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
很快就到了百日誓師大會,學校用了一上午的時間,去調節學生們的心理壓力,畢竟,這是關乎我們一生命運的一次考試,可能一錯過,就是一輩子的后悔。何文潔不想聽到他們氣勢高昂的宣誓聲,于是拉著我去了縣城邊上,一個小山坡的廟里許愿,美其名曰當自己也靠不住的時候,不妨去信信神,說不定老天也會有開眼的那一刻。我是不知道她遭了多少的罪,才會在十八歲的那年紀說出“老天開眼”這等詞語的話。等我們回來的時候,誓師大會剛好結束。
百日誓師大會結束沒兩天,就開始了第二次模擬考試。何文潔沒有缺考,并且勸著我也要好好的考試,說是時間不多了,雖然我們百般不情愿呆在這里,但這是我們唯一的出路,有的想要抓住這條路,都沒那種命去抓住它。我也深知,身為一個世間最底層的人,除了讀書,根本就沒有其它出路,換位思考想了一想,確實就是這樣。我聽了她的話,好好考了一遍,內心的某些郁結也在那時候有所松動。
仔細看一張卷子的日子我想不起是什么時候;絞盡腦汁地去思考一個解答題,我也忘了是多久以前。這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忽然涌上腦海之后,有那么一瞬間,覺得自己很愧疚,愧對很多人,愧對自己。對著試卷流眼淚的時候,才有那么一絲感覺,自己好像一直都在逃避著什么,可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有時候無聊下來,會思考著未來的自己,他是否會后悔這一年多以來的浪費時光?是否像現在一樣的自己,依舊覺得自己做錯了很多很多,多到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去面對那些人,那些事兒。
考完試之后,恰好就是周末,學校就放月底假,讓學生們自己去調節心理壓力。放假那天,春雨在滋潤著大地。我和何文潔去了她的老家,那是距離縣城不遠的小山村。在街上相遇,她就遞給我一個蛇皮口袋,不做解釋就走進超市。她買了一大堆的營養品和水果,還有一個帽子,那是老人常帶著的,老電影上面常常能看見,多半是要送去給哪個長輩,但顏色稍微顯眼了點,有點兒跳脫。之后,我們便等著公交車來到縣城的邊緣,走過一條小河,老農正牽著牛走在田野上。過了河就相當于出了小縣城,河這邊和河那邊是兩番景象,一邊正在忙碌的建著高樓大廈,一邊是冒著裊裊青煙的木瓦房。我們踩著鄉村泥濘小路,一步步地走去她老家。
一路上,那些老牛漫山遍野的呆著,尋找看起來最嫩最可口的小草;那些老農弓著身子,氣喘吁吁地扛著鐵犁在田野上行走;那些興高采烈的土狗,在灌木叢里鉆進鉆出,又調皮地跑到老農身邊,喘著出氣,抖擻一身的露水,把老農嘴巴用萬年歷卷著煙絲的煙弄熄滅;樹上的那些花兒,五彩繽紛的綻放著。到了村口的時候,碰到了數個挑著水的四五十歲的農婦,何文潔一一向她們打招呼,并跟我說她小時候在這里生活的趣事。
我們到了一個石屋前停了下來,門上的門神不知是多少年前貼上的,已經褪色到了只能看見秦叔寶和尉遲恭幾個黑字;房門也因為多年的風吹日曬而變得蒼白;門前的石階細縫長出了瑞草,很是荒涼;屋角有馬蹄印,牛腳印,還有幾只狗爪印,并且數堆牛糞,堂而皇之的躺在那里。石階上很光滑,它沒有被時間消磨掉它的痕跡,那磨得光滑圓潤的棱角,和屋檐下被雨水滴穿的石頭告訴我,曾經,這里很熱鬧。老人坐在這里納鞋墊,幾個小孩子就在他們的眼皮底下玩?!?
打開鎖推開門,因為房子漏風,并且長時間濕潤的天氣,所以并沒有迎面而來的灰塵。整個大堂除了一張桌子和幾只發白了的木凳,就只剩下一副木樓梯。樓梯整體已經壞了,只剩下一副空架子,無法站人。桌子腳深陷泥土里,桌子因為常年被風霜侵蝕,而變得發白,上擺著一個香鼎,小鼎里插滿香燃盡之后的竹簽,小鼎后面是兩個老人的遺像,應該是何文潔的爺爺奶奶,看起來很慈祥,和何文潔也很像。
再往上是神龕,神龕上貼著幾條豎紙幅,從右到左依次寫著:金爐不斷香火;三教圣賢神位;天地國親師位;何氏祖宗靈位;玉盞堂明福燈。最左邊和最右邊的字稍微小上一號,且在“三教圣賢神位”和“玉盞堂明福燈”之間應該還有一個,只不過看不見了,只留下一個開頭的“香”字。再往上,是一個橫幅,四個字,從右往左:祖德流芳。
左上角還掛著一個老式的,已經不再搖擺的掛鐘。
屋子里掛滿蜘蛛網,蜘蛛網上積滿灰塵;甚至一些常被風吹雨打的地方,上面長出白色的菌菇;灰蒙蒙的雨從屋頂飄落進屋,地面坑坑洼洼。
我跟著何文潔走進側室。這里應該是小時候的何文潔的閨房,里面貼著年輕帥氣的張學友、劉德華的貼紙,還有梅艷芳、王祖賢的。里面除了一個空蕩蕩的床架,還有兩個柜子。何文潔打開柜子,里面什么都沒有,除了一些喜好陰暗的蟲子因為陽光的突然襲擊而慌亂的四處爬著。我們又走進另外一個屋子,里面也有一個空床,旁邊立著一個柜子。床上堆滿雜物,有一臺破舊的縫紉機和一臺老式的黑白電視機,還有一些已經被耗子咬碎的破布和碎衣服,還放著幾張椅子,看起來仍舊完好。何文潔打開柜子,發現里面裝了幾件衣服,有女裝,也有男裝,都很老舊,應該是她爸媽年輕時的衣服。
我們端著兩把椅子到屋檐下,何文潔從書包里掏出一塊頭巾,纏在頭上,裝扮起老年婦人,有模有樣。我們就這樣坐著,看著一滴一滴的雨水順著屋檐流下,等到十幾分鐘后,一個挑著空水桶的婦人出現,才打破了這里的寧靜。
何文潔瞧見夫人用意惑的眼神看著她,笑道:“二嬸,挑水呀。”
婦人聽得聲音,認出了何文潔,說道:“喲,文潔啊,弄得這番模樣,嚇死我了,弄得嬸嬸我以為白天見鬼了,哎呀,半年不見,模樣大變樣了,比以前白了很多,是不是上課多了,經常坐在教室,沒見著太陽,有時間多出門曬曬太陽,對身體好點?!?
何文潔說道:“嬸嬸說笑了,哪兒有,不過確實曬太陽的世間比較少?!?
婦人說道:“中午要趕著回縣城嗎?不急的話,來我家吃飯,你們在城里忙,應酬多,一直都沒時間來這邊,好久沒一塊吃飯了,再說你奶奶天天叨念著你,可盼著你去找她呢?!?
何文潔說道:“今天學校不上課,我們不著急,我剛剛也給她買了一頂帽子,我們一會兒就去?!?
婦人道:“好嘛,那等我挑桶水去喂喂牛,然后整點菜等你們。”等到婦人在房角消失背影之后,我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問道:“不是真要去那兒吃飯吧?!?
何文潔道:“廢話?!蔽倚睦锼闪艘豢跉猓档肋€好。不料她接著說:“不然上哪兒吃飯,沒柴,沒灶,沒鍋,沒米的。”
我欲哭無淚,仍抱著僥幸的心態,說道:“要不我們回學校去,隨便買點吃的就可以了。”
何文潔說道:“你請我?”
我內心大喜,點頭道,“沒問題。”
何文潔坐下來,仰望著灰蒙蒙的天,意味深長說道:“執,你說這個世界上有什么是不可避免地呢?凡是都要走一遭的,你不可能所有事情都能逃得掉?!?
我說道:“所有事情都可以避免,沒有什么事情是不可避免的。”
何文潔說道:“我們什么都避免不了,該發生的事情,它自然而然的就發生了,就像我們肚子會餓,會犯困,會生病,會死,你所謂的可避免,這話可能連你自己都不相信?!蔽蚁萑氤聊?。
“走,看我大奶奶去?!焙挝臐嵢∠骂^巾,站起來拉著我,沖入細雨蒙蒙之中。
“哦,忘帶東西了,回去拿那個袋子?!眲側胗曛?,何文潔又拉著我回來。
在泥土小巷子里拐了兩道彎之后,來到她大伯家。門前屋檐下,一個滿頭稀疏銀發,一臉黝黑,眼珠子深藏滿臉皺紋深處的老人,盯著趴在她跟前的小土狗發愣。
何文潔大聲喊道:“奶奶。”小土狗聽到聲音,立即翻身站起來,兩耳豎起,瞪著眼睛看著我們倆,低聲吠著,警覺的走到何文潔跟前,嗅了嗅之后,認出了何文潔,這才歡樂的搖晃著尾巴。
何文潔跑到老人跟前,蹲下身,伸出手,把老人嘴角的穢物擦掉。我把蛇皮口袋放下,站在一旁。
老人看著何文潔,驚喜說道:“香兒?”
何文潔說道:“我不是香兒姑,香兒姑嫁去外地啦,過年的時候你不是見過她了嘛,這才過去半個多月,你想著她了?”
滿臉興奮的老人突然變得一臉的沮喪,怨憤道:“那你是誰,你來這里干嘛,找誰呀?”
何文潔說道:“我是文潔啊,想你啦,所以來看看你?”
“文潔啊?”老人一臉疑惑,或是想不出文潔是誰吧,“忘嘍,腦袋不管事了,你是誰家姑娘???”
何文潔說道:“我是敬文家姑娘咧,記不記得敬文啦?”
老人說道:“敬文家姑娘……那你曉得香兒在哪嗎,我好幾年沒看到她了?!?
何文潔說道:“曉得曉得,她和我說等到過年就來看你,要你好好聽大伯和嬸嬸的話,不要耍小性子,不然她就不來了?!?
老人一臉失落,“等到過年啊,不曉得我活不活到那個時候嘍,喊她早點來嘛?!?
何文潔說道:“她說提前來也可以,就是要你好好聽敬松的話,你聽了他們的話,她才來,不聽就不來了?!?
老人心虛,問道:“真不來看我啦?”
何文潔篤定道:“你不聽話,她就不來了。”
老人臉上又笑起來,說道:“好嘛好嘛,你見著她跟她說,我吃好喝好,她一定要來看我?!?
何文潔點頭應和,說道:“我給你梳頭,聽話,不要亂動哦?!焙挝臐崗男锾统鲆话研∈嶙咏o老人梳頭。老人就這樣靜靜的承著,滿臉慈容。
這時候看到那婦人正挑著水過來,我說道:“文潔,你嬸嬸來了,讓讓?!闭f著,婦人踏上石階,我急忙側開身,騰出位置,讓擋在路中央的何文潔也靠邊。
何文潔這時候手上正給老人收束頭發,撒不開手,只得側身擠到老人另一邊。老人的頭發捆好之后,何文潔示意我取出帽子那頂帽子。我把帽子遞給她,她把帽子戴在老人頭上,戴歪了點,而后站到老人跟前,打量了一下,說道:“奶奶,這就好看了嘛,年輕時,您一定是一朵村花?!?
老人笑吟吟的,伸手取下帽子,也打量了以下,說道:“來就來了嘛,還給我帶啥帽子呀,多浪費錢?!?
“浪費啥錢,等我也走了,你想讓我給你買都沒機會了”何文潔隨手拉來一只板凳,一手握著老人褶皺且瘦小的雙手,一手把老人耳鬢的一縷白發撩到耳后。
“奶奶,您先呆著,我去幫幫二嬸?!比缓笪規椭汛犹徇M屋中。老人眼睛盯著帽子,全神貫注,不張理。俗話說的老小老小,越老越小,說的或許就是這樣子的狀態吧。我提著蛇皮口袋,跟著何文潔進屋,走到大堂的桌子前面把袋子放下,打開袋子。
“二嬸,灑秧種了嗎?”何文潔一邊從口袋里拿出三袋水果和一箱營養品,放在桌子上,我怕放的不穩,連忙把桌子上的鐮刀、農藥、糧種、等等柴刀搬到桌底下。
“灑了,前天你二伯剛回來灑的?!眿D人把水倒進水缸,然后放下扁擔,看到何文潔正在清理著桌子,說道:“來就來嘛,還帶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干嘛!”
何文潔笑道:“沒有啊,要是只有我來,我什么都不帶的,這是我媽讓我帶的,她說您喜歡吃蘋果,叫我多買點,二嬸是什么時候買的電飯鍋?”
“你媽真是瞎操心,想吃我不會自己買嗎,電飯鍋是你大伯買的,平時干活忙,回家也晚,沒時間生火做飯,就買了一個?!眿D人走到大灶前,往灶里添加柴禾,“你身邊的這個小伙子是你們同學么,長得一表人才咧!”被當作勞工的我終于被提及了。
何文潔拿起立在木柱旁邊的高粱掃帚,掃著地,邊說道:“嗯,你看他一臉頹廢樣子,一表人才個鬼嘍,剛才在過來的路上,見他在街上跟個流氓似的,怕他要做什么壞事,就拉他來給我提東西,我們平時教他狗蛋,二嬸你也可以這么叫他?!比缓蠛挝臐崒ξ艺f,“是吧,狗蛋?!?
“瞎說?!眿D人嗔怒何文潔一眼,對我說道:“小伙子,找個地方隨便坐,把這里當成自己家一樣。”
“好的,謝謝嬸嬸。”我隨手拉來一張板凳,靠著柱子坐下來。
“喲,真當這是你家啊!”何文潔拉起剛坐下的我,說道:“真要把這當你家,那給我去砍豬菜去。”
“啊?”我吃驚的看著何文潔,這臺詞不應該是班主任的嗎,她怎么能夠隨便亂用呢?這涉嫌侵權,是犯法的行為。
“老母豬去年就賣了,現在沒母豬了,只養了幾頭肥豬,那些菜是用來喂牛的?!眿D人把一些碾碎的糧食倒進灶上大鍋熬豬食,“再說了,哪兒能讓客人動手。小伙子,你坐著就好,文潔就會瞎胡鬧,在學校里她是不是也是這樣?”
我說道:“還……好啦,何文潔在學校很聽話的?!?
“嬸,這豬食好吃嗎?”何文潔走到灶旁,看著看起來很是美味可口的菜湯。
“喲,小時候吃得起勁,現在還想吃啊?”婦人攪動著鍋里的玉米漿,笑著說道,“那時候你才四歲不到,一轉眼十幾年過去了?!?
何文潔說道:“額……沒有,就好奇想問問,世間過得是真的快,一轉眼我家房子也荒廢得五六年了?!?
婦人說道:“你們煮飯吧,米就在那里,我出去一趟?!闭f著解下圍裙,放在一旁的柴禾堆上。
“好的,二嬸你忙去吧?!焙挝臐嵎路鹬浪鸪鋈ジ陕镆粯?,也不問去干嘛。
何文潔二嬸退掉大灶里的火,站起身,用鏟子將灶里的火炭引到小灶里,然后走出了家,臨到門口,坐著曬太陽的老人也不忘炫耀道,“你看這個帽子好看嗎?”
何文潔就找來一口鍋,熟練地淘米煮飯,完了之后,說道:“你把灶火點燃,我去陪我奶奶?!焙挝臐嵳婢瓦@樣子出去門口陪她奶奶聊天。沒一會,我把灶火點燃,她奶奶不知是戴了帽子還是看到了屋里小灶的火燃了,就回到屋內。老人八十來歲,但就像一個活脫脫的小孩子,重復的話不知道問了多少遍,想什么“香兒去哪兒了?”“你是誰?”“敬松去哪兒了?”“你們兩個吃飯沒?”“來我家做什么?”等等。期間何文潔不厭其煩的一一回答,但在我這里就覺得特別煩躁,因為我沒那么優秀的耐心,她的這個耐心,不是正常人該有的。
一會兒后,何文潔的嬸嬸拎著一塊從村口買來的豬肉回來了。何文潔見此,也不與她寒暄客套,直接來了一句,“呀,嬸,還記得我最愛吃五花肉呢,還買了這么多,吃不完就讓我帶走吧?!?
“行,早知道我就多買點,讓你也帶過去給你媽媽嘗嘗,今天殺的豬還是黑豬,很好吃?!眿D人笑得很開心。
之后就是做菜吃飯,打包好一份準備待會送到地里去給何文潔大伯去,我們就坐下吃飯,吃完之后,寒暄幾句之后我們就回來了。很多細節我都已經想不起來,那時候自己的內心很是忐忑,也感覺很難熬,尤其是與老人坐在一起聊天,和她們一起吃飯。與她在一起的一點一滴,已經漸漸地從我的回憶之中抹去,只是淡淡的記得她和她奶奶聊了很多話,給她夾了很多肉,她們仨都笑得很開心,吃到一半我就趕緊溜到門口去看著春雨。
回到縣城之后,我和何文潔去了她讀初中的學校。何文潔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把鑰匙,我們進入她呆了三年的初中教室,她給我說了好多初中時候的很多故事,但當時很無聊的我卻連一個也沒記得,只記得她坐在一個座位上發呆了好久,好久。
我很害怕和何文潔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在我的心底漸漸地消退,雖然我很努力地記著,但她給我的回憶和深刻的印象會隨著時間變淡,是不可爭辯的事實。腦海中,她的身影就這樣漸漸地被遮天蔽日的大霧弄模糊,很久之后,就消失在霧里,再也不見。正是因為這樣,弄得我很擔心,很害怕,怕她最終也成為我心底深處,不可想,也無法想,不可說,也無法說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