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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今天,娘死了。或許昨天吧,不清楚。倒是收到老人收容所一封電報:“母故。明日安葬。慰唁。”根本沒說清楚嘛。沒準兒是昨天吧。

老人收容所在馬蘭戈,離阿爾及爾八十公里。乘兩點的公共汽車,下午便到。這樣,我可以守靈,明晚就可回家。我有這樣的理由向老板請兩天假,他哪能拒絕呢。但他好像不高興。我甚至對他說:“這不是我的錯哇。”他卻不加理睬。于是我想,我不該對他說這話兒。總歸不必由我道歉吧,倒是該他向我慰問才是呢。后天他看到我戴孝,大概會向我有所表示的吧。眼下有點像我娘還沒死似的。下葬后反倒不一樣,事情將了結,一切蓋棺定論。

我乘兩點鐘的公共汽車。天熱得很哪。我跟往常一樣,在塞萊斯特之家餐館吃飯。他們所有人都替我難過哇。塞萊斯特對我說:“咱們只有一個母親哪。”我臨走時,他們送我到門口。我有點兒冒失,因為我不得不上樓去埃馬紐埃爾家,向他借黑領帶和臂膊紗。幾個月前,他失去了親伯。

我跑步去車站,怕趕不上趟。又是趕,又是跑,沒準兒因為這樣,再加上汽車顛簸,汽油味兒撲鼻,天與路,交相反射陽光,弄得我昏昏沉沉,幾乎一路昏睡。醒來時,竟歪靠在一位軍人身上,他朝我微微一笑,問我是否來自遠方。我回應“是的”,話也懶得說。

老人收容所離村鎮兩公里。我是步行過去的,很想馬上見到娘。但看門人對我說必須讓我先會一會所長。由于他忙著事兒,我等了一會兒。等的當口兒,看門人東拉西扯,之后,我見到所長:他在自己辦公室接見我。他是個小老頭兒,卻佩戴榮譽勛位勛章。他打量了我一下,眼色淺而亮,然后拉住我的手,久久不放,弄得我不知如何抽出手來。他查看了一份卷宗后對我說:“默爾索太太是三年前進來的。您是她唯一的家庭贍養者。”我以為他對我有所責備,就開始向他解釋。但他沒讓我解釋:“您不必辯解,親愛的孩子。我看過您母親的檔案。您沒有能力承擔她的用度。她必需有人照管。您工資微薄。終究她在這里活得更快活些吧。”我回答:“是的,所長先生。”他接著說:“知道不,她倒是有些朋友哩,跟她年齡相仿嘛。她可以跟他們分享過去有趣味的事情。您年紀輕輕,跟您在一起,她會感到厭煩的。”

他話倒說得很實在。我娘在家的時候,她的眼睛老是沒完沒了跟隨著我,卻一聲不吭。她到收容所最初的日子,經常哭鼻子,因為不習慣唄。待上幾個月之后,要是有人把她從所里接出來,她又會哭的。還是因為習慣的原因唄。近一年來,我幾乎沒去過收容所,也有點上述的原因;也因為這要占用我的周日,還得費勁趕公共汽車、購買車票,還不算兩個小時路程。

所長還在嘮叨,但我幾乎不再聽得進了。之后,他對我說:“想必您迫切要見一見您母親吧。”我站起身,什么也沒說。他領著我出門。在樓梯上,他向我解釋:“我們將她轉移到小太平間,為了不驚動其他老人。每次有寄養者去世,其他寄膳宿老人都會犯兩三天神經過敏,給服務工作添上麻煩。”我們穿過一處院落,那里有許多老人,三五成群閑聊著。但我們經過他們身邊時,他們便不吱聲了。等我們走過,閑聊重新開始,恰似一群群虎皮鸚鵡嘰嘰喳喳噪個不停。我們走到一幢小房屋門旁,所長向我告別:“默爾索先生,失陪啦,有事兒,盡管來我辦公室找我。原則上,安葬定于明日上午十時。我們已經考慮到這樣便于您為亡者守靈。最后一個決定:您母親好像經常向同伴們表達想要按宗教儀式安葬的愿望。我決定由我親自來承辦。但我決意當面向您奉告。”我謝了他。我娘雖不是無神論者,卻一生一世都未想到過宗教哇。

我進屋了。這是一間十分明亮的堂屋,四壁刷上白灰,頂棚一色玻璃。屋內擺著幾把椅子和幾個X形支架。屋中央兩個支架支起一口棺材,已合上棺蓋。只見得棺材上一些亮光光的螺栓剛擰了一點兒,白木上涂了一層褐色染料,特別顯眼。棺材旁邊有一個阿拉伯女護士,身穿白色工作服,頭上圍著一塊色彩鮮艷的方巾。

當下,看門人進屋,出現在我背后。他沒準兒是跑著來的,結結巴巴說:“有人把棺材給蓋上了,我該把螺栓擰開,讓你好好看她呀。”他走到棺材旁,我阻止了他的動作。他問道:“您不想驗看?”我回答:“不必啦。”他戛然中止。我有點兒過意不去,覺得不該這么回答。片刻后,他盯住我問:“為什么?”但并沒有責備,好像問一下罷了。我說:“說不好。”于是,他捻了捻發白的唇髭,瞧也沒瞧我,卻明白告訴我:“理解。”他,眼睛俊秀,淺藍,臉色透出一點紅潤。他遞給我一把椅子,自己卻在我后面一點兒坐下。看守的女護士站了起來,朝門口走過去的時候,看門人對我說:“她臉上長了一塊下疳。”[4]由于不懂,我瞧了瞧女護士,但見她雙眼下有繞頭一圈的繃帶,鼻子上端的紗帶是平服的,乍眼望去,只看到她臉上白色的繃帶。

女護士走了以后,看門人對我說:“我讓您一個人靜一會兒吧。”我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動作,反正他沒離開,一直站在我后面。背后有人,使我感到拘束。大廳充滿午后末尾燦爛的陽光。兩只大胡蜂撞著玻璃天棚嗡嗡瞎折騰。我感到發困,沒轉身便跟看門人搭話,問道:“您在這兒干好久了吧?”他立刻回答:“五年了。”好像他一直等我問話。

然后,他絮叨不休了。要是有人對他說他會在馬蘭戈收容所當個看門人終老,他定會大吃一驚,他今年六十四歲,是巴黎人哪。我立刻叫停他的話匣子,問道:“喂,您不是當地人?”曾記得先前他帶我去所長辦公室,他談起過我娘,對我說什么必須快快給她下葬,因為在平原天氣很熱,尤其這個地區。講到這當口兒,他告訴我在巴黎生活過,很難忘懷。在巴黎,跟死人待上三天,有時四天。在這里可沒時間等哪,還沒理出個頭緒便不得不跟著柩車后面跑。這時,他妻子對他說:“住嘴,對先生要說的并不是這些事情嘛。”老人紅著臉連聲道歉。我趕緊打圓場說:“不要緊的,不要緊的。”我倒覺得他講得準確,蠻有趣味兒。

在小停尸廳,他向我透露剛進老人收容所時是個窮光蛋。由于他覺得自己身強力壯,便自告奮勇來承擔看門人這個職位。我提醒他,不管怎么說,收留他的總歸還是老人收容所吧。他對我說不對。我已經很驚訝他講到養老寄膳宿者時的一些說法,“他們”,“其他人”,較少也稱“老人們”,可是有些寄膳宿者并不比他年紀大呀。但很顯然,他認為不可相提并論。他可是看門人喔,在某種程度上,他對那些老人是有些管轄權的。

當下,看守女護士進屋。夜色驟然降臨。很快,玻璃天棚上的夜色越來越濃。看門人擰了一下開關,突然燈光四射,刺得我眼花繚亂。他約我去食堂吃晚飯,但我不餓。于是他提議給我來一杯牛奶咖啡。我很喜歡牛奶咖啡,便接受了。過了一會兒,他端著托盤回來。我喝了。于是很想抽煙。但我猶豫了,因為不知道能否在我親娘跟前抽煙。我考慮了一下,無關緊要吧。我給看門人遞了一支煙,我們一起抽。

片刻之后,他對我說:“您知道,令堂的朋友們也來為她守靈,是這里習俗。我得去找些椅子和黑咖啡來。”我問他是否可以熄滅一盞燈:照在白墻上的燈光很強烈,使我眼睛疲勞。他對我說這不可能,燈就是這么安裝的:要么全亮,要么全滅。此后,我不再過多理會他了。他出去又進來,安置椅子,把咖啡壺放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壺四周碼放疊起來的一些杯子。然后到我娘棺木另一邊正對著我坐下。看守女護士也在那邊轉過身子坐在盡里。我看不清她做的事兒,但從她手臂的動作,我猜測她在打毛線。室內溫暖,咖啡使我暖和,從敞開的大門,涌入夜色和鮮花的氣息。我覺得自己瞇了個盹兒。

一陣窸窸窣窣把我弄醒,瞇了一會兒覺得室內的白色更加光亮耀眼。我眼前沒有一處陰影,每個物件,每個角落,所有曲線勾勒的輪廓純粹得好刺眼喲。當下眼見我娘的朋友們進屋了。他們總共十來個人,寂然無聲地滑入這耀眼的光亮中。他們坐下,沒有讓任何一把椅子吱嘎作響。我見到他們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人似的,我沒有漏掉他們臉上或衣服上任何一個細節。但是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難以相信他們的真實性。幾乎所有婦女都穿罩衫,帶子束緊腰部,使她們的肚子凸出來。我還從來沒注意到老婦女能有大肚子。男人們幾乎個個骨瘦如柴,拄著拐杖。他們的臉使我吃驚的,正是看不見他們的眼珠,只見得無光芒的一點兒亮,眼睛埋在皺紋窩里。他們坐下時,大部分都打量起我,拘束地向我點點頭,雙唇一并被沒有牙齒的嘴含著,讓我弄不明白他們是在向我致意,抑或是在抽搐。我傾向以為他們是向我致意。此刻我這才發現他們正圍著看門人在我正對面坐著搖頭晃腦地議論。我一時間得到可笑的印象,仿佛他們正在審判我。[5]

沒多久,一個女人開始哭泣。她在第二排,被一個女伴遮擋住,我難以看清,她低聲抽泣,有板有眼:我覺得她會哭個沒完。其他人好像聽而不聞,他們消沉,憂郁和沉默。他們看著棺木,看著手杖,看看東望望西,他們只是這么傻看。那個女人還在哭泣。我好生驚訝,是因為不認識她吧。我好樂意不再聽見她哭,但不敢跟她說穿。看門人欠身勸她,跟她說了點什么,但她直搖頭,嘟噥了點什么,然后繼續有板有眼哭泣。末了,看門人來到我這邊,在我近旁坐下。過了相當一陣子,在沒正眼瞧著我的情況下告訴我:“她跟令堂關系很密切。她說,這里唯一的朋友便是令堂。現在什么朋友都不會有了。”

我們就這樣待著好久。那個女人長吁短嘆、抽噎嗚咽漸漸減少,但用鼻子吸氣又頻又響,后來總算不作聲了。但我睡意全無,很累、腰痛。現在所有在場的人都無聲無息,叫我難受。只是時不時,耳聽得一點兒怪聲,弄不清楚是什么。聽久了,終于猜想在坐的有幾個老頭兒咂腮頰,發出怪怪的咂嘴聲。對此,他們自己毫無意識,因為整個兒陷入沉思默想中了。我甚至仿佛覺得,他們中間躺著的這個死者在他們眼里毫無意義。但我現在相信當時的印象是錯誤的。

我們大家都喝了咖啡,是看門人端來的。之后,我什么也不記得了。一夜過去,我記得在某個時候,睜開過眼睛,但見老人們蜷縮一團睡著了,有一位例外。他把下巴頦搭在兩手死抓住手杖的手背上,眼睛死死盯著我,好像只等我睡醒[6]。后來我又睡著了。不過,我又醒了,因為腰疼得越來越厲害。晨曦悄然在玻璃天棚露臉。不久,其中一名老人醒了。他咳得很厲害,把痰吐在一塊方格大手帕上,每吐一口都很費勁,像是摳出來似的。他的咳嗽倒是喚醒了其他人,看門人說這些人也該退場了。他們全體起身,這難熬的一夜守靈使他們面色如灰。非常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們出去的時候,一個個都跟我握手,好像我們彼此沒說一句話的守夜倒使我們愈發親近了。

我心力交瘁。看門人把我帶到他家,我得以稍為盥洗,又喝了牛奶咖啡,味道很好。我出他家門時,天大亮了。隔離馬蘭戈與大海的山丘上空一片紅霞映照天邊。越過山陵吹來的風帶著一股鹽味,準是個晴朗的日子。我來鄉下已經是好久的事兒了,我覺得要是沒老娘這檔子事兒,出去散散步,該多愜意啊。

不過,我還是待在大院一棵梧桐樹下等候。我聞著潤土的清香味兒,不再困倦。我想起公司的同事們。此時,他們正起床準備去上班:對我而言,這是最艱難的時刻。我還在想這些平常的事兒,思緒卻被房子里的鐘聲打斷,但見窗戶里面好一陣忙亂搬動家具,然后一切平靜下來。太陽在天空升高了一些,開始曬暖我的雙腳。看門人穿過大院來對我說所長要見我。我去了他辦公室。他要我在一些字據上簽字。我注意到他穿著黑色禮服和條紋褲子。他拿起電話,卻對我這個當事人詢問:“殯儀館的人已經到了一會兒,我馬上要求他們來蓋棺。在蓋棺前,您要不要見母親最后一面呢?”我回答不要。于是他對著電話筒低聲下令:“費雅克,告訴那幫人可以去蓋棺了。”

然后,他對我說,他親自參加殯葬,我謝了他。他在自己辦公桌后面坐下,交叉起兩條短腿。他告訴我,他只跟我兩人參加,帶上一名值勤護士。按規矩,養老寄膳宿者不應該參加葬禮,只許他們參與守靈。他指出:“這涉及人道問題。”但就本案而言,他特許我娘的一個老男友參加送殯,他叫:“托馬斯·佩雷茲。”說到這里,所長微微一笑。他對我說:“您是明白人,這關乎一種有點兒幼稚的情感。他跟您母親形影相隨。在所里,有人跟他們逗趣兒,對佩雷茲說:她是您的未婚妻吧。他笑笑,反正挺讓他們高興的。默爾索太太之死,這件事讓他很痛苦。我不認為應該允許他送殯。不過,根據保健醫生的忠告,我昨天阻止了他守靈。”

我們面面相覷相當之久。所長起身,望著辦公室窗外,不一會兒,他引我注意說:“瞧!馬蘭戈的神甫來了,他提前到了。”他有言在先對我說:“教堂就在村鎮,至少要步行三刻鐘。”我們下到院子里,神甫和兩個侍童等待在房前。其中一個提著香爐,神甫欠身幫他調好銀鏈的長度。我們走到他們跟前時,神甫剛直起身子。他稱呼我“我的孩子”,并對我說了幾句話。他進屋,我跟著進去。

我一下子就發現棺木的螺栓已擰上,廳里有四個黑衣男子。同時我聽得所長對我說柩車現已在路上就位,神甫已開始祈禱。自此刻起,一切很快布置就緒。那四個男子各自拉著一塊方形毯子一角走向棺木。神甫,他的隨員們、所長和我一起走了進來。門前有一位太太,我不認識的,所長向她介紹我說:“默爾索先生。”我可沒聽清這位太太的姓氏,只明白她是被委派來作為代表的護士。她長著一張瘦削的長臉,帶著一絲微笑向我點了點頭。然后我們整整齊齊站成一排,讓棺木過去。我們跟在抬棺人后面,一起走出老年收容所。大門口正停著一輛柩車,上了清漆,橢圓形的,精光锃亮,令人想起筆盒子。柩車旁是葬禮安排者,矮個子,穿著不倫不類;還有一個老頭兒,一副尷尬相。我心知肚明,必定是佩雷茲先生。他頭戴一頂柔軟的圓氈帽,側翼寬檐(棺木經過大門時,他把帽子摘掉了)。褲腳管在鞋面上扭成一團,脖子系一條黑布領帶,配在大白衣領上又顯得太小。鼻子長滿黑點,下邊的雙唇直哆嗦。他的白發相當纖細,使雙耳裸露在外,長得怪怪的耳朵晃來晃去,丑陋的耳廓呈血紅色,與蒼白的臉色形成反差,令我觸目驚心。葬禮安排者要我們各自就位:神父走在最前,后面是柩車,車四周,前后左右共四人。再后面是所長,我本人,斷后的是被委派來的護士和佩雷茲先生。

天空已充滿陽光,開始直逼大地,溫度極速攀升。我不清楚為什么我們等待如此之久才行進。我很熱,穿的是深色服裝。小老頭兒戴著帽,也把帽子摘了。所長跟我談起他時,我便瞧著他。所長對我說,我娘和佩雷茲先生,經常傍晚散步,一直走到村鎮上,不過他們由一個女護士陪著。我眺望四周的鄉間。一排排柏樹通向接近天邊的丘陵,貫穿其間的土地,橙紅和綠色相間,房屋雖稀稀拉拉,卻錯落有致。我理解我娘了。在這個地方,傍晚沒準兒是離愁別恨的暫息之時。今天驕陽金光萬道,烈日烤得這塊風景區遍地顫顫巍巍的,既叫人難熬又使人沮喪。

我們總算上路了。當下,我發覺佩雷茲略微跛行。柩車慢慢提速,老頭兒掉隊了。圍繞柩車的四人之一讓別人超過了,現在正跟我并行。太陽升空之快速令我吃驚,這才發覺遍野早已充斥百蟲鳴唱、百草簌簌。我兩頰汗水直流,因沒戴帽,就拿手絹來扇風。這時殯儀職工對我說了些什么,我沒聽清。他用左手拿著的手絹擦腦門兒,右手往上推了一下自己的鴨舌帽檐。我問他:“您說什么?”他指著天重復道:“太陽烤人哪!”我說:“是呀。”停了一會兒又問我:“里頭是您母親?”我還是說:“是呀。”“她老了嗎?”我回答:“算老了吧。”因為,我不知道確切的歲數嘛。之后,他不吭氣兒啦。我回過身子,但見佩雷茲老頭兒落后我們五十來米。他急匆匆趕著路,手拿自己的軟帽揮動著手臂。我也瞧了瞧所長。他端端莊莊走著,沒有多余的姿態;額上滲出幾顆汗珠,也懶得擦。

我感到送殯行列走得更快了一點兒。我四周總是一樣的鄉間,依然是炎陽遍野,滿天赤暉實在叫人難熬。有一段時間,我們經過一段剛修復的道路。太陽曬裂了柏油路,腳踩上去便陷入裂開的焦油瀝青,如濃漿般亮晶晶的。車夫端坐在柩車頂上,他那頂煮硬的牛皮帽子好像是在黑色油泥里鞣成的。我有點迷茫無助,在藍天白云與色彩單一之間,一切皆黑油油:裂開的瀝青路黏糊糊的黑,眾人衣著晦氣的黑,柩車油漆的黑。所有這一切,太陽,柩車的皮革味兒和馬糞味兒,油漆味兒和供焚燒的香味兒。我又一次轉身,但見佩雷茲好像落得很遠,似乎消失在熱浪中,后來干脆見不到他了。我細細搜尋,目光所及,原來他離開大路,從田野橫穿過來。此時,我也發現前面的路拐彎了。于是,我明白了,佩雷茲是熟悉這個地方的,正抄近道趕上我們呢。果不其然,他就在拐彎處與我們會合了。后來,我們又把他丟了。他還是穿田野抄近路,如此反復好幾次。我啊,覺得血直涌上我的太陽穴。

后來一切進行得那么倉促,那么可靠,那么自然,以至于我什么也記不起來了。不過還記得一件事兒,在村鎮口,被派來的女護士跟我說過話。她的聲音很古怪,嗓音既悅耳又發顫,與她的面容不調配。她對我說:“走太慢,多挨曬;走太快,更出汗;進了教堂又熱又冷更難堪。”她說得對呀,是走投無路嘛。我還記得那天留存的幾個印象。比如,佩雷茲那張臉,他最后與我們在村鎮附近會合時,由于神經緊張,心里難過,雙頰布滿大顆粒淚珠,但滿臉皺紋又不讓淚流淌,便任其匯攏聚集,形成一層清漆似的鋪在皮松肉懈的臉上。又如,教堂和站在村鎮人行道上的居民,公墓墳頭上的紅色天竺葵。再如,佩雷茲昏倒在地,恰似一個散架的牽線活動木偶。再如,撒落在我娘棺木上的血紅色泥土以及混雜在土中的白色樹根須子。還有當地人,說話聲,村鎮、咖啡店前等候,馬達不停的隆隆聲,以及當公共汽車開進阿爾及爾燈光聚集的街區,當想到馬上能上床睡上十二個小時,我舒心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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