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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對他們每個人來說,與若先生相遇具有決定性的重要意義。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把希望寄托在若先生身上。最初幾天,他顯然經常來造訪吊腳樓,自從那時候起,母親就讓他明白,她期待著他的求婚。若先生并不拒絕母親那急切的勸誘。他那些許諾使母親放心不下,特別是,他送給蘇珊各種禮物,借助于他想在他們眼里扮演的這一有利角色,力圖利用這樣的緩兵之計。

在他們相遇后的一個月,他送給蘇珊的第一件非同小可的東西是一臺留聲機。表面看來,他就像遞一支香煙那樣輕易地送了留聲機,但是,他并沒有忘記從蘇珊那兒獲取某些優待。就在他確定蘇珊永遠不會只對他這個人感興趣的時候,他就盡量利用他的財產以及財產帶給他的種種便利機會,其中第一個便利機會,對他來說,顯然就是用一臺新留聲機,把他們如牢籠般幽閉的世界打開一個發出響聲、拯救式的突破口。那一天,若先生放棄了蘇珊的愛情。除了他后來選擇鉆戒以外,這是他認識蘇珊期間,在他蒼白的臉上閃現的唯一一道清醒的靈光。

并不是蘇珊說起留聲機,她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而是他,若先生自己想到的。

當他同蘇珊談起留聲機時,像平常一樣只有他們倆待在吊腳樓里。每天,他們都單獨會面三個小時,這段時間約瑟夫和母親正在外面忙這忙那,一邊等著坐萊昂·博來去朗鎮。若先生睡完午覺以后來,他脫下帽子,沒精打采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在這三個小時里,他等了又等,期待著蘇珊做出任意一個給予希望的表示,哪怕是一個小小的鼓勵,也會使他相信自己比前一天有進展。他們這樣單獨交談令母親欣喜若狂。他們的交談持續時間越長,母親抱的希望就越大。她之所以要求他們讓吊腳樓的大門敞開著,是因為只給若先生留一個解決辦法,如果他想同她女兒睡覺,那只有結婚,沒有別的出路。她總是戴著她的草帽,顯得怪里怪氣,身后跟著拿鋤頭的下士,她在吊腳樓前的一排排香蕉樹間走來走去,這些香蕉樹沿著路旁栽種。她時不時神色滿意地瞅瞅客廳的門,在這門后所進行的事情可比她在香蕉樹旁佯裝干的活兒更加有效。約瑟夫呢,只要若先生在那兒,他從不登上吊腳樓。自從他的馬死了以后,他就沒完沒了地忙于擺弄那輛B12。當那輛車沒有任何毛病,不需要任何修理的時候,他就清洗它。他從不看那吊腳樓一眼。當他對B12膩煩的時候,他就到鄉下去,他說,要另找一匹馬。當他找不到另一匹馬的時候,他就去朗鎮,毫無理由,就是為了逃避吊腳樓。

因此,蘇珊和若先生整個下午都單獨相處,一直到去朗鎮的那個鐘點。蘇珊恪守母親的教誨,要使若先生對她懷有純正的感情,可是又不太自信,就不時地向若先生提出一些關于他們婚禮的過于詳細的細節問題。能問若先生的也就是這些了。而他什么也不問。他只是目光迷離地注視著蘇珊,越是看她,眼神里就越多一些意味,就像平常,當激情使你感到透不過氣來時那樣。然而,由于老是被他這樣盯視,蘇珊有時因疲倦和厭煩而感到昏昏沉沉,但她驚醒時便發現若先生更加著迷地瞅著她。這真是永無了結之日。如果說在他們交往之初,蘇珊對自己喚起了若先生身上的這些情感并無不快,那么,從那以后,唉,她對此已屢屢領教,深感煩擾。

然而,并不是蘇珊說起留聲機的。盡管這出乎意料,但就是他若先生提起的。那一天,他來時神色古怪,眼睛里閃現出少有的游移不定的亮光,這意味深長的目光能讓人相信,破題兒第一遭,若先生也許頭腦里有個點子。

“這唱機是個什么玩意兒?”他指著約瑟夫的舊留聲機問道。

“您很清楚,”蘇珊說,“這是一臺留聲機。是約瑟夫的。”

蘇珊和約瑟夫對這臺留聲機了如指掌。那是在父親去世前一年買的,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過它。在動身來到租借地之前,她賣掉了老唱片,讓約瑟夫買來新唱片。這些新唱片,如今只剩了五張,約瑟夫小心翼翼地把這五張唱片放在自己的房間里。他獨自一人享用這臺留聲機,除他之外,任何人都無權打開它,甚至不許碰他的唱片。不過,蘇珊從來不會對約瑟夫做這樣的事,但即便這樣,約瑟夫還是信不過,每天晚上,聽完后,他就把唱片拿到房間里放好。

“真奇怪,他居然那么喜歡這臺留聲機。”母親說道。有時,她后悔把留聲機帶到租借地來,因為,音樂尤其會使約瑟夫產生拋棄一切的欲望。蘇珊并不同意這一觀點,她不認為這臺留聲機有害于約瑟夫。當他放完他所有的唱片時,他總是一成不變地聲稱:“我尋思,我們在這窮鄉僻壤干什么呀。”她完全同意約瑟夫的話,即使母親高聲喊叫。伴隨著《拉莫娜》這首必聽的樂曲,他們更加強烈地希望將要把他們帶往遠方的汽車會立即停下。約瑟夫這樣說起留聲機,“當你沒有女人,沒有電影,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有一臺留聲機,就不會感到太無聊了。”母親說他在撒謊。實際上,他跟朗鎮所有到了能睡覺年齡的白種女人都睡過覺。跟那些從朗鎮到康鎮的平原上最漂亮的本地女人都睡過覺。時而,在干運輸時,他就跟他的女客戶在車里睡。“我不由自主,”約瑟夫為自己辯解,“我想我可以同世界上所有的女人睡。”但是,這些平原上的女人,盡管那么漂亮,還是不能使他割舍留聲機。

“它已經舊了。”若先生說,“這是很老的式樣。我對留聲機很懂。在我家里有一臺電唱機,是我從巴黎帶來的。您也許不知道,我特別喜歡音樂。”

“我們也非常喜歡音樂。不過,有電的時候您的電唱機的確是好,可是,像我們這兒沒有電,我可不在乎什么電唱機。”

“并不是只有用電的留聲機,”若先生說,神態里滿是言外之意,“也有別的不用電卻很棒的留聲機。”

他喜形于色。他已經送給蘇珊一條連衣裙,一盒香粉,指甲油,口紅,優質香皂和美容霜。不過,他常常是自然而然地把東西帶來,并不事先告知。他來了,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包,遞給蘇珊,“猜猜看,我給您帶什么來啦。”他開玩笑似的說。蘇珊接過來,打開小包,“真是奇特的想法。”她說。通常就是這樣。但是,這一天不一樣。這一天有新動向。

新動向,的確是有新動向。他們談完了各種留聲機及其它們各自不同的優點后,若先生請求蘇珊打開浴室的門,以便他看到她全裸的樣子,他答應以送給她一臺最新型號的“主人之聲”,還有唱片,巴黎最新出品的唱片作為條件。果然,當蘇珊像每天晚上去朗鎮之前洗淋浴的時候,他小心地敲打浴室的門。

“開開門,”若先生輕聲柔語地說,“我不會碰您的,我不會往前邁一步的,我只是看看您,開開門吧。”

蘇珊紋絲不動,光線幽暗的浴室的門依然關著,在那門后,站著若先生。沒有任何男人見過她真正意義上的裸體,除了約瑟夫,他有時在蘇珊洗澡的時候,上樓來洗腳丫子。不過,這種情況時有發生,從他們很小時候起就這樣,這不能算數。蘇珊從頭到腳打量著自己,久久地端詳著若先生要求她讓他看的身體。她感到意外,笑了起來,并不應答。

“只是看您一眼的時間,就一小會兒,”若先生嘆息著說,“約瑟夫和您母親在另一邊呢。我求求您了。”

“我不愿意。”蘇珊聲音微弱地說道。

“為什么?小蘇珊,為什么呢?我整天都待在您身邊,我是那么地想看您。只要一秒鐘。”

蘇珊一動不動,一直在想弄明白該怎么辦。她機械地吐出拒絕的字眼。不。起先,這個“不”,說得斷然決然。但是,若先生一再懇求,這時,這個“不”漸漸地轉向了,蘇珊顯得了無生氣,緘默不語,任人擺布。他很想看她。這畢竟是一個男人的欲望。而她呢,她就在那兒,是值得被人看的,只要把門打開就可以。這世上還沒有一個男人見過如此站在門后的少女。這生來不是被掩藏起來的,相反,是要被人看的,并且要在這世界取得成就,而這個人,這位若先生就屬于這個世界。然而,正當她要去打開幽暗的浴室的門,讓若先生的目光透入室內,讓亮光最終照射在這謎一般的玉體上,這時,若先生說起了留聲機。

“明天,您就會得到您的留聲機了,”若先生說,“明天就有。一臺棒極了的‘主人之聲’。我親愛的小蘇珊,把門打開一秒鐘吧,您就得到留聲機啦。”

就是這樣,正當蘇珊要去開門,向這世界展示一下自己那少女的胴體時,這個世界卻侮辱了她。手正放在插銷上,她停了下來。

“您是個下流坯,”她輕聲地說,“約瑟夫說得對,一個下流坯。”

我要朝他臉上吐唾沫。她打開了門,唾沫則留在口中。不值得這樣做。真是觸霉頭,這個若先生,是晦氣,猶如那堤壩,那死去的馬,這不是某個人,僅僅是晦氣。

“得了,看吧,”她說,“我的裸體讓您煩透了吧。”

約瑟夫常說:“我的B12可把他煩透了。”每次,他經過萊昂·博來時,他就朝輪子踹幾腳。若先生抓住門框凝視著她。他滿臉通紅,呼吸困難,仿佛剛剛挨了打,馬上就要跌倒似的。蘇珊又把門關上了。面對那緊閉的門,他在原地待了一會兒,默默無言,然后,蘇珊聽見他轉身回到客廳。于是,在毫無必要地向若先生展示了自己的裸體后,蘇珊如同她每次沐浴后那樣,很快又穿好衣服。若先生的眼神怪怪的。

第二天,若先生鄭重其事地給她帶來了留聲機,說道:“我說到做到。”他認為一絲不茍是顯示自己尊嚴的最可靠的方式之一。

蘇珊瞧見他來了,更確切地說,瞧見夾在他腋下的一個大紙盒來了,她,她知道那就是留聲機。眼看著自己挑動的事發生了,并引起了驚訝,她暗自竊喜,感到幾乎是妙不可言,竟使她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因為,并非只有她瞧見了這大紙盒,母親和約瑟夫也瞧見了。當這個大紙盒被若先生夾在腋下從小路上經過時,他們兩眼緊盯著它,而且,它進門后,他們仍然盯著那扇門,仿佛指望那扇門會告知他們盒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但是,蘇珊知道他們倆誰都不會中斷手邊的活兒,來打聽是什么東西,哪怕它大如一部汽車,尤其是約瑟夫。對若先生送的或帶來的東西,或僅僅是拿來給人看看的東西,他們倆都不會表露出絲毫的好奇心,不,他們不會聽任自己流露出好奇的。的確,直到目前為止,若先生給蘇珊帶來的禮物包裝都相當小,放在他口袋里或拿在手中,可是,這一個,看它的尺寸大小,按理說約瑟夫應當想到,里面裝的東西無疑比以前的具有更寬泛的特性。他們誰都記不起曾幾何時見到這樣大小的給他們的包裹,不管以何等方式來到吊腳樓。除了紅樹原木,少有的發自地籍管理局和銀行的信件,小阿哥斯迪的來訪,六年來,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新式的或簇新的物件來過這里。雖說這玩意兒是若先生帶來的,但畢竟是來自比若先生更加遙遠的某個城市,某家商店,畢竟是嶄新的,只供他們受用的。然而,無論是約瑟夫還是母親都不屑于為此而上樓。若先生以充滿自信的聲音向他們問好,居然不怕得日射病,光著腦袋在路上走,他這些頗不尋常的舉止,也不足以讓他們拋開慣常的矜持。

若先生氣喘吁吁地走近蘇珊。他把盒子放在客廳的桌子上,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這玩意兒想必挺重。蘇珊紋絲不動,端詳著盒子,眼里只有它,卻無法因為對那邊正在凝眸而望的兩人來說,這還是一個謎而感到心滿意足。

“真沉,”若先生說,“這是留聲機。我就是這樣,我說到做到。我希望您慢慢會了解我。”為了確保他的勝利,并且,假定蘇珊并不這么考慮,他又補充了后面那句話。

一邊,桌子上有這臺留聲機。就在吊腳樓里。另一邊,在敞開的門的門框外,是母親和約瑟夫,如坐牢的囚徒一樣渴望看一看。多虧了蘇珊,留聲機才會在那兒,在桌子上。她打開了浴室的門,讓若先生那穢邪丑陋的眼光投到她身上,現在,留聲機就擺在那兒,在桌上。而它,它完好無損,漂亮極了。她認為自己應該得到這臺留聲機。她理當把它送給約瑟夫。因為,像留聲機這類東西理所當然應屬于他。對她來說,只要用她獨一無二的方法從若先生那兒弄來就行了。

若先生激動得哆哆嗦嗦,洋洋自得地朝留聲機走去。蘇珊猛地跳到他身旁,不讓他靠近。若先生一下愣住了,放下雙手,困惑不解地盯著她。

“應該等他們來。”蘇珊說道。

留聲機只有當著約瑟夫的面,才能走出未知狀態而顯露出來。但是,要向若先生講清這一點,如同向他解釋誰是約瑟夫一樣不可能。

若先生重新坐下,絞盡腦汁地思索著。因苦思冥索,額頭上都起了皺紋。他睜大雙眼,連連咂嘴。

“我不走運。”他聲稱道。

若先生很快就垂頭喪氣了。

“我真是白費勁,”他又說,“什么東西都不能觸動您,甚至連我無微不至的善意都不行。您所喜歡的,就是那類……”

啊!面對留聲機,約瑟夫會有怎樣的臉色!現在,他們再也不能遲遲不上樓。若先生來得比平時晚,是因為這臺留聲機,現在,他離去的時間快到了,他們不可能不知道的。至于若先生嘛,既然他已經給了留聲機,他就不那么重要了。沒有了他的汽車,他的薄綢衣,他的司機,他也許就變成一個空空蕩蕩、完全透明的玻璃櫥窗。

“哪類人?”

“阿哥斯迪和……約瑟夫那類人。”若先生戰戰兢兢地說道。

蘇珊非常爽朗地向若先生微笑,而若先生,這一回,有留聲機撐腰,承受住這一微笑。

“是的,”他大膽地說,“我說得沒錯,約瑟夫那類人。”

“您就是給我十臺留聲機,必定也是這樣的。”

若先生低下頭,感到灰心喪氣。

“我不走運,正是因為這臺留聲機,您就對我說這些惡毒的話。”

約瑟夫和母親正在回來的路上。若先生因尊嚴受到傷害而保持沉默,他沒有瞧見他們走過來。

“他們來了。”蘇珊說道。

她站起身,走近若先生。

“別這樣拉長著臉。”

稍加辭色,若先生就恢復了勇氣。他站起身,把蘇珊拉進懷里,使勁地摟住她。

“我發瘋一樣地愛上了您,”他悒悒不歡地表露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有過這樣的感覺。”

“什么也別告訴他們。”蘇珊說道。

她下意識地掙脫了若先生的擁抱,但是,一直在向約瑟夫微笑,向那不遠的未來微笑。

“昨天晚上看見您全裸后,我一夜都沒有合眼。”

“他們一會兒問起這是什么東西時,由我來告訴他們。”

“對您來說,我毫無價值,什么都不是,”若先生又一次泄氣地說,“我一天比一天更強烈地感覺到這一點。”

約瑟夫和母親拾級登上吊腳樓,約瑟夫走在前面,他們突然出現在客廳。他們滿身塵土,大汗淋漓,雙腳沾滿干泥巴。

“您好,”母親說,“您身體好嗎?”

“夫人,您好,”若先生說,“謝謝。您呢?”

若先生站起身,向他內心討厭的母親表示敬意,若先生善于做這些舉動,而且駕輕就熟。

“我們,必須得這樣過下去,現在,我腦袋里在想種香蕉的事,這可以讓我活得長些。”

若先生又一次朝約瑟夫那兒走了兩步,但打了退堂鼓。約瑟夫從來不向若先生問好,堅持是沒有用的。

他們不可能沒有瞧見桌上的盒子。這是不可能的。然而,并沒有蛛絲馬跡顯露出他們已經看見了它,除了他們好像在避而不看,并遠遠地繞過桌子,可以不用靠得太近,仿佛他們什么也沒有看見。還有,除了母親臉上浮現的某種微笑,別的什么也看不出。今晚,母親沒有大聲叫喊,沒有悲嘆自己多么勞累,而是在愉快地忍受著身心的疲憊。

約瑟夫穿過餐室到浴室。母親點燃了酒精燈,叫著下士的名字。她這么大聲吼叫著呼喚他,盡管完全是徒勞無用,她也很清楚這一點,然而,她想必是在叫他的妻子,讓她通知下士。下士的妻子從她待的地方,飛快地跑到她丈夫那兒,在他背上擊一巴掌。這個時候,下士正蹲在土臺上,享受母親終于給他的片刻小憩,并認真地等待著汽車再次通過。他在自己所有的空閑時間里觀看那條路,有時會看上一個小時,當他們去朗鎮時,他就一直看到汽車以每小時六十公里的速度,悄然無聲地從森林那頭出現。

“他越來越聾了,”母親說,“他變得越來越聾了。”

她去儲藏室,然后又回到餐室,雙眼始終低垂著。然而,這盒子是唯一比吊腳樓里其余東西更為顯而易見的。

“我一直感到很吃驚,您雇了個聾子,”若先生說,語氣如平常交談那樣,“平原上有很多仆人可雇。”

通常,當他們決定不去朗鎮時,約瑟夫和母親回家后幾分鐘,若先生也就走了。可是今晚,他背靠著客廳的門,站在那兒,顯然,他在等待他那不尋常的時刻,揭曉留聲機的時刻。

“的確,是大有人在。”母親說,“不過,這個人,他曾經受了那么多的打擊,所以,我看見他的雙腿時,我就對自己說,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要承擔起他……”

如果不快點告訴他們盒子里的內容,結局也許會很糟糕。約瑟夫由于好奇心的煎熬而煩躁不安,很可能朝藤條桌踢一腳,然后,開著B12,獨自一人去朗鎮。不過,對約瑟夫的放蕩不羈已司空見慣的蘇珊始終一言不發,坐在椅子上不動彈。下士上了樓,瞅見了盒子,久久地打量著它,然后把米飯放在桌子上,開始擺放餐具。下士放好餐具后,母親定睛看著若先生,好像在思忖,這個時候,他在這兒干什么。去朗鎮的時候早已過了,可他好像并沒有覺察到似的。

“如果您愿意,可以留下來吃晚飯。”母親對他說。她并不習慣同他這么客氣。她的邀請無疑掩蓋了要延續約瑟夫和蘇珊的苦惱的意圖。在她身上尚未完全泯滅年輕人般的活力,突然會流露出風趣、淘氣的性情。

“謝謝您,”若先生說,“我真是求之不得。”

“沒什么好吃的,”蘇珊說,“我可先告訴您,總是這些蹩腳的肉。”

“您不了解我,”若先生這一回不無嘲弄地說,“我口味并不講究。”

約瑟夫從浴室出來,瞅著若先生,仿佛在尋思這個鐘點這個人在這兒干什么呢。然后,他瞧見桌上放了四個盤子,不得不如此,他坐下,決定不管怎樣要飽餐一頓。下士又一次上樓,點亮了乙炔燈。于是,他們被沉沉夜色圍繞著,連同這盒子一起關閉在吊腳樓里。

“他媽的,我餓了。”約瑟夫宣稱說,“還是這蹩腳的肉?”

“請坐。”母親對若先生說道。

約瑟夫早已獨自一人就坐。如同每當約瑟夫在場時那樣,若先生貪婪地抽著煙。他對約瑟夫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他出于本能坐在約瑟夫的對面。母親給了他一塊涉禽肉,大概為了哄哄約瑟夫,親切地對他說:

“我在想,如果你不去殺那些鳥兒,我們能吃些什么。這有點魚的味道,不過挺好吃,而且富有營養。”她又對著若先生加了一句。

“這也許是很有營養,”蘇珊說,“但就是蹩腳貨。”

孩子們用餐時,母親總是又寬容,又有耐心。

“每天晚上都是老一套,他們從來都不滿意。”

他們談論著涉禽,就好像這些鳥兒與那盒子有著一種直到那時尚不為人所知的秘密關系,那盒子體積龐大,像一顆尚未爆炸的炮彈一樣毫發無損,一直擺在藤條桌上。約瑟夫大口大口地吃得很快,比平時的吃相更粗魯,實際上在強忍住心頭的怒火。

“每天晚上都是老一套,”蘇珊繼續說,“因為,每天晚上都吃這些肉。從來就沒有任何別的東西。”

正是母親找到了脫身的辦法。

她面帶含有戲弄意味的可愛的微笑說道:

“的確,從各方面來看,平原上,很少有新鮮東西。”

蘇珊莞爾而笑。約瑟夫還沒有聽明白個中意味。

“有時候卻有。”蘇珊說道。

若先生聽懂了,心花怒放,開始大口大口地吃他盤中的涉禽肉,與他開始用餐時,品嘗這道對他來說是新菜肴的非常巴黎式的吃法截然相反。

“這是一臺留聲機。”蘇珊說道。

約瑟夫頓時停了下來。他的眼睛在半抬的眼皮下顯現出來,閃閃發光。所有人,連同若先生都看著他。

“我們已經有了一臺留聲機。”約瑟夫說道。

“我想,”若先生說,“這一臺,怎么說呢?更新式。”

蘇珊離席而起,朝那盒子走去。她扯開了膠帶,打開紙盒。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留聲機,把它放在餐廳的桌子上。留聲機是黑色的,花崗石紋的皮面,帶有鍍鉻把手。約瑟夫已經停止用餐。他抽著煙,入迷地看著蘇珊的舉動。母親有點失望。留聲機,如同狩獵,是約瑟夫強加的不幸。蘇珊掀開蓋子,留聲機內部顯現出來:綠色呢絨的圓盤,令人目眩的鍍鉻金屬臂。在蓋子里面鑲有一塊小銅片,上面是一個獵狐梗坐在有它三倍大的小屋前。銅片下方寫有:主人之聲。約瑟夫抬起眼睛,裝出一副行家的樣子打量著小銅片,試著操作鍍鉻金屬臂。然后,在目睹了留聲機,又親手觸摸了它以后,他完全忘記了蘇珊,忘記了若先生,忘記了這臺留聲機是若先生帶來的,忘記了他們都正在這里領略他的幸福,也忘記了他曾約定自己決不對這臺留聲機表示出絲毫的驚奇。他就像夢游患者般把留聲機重新裝上,把唱針擰緊在鍍鉻臂上,打開留聲機,又把它關上,再開開。蘇珊走回紙盒那兒,拿出一包唱片,交給他。這些唱片全是英文的,除了一張名為《新加坡的一夜》。約瑟夫一張一張地看。

“這都是些蠢玩意兒。”他低聲地說,“不過,沒關系。”

“我選的都是巴黎新出的唱片。”若先生怯生生地說道,面對約瑟夫的發作,而別人又完全把他置之度外的境遇,他感到有些窘迫。不過,約瑟夫并沒有堅持下去。他捧起留聲機,把它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挨著它坐下。然后,他拿起一張唱片,放在鋪著綠呢的唱盤上,把唱針放上唱片。在所有人都保持沉默之際,一個聲音響了起來,起先,顯得奇特、不得體,幾乎是粗俗的。

新加坡的一夜,

愛情的

一夜。

棕櫚樹下的一夜,

夏天的

一夜。

然而,唱片放到最后時,僵局打破了。約瑟夫捧腹大笑。蘇珊開懷大笑。連母親都說:“挺不錯。”若先生極其想要看到自己再次受到重視。他從這頭走到那頭,力圖使自己最終作為恩人被這個家庭接納。但無濟于事。對于他周圍的人來說,留聲機和它的贈與者之間沒有什么關聯。《新加坡的一夜》放完后,約瑟夫把其他的新唱片一張一張地放了一遍,無所偏愛,原因很簡單,他不懂英語。再說,這天晚上,我們無法得知約瑟夫是受到了音樂的感動,或是僅僅對如何操作留聲機,對它完美的機械運轉感興趣。

若先生終于走了。他一離開,母親就問蘇珊是否知道留聲機的價格。蘇珊根本忘記問若先生。母親感到有些失望,下意識地要求約瑟夫別再搗鼓留聲機。但是,這個晚上,這就如同要求他停止呼吸一樣。母親沒太堅持,回到自己的房間,閉門不出。她剛離開,約瑟夫就說:“放《拉莫娜》吧。”他去找出他的舊唱片,《拉莫娜》是其中最為珍貴的。

拉莫娜,我曾做了一個美夢。

拉莫娜,我們倆一起離去。

我們款步

而行,

遠離一切嫉妒的目光

兩位情侶

從未經歷過如此溫馨的夜晚……

無論約瑟夫還是蘇珊,從來都不唱歌詞。他們只哼曲子。對他們來說,這是他們聽過的最美、最動人的歌曲。樂曲甘甜如蜜,柔柔地流動。若先生聲稱《拉莫娜》在巴黎已有多年沒人唱了,然而,這對他們并不重要。每當約瑟夫放這張唱片,一切都變得更加明亮,更加真實;不喜歡這張唱片的母親卻顯得更加衰老,而他們則聽見自己的青春熱血,猶如一頭被監禁的鳥兒在拍打著太陽穴。有時,當母親叫喊得不太厲害,他們可以從從容容地洗澡時,約瑟夫就用口哨吹這首曲子。蘇珊想,也許日后他們離去時,他們用口哨吹的也會是這首曲子。這是歌頌未來的贊歌,是出發的贊歌,是對終止焦急等待的歡呼。他們期待的就是融會到這首產生于城市的誘惑的樂曲中去,這首曲子為這種誘惑而生成,在這些城市里被人詠唱,這些城市岌岌可危,瑰異神奇,充滿愛情。這首樂曲使約瑟夫產生了對一個城里女人的渴望,這個女人與她幾乎無法想象的平原上的女人有著天壤之別。在朗鎮,巴爾老爹也有一張《拉莫娜》唱片,但沒有約瑟夫的這張用得這么舊。有天晚上,就是在隨著這首樂曲與蘇珊跳了舞之后,阿哥斯迪突然把她拉出餐廳,把她帶到港口那兒。他告訴蘇珊,她已出落得美麗動人,并擁吻了她。“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很想擁抱你。”他們一起回到吊腳樓。約瑟夫神情古怪地注視著蘇珊,然后,憂傷而寬容地莞爾一笑。從那以后,小阿哥斯迪大概就忘記了這回事,而蘇珊也很少再想起,但是,無論如何,這件事是與《拉莫娜》這首曲子緊密相連的。每次,約瑟夫放這張唱片時,對讓·阿哥斯迪的親吻的回憶仿佛就回蕩在這首樂曲中。

唱片放完后,蘇珊問道:

“你覺得這臺留聲機怎么樣?”

“太棒了,而且,幾乎不用配備什么。”

過了一會兒。

“你向他要的?”

“我什么也沒有要。”

“他就把它給你了……就這樣?”

蘇珊幾乎沒有猶豫地回答道:

“他就這樣給了。”

約瑟夫默默地笑了,宣稱道:

“那是個笨蛋。不過,這留聲機,真是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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