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若先生送給他們留聲機之后不久,一天晚上,在朗鎮,約瑟夫決定開始同他說話。
若先生借口要監督胡椒和橡膠漿的裝載,決定延長在平原逗留的時間。他在朗鎮的餐廳包了個房間,在康鎮另外租了房間,時而睡在這里,時而睡在那里,可能是為了躲過他父親的監視。有時,他去城里過一兩天,但回來后,每天下午就去租借地轉一圈。他原本滿心期待著自己的財富會對蘇珊產生影響,現在開始不抱希望了,也許這種失望反倒使他開始真誠地愛上了蘇珊。母親和約瑟夫的警覺無疑只會更加激化他認為即將成為偉大感情的東西。
最初,他造訪的動機十分簡單,就是帶他們去朗鎮跳跳舞,開開心。
“我帶你們去呼吸新鮮空氣。”他大大方方地宣布道。
“新鮮空氣,那可不缺,”約瑟夫說,“就像水。”
但是,很快,每天下午結束便去朗鎮走走的習慣對他們變得自然而然,而若先生倒忘記邀請他們了。不過,通常,是蘇珊宣布去朗鎮的時刻到了。約瑟夫盡管反感,但還是和他們一同前往。首先,因為坐萊昂·博來半個小時就到那兒,而坐B12則要一個小時,僅僅這一好處也許就能夠使他下這個決心,其次,因為他并非不樂意去喝喝酒,即使有時候由若先生付錢晚餐。就是在那時候,約瑟夫發現有人會愛上酗酒。
然而,沒有人不明白,若先生提議的這些外出活動,如同每次贈送禮物,只是為了回避別人對他寄予的期望。況且,這些外出很快就在充滿厭倦和憤怒的氣氛中結束,若先生的親切和寬厚也無法緩和這種氣氛。只有在他們喝足了酒,特別是約瑟夫,喝得不再注意若先生,甚至對他視而不見,這時,情況才變得可以忍受。因為他們三人都不習慣喝香檳酒,那當然很快就達到預期的效果。連一點也不愛喝酒的母親也喝上了。她聲稱,她喝酒是“為了淹沒自己的恥辱”。
“兩杯香檳酒喝下去,我就忘記我為什么到朗鎮來,我覺得是我蒙騙了他,而不是他騙了我。”
若先生喝得很少。他曾經喝得很多,他說,酒精對他幾乎不再起作用。不過,除了他與蘇珊面對面時還起作用,使他涌動著更加傷感的熱誠。他一邊跳舞一邊如此憂郁地瞧著蘇珊,因此,有時,當餐廳里沒有別的消遣時,約瑟夫就頗有興趣地端量他。
“他在扮演魯道夫·瓦倫蒂諾[1]呢。”他說,“但是,遺憾的是,他長了個牛犢般的笨蛋腦袋。”
這個說法讓母親挺高興,她笑了起來。蘇珊正在跳舞,猜測到他們為什么發笑,但若先生則不明白,或者不如說,他謹慎地不想尋找他們突然這么開心的原因。
“說得好,牛犢般的笨蛋。”母親用推波助瀾的語氣重復說。
那樣的夜晚,約瑟夫的比喻無疑顯得低級趣味,可是,對母親來說,這無關緊要。她,她覺得這些比喻都恰到好處。她感到厭煩極了,她灑脫地把酒杯舉了起來。
“那么,我們等著……”她說道。
“當然咯。”約瑟夫哈哈大笑,表示贊同。
“他們在為我們的健康干杯。”蘇珊在遠處一邊跳舞一邊對若先生說道。
“我不大相信。”若先生回答說,“我們在那里時,他們從來都不這樣……”
“那是因為靦腆。”蘇珊微笑地說道。
“您的微笑令人癡迷……”若先生小聲地說道。
“不過,”母親又說,“我可從來沒有喝過這么多的香檳酒。”
約瑟夫喜歡看見母親這樣的愜意狀態,顯得有點粗俗,而又令人滿足,只有他能激發起母親這樣快活的情緒。有時,他感到太無聊了,就整個晚上拐彎抹角地開玩笑,甚至當著若先生的面。譬如,當若先生不跳舞的時候,一邊盯著蘇珊,一邊低聲地唱著他覺得恰到好處具有雙關意義的歌曲:“巴黎,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約瑟夫就仿效他認為的牛犢聲音重復地唱:“我愛你,我愛你……”這一來使得大家哄堂大笑,而若先生也只得笑笑,但是,是多么無奈的笑。
然而,大部分時間,約瑟夫都在跳舞、喝酒,不大留意若先生。有時,他同阿哥斯迪閑聊,或者去港口觀看郵輪裝貨,不然的話就去海濱洗澡。在這種情況下,他就告知蘇珊和母親,她們倆就跟著他,而她們身后,隔開一段距離,跟著若先生。當約瑟夫喝得有點過量的時候,他就聲稱要游到三公里遠、離岸最近的島嶼那兒去。這個計劃在他沒喝酒時,他從來不提,可是,那些晚上,他認為自己有能力完成這個計劃。實際上,在他還沒有到達島嶼前,他很可能就垮了。于是,母親開始大聲喊叫。她吩咐若先生發動萊昂·博來。只有發動機的隆隆聲能使約瑟夫忘記他的計劃。若先生不會不覺得那個折磨他的人的計劃蠻有意思的,顯然,他勉強聽從了母親的話。
正是在朗鎮的餐廳里如此度過的其中一個夜晚,約瑟夫對若先生談到了蘇珊,而且,僅此一次,向他表明了自己的觀點。事后,他再也不跟若先生說話,除了很久以后,他對若先生表示出極大的蔑視。
蘇珊像平常一樣在同若先生跳舞。母親神情憂郁地瞧著他們。有時,特別是當她酒還沒有喝夠的時候,香檳酒使她見了若先生更加傷心。雖然,那天晚上,餐廳里有不少人,尤其有些女性旅客,約瑟夫則沒有跳舞。也許,每天晚上這樣跳舞使他感到厭倦,或者,也許,他決定要同若先生談話使他沒了興致。他瞧著若先生比平時更加無拘無束地同蘇珊跳舞。
“這就是人們所稱的一事無成的人。”約瑟夫突然開始說起話來。
母親對此不能肯定。
“這說明不了什么。我也一樣,我就是最一事無成的人。”
她變得更加憂郁了。
“證據就是,對我來說,唯一的解決辦法是把我女兒嫁給這個沒出息的家伙。”
“那不是一回事,”約瑟夫說,“你不走運。其實,你是對的,這說明不了什么。重要的是,他得做決定。我們等得膩煩了。”
“我已經等得太久了。”母親抱怨說,“為了租借地,為了堤壩。僅僅為了那五公頃地的抵押,我就等了兩年。”
約瑟夫看著母親,仿佛獲得靈感似的。
“我們只會這樣,等著,但是,只要下決心不再愿意等待就行。我去跟他談談。”
若先生和蘇珊跳完一曲回來。當他穿過舞池時,母親說道:
“有時,我瞧著他,就好像在觀看自己的一生,而且看來很不妙。”
若先生一落座,約瑟夫便開口講話。
“我們厭煩了。”
若先生已經習慣了約瑟夫的措辭。
“對不起。”他說,“我馬上再要一瓶香檳酒。”
“不是這個,”約瑟夫說,“我們是因為您而感到厭煩。”
若先生滿臉通紅。
“我們剛才談到了您,”母親說,“我們覺得很無聊。這事兒已經持續得太久了,我們很明白您到底要什么。您每天晚上把我們帶到朗鎮來,也是枉費工夫,這騙不了任何人。”
“我們也感到,一個多月以來,就這樣老想著跟我妹妹睡覺是很危險的。我,我永遠不會容忍這種事情發生。”
若先生低垂下眼睛。蘇珊想他也許會站起身來,一走了之。但毫無疑問,他太缺乏想象力,根本想不到這么做。約瑟夫并沒有喝得很多,他說話時內心交織著憂傷和厭惡,直到那時,他都強忍住這些情緒,因此,聽見他終于表達出來,他們不能不感到如釋重負。
“我不隱瞞,”若先生悄聲地說,“我對您的妹妹懷著一種深深的感情。”
他每天都在向蘇珊傾訴自己對她的感情。我呢,如果我嫁給他,對他將毫無感情。我,我不談什么感情。她感到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定地站在約瑟夫這一邊。
“去跟別人說吧!我可不信。”母親突然粗暴地說道,試圖用約瑟夫那樣的腔調說話。
“這有可能,”約瑟夫說,“但是,這說明不了什么。最重要的是您要娶她。”
他指指母親。
“為了她。我呢,我相信,我越了解您,就越不滿意。”
若先生稍微恢復了鎮靜。他固執地低垂著眼睛。大家都盯住這如同封閉住的腦袋,這個如同地籍管理局、銀行、太平洋一樣瞎眼的人,要對付他的百萬家產,就像對付這些惡勢力一樣,他們一籌莫展。盡管若先生知之甚少,但他知道他不能娶蘇珊。
“不可能,”若先生口氣戰戰兢兢地說,“在十五天內決定娶某個人的。”
約瑟夫微微一笑。一般來說,的確是這樣。
“在某些特殊情況下,”他說,“可以在十五天內做出決定。情況就是這樣。”
若先生抬了一下眼睛。他不知所以然。約瑟夫也許應該作些說明,但這很困難,他做不到。
“假如我們是富人,”母親說,“也許就不同了。有錢人家里,可以等上個兩年。”
“如果您不明白就算了,”約瑟夫說,“要么就娶她,要么就完,沒有別的選擇。”
約瑟夫稍等片時,一板一眼慢慢地說道:
“并不是我們不讓她和她想要的人睡覺,而是您,如果您要和她睡覺,您就必須娶她。這就是我們罵您是畜生的方式。”
若先生又一次抬起頭。面對如此大膽的直率,他大為驚愕,以至都顧不得生氣。再說,這種說法跟他關系不大。人們也許會尋思,約瑟夫是否不僅僅為了他一個人說這話,而是為了聽見自己說出剛發現的事:最后說的有關那些若先生們的話。
“很久以來,我就想跟您說這些話了。”約瑟夫補充說道。
“你們真是硬心腸,”若先生說,“我本來并不認為第一天晚上……”
他在撒謊。大家想到這一點已經有一個星期了。
“我們并不強迫您娶她。”母親用一種調解的語氣說,“只是先告知您。”
若先生隱忍不言。若先生的單純想必會觸動許多人。
“而且,”約瑟夫突然笑嘻嘻地說,“即便我們接受了所有的東西,留聲機、香檳酒,這對您也無濟于事。”
母親看了若先生一眼,目光里隱約含著惻隱之情。
“我們是非常不幸的人。”她以解釋的口氣說道。
若先生終于抬起眼睛,看著母親,由于他那不公正的命運,他認為別人應該對他作出某種解釋。
“我也一樣,我從來就沒有感到過幸福,”他說,“別人總是強迫我做那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半個月以來,我做了一些我喜歡做的事,而這會兒……”
約瑟夫再也不去留意他了。
“走之前,我想跟你跳一支舞。”約瑟夫對蘇珊說道。
他請巴爾老爹放《拉莫娜》。他們倆翩躚起舞。約瑟夫根本不同蘇珊提起與若先生的談話。他同她說起了《拉莫娜》。
“如果我有一點錢的話,我就買一張新的《拉莫娜》。”
母親坐在桌旁,瞧著他們跳舞。若先生坐在她對面,把玩著他的鉆戒,一會兒摘下一會兒又戴上。
“他有時態度粗魯,但這不是他的錯,”母親說,“他沒有受過什么教育。”
“她不在乎我,”若先生低聲地說,“她一聲不響。”
“既然您那么富有……”母親說道。
“這毫不相干,而且相反。”
也許,他并不像他看起來的那樣傻。
“我必須防備。”他聲明。
母親望著他必須防備的人。他們正伴隨著《拉莫娜》的樂曲在跳華爾茲。真是一雙漂亮的兒女。總而言之,她畢竟還生養了漂亮的孩子。他們顯得很幸福地在一起跳舞。她發現他們很相像。他們長著相同的肩膀,跟她的肩膀一樣,一樣的膚色,一樣帶點紅棕色的頭發,她的頭發顏色也是那樣,眼神里有著一樣獨特的傲勁。蘇珊越來越像約瑟夫了。她認為比起約瑟夫自己更了解蘇珊。
“她很年輕。”若先生口氣沮喪地說道。
“不很年輕了。”母親微笑地說,“我,我要是您,我就會娶她。”
舞跳完了。約瑟夫可不愿坐下。
“走吧。”他說道。
從那天起,他再也不跟若先生說話了。
他們之間的關系越來越冷淡。事實上,他們在他面前的言談舉止比以前更加隨心所欲、肆無忌憚。
注釋
[1]Rudolph Valentino(1895—1926),意大利裔美國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