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情會如何導致不公平現象
雖然共情可以使人做出良善之舉,但即便是共情最堅定的擁護者也會承認,良善之舉背后也可能有其他動機和原因。引用哲學領域中的一個經典例證:想象一下,你漫步湖邊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孩子在淺水里苦苦掙扎。如果你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他救起,那么你當然應該這么做。這個時候,視而不見就是不道德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驅使人做出這種良善之舉呢?我覺得很可能是因為,你會想象被水淹的滋味或者這個孩子的父母聽到自己的孩子被淹死時的感受。這些共情感受可能會驅使你做些什么,但也不是必然如此。并不是只有在共情之后,你才能意識到視而不見讓孩子被淹死是不對的。事實上,即使沒有共情、憐憫、惻隱之心之類的東西,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人也都會伸出援手,把孩子從水中救上來。
正如杰西·普林茨等人所指出的,普遍而言,每個人都有能力做出很多并非基于共情的道德判斷。畢竟,有很多不道德的行為并沒有明顯的直接受害者讓人去共情。例如,我們都不認可在商店行竊、偷稅漏稅、從車窗往外扔垃圾以及插隊的行為,而且即便并不存在因為這些行為而產生可見痛苦的特定受害人,即沒有可去共情的人,我們也會這樣認為。
所以,道德需求的肯定不僅僅是共情。人們對是非對錯的判斷以及各種行動背后的動機,都會有很多不同的來源。一個人的道德倫理觀可能來自自己的宗教或哲學世界觀,也可能來自更為廣泛的對他人命運的擔憂——人們常常慨嘆人生無常或者憐憫命途多舛,而我覺得這比共情好得多。
想要了解這種擔憂的作用,可以想想那些正在身體力行讓世界變得更好的人,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正是因為擔憂全球變暖、化石燃料即將耗竭、人類大肆剝奪環境資源或者對極端組織無法給予有效的應對。這些擔憂都與對特定個體的共情毫無關系,因為沒有特定的人作為共情的對象,它們源自對整個人類的生活和繁榮的更為宏大的擔憂。
在某些情況下,基于共情的擔憂會與其他道德考慮相互沖突。就在我寫作本書之際,學術社群里正在進行一場爭論,討論如果教學內容可能引發某些人的不安,特別是那些受過創傷的人,那么教授是否應該預先將這些內容發布出來,讓學生有機會提前了解并回避。
支持刺激預警(trigger warnings)的論據主要是以共情視角為基礎的。例如,想象一下你是一起強奸案的受害者,結果教授突然在教室播放了一個與性侵害相關的視頻。對你而言,這可能是件極其糟糕的事情。你要么強迫自己在教室煎熬、忍耐整整一堂課的時間,要么帶著非常羞恥的感覺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教室。如果對這種處境下的學生感到共情,那你可能就會覺得刺激預警是個好辦法。
卡倫·S.普賴爾(Karen S. Prior)教授用諷刺的口吻把這種傾向于接受刺激預警的趨勢叫作“共情正確”(empathetic correctness)。她認為,“現在,人們挑戰現狀的方式不再是寫出質疑西方經典舒適度的文章,學生們……甚至都可以拒絕閱讀挑戰自己舒適度的文章了”。當然,這種將共情一棍子打死的看法有些過于絕對了。雖然個人舒適度并不能作為改變教學大綱的好理由,但造成真正的痛苦和煎熬的原因理應得到一定程度的重視。
那么,反對刺激預警的人又會怎么說呢?這些觀點其實也是基于對大家福祉的考量,但并非源自共情,因為它們與單獨的個體毫無瓜葛。與共情恰恰相反,這些觀點都基于更長久、更程序性和更抽象的考量。批評意見認為,刺激預警違背了學院精神,也就是讓學生接受全新體驗的挑戰的精神。這些人擔心的是,由于什么內容可能會刺激到什么人是完全不可預期的,因而刺激預警本身就是不切實際的;同時,如果大學和教研機構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刺激預警上,那無異于舍本逐末,反而是忘記了更重要的目標,如提升學生的心理健康水平。
當然,刺激預警的支持者可以用各種案例來喚起人們對個體的同情,而且無論這些案例是假想的還是真實的都能起作用——在道德辯論中,打感情牌會讓所有事情都更加真實動人。但歸根結底,對特定個體的擔心其實并非支持刺激預警的立場的重點。這個辯論闡釋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在道德倫理方面的考量絕不止一種。
共情與其他道德考慮可能存在沖突的另一個例子,就是社會心理學家C.丹尼爾·巴特森及其同事的實驗。
共情研究室
研究者告訴被試,有一個名叫謝里·薩默斯的身患絕癥的10歲小女孩,正在排隊等候能減少痛苦的治療。同時,研究者告訴被試,他們有權讓這個小女孩插隊到最前面。當簡單地問“你會怎么做”時,被試都認為她需要排隊等候,因為前面還有其他需要治療的孩子。但是當先讓被試想象一下這個小女孩當時有什么感受時,他們則更傾向于允許她插隊,讓她排在那些可能更應該進行治療的孩子前面。
這種情形下,共情的力量大過了公平,也就是導致了一個大多數人都會認為有違道德的決定。
真實世界里的很多良善之舉都不是由共情方面的考量引發的。因為人們很容易用共情來理解一些行為,所以就會看不到其背后實際存在的其他原因。在散文集《共情測驗》中,萊斯利·賈米森描繪了自己和因誤判而被監禁多年的賈森·鮑德溫(Jason Baldwin)對話的情形:
我站起身來告訴他,我非常仰慕他驚人的寬恕能力,他看起來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原諒了那些曾經判他有罪的人,然后我問他這樣的寬宏大量從何而來。我腦海中想的是那些自己一直認為的東西,如排山倒海的共情、各種情景的閃現,以及所有那些能讓人換位思考的東西。但是,鮑德溫的回答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并且出乎意料的簡潔有力:對上帝的信仰。
再來看看澤爾·克拉文斯基(Zell Kravinsky)的故事,他幾乎把自己價值4 500萬美元的所有財富都捐給了慈善機構。因為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他繼而又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把自己的一個腎捐獻給了陌生人。看到這種無私的人,你或許會油然而生一種崇拜之情,為他強大的惻隱之心而感動不已。但至少在克拉文斯基這個例子里,事實并非如此。彼得·辛格這樣描述他:
他是一個智力非凡的人,擁有教育學博士學位和詩歌博士學位……他是用數學術語來規劃自己的利他行為的。科學研究文獻的數據說明,捐獻腎臟的死亡率只有1/4 000,于是他認為,如果不捐獻腎臟,就意味著他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4 000個陌生人的生命還重要,而這種價值偏差是他不能接受的。
辛格更進一步認為,那些像克拉文斯基這樣,用冰冷的邏輯和推理來行動的人,對他人做出的貢獻實際上要比那些被共情感受驅使的人做出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