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突然都沒了呢？時間無法逆溯，她明白要向前看，但靜下來的時候也會突然覺得累。她摸了摸胸前那枚銀色的表盤鏈墜，已經舊了，多了劃痕，多了她的體溫。手表是爸媽送的成年禮，表盤背面刻著她名字的英文首字母“LY”。爸媽失蹤后，表也壞掉了，她跑了很多家表店，都沒修好，指針停在了下午一點半。后來她用一條鉑金鏈子連上表盤一起做成掛墜，護身符似的每天戴著。

羅意長長地嘆了口氣，打開國內外幾個新聞平臺，查閱了一遍關于鏡島的最新消息，這是她每天都重復的一件事情。和往常一樣，所有的新聞、評論都是老生常談，毫無進展。她翻出寫了一半的一篇綜述論文，繼續啃那些沒啃完的文獻。從新聞學到物理學，她以煙熏狀的黑眼圈和瘦十公斤體重的代價，苦苦抵達了一個新的開端。人人夸她，只有姑媽除了心疼還是心疼：“你瞧你都要瘦脫相了，一個女孩子怎么就不肯對自己好一點呢。早點找個可靠的小伙子照顧你，你也不用吃這么多苦?！?

微涼的日光斜斜照進屋里，空蕩又疏離。地板上的那行英文字母逐漸沉入夕陽的陰影中：Stop Dr. Xin's CPMF（停下辛博士的云脈沖項目）。羅意始終沒擦掉這條留言，她每天研究它，卻越發覺得難以看透。茫茫時空，供人看透的事物總是屈指可數。

天光散盡的時候，羅意從論文里抬起頭，看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半。她漫不經心翻出手機，才發現一條來自兩個小時前的消息：小意，我在你們小區門口等你，能見一面嗎？

她感到腦子里“轟”地一聲，淚意頓時辣上鼻翼和眼眶。她匆匆出門，飛奔到小區門口，看到那掉了漆的墨綠長椅上坐著一個穿灰色風衣的男人。只看背影她都能認得一清二楚。

那是鐘博林。他已經在這里枯坐了兩個小時，等她。

羅意走過去，輕輕說了一句，“是你?！?

鐘博林慢慢地從椅子里站起來，像打量陌生人一樣打量著羅意。幾秒鐘后，他從那雙清透的大眼睛里認領了當年那個還屬于他的小女孩。他干澀又艱難地說：“是你?！?

傍晚清寒的空氣很干燥，羅意有些心悸，有些呼吸困難，逐一亮起的街燈讓她眩暈。她看著鐘博林那張依舊好看的臉，他年輕的眉眼中，反射出未老先衰的光，那是長久憂愁的人才會有的光。

羅意的淚腺終于開了閘，兩串淚水汩汩而下，她怎么也忍不住。六年了，父母失蹤后，她鐵了心離開鐘博林，鐘博林絕望地遠走美國。六年，恍如隔世，時間已經席卷她在人世轉了一圈又一圈。

鐘博林的右手不自覺伸出去，他真想好好捧一捧那張瘦削的鵝蛋小臉，但他的手只停在半途，停在兩人中間，不高不低，尷尬又空虛的位置。那只手掌仿佛要去接她的眼淚，但一顆也沒接住。他哽咽了，許久才說，“怎么瘦了這么多……”

羅意搖搖頭，又點點頭，“你也瘦了?！?

鐘博林將手插回外衣口袋中，苦苦一笑，“美國的中餐很不正宗，我又不想整天吃左宗棠雞和李鴻章雜燴?！?

他的玩笑話逗笑了羅意。她笑著，眼里的淚更閃更亮，他心里就更疼。

“你這是回國了嗎？”她問。

“沒有。在貴州開了個學術會議，今晚八點鐘再飛舊金山。”他說完，看到羅意的眼里有一絲轉瞬即逝的失落。

“貴州？那你從貴州趕到這里也太遠了。吃過晚飯了嗎？”

“來不及吃了?！彼疽馐堑鹊搅c，如果沒等到她，他就走。還好她來了。

他很想問“你想我留下嗎”，但還沒出口，羅意就又笑了笑，以勸慰的神色看著他，“那你可別在這里枯坐了，要是感冒了再坐長途飛機就更難受?！?

他啞著嗓子說，“好。”

“從這里打車去機場，差不多要一個半小時?！?

“嗯?！?

“你一向不喜歡飛機餐，所以如果夠時間的話，還是在機場餐廳吃點吧，雖然也好吃不到哪去。”

“好?！?

“我打車送你?！?

“好?！彼饝孟衤犜挼暮⒆?。他有太多想問的、想說的，那些在腦海里打轉了千百遍的詞句，從五臟六腑漫出來，漫上喉頭，又被他咽了回去。她說“打車送你”的時候，他從她空空淡淡的目光中再次領受了那個事實：他們之間回不去了。六年前他就知道回不去了，但這并不妨礙他一廂情愿地去等。

年深日久，他始終明白她的倔強，他也錐心刺骨地成全著她的倔強。

到機場的路程有五十分鐘。一路上夜色冰冷烏青，烏青得有些枯乏，跟六年前一樣令人難過。但鐘博林真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時間就此停住也好。

上了出租車后，他和羅意只講了兩句話，他說“冬天快到了”，她“嗯”一聲，他又說“希望今年別太冷”，她再“嗯”一聲。然后氣氛就靜默了。他多次轉頭看她，想再說點什么，但她始終偏著頭看窗外，仿佛窗外有風景可看似的。

兩旁的街燈麻木地后退，鐘博林也在彼此間的靜默中麻木著。他從車窗反射的鏡像里，幾度看見她在抹淚，他的眼淚就立刻下來了。就連淚水也是靜默的，他們各自面對一扇車窗，心照不宣地吞下自己的那些苦。蝕骨的靜默像怪獸之口，在咬噬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