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擺脫共情
- (加)保羅·布盧姆
- 3113字
- 2019-12-31 16:26:30
共情的聚光燈效應
共情的后果究竟是什么?共情難道不會讓世界變得更好嗎?
從表面上看,共情的確會讓世界變得更好。畢竟,共情能讓人推己及人,對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于是就會激勵人們去做點什么以消除他人的痛苦。例如,當看到一個年輕人被一群街頭混混欺凌羞辱時,因為我能感受到被人欺凌的感覺,能感受到這個年輕人的痛苦,所以我可能就會挺身而出去保護他。共情就像一盞聚光燈,把我們的注意力導向了需要幫助的人。
共情就像一盞聚光燈,把我們的注意力導向需要幫助的人,但這恰恰也是問題之所在:首先,共情的焦點非常狹窄;其次,共情會被一個人自己的偏好左右;最后,共情往往聚焦于特定的個體。
聚光燈的焦點非常狹窄,這恰恰也是共情的第一個局限。在這個很多人需要幫助,并且每個人行動的后果都非常分散、延遲且難以計算的世界,共情實在是表現不佳。在此時此刻此地幫助此人的行動可能會在未來導致更多的痛苦。
聚光燈只會照亮它指向的地方,因而共情也就會被一個人自己的偏好左右,這是共情的第二個局限。盡管人們在理智上可能會認為遙遠地方的人的痛苦與自己鄰居的痛苦一樣沉重,但對自己熟悉的人共情還是要容易得多,因為我們會覺得這些人更親近、更有吸引力、更脆弱抑或是更不可怕。在理智上,一個美國白人可能會認為黑人與白人同樣重要,但通常情況下,他更容易對后者產生共情。從這個角度來說,共情對人們道德判斷的扭曲程度恐怕跟偏見不遑多讓。
共情的第三個局限是,它往往聚焦于特定的個體。共情的聚光燈本質使它不會算賬并且目光短淺:它無法讓人看到自己的行為對一群人產生的影響,對統計數字毫無覺知,并且聽不懂有關成本和收益的計算。
想要更清楚地看到共情的弱點,可以想想本書前言提到的康涅狄格州紐敦鎮桑迪胡克小學那起造成20名兒童和6名成人死亡的槍擊慘案。為什么這起事件引起了如此大的反響呢?因為這是一起大規模槍擊事件,并且這類事件已經在過去的30多年里讓數百個美國人喪生。誠然,這些事情讓人不寒而栗,但從統計學的角度來看,這個數字還不足美國每年因謀殺而死的人數的0.1%。也就是說,就算你能揮舞魔法棒讓美國所有槍擊事件都消失,那些關注美國每年因謀殺而死的人數的人也感覺不到任何變化。
事實上,就在發生桑迪胡克小學槍擊事件的那一年,美國芝加哥市被謀殺的兒童的數量都要比這起事件中的死亡人數多。但是,在沒有查詢這個數據的時候,我對芝加哥被謀殺的兒童的數量一無所知,而且即便現在知道了,可能以后也不會再想起這件事……然而,我總是能回想起桑迪胡克小學的槍擊事件,這是為什么呢?
從一定程度上來說,這是因為桑迪胡克小學發生的是一次單一的事件,而芝加哥的兒童謀殺案卻更多是一種背景噪音。人類的認知特點決定了我們對新奇和不尋常的事情會予以關注,并且能夠產生情緒反應。
但從更大程度上來說,這是因為對于像我這樣的人而言,對紐敦鎮的老師、學生和家長共情要容易得多:他們與我自己所知所愛的人非常相似,而遠在芝加哥的一個黑人兒童對我來說則要陌生得多。
人們在桑迪胡克小學槍擊事件之后的所作所為也反映出了共情的局限性。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慈善之舉,紐敦這個小鎮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幾百名志愿者被組織起來去存放從全美各地寄來的禮物和玩具,即便是在紐敦鎮官方請求大家不要再寄東西之后,各種物品也依然源源不斷地涌來。志愿者不得不找了個大倉庫來存放這些毫無用處的玩具。此外,還有上千萬美元的善款流進了這個本來就挺富足的小鎮。這是一場充滿黑色幽默的喜劇,共情讓人們心癢難耐想要有所作為,于是這些來自更加貧窮社群的人紛紛把錢捐給了比自己富裕得多的社群。
或許,更符合情理的反應是,認為共情并非導致這些非理性和不合時宜的做法的元兇,真正的問題恰恰是人們對他人的共情太少了。人們當然應該對紐敦的兒童和家庭共情,但同樣也應該對芝加哥的兒童和家庭共情。但若是如此,我們甚至應該對全世界幾十億的人共情,如年事已高卻不能溫飽的老人,一貧如洗買不起健康保險的人,腰纏萬貫卻飽受存在危機困擾的人,性侵犯的受害者,因受到誤判而無端被社會唾棄的人……
但我們做不到。理智上,我們會認為所有人的人生都值得尊重,做決定的時候也會對此加以考量。但我們做不到對所有人共情。實際上,我們每次只能對一兩個人共情,不信你可以自己試試看。
共情研究室
想想你身邊某個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人,試著去感覺一下他此時此刻的感受。與此同時,請試著對另一個處境完全不同、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和情緒的人共情。你能做到同時對兩個人共情嗎?如果真的能,那你就太厲害了。接下來,再試著往這個共情混合體增加第三個對象吧。再之后請試試同時共情10個人、100個人、1 000個人、100萬人。
早在數年前,美國知名作家安妮·迪拉德(Annie Dillard)就諷刺了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中國有11億人。想要真的理解這意味著什么,就試試把你所有的獨特性、重要性、復雜性和愛都加在一起,然后再乘以11億吧。明白了嗎?你根本就做不到。”
對世俗中的人而言,共情就像聚光燈一樣。它的焦點非常狹窄,我們的至愛親朋被它照亮,而與自己不同、遙遠陌生或者讓自己畏懼的人則被隱沒在黑暗之中。
如果共情只是簡單地不能理解包含大量對象的問題也就罷了,但實際上,共情的問題比這嚴重得多。共情會讓人舍本逐末,為了幾個人犧牲大多數人。政府和民眾更關心一個卡在井里的小女孩而不是會影響上千萬人的大事件,這種錯得離譜的道德計算的根源恰恰就是共情。這也就是為什么對幾個人的暴行會導致戰爭等暴力行動,會造成對更多人的更嚴重的后果。
與對特定個體的具體后果相比,共情對統計性質的后果特別麻木不仁。
共情研究室
想象一下,你了解到一種問題疫苗讓一個名叫麗貝卡·史密斯的可愛的8歲女孩身染重病,你會做何感想?當小女孩和她的家人在痛苦中掙扎的情景浮現在你眼前,共情就會出現,繼而你就會有做些什么的沖動。但我們來假設一下,停止接種這種疫苗會導致隨機的12個兒童死亡。這時你的共情會緘口不言——你怎么去跟抽象的統計數字共情呢?從這個角度來說,如果你能做到寧可讓一個兒童死亡,也不讓數量不明的更多的兒童死亡,那么你在這件事上運用的智能就不是共情了。
想一想威利·霍頓(Willie Horton)的情形吧。霍頓被判謀殺罪成立,之后在美國馬薩諸塞州的西北改造中心服刑。1987年,霍頓被假釋,之后他攻擊了一名女性的未婚夫,然后將他捆住并強奸了這名女性。于是,這個囚犯假釋項目被視為馬薩諸塞州當時的州長邁克爾·杜卡基斯(Michael Dukakis)所犯的一個顏面盡失的錯誤,并且在次年的總統競選中被對手用來攻擊他。
但是,這個假釋項目實際上有效降低了此類事件的發生率。當時的一個報道發現,在這個項目實施后的15年間,馬薩諸塞州的罪犯再犯罪率一直有所下降,并且被假釋的罪犯在獲釋后再犯罪的概率也低于未被假釋的罪犯。也就是說,總體而言,在這個項目實施后,世界變得更好了。但因為共情,人們對霍頓這個單一案件的受害者有強烈的反應,卻對其他因該項目的實施而沒有被強奸、攻擊或者殺害的人沒有絲毫反應。
這不僅是一個關于政策或法規的問題。我認為,對日常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良善而言,最重要不是共情,而是自我控制、心智能力和更廣泛的憐憫之心。事實上,具有高度共情能力的人常常會被他人的痛苦左右。如果在他人的痛苦上過于糾結,那么從長遠來看,你可能更無法幫助他們,因為很多時候,想要達成長期目標就必須在短期內忍受一定的痛苦。例如,所有稱職的父母都會督促孩子去做或者不做某些事,包括把作業做完、把蔬菜吃光、在適當的時間上床睡覺、接種疫苗時坐著不許動、去看牙醫。從某種程度上說,這肯定會讓孩子在此刻感到不開心,但對他們的未來卻大有好處。這種為了孩子而讓他們受苦的行動都是由愛、心智能力、憐憫等驅動的,而共情卻可能會成為阻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