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宏猷品藏書系(套裝4冊)
- 董宏猷
- 3229字
- 2020-01-10 14:01:17
01 遺落在原始森林里的照片
田鴿回到家中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到青巖山下了。這是江城七月的夏夜,溫度仍然高達三十八攝氏度,整個城市像個大蒸籠,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高溫把人們從鴿子籠式的舊房里、火柴盒式的公寓里驅趕了出來,大街小巷的兩側于是擺滿了竹床、鋪板、躺椅、鋼絲床,以及一切可以讓疲憊的身體放倒的東西。家家戶戶同時把電視機搬到了室外,一邊納涼,一邊看電視,以熬過這炎熱的夏夜。于是整條大街便像在舉辦電視機大展銷。這天晚上,正在放映電視連續劇《封神榜》,姜子牙輔助武王率軍伐紂,聞太師領兵前來阻擋,雙方展開了一場奇幻的戰爭。田鴿是騎自行車從劉毅老師家里出來的,他一邊騎車一邊看電視,一直騎到江邊,竟一個鏡頭也沒漏。
田鴿的家在幽靜的青巖山下。這里是全國聞名的江南大學的校園,一幢幢古香古色的校舍,以及近年來新建的現代化圖書館、科技大樓、體育館、教工宿舍,全都掩映在綠樹叢中。從喧囂的鬧市區回到幽靜的學校,使人渾身為之一爽,仿佛潛進了清涼清涼的海底。大學已經放假了,昔日喧嘩的學生宿舍,如今靜默地佇立在七月的星光下。空曠的林蔭大道上,路燈光從密匝匝的樹葉縫隙中篩了下來,斑斑駁駁,如大森林中神秘的月光。遠處,有叮咚的鋼琴聲悠悠地飄來,那是克萊德曼的鋼琴曲《秋日私語》。參天的林木以及漫山的灌木,大路兩旁的小葉黃楊,全都醺醺地醉在這樂曲之中。
田鴿不禁下了車,將車推到月亮湖畔,坐在石凳上,望著滿湖的星光,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是的,他想到森林里去,到真正的原始森林里去。確切地說,是想到神農架去。初中畢業以后,爸爸曾經同意他去神農架,但是隨即又改變了主意,用突然襲擊的方式,將去青島的火車票塞到他的手中。大海同樣是迷人的,何況又是全家一起去,長年累月忙忙碌碌的爸爸也一塊兒去,而且是當天下午就走。他不知道父親為什么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只猜測可能與劉毅老師的訪問有關。父親一直沉默著。劉毅老師也一直沉默著。直到今天晚上,他才知道了父親沉默的秘密,同時也知道了父親反對他,當然也反對劉毅老師到神農架去考察野人的原因。
高中一年級學生。十六周歲。身高一米七六。田鴿已經是個小伙子了。小伙子也學會了在湖畔默默地沉思。
我始終不明白你爸爸反對你研究野人的原因。劉毅老師這樣打開了話匣子。我始終不明白你爸爸為什么不讓你回老家或去神農架。你爸爸是個中文系的教授,是個著名學者。可是他畢竟是大山的兒子。他是從那個閉塞貧瘠的土家山寨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他為什么要反對自己的兒子回故鄉呢?“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思鄉一直是中國文人反復詠嘆的傳統母題。事實上,你爸爸經常借外出講學的機會,悄悄地回到故鄉,探望你的爺爺、你的姑姑。有時,連你母親也不知道。當然,這一切都是我后來無意中知道的。如果不是無意中走到了你的老家,我也會迷失在你父親的沉默中。
田鴿,你還記得前年那個夏天嗎?那是我第五次獨身一人進入神農架了。你還記得我講過的“夜戰群狼”的故事嗎?對,當時我就躲在大樹上,用礦燈雪亮的光柱直射狼群,用錄音機播放咆哮的虎嘯,頓時嚇退了狼群。就在我用礦燈掃射森林時,我突然發現有一個動物,而且是一個直立的人形動物,在叢林深處用手擋著燈光。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個難忘的瞬間:就在光柱掃過叢林的一剎那,一個人形動物情不自禁地偏著頭,瞇著眼,舉起了右臂,一直舉到眼前,擋著光柱的突然掃射。它一定是早已潛伏在那兒了,一定是目睹了我用“聲光器”嚇退狼群的精彩場面。因此,當它自己突然暴露在燈光之下,它一定是頓時怔住了。它就那樣用手臂擋著燈光怔在那兒。而我也怔住了。我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個偶然的遭遇。我呆呆地望著它,思維似乎在一剎那間停止了。當它醒悟過來,開始逃跑時,我也頓時醒悟過來:
——野人!
——正是我日思夜想、千尋萬覓的野人!
我奮不顧身地從樹上跳了下來,全然不顧樹下是嶙峋的山巖,還是荊棘或箭竹叢。我提著雙筒獵槍,拼命地追了上去。在黑沉沉的森林里,在沒有人跡的原始森林里,我覺得自己好像長了翅膀,雙腳騰空地向前追蹤。
現在想起來,我也是夠威風的。我的錄音機一直沒有關,電視臺一位朋友幫我錄制的虎嘯正在森林里回蕩,頭頂上的礦燈也一直大睜著眼。這樣一只咆哮而來的“怪物”,也夠嚇人的。因此那個野人簡直是嚇昏了,一邊嗷嗷地叫著,一邊爬山過澗。而我呢,也忘記了手中提著雙筒獵槍,只要開槍射中它,就可以留下一個具有說服力的標本。我只是發狂般地追了過去,至于追上去后怎么辦,我當時完全沒有想到。
這個野人是在兩個小時以后從我的視線里完全消失的。當時它爬上了一座陡峭的絕壁。它的下肢明顯長于上肢,個子雖大,卻在黑夜中奔跑如飛。多虧了那盞礦燈,否則我是追蹤不了那么長時間的。當時它敏捷地攀上了絕壁。而我攀了一半,卻再也上不去了。當我抓住一根葛藤時,那葛藤像突然松了手的繩子,一下墜了下去。我便隨之墜到了地上。然后,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幸虧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像海綿一樣的腐殖層,我的胳膊腿才完整無缺地跟隨著我。我昏昏沉沉地撐了起來,去撿我的獵槍。就在這時,我發現地上有一張照片,仔細一看,竟是你和你父母的一張合影!
田鴿,你還記得嗎?這張照片是我拍的。那是好幾年前,我和幾個大學同學去拜訪你爸爸時拍的。在大學學習期間,你爸爸的課是我們最愛聽的。那天他興致很高,和我們聊了好幾個小時。告辭時,我提議給你們全家照一張相,于是就在你們家的陽臺上,以青巖山和月亮湖為背景,拍了這張“全家福”。
看到照片后,我確實是蒙了。我使勁地回憶,是不是我隨身帶了這張照片。想了半天,結論是:沒有。我出門在外,沒有隨身帶照片的習慣。這張照片,已經被雨水和露水濡濕了,而當天晚上并沒有下雨。那么它是怎么遺失在這人跡罕見的原始森林的呢?總不會是那個野人攀越絕壁時失手遺落的吧?
田鴿,你不要緊張,也不要激動。那么,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你的爸爸也曾經悄悄地潛入神農架,孤身尋找野人!因為他不是科學家,不會對神農架的珍稀動物植物去進行如此深入的考察。你爸爸是個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學者,他只會對屈原在《九歌》中描寫的“山鬼”感興趣。我還記得他給我們講《九歌》中的《山鬼》時,明確地指出,被屈原贊頌的“被(披)薜荔”“帶女蘿”的“山鬼”,不是女性的一個比喻,而是深山里的一種動物。他有清初大學者王夫之的注釋為證。同時,他還指出,也許屈原所說的“山鬼”,就是現在中外矚目的“野人”!
你爸爸的這種解釋太新鮮了。我還記得教室里頓時活躍起來。說實話,正是你爸爸這種新穎的見解,在我心中播下了考察野人的種子。我之所以畢業后沒有去北京,而是留在武漢當一個中學教師,就是因為中學里有假期。當然,我沒想到會成為你的班主任,而且,你也成了一個“不可救藥”的“野人迷”。
我有大學同學在宜昌市工作。你爸爸的行蹤,是他們告訴我的。你爸爸常常在講學結束以后,便回老家去了。那么,很有可能,他是去神農架尋找“山鬼”了。
他為什么一直反對你去神農架呢?因為你是他唯一的兒子,而野人考察是相當艱苦相當危險的。你太好動。你太愛冒險。他對你不放心。
至于他為什么反對我考察野人,同樣是因為他喜歡我。我曾經是他的得意門生,他曾經希望我報考研究生或者從事古典文學研究,但是我卻令他失望了。
去年暑假,我決定說服你爸爸,讓他放你去神農架。我拿出了我的“殺手锏”——那張在深山里拾到的照片。我說田老師既然你自己悄悄地去了何必又將兒子束縛著呢。但是我沒想到,你父親的臉色突然變了,矢口否認他去過神農架。而且,他還抓住我的手,求我不要將這件事告訴你……
我當然只有沉默了。我不知道今天將這件事告訴你會有什么樣的后果,但是有一點是明確的,那便是你爸爸的臉色蒼白與矢口否認令我迷惑不解,而能解開這個謎的,只有你了。這便是我違背了對老師的承諾而將這件事告訴你的主要原因……
田鴿呆呆地坐在月亮湖畔,望著滿湖的星光出神。湖水在夏夜里顯得深沉而神秘。而滿湖的星星像一群群金色的蝌蚪,在靜默的湖水中游弋,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