在了雪坡上。
“嘻嘻!”在他的旁邊,響起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他又羞又惱地扭頭望去,只見王小梅正一邊笑著,一邊朝他招手:“黑皮哥!快來!這里有一棵倒了的樹呢!”
他白了幺妹一眼,“倒就倒了吧,有什么大驚小怪的?!?/p>
“黑皮哥!好粗的一棵樹喲??靵砺?,我們合伙把它一鋸,任務就完成啦!”
張大元心里一動,他悻悻地瞪了那棵槲櫟一眼,然后朝著幺妹走去。
果然是一棵粗壯的大樹,倒在了積雪中。兩個14歲的孩子望著它,好像兩只小螞蟻面對著一根又粗又大的骨頭,不知從何處下口。
森林中這類倒下的大樹稱為“倒木”。倒木在森林的生態中起著一種特殊的作用。它的倒下,不僅給其他的樹木尤其是幼樹騰出了一個生存空間,在郁閉的森林上空打開一個小小的天窗,而且,腐朽的倒木除了使森林里的土壤得到更新外,更重要的是當地植被生長茂密時,鐵杉或云杉的幼苗難以得到生長的機會。倘若它們的種子落在腐朽的倒木上,無異于落在高出競爭植被的“苗圃”上。倒木轟然倒下了,倒在了撫育它成長的森林的土地上。而新的樹苗在它倒下的地方,又茁壯地生長起來。
這株大樹究竟為什么而倒下的呢?已經不得而知了,但有一點是明白無誤的,即它不是被利斧所砍倒的。張大元望著倒木愣了一會兒,隨即吩咐么妹:“來,先打枝吧?!?/p>
袁麗萍在家連菜刀也沒摸過,更不用說沉甸甸的砍刀和斧頭了,當她站在斜坡上顫顫地舉起斧頭時,心便怦怦亂跳。她倒不怕斜坡上的樹會還擊,她知道這些長了十幾年、幾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大樹,是不會長腿逃走或反抗的。她怕的是樹未砍倒自己先滑倒了,她今天穿了一雙長筒雨靴,雨靴不合腳,大了,因此她老覺得腳底在打滑。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棵槲櫟。槲櫟又叫青岡樹、杵木,木材堅硬,樹皮亦含鞭質。她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憋足了一股勁,一斧子砍去。她和張大元犯了同樣的錯誤,斧子不是斜著往下砍而是橫著平砍過去,于是她同樣遭到槲櫟不動聲色的反抗,一下將她反彈在地上。她本來就心虛,于是腳下發軟打滑,驚叫一聲,順著山坡往下滑去,剛好此時錢金貴和周賤貨合伙砍倒了一棵松樹,松樹咔咔地呻吟著向下傾斜,而袁麗萍正好向松樹即將倒下的方向滑去。錢金貴大喊一聲:“危險!”隨后一個魚躍,奮不顧身地向袁麗萍撲過去,擋住了下滑的袁麗萍。
就在這時,松樹轟然倒下了,濺起了一陣雪霧,而錢金貴和袁麗萍隨著慣性滑進了雪霧之中。
周賤貨失聲喊道:“疤子!”扔下斧頭就朝坡下奔去。
錢金貴和袁麗萍半邊身子被埋在雪中,而松樹離錢金貴只有幾尺遠,好險!
張大元、陳昌福、劉劍飛和江哥也聞聲趕來。周賤貨將錢金貴拉了起來,張大元和陳昌福將袁麗萍扯了起來。袁麗萍驚魂未定,睜眼看見張大元,情不自禁地撲在張大元的懷中,哭了起來:“黑皮哥,黑皮哥……”
周賤貨一邊幫錢金貴拍打身上的積雪,一邊不高興地說道:“喂,洋小姐,救你的可是疤子哥哦!”
錢金貴瞥了一眼抱著張大元的袁麗萍,心里好不是滋味。但是張大元救過他,在碼頭上混過的疤子哥不能不講義氣。他皺著眉頭制止著賤貨:“你不開口行不行?你不開口人家把你當啞巴了呀?”
江哥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錢金貴的肩,取下酒壺,遞給錢金貴,然后對袁麗萍說道:“好了好了!又沒碰著撞著。走,幫我砍枝去,你的定額,我包啦!”
張大元說:“江哥,算啦,讓她跟我和幺妹慢慢來……”
袁麗萍猛地抬起頭來,怒氣沖沖地嚷道:“我不要哪個幫忙!我有兩只手!”她委屈傷心地哭著,朝坡上走去。
林秀英的手不經凍。每年冬天,她的兩只手都紅腫得像肉包子似的,而且長滿凍瘡。這幾天,她手上的凍瘡又疼又癢,疼得鉆心,癢得也鉆心。有的凍瘡破了,流水流膿;有的則裂開了口子,深深的如同峽谷。夜里,她用手絹悄悄地將手包扎起來;起床時,再戴上手套,一直不吭聲。
可是上山砍樹,她的手就遭罪了。山上多的是堅硬的櫟樹,就是一雙好手握著斧頭或砍刀操作時,虎口也震得發麻疼痛,何況她那雙傷痕累累的凍手呢。她故意找了一處遠隔大家的僻靜林子,手握著斧子砍起來。咚!一斧子下去,手背震得像針扎著傷口,疼得她渾身一哆嗦,斧子掉進了雪窩,眼淚也隨之迸涌而出。她咬著牙蹲了下去,伸手在積雪里摸到了斧子,抖抖索索地握起,咬緊牙關,看準樹干,又是一斧子砍去。咚!斧子砍進了樹干,她手背上的裂口以及潰爛了的凍瘡全都震裂,她感到包扎手的手絹潮濕起來!流血了……她疼得渾身發麻發軟,一下子癱坐在積雪里。
林子里好靜,好冷。這時她才感到額頭上冒汗了,脊背上也冷颼颼的,襯衣原來也汗濕了,貼在了脊背上。她打了個寒噤,再看看樹干,只砍開了一道口子。(噢,樹也會感到疼痛嗎?她突然想到。)
咚!咚!咚咚!遠處傳來伙伴們此起彼伏的伐木聲。不知是誰在吆喝:“呃——倒樹嘍——山下有沒有人啊——倒樹嘍——”隨即傳來樹木斷裂時的咔咔聲,然后是轟然一聲悶響,然后又是嘈雜的人聲。
她咬了咬牙,撐著站了起來,又抖抖索索地握著斧頭,奮力朝樹干砍去。
到了中午,灰蒙蒙的天空上現出一團暈暈的光,那便是太陽了,孫冬梅早已蒸好了“金裹銀”。李松林在屋前的坪壩上早已支起了大吊秤。他焦急地朝山上張望著,又一次大聲喊道:“哎——下山吃飯嘍——”
砍柴的隊伍陸陸續續下山了。
最先來到吊秤前的,是江哥。他用背簍背了兩筒粗樹,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李松林叫孫冬梅幫忙記賬,他幫江哥卸下背簍,然后認真地一稱,喊道:“好——江慶華285斤3兩!”
隨后下來的是錢金貴和周賤貨。兩個人氣喘吁吁地對李松林說:“山上……還,還有……”
李松林板著臉,也不搭腔,只顧稱秤:
“錢金貴——112斤!”
“周賤貨——76斤半——”
張大元和王小梅也來了。
“張大元——97斤半——”
“王小梅——噢——43斤——”
張大元抹著臉上的汗珠說:“冬梅姐,都算幺妹的!”
李松林立即板著臉吼道:“不行!各人算各人的!”
幺妹不服氣了:“我們本來就是打伙兒的嘛!”
李松林瞪起了眼珠子:“打伙兒?工資打不打伙兒?”
幺妹也嘟起了小嘴:“打伙兒!就是打伙兒!”
這時周賤貨在一旁陰陽怪氣地笑道:“那你是黑皮的‘伙計’嘍?”
在宜昌的方言中,“伙計”是對自己妻子或丈夫的昵稱!幺妹一聽賤貨怪笑,毫不示弱:“就是!我就是黑皮的伙計!又怎么樣呢?你吃醋了?哼!氣死你,欠死你,慪死你!”一連串的“機關炮”打得賤貨說不出話來。面對著咄咄逼人的幺妹,他一邊后退一邊耍潑了:“噢——特大新聞嘍——幺妹說他是黑皮的伙計嘍——”
砍柴的人陸續回到了坪壩。大家聽到周賤貨怪喊怪叫,便笑了起來。幺妹氣得追打賤貨,可賤貨故意逗著幺妹,東躲西閃,幺妹就是追不上。幺妹又氣又急,哭了起來:“黑皮!黑皮哥,抓住他!抓住他呀!”
張大元正準備去抓賤貨,賤貨卻躲在錢金貴身后,嬉皮笑臉地嚷道:“兩個打一個,不算好家伙!兩個打一個,不算好家伙!”
張大元沉著臉握著拳頭對賤貨喊道:“賤貨!有種的莫躲,我們一個對一個!”
錢金貴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歪著頭,乜斜著眼,冷冷地對張大元說:“黑皮,開個玩笑,又何必當真呢?有板眼的,和我來搏!‘葷’的‘素’的,隨你挑!”
碼頭上的行話,“葷”的就是操家伙,拿刀,或執棒對打;“素”的呢,則是雙方赤手空拳對搏。張大元聽錢金貴這么一激,只覺得一股熱血直往頭頂上沖,他也冷冷一笑道:“哼,‘葷’的‘素’的,我都奉陪!”
李松林一看這架勢,好像要鬧成真的了,于是大聲吼道:“嘿!一個個都蠻有勁嘛!有精神留著上山去背柴!”
江慶華也趁機勸解:“走走走!吃飯去!都吃飯去!”
李松林一絲不茍地說:“不行!過了秤再吃飯!”
大家見李松林發脾氣了,都默不作聲,一個個無言地整理著自己的木柴,等候著過秤。坪壩上,只回響著李松林報數的聲音:
“陳昌?!?2斤——”
“徐長生——86斤半——”
“楊巧巧——37斤——你怎么光撿了些樹杈杈哦?”
“劉劍飛——124斤——”
……
下午,天空飄起了雪花。大家背著背簍,深一腳淺一腳地又往山上走去。山里的冬天,走路不叫“一步一步”地走,而是“一腳一腳”地走。積雪太深,有的地方齊了14歲林業工人們的腰。走一步,要拔出一只腳,深深地踩陷進去,站穩了,然后再使勁地拔出另一只腳,再向前挪去,猛地看去,人好像在白色的波浪中游泳,再仔細一看,又似乎陷進了白色的沼澤。
上午砍倒的樹木,也陷進了深深的雪里。要進行作業,必須用手將雪扒開,便于人活動,便于揮斧子拉鋸子。手套早已被雪水浸透了,冰冷冰冷的雪水浸著手指,像無數的小細針在蜇著,嚴寒使年輕的心一顆一顆地靠攏了,大家不約而同地三三兩兩組合在一起。
陳昌福首先吆喝道:“呃,我這里有一棵大樹呢,誰愿意過來互助合作呀——”
楊巧巧馬上應道:“呃——俺來參加你的互助組——俺的刀快著呢——”
江哥對袁麗萍說:“走,莫犟了,跟我一起鋸樹去,快點鋸完快點回家,天快黑了呢?!?/p>
袁麗萍抬頭望了望從樹冠空隙處露出的灰蒙蒙的天空,沒有吭聲,低著頭跟在了江哥的后面。
張大元對王小梅說:“等一會兒你來捆柴我來背,兩個背簍換著背,快一些?!?/p>
王小梅瞥了他一眼,“你不怕人家說你是我的‘伙計’呀?”
張大元兩道濃眉一揚:“這有個么怕頭?我的耳朵都聽起了繭?!?/p>
“咦,你還聽得不少哇?”王小梅一驚。
張大元淡淡地說:“你幫我推板車時,人家就悄悄地問了:‘這是你的伙計呀?’”
王小梅的臉一下紅了:“哼,想得倒美!哪個瞧得起你這黑皮啊?”說著,撲哧一笑,紅著臉向前“跑”去。
周金鳳也找到了一棵雪倒木,那是一棵巴山松,帶著密匝匝的針葉樹冠,像一只張開翅膀的大鳥一樣撲倒在雪地里。周金鳳上午用砍刀砍了一些樹枝,猶如拔了一些鳥毛,這么大一只“鳥”,怎么將它銜回去呢?周金鳳可犯了愁。
正好劉劍飛抿著嘴從這里路過。周金鳳便嬌嬌地喊道:“劉劍飛!快來幫忙呀。”
劉劍飛站住了,無言地望著她。
周金鳳見劉劍飛盯著自己,臉便微微地發燙了,她嘟著嘴說:“人家都成立了‘互助組’‘合作社’,都是男娃娃主動幫女娃娃呢?!?/p>
劉劍飛皺了皺眉頭,卸下背簍,抽出手鋸和斧頭,朝“大鳥”走去。
誰也沒有發現林秀英的雙手流血了,誰也沒有在意林秀英上午只背回了一些樹枝。因為上午大家都在做樹木的去枝和分解工作,何況林秀英的臉上總是浮著一層微微的笑意。
手套被雪水浸透了,刺激著傷口,更加火辣辣的疼。而那棵高大挺直而且堅硬的銳齒槲櫟也一直頑強地與鋒利的斧刃對抗著,不肯倒下。
銳齒槲櫟是高達30米的落葉喬木,心材褐色重且硬。是的,銳齒槲櫟又名青岡櫟,是優良的薪炭材,但它不僅僅是為烤苞谷而生存的啊。
此時林秀英卻對這棵倔強的銳齒槲櫟充滿了仇恨,仿佛它是一個頑固不化不肯繳槍投降的敵人似的。她干脆將手套以及血跡斑斑的手絹都扯下來扔到了雪地上,手握利斧,咬牙切齒怒目圓瞪地朝樹干砍去。
“咚——”一聲沉悶的鈍響斧刃又揳進了樹干里。林秀英想將斧子拔出來,但沒有成功,相反樹干卻將她一下拉了過去。
她又一次撲倒在樹下的雪地上。
劉劍飛默默地拉著手鋸。劉劍飛雙膝跪在雪地里使勁拉著手鋸。蹲著或坐著拉鋸都使不上勁,于是他便以這樣一種姿態在雪林里拉鋸。巴山松的樹干上凝結著許多琥珀色的淚珠一般的松脂。樹枝上凸著紅褐色的冬芽,孕育著紅褐色的夢幻,然而大雪卻將那夢幻無情地粉碎了,褐色的球果像手雷一樣掛在樹枝上,堅硬的鱗片里藏著黑紫色的種子。當巴山松一節一節地被肢解時,種子便攜帶著巴山松黑紫色的希望,悄悄地播撒在巴山松曾經生長過的土壤里。
手鋸常常被松脂給粘住了,拉起來很吃力。劉劍飛的手也發麻了。他抬起手,甩了甩,活動著手指關節,用袖口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
周金鳳也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她見劉劍飛用袖口擦汗,便掏出花手絹遞了過去。
花手絹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是香皂的氣息呢還是少女身上的青春氣息呢,說不清,反正是劉劍飛十分熟悉卻又陌生的一種氣息。而且花手絹上印著兩只美麗的蝴蝶,那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嗎?他不禁想起了一條同樣圖案的手絹,想起了手絹上那種同樣的少女青春的氣息,想起了校園里法國梧桐夾道的林蔭道上,一個少女對他開玩笑說:“我要是死了你愿意變一只蝴蝶嗎?”
周金鳳見他愣愣地望著手絹,禁不住笑了。望著劉劍飛那樣一種癡癡迷迷的模樣兒,周金鳳的心兒像蝴蝶的翅膀一樣扇動了:“喜歡這手絹兒?送給你好了?!?/p>
劉劍飛從遐想中猛然驚醒過來,他連忙搖著頭道:“哦?不,不不……”
看著他那副窘迫的樣兒,周金鳳又一次掩著嘴哧哧地笑了。
周金鳳也有著豐滿而窈窕的身材,周金鳳也有著一張山東姑娘那鵝蛋形的臉龐,周金鳳一雙杏仁眼的眼角也微微向上翹著。周金鳳一笑也愛用手背掩著嘴……恍惚中劉劍飛又仿佛面對著一個似乎十分遙遠的夢。他那樣跪在雪地上癡癡地毫不躲閃地盯著周金鳳,倒把周金鳳盯得不好意思了。她垂下眼睫毛,紅著臉說:“快點兒鋸喲,天快黑了呢。”
冬天的森林里天黑得早,高大的林木漸漸地就朦朧起來。張大元已經吭哧吭哧地往山下背了兩趟木柴了,他專門跑運輸,幺妹王小梅專門去枝或綁扎木柴,兩個人互助組搞得紅紅火火的,也不怕誰笑話“伙計”什么的。人真是個怪物,面對著善意的玩笑或惡意的誹謗,你越是認認真真地解釋或分辯,對方越是開心,越是起勁;你若是不理不睬泰然處之,對方也就覺得沒意思了。這會兒,眼看天就要黑了,張大元和王小梅的互助合作方式便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有的“互助組”便效仿開了。最先效仿的,是陳昌福與楊巧巧。陳昌福說巧巧你的刀快就專門砍枝整理柴火吧,我專門跑運輸好了。錢金貴與周賤貨也開始分工了,錢金貴默默背起一大筒樹木,對周賤貨說我先下山了。周賤貨喘著粗氣,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皺巴巴的香煙,抖抖索索地遞給錢金貴,卻找不到火柴。錢金貴將煙夾在耳朵上,轉身就走了。袁麗萍跪在雪地里拉著手鋸,那手鋸硬是不聽使喚,一拉一推的,不是卡住了就是鋸歪了。江哥背了一趟回來,她一節樹還沒鋸斷。江哥說休息休息吧或者你到幺妹那里玩一玩。袁麗萍白了江哥一眼。袁麗萍心想我就是在山上凍成了冰棍棍喂了餓狼也不求你幺妹,還有黑皮呢。
劉劍飛與周金鳳終于將巴山松鋸成了四節。
劉劍飛疲憊地站起來,拍打著膝蓋上的雪,說道:“好啦,我要去鋸我的樹了。”
周金鳳詫異地瞪大了眼說:“怎么?‘你的’樹,我們不是講好了‘打伙兒’的嗎?”
劉劍飛也詫異地睜大了眼說:“你不是喊我幫忙的嗎?”
周金鳳微微垂下眼簾偏過頭去,胸脯起伏著。原來剛才那樣盯著我都是假的,都是在做戲呢。什么“我的樹”“我的樹”,就是放心不下林秀英呢。
女孩子不怕男孩子說自己的不是,就討厭男孩子將自己與其他的女孩子相比較。一想起林秀英,周金鳳心里便酸酸的。她抿著嘴轉過身去,習慣性地去掏手絹。
劉劍飛感受到了周金鳳微妙的感情變化,心里一時便虛虛地慌亂了,他想起手絹還在自己的口袋里呢,于是趕緊掏出來遞給周金鳳。
周金鳳伸手去接手絹,卻一下抓住了劉劍飛的手。那低頭傷心欲哭無淚的神情,仿佛是昨日往事的重演,劉劍飛的心頓時狂跳起來。他情不自禁地也抓住了周金鳳的手。
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剎那間襲擊了周金鳳。她只覺得渾身發麻,雙腿發軟,眼前一片朦朧。她一下靠在了劉劍飛的懷里,低著頭嚶嚶地啜泣起來。
劉劍飛頓時茫然不知所措。他原以為遭受了致命打擊后他那份情感早已封凍在厚厚的冰層之下了,卻沒有想到在這嚴寒的冬季,在這茫茫的白雪覆蓋的深山老林里,那種情感卻不聽使喚融化了理智的冰層噴涌而出。這個豐滿而美麗的少女此時靠在自己的懷中一顫一顫地啜泣著,劉劍飛感到一種久違了的沖動,他將周金鳳緊緊地抱在懷里,在她的額頭上熱烈地吻了起來。
……風雪和嚴寒奇跡般地消失了。森林里彌漫著雨后綠葉的清新,每一根松針上都挑著一粒亮晶晶的珍珠,一對鳳蝶在雨后的森林里翩翩飛舞……
突然間,周金鳳觸電般地掙脫了劉劍飛的擁抱。她驚訝地張大了嘴,用冰涼的雙手捂著自己發燙的雙頰,仿佛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么事情。當她抬眼一下撞上了劉劍飛那異樣的目光時,突然捂著臉,轉身朝森林深處跑去。
林子里已經昏暗起來。
筋疲力盡的林秀英與銳齒槲櫟之間頑強的對峙已經到了最后的時刻。斧刃一口一口地撕咬著樹干,終于將樹干咬了一個大缺口。林秀英已經凍得麻木了,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握著斧子踉踉蹌蹌地朝樹干走去。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然后拼盡全身氣力,揮斧砍去。
嘎——嘎嘎——咔咔——銳齒槲櫟終于痛苦地呻吟著,橫腰斷裂,轟然一聲倒了下來。它首先倒在周圍同伴們的身上,依依不舍地用枝丫想握住同伴們的手,但終于什么話也沒有說,重重地倒在雪地上,濺起了一陣雪霧。
林秀英呆呆地望著這棵終于倒在自己腳下的大樹,突然覺得全身發軟發冷。一松手,斧頭掉進了雪窩里,然后,她搖搖晃晃地想去撿斧頭,卻一下栽倒在雪地上,昏了過去。
周金鳳捂著臉激動地往林子深處“跑”著。說“跑”,只是一種“跑”的意識,“跑”的感覺,實際上只是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周金鳳雖然熱情大方,但被一個男孩子擁抱并親吻卻是第一次。她只覺得渾身燥燥地發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茫然無措地朝林子深處“跑”去,只是想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一個人的一生中,初吻只有一次。因此,初吻也是刻骨銘心終生難忘的。不管最初吻你的人后來命運如何——也許會成為你的終身伴侶白頭偕老;也許不久以后就鴻雁飄零,天各一方;也許會突然夭折,留下終身遺憾;也許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淡漠甚至反目為仇……但初吻卻是一顆埋藏在你內心深處的千年古蓮,在寧靜的夜晚,在寂寞孤獨的異鄉,或當霜絲悄然出現于你的雙鬢,當生命之燭滴盡最后一粒熱淚,那顆“古蓮”都會突然發芽,然后開出一朵美麗的蓮花,為你送來一片清馨的慰藉。
此時的周金鳳,便沉浸在初吻的激動與戰栗之中,全然不知前面有一棵大樹即將傾倒下來。
是不是林秀英知道周金鳳朝這邊“跑”了過來而拼盡全力砍了關鍵的一斧呢?或是那棵銳齒槲櫟在它痛苦地倒下時不愿再傷害一個沉浸于幸福之中的少女呢?反正大樹轟然倒下時,激起的雪霧迸上空中,將周金鳳罩在了一片白霧之中?!鞍?!——”周金鳳驚恐地大叫起來。
劉劍飛突然聽見了這驚恐的叫喊,同時聽到了大樹倒下時沉悶的轟響。他狂叫了一聲:“周金鳳!——”隨即沒命地朝林子深處跑去。
周金鳳跪倒在雪地上,頭上、肩上、身上,都灑了一層白粉,如同一尊雕像,愣在了雪林里。劉劍飛拼命撲過去,抱著她搖撼著,呼喚著。周金鳳的眼珠漸漸地轉動起來,看見了劉劍飛,然后一下撲在劉劍飛懷里大聲哭了起來。
劉劍飛將她拉了起來,一邊安慰著她一邊拍打著她身上的雪粉,憤憤地說:“是哪個這么缺德呀?倒樹也不打個招呼?!?/p>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出來承擔責任或賠禮道歉。四周仍是一片靜寂,只有遠方隱隱傳來叮咚的伐木聲以及同伴們的對話聲。劉劍飛氣沖沖地走到倒下的大樹前,抬眼一看,首先看到的是一個背簍,然后看到了山坡上的雪地里躺著一個人。
??!有人!有人倒在雪地里了!劉劍飛來不及細想,拼命朝山坡上奔去。
林秀英仰面倒在雪地里,倒在了高高的“樹樁”旁。
劉劍飛大吃一驚,急忙將林秀英抱了起來,大聲呼喚道:“林秀英!林秀英!”
林秀英微微睜開眼,呻吟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
劉劍飛急忙大聲喊道:“周金鳳!快來呀,林秀英昏倒啦!”
周金鳳一聽,嚇得雙腿直哆嗦,邁不動步子。劉劍飛又喊道:“快!快叫人來!”
于是周金鳳連走帶滾地朝山下奔去,大聲喊道:“來人哪!來人哪!——”
劉劍飛吃力地將林秀英背了起來,咬緊牙站穩了,然后一步,一步,踏著深深的積雪,朝山下走去。
小青工們聞聲全都慌慌張張地趕來了。
周金鳳喘著粗氣,指著山上說:“林、林、林秀英……”
江慶華不等她說完,邁開長腿就奔了上去。
張大元、陳昌福等人也沖了上去。
劉劍飛背著林秀英搖搖晃晃地走了下來。江慶華急忙將林秀英接了下來,將她放躺在雪地上,一邊查看有沒有傷,一邊喊道:“林秀英!林秀英!”
楊巧巧和王小梅“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秀英姐!……”
江慶華不耐煩地吼道:“哭么事哦?”說著取下酒壺,細心地朝林秀英嘴里倒了一口酒。
咳!咳咳!林秀英被白酒一嗆,咳嗽起來。周金鳳等女孩子急忙將她的上身扶起??攘艘魂嚭?,林秀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周圍的同伴們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林秀英微微皺著眉頭,睜開眼,喃喃問道:“樹呢?我的樹呢?”
周金鳳嘆了一口氣說:“倒啦!你的樹砍倒啦!”
“哦……”林秀英掙扎著想起來,“鋸,鋸……”
幺妹又哭了起來,“人都這樣了,還想著鋸樹!鋸他媽個鬼喲!”
江慶華吩咐道:“收工!全都收工!”然后蹲下來,將林秀英背在背上,站起來,大聲吼道,“收拾工具,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