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的時候,發現手機不見了,宿舍里也沒什么人,心里想著,應該是胡英仁拿走了。我來到到隔壁宿舍,原本宿舍里七八個人,如今只剩下不到三個,都走光了,床上空蕩蕩的,沒有什么東西留下來。
胡英仁就在這個宿舍里,他坐在一張凳子上,和剩下的人打趣。見到我進來,他把桌子上正在放歌的手機遞給我,說道:“早上你鬧鈴想了很大,見到你睡得那么死,都不知道關了,就拿你手機來聽聽歌,沒什么事兒吧。”
我搖頭說沒事兒,接過手機看了時間,已經快十二點,手機電量沒多少了。我把手機的歌給關掉,問道:“什么時候來的,還是說昨天晚上就睡在這里。”
胡英仁說道:“昨天就睡在宿舍里啊,喝那么多酒干什么,斷片了吧。”
我點頭,不知可否,向剩下的人問道:“你們怎么也都起得這么晚,其它的都走了嗎?”他們都說昨晚為了灌醉班主任,喝多了,一時間起不來,就拖到了現在。平時看起來若不驚風的班主任,酒量也是真的大。
胡英仁趁說道:“剩下的都在這兒了,他們都走了,你也快收拾東西吧,再晚點,那阿姨又要罵街了。”
向其他同學寒暄幾句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宿舍,收拾東西時,抬頭瞥到那幅十大元帥的畫像,想起易滿,那個為了心中的正義而死在別人手中的好友。
估計整棟宿舍樓,甚至整個學校也就只有他一個人會把這么奇特的東西掛在宿舍,還時不時趁著我們不在宿舍時對著那幅畫自言自語,說著一些我們聽不到的話,可能是一些牢騷吧;也可能是瞻仰之類的話,仰慕前人的風采;又或者是對著他們那些人立下什么豪情壯志。偶爾被撞見,問他碎碎叨叨些什么,他也不說。他可能覺得我們沒必要知道,也可能是怕我們嘲笑,誰叫年少的我們總是心懷不軌。
易滿活著的時候,暗戀隔壁班的文清,每次見到那個女生都跟掉了魂似的。當我們從真心話的游戲里挖出他的這個秘密之后,每天晚上只要沒事就會拿他的這件事來當枕邊話,來供我們取樂。因為既然我們選擇了上課睡覺,那么睡覺的時間得用來干點別的事情,例如取笑易滿太過癡情。有時候會配上他常常哼在嘴邊的歌,“你是誰,為了誰,我的戰友何時歸……”一首軍旅歌被我們唱出兒女情長的味道。
常常是說到興奮處時,宿管大叔刺眼的電筒光照亮了天花板,打斷了我們,我們趕緊閉嘴做該做的事情,于是整個世界瞬間就安靜了,直到雞鳴聲響起,那些為學生服務的大叔大娘們起來,準備早餐來賣,這個世界才開始變得躁動不安。
或許文清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有那么一個男生,用他短暫生命的最末尾階段去暗戀自己,所以她也早早的結束了自己的青春年華,結束在楊梅青翠欲滴快要發紅,桃子紅了,李子熟了的時節。她的生命就好像很廉價,廉價到死神都不愿意再和她討價還價。文清沒了,因為被初中的閨蜜陷害,從而陷入人盡皆知的境地。這件事在學校里被傳開了,弄得她在學校里一直都遭受同學們和老師的白眼。她承受不了壓力,最后選擇讓自己在最佳年華,做出最為愚蠢的事情。
她不像我,這么早找到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盡管那個借口只能說服她。她數年的努力,只為了在將來高考的時候能夠給予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可她卻經歷不起數次月考的打擊,數次在試卷上提交的答案都不能讓自己滿意的之后,她心灰意冷地陣亡……還沒有踏入戰場就陣亡了。
高二的時候,易滿曾經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在窗子旁邊看著馬路對面的小學升國旗唱國歌,他不知不覺就端正自己的坐姿,不知不覺臉上的表情就變得肅穆。靜靜地站著聆聽著,之后,易滿就感慨的跟我們說:“高考之后,如果考不上大學,老子就去當兵。”
兩眼惺忪的胡英仁蜷縮著躺在床上探出頭,說:“加油,祝你連二本都考不上,然后圓了你的軍人夢。”
我笑著說道:“胡英仁,你這么說就過分了,好歹是同學一場,這么個落井下石,可不是什么好習慣。”
胡英仁兩眼盯著我,說道:“要你管我,不服你也可以這么說呀。”
易滿辯解道:“我說的是真的。”
胡英仁笑著說道,說:“我說的也是真的!”
我趁說道:“挺好的呀,難得你在兩條路之間都能夠有選擇?”
易滿心里暖和,說道:“還是你夠兄弟。”
易滿的打算挺好,畢竟這是讓他在畢業之后擁有除了農民和農民工之外的第三個選擇。這個選擇,擺脫了他畢業之后,要么打工,要么種田的命運。我只是不理解他對兵哥哥的熱切向往,不知道他肯為他心中的那股正義獻出自己的生命罷了。原以為一塊兒呆了這么久,自己或多或少都會了解一些對方,結果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人總是這樣,在什么樣的環境下,就會有什么樣的心情,然后就會說出什么樣的話,因為我們那時候都在逃課,懶散的氛圍讓我們懶得去深究他說這話的時候站得有多么的筆直。那時候人家升國旗、唱國歌,我們逃課睡覺;學校旁邊屠宰場里的豬在嗷嗷叫的時候,我們在逃課睡覺,別人在努力勤奮看書的時候,我們還走逃課睡覺。我們一直都在逃課睡覺。睡覺的時候最恨談夢想,那是比空想還糟糕的噩夢,讓心里的窩火蹭蹭蹭的往上竄。
上課或者睡覺,或者上課睡覺,那時候的我們好像就是在睡覺與上課之間做不同的選擇。課逃著逃著,一些室友就被請出了學校;覺睡著睡著,一些同學就迷迷糊糊地夢游出了學校,他們再也不回來,好像圍墻外面有什么致命的東西迷住了他們,讓他們一去不復返。
我無法想象被筆尖扎一下都連喊疼的易滿,被捅上那么多刀后會是什么樣子。他是大喊大叫地哭,還是堅強而倔強地撐著硬碰硬,在黑暗中站立成一堵能夠遮風擋雨的墻……其實過程無論怎樣,擺在現實的是他死了,死在了那個風雨交加,雷電共鳴的夜晚,死在了那個別人K歌的樓下,死在了那雨水能夠淹沒腳跟的地方。易滿走了之后,何文潔也不再回來,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為什么就讓這兩件糟糕的事情同時發生,壓得我穿不出氣來,就仿佛兩個人約定好了。
那天易滿沒上晚自習,下午放學就溜出學校,去網吧打游戲。那天晚上送著何文潔回到家之后,還站在網吧門口,想著要不要去里面上個網,通個宵……學習的話,明天再學也不遲。自己摸遍全身才想起自己把身份證落在教室里,而且身上也沒帶什么現金,遂作罷。不過一個人走那么一段路也覺得無聊,距離不算近,且還下著雨,于是想找著易滿一起回去,但沒有找到。他那時可能是他上廁所了吧,又或者跑出去吃宵夜去了,我和他就那樣失之交臂,想不到這就是一輩子的錯失……但如果我在他身邊,事情的結果又會是什么樣,是我阻止他上去送死,還是陪著他一塊死,或者我們兩個一起上前,然后什么事情也沒有,還是其他的什么?我不知道,我不敢朝著這方面去想。假如……
我回到了學校,到校門口的時候,吳霞剛好打著雨傘回家,無意中瞥了她一眼,很漂亮。我很詫異為什么這么晚了,她才離開學校,而且身邊連一個送她的人都沒有,難道她不知道窮山惡水出刁民嗎?尤其是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惡人尤其多。
那天夜里,我夢見易滿很少露出的、得意洋洋的笑臉,夢見了他在向我招手,我卻沒有向他靠近,自己在害怕著什么,他就那樣一直向我招手,一動不動,最后淹沒于黑暗。那些翠綠的竹葉都被撤離枝頭,降落到走廊上,來不及感受泥土的香味,就被沖進了下水道里,烏云籠罩的大地偶爾會發出陣陣耀眼光明,把人嚇得心驚膽顫。那些藏在黑暗中的猙獰的面孔憤恨那光明的多管閑事,惱羞成怒之后,便膽大妄為的對它們不管不顧。
吳霞學習得很晚,將近十一點,學校的保安大叔催著學生們離開教室了,她才撐著雨傘,離開學校。吳霞說那個嫌犯是個有前科的人,在里面剛出來沒多久,是個老江湖,喝酒喝高后,在路邊的陰暗角落方便,而自己恰好就走過去……
我不知道易滿是死得重于泰山,還是輕于鴻毛,在我不再陪著他們一塊逃課睡覺之后,他們就一個個的走了,最后只剩下我,一個總是活在過去,活在未來,就是沒有一刻是為了當下而活的我。那時候的自己,一門心思就是為了未來某一時刻能夠給予某人一個答案,為了這個愚蠢的答案,我在學校里呆了下來,老老實實的,除了上網之外,也沒什么不良惡習。我沒去和其它同學打架,也不抽煙不賭博。在無數個同學因為各種各樣的緣由離開學校之后,我僥幸活了下來,僥幸的存留在這個圍墻里面,但總是莫名其妙的認為自己就是一個逃兵,這種感覺毫無源頭。他們或許覺得大好青春不應該是在不停地上課睡覺,睡覺逃課,逃課上網,逃睡覺上網這四個死循環中,循環到畢業中浪費掉,與其這樣,不如去做一件更有意義的事,不管它是驚險刺激短暫的,還是費神傷腦勞心的,都比這四個死循環好太多。
當初聽到消息的時候,我是不怎么相信,甚至覺得他們說的話很過分,好歹大家都是同窗三年的同學,為什么要開這種很傷人的玩笑,難道很好笑?易滿的死就連讓他們一瞬間的滿面愁容的價值都沒有,可如果他們又愁容滿面了,那我還想要怎樣呢,我想得太多了,這根本就不應該是我所擔心的事情,因為我一開始也覺得不可能。
可是當確信他們說的是事實的時候,我心如刀絞,失魂落魄的同時,更是對身邊人的冷漠感到心寒,感到恐懼。每一次看到他們在聽到易滿死后,依舊陽光燦爛的臉龐,心總會莫名的忌憚,感覺那雨后放晴的天空藍得可怕,感覺炎熱的太陽照不亮、照不暖我陰暗而寒冷的心。那時候,我覺得眼睛里看到的那些人都是僵尸,為什么他們說實話的時候,還是副風輕云淡,事不關己的樣子。還是說在他們眼里,我們就是臺上的演員,在他們學得累了的時候,可以作為提供給他們放松的素材,作為他們的笑料,還是說他們這是在羨慕他,羨慕他能夠撂下“生活”這兩個看起來輕如鴻毛,但卻重于泰山的擔子。
為了減少易滿的死所帶來的傷痛,我把這件事情看作是一種必然發生的事情來看待,這樣做能讓我好受一點,讓這個噩耗所帶來的沖擊不是那么的劇烈,同時也期待著,易滿的死,除了是酒桌上的話題之外,也能夠刺痛一些人的麻木的心,這樣,他便能一直活在別人滿是肥油的嘴邊。
世界很美好,如同甜甜的蜂蜜,我們就是一只只小蜜蜂,辛勤地為美好生活努力著,到現在我都還是那么認為的,可惜總有那么一些馬蜂想要不勞而獲,而且無處不在,很不巧的是一只馬蜂就圍到了那個吳霞的身邊,也湊巧,被易滿這只蜜蜂碰上。狹路相逢勇者勝,適者生存,蜜蜂戰斗力比不上馬蜂,所以易滿死了,死在了一棵嫩芽剛變綠葉、狂風迫使枝葉搖晃而看起來讓人異常膽顫心驚的桂花樹下。
易滿愛笑,以前在我們面前的時候他總是哈哈大笑,但他大笑的時候,總給我們一種很輕浮的感覺,讓人莫名厭煩,于是我們就無情地嘲笑他。被無情的嘲諷無數次后,他便不敢再大笑,換成了微笑,可他的微笑卻給我們一種很陰險的、很驚悚的感覺……閑來無事的我們總是喜歡雞蛋里挑石頭,弄得他后來都不敢再笑,盡管他很想笑,但在他身邊的我們總是給他施加了太多的壓力,如同大山般壓在他臉上,壓得他不敢再笑出來,于是他成天都板著一張臭臉,弄得有一段時間他總認為自己做什么都仿佛是錯誤的,搞的我的關系快要破裂。那時候我們距離他太近,給他帶來了跟多的困擾,盡管那時候的他總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可事實就是這樣,我們都對不起他,我們不止嘲笑了他,還嘲笑過他最珍視的夢想。
“你們覺得他死得其所嗎?”我對著那些人的照片問,看到他們意氣風發的樣子,就認為易滿的死應該是重于泰山的。要不然為什么他們的眼神看起來都那么可親,還是說易滿在用一種我看不見摸不著的方式暗示我: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是選擇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