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去朗鎮時,母親已重新編好辮子,穿上了鞋。但是,她依然穿著她那石榴紅色的布連衣裙,再說,除了睡覺,她一向是穿著它的。當剛洗了裙子,她就躺下睡覺,等裙子晾干。蘇珊也穿上了鞋,穿上她擁有的唯一的一雙鞋,那是她們在城里大減價時買的一雙黑緞舞鞋。不過,她借此機會換了服裝,脫下那條馬來式長褲,換上了連衣裙。約瑟夫則和往常一樣。他往往甚至連鞋都不穿。然而,如果是暹羅灣郵輪到的那天,他就蹬上網球鞋,以便能和那些女客一起跳舞。
一到朗鎮的餐廳,他們瞅見院子里停著一輛非常漂亮的黑色七座利穆新轎車。車里,一名穿著制服的司機在耐心等候。他們還沒有見過這樣的車。這不可能是獵人的車。獵人們沒有利穆新車,而只有車篷可卸下或折疊的敞篷汽車。約瑟夫從B12跳下。他緩緩地走近那輛車,圍著它繞了兩圈。然后,他佇立在發動機前,在司機驚訝的目光下,久久地端量那輛車。“塔爾伯特牌或者是萊昂·博來牌,”約瑟夫說道。他無法確定是什么牌子,就同蘇珊和母親一起上餐廳的酒吧。
餐廳里有三名郵局職員,幾名海軍軍官,正同一些女客坐在桌旁,從來不會錯過一艘郵輪的小阿哥斯迪也在,最后,還有一個出乎意料的年輕人,獨自坐在桌邊,估計就是利穆新車的車主。
巴爾老爹站起身,慢慢地離開賬臺,朝母親那兒走去。他當朗鎮餐廳的老板已有二十年了。他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餐廳。他老了,胖了。現在,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中過風,胖墩墩,仿佛被茴香酒浸透似的。幾年前,巴爾老爹收養了平原的一個孩子,這孩子替他干餐廳里所有的活兒,而且,空閑時,在柜臺后面替他打扇,巴爾老爹躲在那兒像入定一般坐著醒酒。有時,人們瞧見他,巴爾老爹,汗流浹背,一杯正喝著的茴香酒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只是在接待顧客的時候才挪步。別的事情,他就什么都不管了。他緩步朝顧客們走去,慢得像一頭從水里出來的巨型海洋怪獸,他那令人難忘的大肚子,活像個碩大的苦艾酒桶,如此地妨礙他行走,他的腳幾乎都不離地面。他不僅僅喝酒。他還從事走私酒的買賣,并因此而十分富有。有人從很遠的地方,從北方的種植園來找他買酒。他沒有孩子,沒有家庭,然而,他視錢如命,從來不愿借錢給人,要不就以極高的利息借,以至平原上沒有人會犯傻,或者說有竅門,接受這么高的利息。這正如他的意,他確信,在平原上,借出去的錢就如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不過,他是平原上唯一一個可以說是喜歡平原的白人。的確,他在這里找到了一種生存的手段,同時,也找到了生存理由:茴香酒。人們說他心眼好,因為他收養了一個孩子。雖然,這孩子為他打扇,但是,人們會想,孩子在他那里打扇畢竟要比在平原的大太陽底下放牛強。這一善舉,以及給他帶來的聲譽,使他在走私買賣中感到心安理得。這大概對于殖民地總督府為他頒發榮譽勛章這件事也有很大影響,頒發勛章的理由是表彰他始終不渝地為了法蘭西的威望,在朗鎮這個“偏遠崗位”,堅守了二十年。
“生意怎么樣?”巴爾老爹握著母親的手問道。
“還好,還好。”母親沒多說什么。
“您的顧客很大方吧,”約瑟夫說,“他媽的,那輛利穆新車……”
“那車是從北方來的做橡膠生意的那個家伙的,比這里的可有錢。”
“您可沒什么好抱怨的,”母親說,“每星期三艘郵輪,這多好。而且,還有茴香酒。”
“那可是有風險的,現在,郵輪每個星期都回來,有風險的,每個星期都亂得很。”
“把那個北方來的種植園主指給我看。”母親說道。
“就在那個角落,靠近阿哥斯迪坐著的那個家伙。他從巴黎來。”
他們已經瞅見他在阿哥斯迪旁邊。他一個人坐在桌旁。這是個年輕人,看來有二十五歲,身穿米灰色柞絲綢西服。他把一頂同樣米灰色的氈帽放在桌子上。當他舉杯喝一口茴香酒時,他們瞧見他手指上戴著一枚極美的鉆戒,母親默默地、瞠目結舌地凝視著鉆戒。
“他媽的,多棒的車呀,”約瑟夫說,然后,他又補充說,“至于其他,活像個猴兒。”
那枚鉆戒很大,柞絲綢西服剪裁得十分合身。約瑟夫可從來都沒有穿過柞絲綢衣服。他戴的軟氈帽出自于某部影片:在登上四十馬力的車,前往隆尚賽馬場把自己的一半家產下賭注之前,這頂帽子被漫不經心地戴在頭上,因為,主人公在為一個女人而憂傷。的確,他的臉長得并不英俊。肩窄臂短,他的身材中等偏下。一雙小手保養得很好,有點瘦削,相當漂亮。而戴上了鉆戒,使這雙手具有一種華美的價值,但有點沒落的意味。他孑然一人,是種植園主,青春年少。他注視著蘇珊。母親瞧見他盯著蘇珊。母親也瞅著女兒。電燈光下,蘇珊臉上的雀斑不如大白天那么顯眼。當然,這是個美麗的姑娘,她的眼睛閃閃發亮,眼神高傲,她很年輕,正當花樣年華,而且,并不羞怯。
“你干嗎把臉拉得老長?”母親說,“你就不能顯得可愛些嗎?”
蘇珊朝北方種植園主嫣然一笑。兩張唱片放完了,是長長的狐步舞曲和探戈舞曲。第三張唱片播放的是狐步舞曲,這時,北方種植園主站起身來邀請蘇珊。他站起來時,顯然很不自在。當他朝蘇珊那兒走去時,所有的人都定睛看著他的鉆戒,巴爾老爹,阿哥斯迪,母親,蘇珊。旅客們并不看,他們早已見識過別的了,約瑟夫也不看,因為約瑟夫只看小轎車。但是,所有平原上的人都在看。應該說,這枚被那無知的主人遺忘在手指上的鉆戒,其價值幾乎相當于平原全部租借地價值的總和。
“夫人,可以嗎?”北方種植園主在母親面前彎腰問道。
母親說,當然可以,請別客氣,但臉卻紅了。舞池里,已經有一些軍官同女客們在跳舞。小阿哥斯迪正同海關職員的妻子跳舞。
北方種植園主舞跳得不錯。他舞步緩慢,帶有某種拘謹,也許在著意這樣向蘇珊表現自己的分寸、階層和敬意。
“可以把我介紹給令堂大人嗎?”
“當然可以。”蘇珊說道。
“您就住在這一帶?”
“是的,我就住在這里。下面那輛車是您的嗎?”
“您用若先生的名字來介紹我吧。”
“那車是哪兒產的?漂亮極了。”
“您這么喜歡小轎車嗎?”若先生微笑著問道。
他說話的聲音不像種植園主或獵人。這聲音來自異國他鄉,溫柔而優雅。
“非常喜歡。”蘇珊說,“這里沒有這樣的轎車,要么就是敞篷汽車。”
“像您這樣美麗的姑娘在平原想必會感到厭煩……”若先生在蘇珊耳旁輕柔地說道。
兩個月前,一天傍晚,小阿哥斯迪帶她到餐廳外,當時唱機里正放著《拉莫娜》,然后,到了港口,他對她說,她是個美麗的姑娘,隨后,他擁抱了她。另一次,一個月之后,一名郵輪上的軍官向她建議,邀請她參觀他的船,從參觀一開始,他就把她帶到頭等艙的一間客房,對她說她是個美麗的姑娘,然后,擁抱了她。她只是讓他們擁抱一下。眼下,是第三次,別人跟她說這樣的話。
“那車是什么牌子?”蘇珊問道。
“莫里斯·萊昂·博來。這是我最喜歡的牌子。如果您高興的話,我們可以坐上它兜一圈。別忘記把我介紹給令堂。”
“多少馬力?”
“我想是二十四馬力。”若先生說道。
“一輛莫里斯·萊昂·博來得多少錢?”
“這是一種特別的型號,專門在巴黎訂購的。這輛車花了我五萬法郎。”
那輛B12值四千法郎,母親用了四年的工夫付清車款。
“貴得離譜。”蘇珊說道。
若先生越來越近地注視蘇珊的秀發,時不時地低下眼簾,眼睛下方就是她的嘴唇。
“如果我們有這樣一輛車,我們每天晚上都會來朗鎮,這會改變我們的生活,來朗鎮,或去其他任何地方。”
“財富并不能帶來幸福,”若先生憂傷地說,“不像您以為的那樣。”
母親聲稱:“只有財富才能帶來幸福。只有對傻瓜,財富才不會創造幸福。”她又補充道:“當然,富有的時候,應該盡量保持理智。”而約瑟夫比她更加不容置疑地斷言,財富帶來幸福,這不成問題。若先生的利穆新,這么一輛車就會給約瑟夫帶來幸福。
“我不知道,”蘇珊說,“我們,我覺得我們在想方設法,就為了這樣能帶來幸福。”
“您是如此年輕。”他低聲說,“啊,您不會明白。”
“并不是因為我年輕。”蘇珊說,“而是您太有錢了。”
若先生現在使勁地摟緊她。當狐步舞曲結束時,他感到很遺憾。
“我真希望繼續跳下去……”
他隨著蘇珊一直走到他們桌旁。
“我向你介紹若先生。”蘇珊對母親說道。
母親站起身向若先生問好,并對他微笑。然而,約瑟夫卻既不起身也不微笑。
“就坐在我們桌吧。”母親說,“和我們一起喝點什么。”
他坐在約瑟夫旁邊。
“我請客。”他說道。他轉身向巴爾老爹說:
“冰鎮好的香檳酒。”他吩咐說,“從巴黎回來后,我還沒有喝到上好的香檳酒呢。”
“每天晚上都有郵輪捎來,”巴爾老爹說,“您會贊不絕口的。”
若先生粲然而笑,他的牙齒很漂亮。約瑟夫注意到他那一口牙齒,對若先生的全身,約瑟夫只看見這些牙齒。他顯得有點惱怒:他的牙齒已經全壞了,他無法修整它們。除了牙齒,他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安排,以至他有時懷疑,這些事情是否有一天能完成。
“您從巴黎來?”母親問道。
“我在這兒下船。我在朗鎮待三天。我來監督橡膠漿的裝運。”
母親紅著臉,笑瞇瞇的,懷著欽佩的心情聆聽若先生說話。而若先生意識到這一點,他好像為此挺得意。大概很少有人這樣驚喜地傾聽他的話。他定睛細看母親,而且還避免過于注意他頗感興趣的蘇珊。他還沒有提防她的兄長,還沒有。他只注意到蘇珊的眼里只有這個哥哥,約瑟夫卻只是要么盯住他的牙齒,要么神色沮喪而憤怒地盯住那條路。
“他的車,”蘇珊說,“是一輛莫里斯·萊昂·博來。”
當著第三者的面,蘇珊總是感到與約瑟夫非常親近,尤其是當他像今晚這樣明顯地厭煩。約瑟夫如夢初醒。他聲調不愉快地問道:
“像這樣的車有多少馬力?”
“二十四。”若先生漫不經心地說道。
“他媽的,二十四馬力……毫無疑問,有四擋速度啦?”
“是的,四擋。”
“一瞬間就可以啟動了,不是嗎?”
“是的,只要愿意,但是,這會損壞變速器。”
“行駛穩定性好嗎?”
“一小時八十公里是輕而易舉的。不過,這一輛,我不喜歡,我有一輛老式雙座敞篷汽車,我開到一百公里都毫無問題。”
“一百公里耗油量多少?”
“公路上十五升,城里是十八升。你們呢,你們開的是什么牌子的車?”
約瑟夫神色驚愕地瞅著蘇珊,然后,他猛地笑了起來。
“這不值得一提……”
“是一輛雪鐵龍。”母親說,“一輛性能不錯的老牌雪鐵龍,對我們很有用。在這條道上,這輛車就足夠了。”
“我看你并不經常開這輛車。”約瑟夫說道。
音樂又響了起來。若先生用他戴著鉆戒的手指輕輕地敲桌子,在打拍子。他回答之后,緊接著便是約瑟夫長久而深的沉默。但是,若先生大概也不敢變換個話題。他在回答約瑟夫的問題時,就一直凝視著蘇珊。他坦然自若地這么做。因為蘇珊是如此關注約瑟夫的反應,她的眼睛只盯住他。
“那輛雙座敞篷車呢?”約瑟夫問道。
“怎么啦?”
“雙座敞篷車一百公里的耗油量多少?”
“多一些。”若先生說,“公路上是十八升。它有三十馬力。”
“他媽的。”約瑟夫說道。
“雪鐵龍車耗油少些,是嗎?”
約瑟夫大笑起來。他喝完杯中的香檳酒,然后,又倒了一杯。約瑟夫好像突然決定要消遣一番。
“二十四升,”他說道。
“呵!”若先生驚呼一聲。
“但是,這是可以解釋的。”
“耗油很多呀。”
“本來是十二升,”約瑟夫說,“但是,這有原因……蒸發器已經不再是蒸發器,成了個漏勺了。”
約瑟夫的狂笑具有傳染性。是一種讓人透不過氣來、還顯得孩子氣的笑,帶有某種不可抗拒的興奮。母親變得滿臉通紅,想要忍住笑,但沒能做到。
“如果僅此而已,”約瑟夫說,“倒也沒什么。”
母親放聲大笑。
“的確,”她說,“如果只是蒸發器……”
蘇珊也在大笑。她的笑聲和約瑟夫的不同,她的笑聲有點像吹哨,更加尖利。這一切在幾秒鐘內發生的。若先生顯得張皇失措。他大概在尋思,他的好評是否沒有受到一點損害,他如何來避免這一風險。
“還有散熱器呢!”蘇珊說道。
“創紀錄的,”約瑟夫說,“您從來沒見過這樣的。”
“說有多少,約瑟夫,說呀……”
“在我稍加修理之前,每百公里竟耗油五十升。”
“啊!”母親哈哈大笑,“這真是少有,每百公里五十升。”
“還有呢,”約瑟夫說,“如果只有這些,就是蒸發器和散熱器……”
“的確,”母親說,“如果僅此而已……也沒什么。”
若先生想笑出聲來。他稍微有點勉強。也許他們很快就忘記他了。他們好像有點不大正常。
“而我們的輪胎!”約瑟夫說,“我們的輪胎……它們……”
約瑟夫笑得那么厲害,以致他語不成句。那同樣無法遏止而神秘的笑聲,使得蘇珊和母親精神振奮。
“您猜猜看,我們把什么裹在輪胎里,”約瑟夫說,“您猜……”
“猜吧,”蘇珊說,“您猜猜……”
“反正他別想猜得到。”約瑟夫說道。
巴爾老爹的養子按照若先生的要求,已經拿來了第二瓶香檳酒。阿哥斯迪聽他們說話,大笑不已。軍官們和女客們盡管什么都不明白,但也開始輕聲地笑了起來。
“好好想想,”蘇珊說,“猜吧。請注意,幸好,并不總是……”
“我可不知道,是摩托車的內胎吧。”若先生說,他好像發現怎樣和著這個樂曲跳舞了。
“根本不是,您猜得可是風馬牛不相及。”蘇珊說道。
“是香蕉葉子,”約瑟夫說,“我們把香蕉葉塞進輪胎……”
若先生第一次痛快地笑了起來。但是不像他們那樣帶勁,這也許是個性問題。約瑟夫在敞開胸懷地笑,笑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的笑,變得啞然無聲,卻把他置于發作的臨界點。若先生不再想邀請蘇珊跳舞。他耐心地等待著這一切過去。
“這真是異乎尋常,就像在巴黎人們說的那樣,怪誕。”
他們并沒有注意他的話。
“我們,我們旅行時……”約瑟夫說,“我們就把下士縛在擋泥板上,在他身旁放一個噴水壺……”
他說一個詞就打個嗝。
“代替了車燈……他也就充當了車燈……下士就是我們的散熱器,就是我們的車燈。”蘇珊說道。
“啊!我喘不過氣了……別說了……別說了……”母親說道。
“還有車門,”約瑟夫說,“車門呢,是用鐵絲固定住的……”
“我記不得了,”母親說,“我甚至再也記不得我們的車門把手是怎么樣的……”
“我們,”約瑟夫說,“不需要把手。我們跳進去,嗨!只要從有踏板的那邊一跳就可以了。只要習慣了就行。”
“這個嘛,我們已經習慣了。”蘇珊說道。
“別說了,”母親說,“我馬上就要犯病了。”
她滿面通紅。她年事已高,曾經歷了那么多的不幸,而歡笑的機會卻那么少,因而大笑果真控制住她的時候,就對她產生危險的刺激。她笑的氣力仿佛不是出于她自己,令人不安,而且使人懷疑她笑的理由。
“我們,不需要車燈……”約瑟夫說,“一盞獵燈,也挺好了。”
若先生注視著他們,神情就像某個人在尋思這一切是否有朝一日會結束。不過,他依然不厭其煩地聽著。
“能不期遇上像你們這樣快活的人真令人高興。”他說道。毫無疑問,他試圖讓他們離開那無盡無休的B12,走出這個迷宮。
“像我們這樣快活的?……”母親神情困窘地說道。
“他說什么,我們快活?……”蘇珊重復道。
“啊!要是他知道,他媽的,要是他知道……”約瑟夫說道。
然而他,約瑟夫,顯然,約瑟夫恨他。
“再說,”約瑟夫說,“如果只有油箱、車燈的問題……如果只有這些的話……”
母親和蘇珊緊張地瞅著他。約瑟夫又找到了什么來活躍氣氛?她們還沒有猜出來,但是,已經開始減弱的笑聲重又使她們振奮起來。
“鐵絲,”約瑟夫繼續說,“香蕉葉,如果只有這些的話……”
“的確,如果只是這些的話……”蘇珊神情疑惑地說道。
“如果只是汽車的問題……”約瑟夫說道。
“這沒什么,”母親說,“這根本沒什么……”
急性子的約瑟夫笑在她們倆之前,他的笑感染了她們。
“不僅僅有汽車。我們還有堤壩……堤壩……”
母親和蘇珊極其滿意地發出一陣尖利的笑聲。阿哥斯迪也噗嗤笑出聲來。而從賬臺那兒響起的低沉的咯咯聲意味著巴爾老爹也參與進來了。
“啊!螃蟹……那些螃蟹……”母親大聲叫道。
“螃蟹可把我們的堤壩給吞了。”約瑟夫說道。
“甚至連螃蟹……”蘇珊說,“也開始這么干。”
“真的……甚至連螃蟹,”母親說,“它們也跟我們過不去……”
有些顧客已經重又開始跳舞了。阿哥斯迪還在捧腹大笑,因為他對他們家的事一清二楚,如同對自己的事情一樣熟悉。這種事可能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也可能發生在平原上每個租借戶的身上。母親在平原上建起的堤壩既是一大不幸,同時又是一大笑話,這取決于在哪些日子談論。這是巨大不幸中的一大笑話。這是可怕的,而且還是滑稽的。這就取決于你從哪個方面看:大海須臾間就把這些堤壩化為烏有,螃蟹把這些堤壩鼓搗成漏勺,從這方面看呢還是相反,從那些用六個月的工夫修筑起堤壩,卻全然忘記大海和螃蟹必定造成危害的那些人方面看。令人吃驚的是,開始筑堤時,他們兩百人竟然全都忘記了這一點。
母親曾派下士去請的鄰村的男人都來了。她把他們集中在吊腳樓附近,給他們解釋她要他們做些什么。
“如果你們愿意,我們就可以贏得幾百公頃的稻田,而且,這一切不用去求地籍管理局那幫狗崽子們幫忙。我們去修筑堤壩。有兩種堤壩:一種是與大海平行的,還有另一種……”
農民們感到有些吃驚。首先,因為幾千年來大海每每侵襲平原,他們對此早已習慣,以至他們也許從未想象到能夠阻止大海這么做。其次,因為他們的貧困已經使他們無所作為,習慣于聽天由命,這成為他們面對餓死的孩子或被鹽堿灼毀的莊稼時,默默忍受的唯一辦法。然而,他們連續三天都回到這里,而且人數越來越多。母親向他們解釋了自己如何考慮修建堤壩。按照她的看法,應該用紅樹樹干給堤壩打木樁。她知道在哪兒可以弄到這種木材。在康鎮附近有庫存貨,道路一旦竣工,這些木材就沒有用了。承包人已經向她提議減價轉讓給她。此外,她獨自一人來承擔這筆費用。
一開始,有一百來人同意這么干。后來,當最初的一批人坐船從橋那兒出發到筑堤指定的場地時,其他的人也都成批成批地加入這一行列。一星期后,幾乎所有的人都投入到堤壩的修筑中。一件無足輕重的事就足以使他們擺脫被動消極的狀態。一位貧窮而年邁的婦人對他們說自己決定奮起斗爭,這就使他們下決心斗爭,仿佛有史以來他們就等著這一時刻。
然而,母親并沒有向任何技術人員請教修筑堤壩是否有效。她認為是有效的。她對此深信不疑。她一向如此行事,只認定明擺的事實,遵循她自己那與眾不同的邏輯。而農民們對她言聽計從,這就使她更加堅信自己確實找到了改變平原生活應該做的事。幾百公頃的稻田不會再遭受海潮的禍害。所有的人都會富裕起來,或幾乎富起來。孩子們不會死去。人們會有醫生治療。人們將修建一條長長的公路,這條路沿著堤壩伸展,并且把那些無主的土地連接起來。
圓木買好后,過了三個月,在這期間,必須等待海水完全退盡,地也要干燥得能夠開始土方工程的施工。
正是在這等待期間,母親實踐著她一生的希望。每天夜晚,她都在草擬和修改農民們的條件,他們將要參加那即將可耕作的五百公頃土地的開墾事宜。但是,她心急如焚,她不能一邊這樣做計劃,一邊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她一把木材貨款付清,立刻就用剩下的錢在河口處建了三間茅屋,稱之為觀察村。如此之多的農民對她的成功確信不疑,以至于她對此也沒有絲毫疑慮。她一刻也沒有懷疑,也許是因為她顯得如此自信,他們才如此相信她。可是,她對他們如此言之鑿鑿,連地籍管理員也不由得會被說服。她的觀察村一建成,母親就在那兒安置了三戶人家,給他們大米、小船和生活必需品,足以維持到被解救的土地獲得收成為止。
修筑堤壩的最佳時刻到了。
男人們用大車把木材從道路旁運往海邊,開始勞作。母親同他們一道起早摸黑,早出晚歸。這段時間,蘇珊和約瑟夫捕獵很多。對他們來說,這也是一段充滿希望的時日。他們對自己的母親所從事的一切都深信不疑:一旦獲得豐收,他們就可以進城做一次長途旅行,而且,三年內就可以永遠地離開平原。
晚上,母親有時請人分發奎寧和煙草給農民們,她借此機會,跟他們談論他們生活中即將發生的變化。他們就同她一起嘲笑那些地籍管理員日后面對他們將獲得的豐碩成果時的表情。她把自己的經歷從頭到尾、原原本本都講給他們聽,并詳盡地告訴他們有關租借地市場組織的事。為了更好地保持住他們這股勁頭,她還向他們解釋,怎樣通過康鎮那些地籍管理員的丑惡行徑,弄明白剝奪所有權法,為了種植中國胡椒樹,許多人都吃過剝奪所有權法的苦頭。她激情洋溢地說著,忍不住告訴他們她新近得知而如今完全清楚的康鎮管理員那些貪污舞弊的花招。她終于擺脫了充塞著幻想和無知的過去,她就好像發現了一種新的語言,一種新的文化,她不能滿足于說說而已。狗崽子,她說,那是一幫狗崽子。而堤壩,就是對他們的回報。農民們開心地笑了。
修筑堤壩期間,沒有一個管理員來過。她有時曾對此感到有些意外。他們不可能不知道堤壩的重要性,不可能不為此而驚慌。然而,她自己卻不敢給他們寫信,生怕引起他們的注意,生怕這一盡管還是半官方性的自主行動被禁止繼續進行下去。堤壩建成后,她才敢給他們寫信。她告知他們,包括全部租借地在內的,一片龐大而成四邊形的五百公頃土地即將被耕作。地籍管理局不作答復。
雨季到了。母親在吊腳樓附近播種了大量秧苗。修筑堤壩的男人們來把幼苗移植到四邊被堤壩圍住的那片大地里。
兩個月過去了。母親常常下去察看那呈現出一片嫩綠的禾苗。禾苗開始一直在不斷見長,直到七月的大潮汛期。
然后,時值七月,海水如往常那樣上漲,侵襲了平原。堤壩不夠堅實。它已經被稻田的小螃蟹啃蝕壞了。一夜之間,堤壩就塌了。
母親安置在觀察村的住戶帶著食糧,乘上帆船,到另一邊海岸。租借地毗鄰村莊的農民們紛紛回到他們自己的村里。孩子們繼續饑餓而死。但沒有人抱怨母親。
第二年,殘存的那一小部分堤壩也坍塌了。
“我們堤壩的故事,滑稽得讓人捧腹大笑。”約瑟夫說道。
于是,他在桌面上移動兩個手指,模仿螃蟹行走的樣子,模仿著螃蟹向堤壩走去的樣子移向若先生。始終如一那么耐心的若先生對螃蟹的行走不感興趣,他盯著蘇珊看,而蘇珊則昂著頭,珠淚盈眶地大笑。
“你們真有意思,”若先生說,“你們真是不同凡響。”
他打著正在演奏的狐步舞曲的節拍,也許想鼓動蘇珊去跳舞。
“我們堤壩的故事可是絕無僅有的。”約瑟夫說,“我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這些螃蟹。”
“我們可阻斷了它們的路。”蘇珊說道。
“……但是,這對它們毫無影響,”約瑟夫又說,“它們伺機報復我們,蟹螯嘭嘭兩下!堤壩就完蛋了。”
“泥土色的小螃蟹,”蘇珊說,“簡直就是為我們造的……”
“當時,也許,”母親說,“應該用鋼筋混凝土……可是,哪兒能搞到呢?”
約瑟夫打斷她的話頭。笑聲停息了。
“應該告訴您,”蘇珊說,“我們買的并不是土地……”
“那是水。”約瑟夫說道。
“是海水,是太平洋。”蘇珊說道。
“是臭大糞。”約瑟夫說道。
“一個任何人都不會有的主意……”蘇珊說道。
母親收斂起笑容,驀然間,神情又變得十分嚴肅。
“閉嘴,”她對蘇珊說,“要不我扇你嘴巴。”
若先生聞言嚇了一跳,不過,也就他一個人這樣。
“臭大糞,絕對是,”約瑟夫說,“臭大糞或者水,隨您怎么說。而我們不得不在那兒像傻瓜似的等待那該死的水退去。”
“有朝一日,肯定會成的。”蘇珊說道。
“五百年后吧,”約瑟夫說,“反正,我們有時間……”
“如果真是臭大糞,”坐在酒吧深處的阿哥斯迪說,“也許倒好……”
“該死的稻谷,”約瑟夫說,一邊又笑了起來,“或許比根本沒有稻谷好……”
他點起一支煙。若先生從兜里掏出一盒三五牌香煙,請蘇珊和母親抽。母親面無笑容,神情熱切地聆聽約瑟夫說的話。
“買這塊地的時候,我們以為一年后就會成為百萬富翁。”約瑟夫繼續說,“我們建了吊腳樓,然后,等著秧苗長起來。”
“稻秧至少開始長了。”蘇珊說道。
“然后,那該死的潮水漲了,”約瑟夫說,“于是,我們筑起堤壩……就是這樣。我們就在那兒像傻瓜似的等著,甚至不知道在等什么……”
“我們就在家里等著,那座房子……”蘇珊接著話頭說道。
“那座房子甚至都還沒有完工。”約瑟夫說道。
母親試圖說說自己的想法。
“別聽他們的,那可是一座好房子,挺結實的。要是我把它賣掉的話,會賣個好價錢……三萬法郎……”
“你這是癡心妄想,”約瑟夫說,“誰會買它?除非僥幸,除非碰巧遇上像我們這樣瘋瘋癲癲的人。”
他驟然沉默不語。出現了一陣短暫的寧靜。
“的確,我們大概是有點瘋了……”蘇珊夢幻似的說道。
約瑟夫溫柔地對蘇珊莞爾而笑。
“完全瘋了……”他說道。
于是,談話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停止了。
蘇珊的目光追隨著跳舞的人群。約瑟夫站起身,去邀請海關職員的妻子跳舞。他曾同她睡過覺,為時好幾個月,但是,現在,對她已經厭倦了。這是一個棕發、瘦削的女人。從那以后,她就跟阿哥斯迪睡覺。每換一張唱片,若先生都請蘇珊跳舞。母親獨自一人坐在桌旁。她在打呵欠。
然后,郵輪的軍官和女客示意要出發了。若先生又同蘇珊跳了一曲。
“您不愿意試試我的車?我也許可以送您回家,然后回朗鎮。這會讓我感到很高興的。”
他緊緊地摟著蘇珊。這是個整潔、講究的男人。如果說他相貌難看,可他的車卻是出色的。
“也許約瑟夫可以開車?”
“這車很難開。”若先生猶豫地說道。
“約瑟夫能夠開所有的車。”蘇珊說道。
“如果您允許,那就下一次吧。”若先生溫文爾雅地說道。
“我去問問母親,”蘇珊說,“約瑟夫也許先走,我們可以隨后再走。”
“您……您想要您的母親大人同我們一起走?”
蘇珊掙脫了若先生的懷抱,定睛看著他。他很失望,這對他毫無好處。母親孤零零地坐在桌旁,不停地在打呵欠。她神色顯得很疲倦,因為她遭遇了很多的不幸,而且,她年事已高,不再習慣于大笑,這樣的笑使她感到很累。
“我希望,”蘇珊說,“我母親能試試您的車。”
“我能再見到您嗎?”
“您什么時候愿意見我都行。”蘇珊說道。
“謝謝。”
他把蘇珊摟得更緊了。
他的確是文質彬彬。蘇珊懷著某種同情瞅著他。如果他經常到吊腳樓來,也許約瑟夫不能容忍他。
舞曲終了時,母親站起身,準備離去。若先生提出送母親和蘇珊回家的建議,使得皆大歡喜。若先生向巴爾老爹付了錢,然后,他們一起都到了餐廳的院子里。當若先生的司機下車來打開車門時,約瑟夫猛地鉆入萊昂·博來,使馬達開始運轉起來,試了五分鐘車子的速率排擋。然后,他嘟嘟囔囔,罵罵咧咧地下車,根本不同若先生告別,他把獵燈固定在頭上,用操縱手柄啟動了B12,獨自一人先走了。母親和蘇珊看著他遠去,內心忐忑不安。而若先生似乎已經習慣于他的做派,并不感到驚奇。
母親和蘇珊坐上利穆新車的后座,若先生則坐在司機旁的座位上。他們很快就趕上了約瑟夫。蘇珊心里并不愿意超過他,但是,她只字不跟若先生提起,因為,他一定不會明白的。在萊昂·博來車燈的強光下,他們仿佛在大白天似的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放下剩余的擋風玻璃,讓B12可能有的都畢露無遺。他好像比剛才走的時候情緒更糟,對超過他的那輛萊昂·博來看都不看一眼。
在到達吊腳樓之前一會兒,母親睡著了。在整個路程中,她對汽車的行駛狀況根本就無動于衷,她想必在考慮這意外的收獲,在考慮若先生。但是,即便這個意外的收獲也沒有戰勝她的疲倦,她睡著了。她在哪兒都會睡著,甚至在客車里,在毫無遮蓋的B12里,那輛車既無擋風玻璃,又沒有車頂篷。
一到吊腳樓前,若先生就重申他的請求。他是否可以再來看這些人?他曾同他們一起度過了如此有趣的夜晚。半睡半醒的母親禮貌地告訴若先生,她家的大門對他是敞開的,他隨時都可以再來。若先生走后不久,約瑟夫回來了。他把客廳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一言不發。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然后,就像每次他感到厭煩時那樣,他把所有的獵槍都拆開,上油,一直鼓搗到深夜。
這就是他們遇見的人。
若先生是一名家貲巨萬的投機商的獨生子,這名投機商的發跡堪稱殖民地發家致富的典范。最初,他在殖民地最大城市的邊界進行地皮投機生意。城市的擴張是如此迅速,只花了五年,他就獲取了足夠的利潤,用所獲收益再進行投資。他不再進行新的地皮投機生意,而是在這些土地上建造房屋。他讓人建起廉價租賃房屋,這些被稱為“給本地人的單間”的房屋是殖民地最早的那一類房子。這些小單間毗連鄰接,全部都是一面朝向同樣毗連的小院子,另一面則朝向街道。這些房子造價不高,于是,適應了本地整個小商販階層的需求,很受歡迎。十年后,殖民地到處充斥著這類小單間。此外,經驗證明,這些小單間非常適宜鼠疫和霍亂的孳生蔓延。但是,因為只有房主得知殖民地當局曾進行的研究的結果,這些房子的租戶總是有加無已。
若先生的父親后來又對北方的橡膠種植園主感興趣。橡膠業突飛猛進,許多人轉眼間就成了種植園主,但他們毫無技能和專業知識。他們的種植園陷入困境。若先生的父親看中了這些種植園。他買了下來。因為這些種植園狀況不佳,他只付了很少的錢。然后,他把買下的種植園管理起來,使之恢復元氣。橡膠業賺錢很多,但是照他看卻太少。過了一兩年,他以高昂的價格把這些種植園賣給新來的人,他更喜歡在那些最缺乏經驗的人中挑選買主。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可以在兩年后再買回來。
若先生是這個機智、敏銳的男人的無能、呆笨的孩子,真可笑。他那偌大的家產只有一名繼承人,而這繼承人卻沒有絲毫的想象力。這是他一生的脆弱點,唯一的決定性的脆弱點:他沒能在孩子身上押上寶。以為自己養了一頭小鷹,桌子底下卻給你鉆出只金絲雀。那又怎么辦?要抗爭這不公正的命運該求助于什么呢?
他把兒子送到歐洲學習,然而,他卻不是那塊料。蠢材自有他的遠見,他根本就不學習。當父親得知這一情況,便把他叫回來,力圖讓他對自己的某些生意發生興趣。若先生老老實實地想要彌補他父親遭受的不公正。但是,時常發生這樣的情況:有人就是生來一事無成,甚至連這幾乎不是偽裝的游手好閑也做不好。不過,他還是規規矩矩地盡力而為。因為,要說誠實,他的確是誠實,而且真心誠意。但問題并不在此。如果他不是受到錯誤的教育,也許他不會變得像他父親甘愿相信的那樣愚蠢。如果他沒有父親,沒有這份沉甸甸的家產構成的障礙,而是無依無靠,孑然一身,他也許會成功地補救自己性格中的不足。然而,他的父親從未想到過若先生可能就是某種不公正的受害者。他一向只看見落在他頭上的,在兒子問題上的不公正。而這命運是固有的,無法挽回的,他只能為此而黯然神傷。他從來都沒有發現他兒子遭受到的不公正的原因。不過,對于這樣的不公正,他確實可以糾正。他也許只要剝奪若先生的繼承權就可以了,而若先生便可擺脫繼承遺產這一過于沉重的負擔。但是,他沒有考慮過。不過,他是聰明人。而聰明人有他自己的思維習慣,這就妨礙他看清自己的處境。
這就是某個晚上在朗鎮偶然落到蘇珊身邊的鐘情者。我們可以說,他也完全同樣地落到了約瑟夫和母親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