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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近代災荒與社會生活載《近代史研究》,1990年第5期。

自然災害是全人類的共同大敵。人類一直在同各種自然災害的頑強斗爭中艱難地發展著自己。我國地域遼闊,地理條件和氣候條件都十分復雜,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多災的國家。歷史進入近代之后,由于封建統治的日趨腐敗,帝國主義的肆意掠奪,社會的動蕩,經濟的凋敝,使本來就十分薄弱的防災抗災能力更為萎縮,自然災害帶給人們的痛苦和劫難也更為嚴重。自然災害曾經給予我國近代的經濟、政治以及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以巨大而深刻的影響,同時,近代經濟、政治的發展,也不可避免地使得這一時期的災荒帶有自己時代的特色。

因此,研究中國近代災荒史,應該是中國近代史研究的一個十分重要的領域。一方面,它可以使我們更深入、更具體地去觀察近代社會,從災荒同政治、經濟、思想文化以及社會生活各方面的相互關系中,揭示出有關社會歷史發展的許多本質內容;另一方面,也可以從對近代災荒狀況的總體了解中,得到有益于今天加強災害對策研究的借鑒和啟示。

本文將對近代災荒狀況及其同社會生活的關系,作一個輪廓的介紹。

一、“十年倒有九年荒”——近代中國災荒的頻發性

一旦接觸到大量的有關災荒的歷史資料,我們就不能不為近代中國災荒之頻繁、災區之廣大及災情之嚴重所震驚。就拿水災來說,在各種自然災害中,這是帶給人們苦難最深重、對社會經濟破壞最巨大的一種,而在一些重要的江、河、湖、海的周圍,幾乎連年都要受到洪水海潮的侵襲。黃河是歷史上決口、泛濫最多的一條大河,有道是:“華夏水患,黃河為大。”進入近代以后,黃河“愈治愈壞”, “河患至道光朝而愈亟”。盡管封建階級吹噓說“有清首重治河,探河源以窮水患”,但實際上還是“潰決時聞,勞費無等,患有不可勝言者”《清史稿》,卷383、卷126。。1885年12月26日的上諭也承認:“黃河自(咸豐五年)銅瓦廂決口后,迄今三十余年,河身淤墊日高,急溜旁趨,年年漫決。”《光緒朝東華錄》(二),總2042頁。事實上,從鴉片戰爭開始到銅瓦廂決口的15年間,黃河就有鴉片戰爭期間的連續三年大決口和太平天國運動初期的連續三年大決口,給當時已經劇烈動蕩的社會帶來更大的震顫和不安。銅瓦廂決口后,黃河發生了離現在最近的一次大改道,河患更是變本加厲。舉一個例子,自1882年到1890年,黃河曾連續九年發生漫決,其中1888年雖無新的決口,但上年沖塌之口全年未曾合龍,也就是說,這九年之間,滔滔的黃水始終浸淹著黃河下游數省的廣大田地。所以山東巡撫張曜在1889年4月11日的奏折中這樣說:“山東地方十余年來,黃水為患,災祲頻仍,民間地畝或成巨浸,或被沙壓,不能耕種,生計日蹙。”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錄副檔》,張曜折。據不完全統計,自1840年到1919年的80年間,發生黃河漫決的年份正好占了一半,即平均兩年中即有一年漫決,而且有時一年還漫決數次。

我國第一大河長江,全長6300公里,流域面積達180多萬平方公里,兩岸特別是中下游地區,歷來是我國重要的產糧區。盡管由于上游兩岸山巖矗立,宜昌以東進入廣闊的平原地區后,水流比較平緩,加之又有許多湖泊調節水量,所以較之黃河來說,造成的水患要小得多,但在近代的80年間,也曾發生30余次漫決,只是浸淹的區域較黃水泛濫為小而已。

流經湖北、河南、安徽、江蘇四省的淮河,也曾是一條帶給人們無窮災難的河流。特別是安徽、江蘇兩省,“沙河、東西淝河、洛河、洱河、芡河、天河,俱入于淮。過鳳陽,又有渦河、澥河、東西濠及漴、澮、沱、潼諸水,俱匯淮而注洪澤湖”。一旦淮河漲水,“淮病而入淮諸水泛溢四出,江、安兩省無不病”《清史稿》,卷128。。1910年侍讀學士惲毓鼎曾經因為“濱淮水患日深”,上過一個奏折,其中說:“自魏晉以降,瀕淮田畝,類皆引水開渠,灌溉悉成膏腴。近則沿淮州縣,自正陽至高、寶盡為澤國。”同上。高,指高郵湖;寶,指寶應湖。由于淮河流域地貌復雜,加之淮河年久失修,使這一帶出現了“大雨大災、小雨小災、無雨旱災”的景象。

位于京師附近的永定河,由于“水徙靡定,又謂之無定河。康熙三十七年,賜名永定”《光緒順天府志》,1230頁。。1871年2月直隸總督李鴻章在奏疏中曾談到它的地位之重要:“永定河南北兩岸,綿亙四百余里,為宛平、涿州、良鄉、固安、永清、東安、霸州、武清等沿河八州縣管轄地面。”“永定河為畿南保障,水利民生,關系尤巨。”同上書,1418頁。康熙皇帝雖然把這條河的名字從“無定”改成了“永定”,河患卻并不因此而消失,仍然是連年漫決,成為威脅京師的重要禍害。永定河兩岸皆沙,無從取土,所筑之堤不固,而出山之水,湍激異常,變遷無定,一遇水漲,堤防即潰。防守之難,甚于黃河,有小黃河之目。據各種資料統計,從鴉片戰爭開始到清王朝滅亡的71年間,永定河發生漫決33次,平均接近兩年一次。其中,從1867年到1875年曾創造了連續9年決口11次的歷史紀錄,給永定河兩岸的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

湖南的湘、資、沅、澧四大河,都匯流于洞庭湖,然后注入長江,使洞庭湖成為我國最大的淡水湖之一。本來,擁有如此豐富的水利資源,自然條件極為優越,洞庭湖周圍地區理應是物產豐盈的魚米之鄉。但由于封建統治者對湖區不加治理,不但使洞庭湖對長江水量的調節作用日益減小,而且出現了沿湖州縣如巴陵、岳州、臨湘、華容、安鄉、南縣、澧州、安福、武陵、龍陽、沅江、湘陰等幾乎年年“被水成災”的怪現象。據《清實錄》及其他有關資料記載,中國近代史的80年中,上述地區明確有遭受水災記錄的共達72年,另一年為出乎常規地出現了旱荒,其余7年則因資料缺乏而情況不明。湖南的一些地方官僚稱這些地區“濱臨河湖,地處低洼,俱系頻年被淹積欠之區”, “各災民糊口無資,棲身無所,情形極其困苦,且多紛紛外出覓食”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錄副檔》,道光二十九年湖南巡撫趙炳言折。,確是實際情況。

談到水患,不能不涉及江、浙兩省的海塘問題。《清史稿》說:“海塘惟江、浙有之。于海濱衛以塘,所以捍御咸潮,奠民居而便耕稼也。在江南者,自松江之金山至寶山,長三萬六千四百余丈。在浙江者,自仁和之烏龍廟至江南金山界,長三萬七千二百余丈。”《清史稿》,卷128。江蘇的濱海之地,因為面對的海灣“平洋暗潮,水勢尚緩”,所以海塘還頗能起一點攔阻海潮的作用;浙江“則江水順流而下,海潮逆江而上,其沖突激涌,勢尤猛險”。一旦海塘坍塌,“海水漂入內地百里,膏腴變為斥鹵,田禾粒米不登”;加之潮漲海溢之時,勢極洶涌,潮頭高達數丈,浪涌如山,居民連躲避都來不及,往往“漂溺不計其數”。晚清時期,“海塘大壞”。據稱,“綜計兩省塘工,自道光中葉大修后,疊經兵燹,半就頹圮”《清史稿》,卷128。。因此,海塘潰決之事,連年發生。浙江水災,相當一部分與海塘坍塌有關,而且只要是由海潮引起的水災,一般災情都較嚴重。太平天國時期,浙江嘉興附近農村的一個小地主,面對著海潮浸淹、流民塞途的情形,感慨地說:“海塘工事,承平所難,況當亂離,豈有修筑之期乎!塘不修筑,則海水不能注溢,田禾不能不被害。然則此等流民,自今一二年中,豈能復歸故土乎!”《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第2冊,269頁。

上面我們只是從水災的角度,從各個側面來反映近代社會中國大地上災荒的頻發性。水災之外,各種自然災害還有很多很多。按照《清史稿》的說法,自然災害的種類,除去一些迷信的內容,還包括:恒寒,恒陰,水潦,淫雨,雪霜,冰雹,恒燠,恒旸,災火,風霾,蝗蝻,疾疫,地震,山頹,等等。如果只講常見的災害,至少也應該提到水、旱、風、雹、火、蝗、震、疫諸災。在一個時期和一個地區,或者是一災為主,或者是諸災并發。因此,在說明災荒的頻發程度時,還需要以地區為單位,對各類災荒做一點綜合的考察。下面,我們舉出幾個地區,為讀者提供一點例證:

位于珠江下游的廣東省,氣候條件優越,降水量不但充沛,而且季節分配比較均勻。因此,農業生產和其他經濟發展一向較好。即使這樣,在這里不時也有各種自然災害發生。據張之洞在1886年11月10日的奏折所說,廣東水患“從前每數十年、十數年而一見,近二十年來,幾于無歲無之”《光緒朝東華錄》(二),總2175頁。。據不完全統計,近代80年中,該省遭受較大水災22次,局部地區水災18次,先旱后澇或水旱兼具的災荒2次,較大旱災1次,較大風災8次。

直隸的情況要比廣東嚴重得多。前面已經講到永定河連年漫決的情形,再加上這一地區其他一些河流如灤河、沙河、大清河、潴龍河、拒馬河、滹沱河、徒駭河、南運河、北運河等也不時漫溢,使水災成為這一地區的主要威脅。譚嗣同在《上歐陽中鵠書》中說:“順直水災,年年如此,竟成應有之常例。”《譚嗣同全集》,增訂本,下冊,449頁。據統計,近代80年中,順直地區遭受較大水災竟有38次;但與此同時,旱災也并不少見,較嚴重的旱災有7次,水旱災害同時發生的有22次,另有一些年份則還伴有蝗災、震災、雹災及瘟疫。“中稔”以上的年景在整個近代歷史上只占一小部分。

安徽也是多災省份之一。該省兼跨長江、淮河兩流域,其中橫貫北部的淮河,河床坡度甚小,匯入支流又極多,加上雨季降水量集中,極易造成水災,已如前述。所以有人說:皖省“濱臨河湖之區,本來水漲即淹,歲歲報災”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朱批檔》,光緒二十三年十月十八日安徽巡撫鄧華熙折。。而皖西山地及皖南丘陵地帶,都是“平陸高原”,只有“雨潤水足”,才能獲得收成,一旦雨水略少,立即亢旱成災。因此,安徽自然災區的一個特點,常常是諸災雜陳,水旱交作。據不完全統計,近代80年中,該省共發生較大水災22次,較大旱災3次,同時發生水旱之災的13次,水、旱、風、蟲、疫、震諸災并發或同時發生其中三種以上災害的20次。

最后我們還想舉山東作為例子。有人曾對整個清代山東的水旱災害做過頗為認真的統計:“在清代286年中,山東曾出現旱災233年次,澇災245年次,黃、運洪災127年次,潮災45年次。除僅有兩年無災外,每年都有不同程度的水旱災害。按清代建制全省107州縣統計,共出現旱災3555縣次,澇災3660縣次,黃、運洪災1788縣次,潮災118縣次,全部水旱災害達6121縣次之多,平均每年被災34縣,占全縣數的31.8%。”袁長極等:《清代山東水旱自然災害》,見《山東史志資料》,1982(2),150頁。這里需要補充說明的只是:愈到晚清,山東的水旱災害愈益嚴重。尤其是黃河在銅瓦廂決口后,造成大規模改道,黃河不再自河南省蘭考縣北銅瓦廂向東,經江蘇省徐州、淮陰等地直達黃海,而改由自河南通過山東境內,于利津、墾利兩縣間流入渤海。這樣,山東受黃河泛濫之害,就更為直接也更為頻繁了。據記載,從銅瓦廂決口到1912年清王朝覆亡的56年中,山東省因黃河決口成災的竟有52年之多,成災平均年縣次為改道前的7倍。另外,上面列舉的災荒數字只涉及水旱二類,還有許多其他種類的災荒未包括在內。

以上的敘述足以說明,在中國近代社會,“十年倒有九年荒”這句話,絲毫不是文學上的夸張,而是現實生活的真實寫照。

二、人禍加深了天災——災荒的社會政治原因

自然災害,顧名思義,是由自然原因造成的,就這個意義說,是天災造成了人禍。但是,人生活在一定的自然環境之中,同時也生活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之下,自然現象同社會現象從來不是互不相關而是相互影響的。恩格斯在批評自然主義的歷史觀的片面性時說道:“它認為只是自然界作用于人,只是自然條件在決定人的歷史發展,它忘記了人也反作用于自然界,改變自然界,為自己創造新的生存條件。”《自然辯證法》,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1版,第3卷,551頁。每當人們通過自己的智慧和勞動,改變自然界,有效地克服自然環境若干具體條件的不利影響時,便能減輕或消除自然災害帶來的災難。反之,由于社會生活中經濟、政治制度的桎梏和階級利益的沖突,妨礙或破壞著人同自然界的斗爭時,人們便不得不俯首帖耳地承受大自然的肆虐和蹂躪。遺憾的是,后一種情況,在剝削階級掌握著統治權力的條件下,是屢見不鮮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禍又常常加深了天災。

愈是生產力低下、社會經濟發展較落后的地方,人類控制和改變自然的能力愈弱,自然條件對人類社會的支配力愈強。近代歷史上自然災害的普遍而頻繁,從根本上來說,當然是由于束縛在封建經濟上的小農經濟生產力水平十分低下的結果。以一家一戶為經濟單位的小農經濟,不可能有有效的防災抗災能力,一遇水旱或其他自然災害,只好聽天由命,束手待斃。胡適在談到中國人對付災荒的辦法時,不無嘲笑意味地說:“天旱了,只會求雨;河決了,只會拜金龍大王;風浪大了,只會禱告觀音菩薩或天后娘娘;荒年了,只好逃荒去;瘟疫來了,只好閉門等死;病上身了,只好求神許愿。”《胡適論學近著》,638頁。這段話,雖仍有他慣常存在的那種民族自卑心理的流露,卻也不能不說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社會現實。當然,對這種現象進行嘲笑未免有失公正,把產生這種狀況的原因只是看作觀念的落后也過于淺薄。如同其他社會現象一樣,歸根到底,在這里經濟狀況也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但僅僅把問題歸結為生產力水平的低下,或者放大一點說,全部從經濟的角度去分析問題,也還是很不全面的。有必要把視野擴展一點,從社會政治領域考察一下近代災荒頻發的緣由。

事實上,把自然災害同社會政治相聯系的看法,在歷史上很早就產生了。這突出地表現在所謂“天象示警”的傳統災荒觀念上,一切大的自然災荒的發生,“皆天意事先示變”,是老天爺對人們的一種警告或警誡。因為“天人之際,事作乎下,象動乎上”,人間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的不正常,必然引起“天變”。這種災荒觀念,幾乎流傳了幾千年,一直到清代還在實際生活中起著很大的影響。不過,同樣從“天象示警”的觀點出發,卻可以引出消極的和積極的兩種不同的態度來。消極的態度是竭力用“祈禱”來對待天災,如清王朝規定:“歲遇水旱,則遣官祈禱天神、地祇、太歲、社稷。至于(皇帝)親詣圜丘,即大雩之義。初立天神壇于先農壇之南,以祀云師、雨師、風伯、雷師,立地祇壇于天神壇之西,以祀五岳、五鎮、四陵山、四海、四瀆、京畿名山大川、天下名山大川。”《清朝文獻通考》。似乎只要“祈禱”得越虔誠,天災自然就可以防止或減少了。積極的態度則要求從災荒的發生中“反躬責己”,修明政治。如1882年有一位名叫賀爾昌的御史上奏說:“比年以來,吏治廢弛,各直省如出一轍,而直隸尤甚。災異之見,未必不由于此。”《光緒朝東華錄》(二),總1445頁。在戊戌變法中慘遭慈禧殺害的“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于1894年所上的《甲午條陳》中這樣說:“國家十年來,吏治不修,軍政大壞。樞府而下,嗜利成風。喪廉恥者超升,守公方者屏退,諂諛日進,欺蔽日深。國用太奢,民生方蹙。上年雖有明諭申飭,言者不計,牽涉天災。而上天仁厚,眷我國家,屢用示警。故近年以來,畿輔災潦頻仍,京師城門,水深數尺,天壇及太和門均被水災。今年二月天變于上,三月地鳴于外城,旋有倭人肇釁之事,此殆非偶然也。”他要求皇帝“引咎自責,特降罪己之詔”, “痛戒從前積習之非”,并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使全國同仇敵愾,團結御侮,抵抗日本的侵略,取得甲午戰爭的勝利。《劉光第集》,2頁。這些話,雖然沒有科學地揭示災荒發生的原因,但無疑有著揭露時弊的戰斗的進步意義。

在我國近代歷史上,對災荒問題談得最深刻的,要數民主革命的偉大先行者孫中山先生。關于災荒頻發的原因,他著重強調兩點:一是人們對生態環境的破壞;另一是封建政治的腐敗。關于前一點,他在剛剛從事政治活動之初,就在一封信中寫道:“試觀吾邑東南一帶之山,禿然不毛,本可植果以收利,蓄木以為薪,而無人興之。農民只知斬伐,而不知種植,此安得其不勝用耶?”《孫中山全集》,第1卷,1~2頁。后來,他更明確指出:近來水災一年多過一年,原因就在于人民采伐木料過多,采伐之后又不行補種,森林很少。一遇大雨,山上沒有森林來吸收雨水和阻止雨水,山上的水便馬上流到河里去,河水泛漲起來,即成水災,多種樹木是防水災的治本方法。防止旱災也是種植森林。有了森林,天氣中的水量便可以調和,便可以常常下雨,旱災便可減少。參見《孫中山全集》,第9卷,407~408頁。關于后一點,他很早就認為:“中國人民遭到四種巨大的長久的苦難:饑荒、水患、疫病,生命和財產的毫無保障。這已是常識中的事了。”這種令人不堪忍受的情況是怎樣造成的呢?他非常鮮明地回答說:“中國所有的一切災難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普遍的又是有系統的貪污。這種貪污是產生饑荒、水災、疫病的主要原因,同時也是武裝盜匪常年猖獗的主要原因。”“官吏貪污和疫病、糧食缺乏、洪水橫流等等自然災害間的關系,可能不是明顯的,但是它很實在,確有因果關系,這些事情決不是中國的自然狀況或氣候性質的產物,也不是群眾懶惰和無知的后果。堅持這說法,絕不過分。這些事情主要是官吏貪污的結果。”《孫中山全集》,第1卷,89頁。

這兩個方面,前者主要是社會方面的原因(當然并非同政治絕對無關),孫中山的有關論述,不但在當時是無與倫比的,即使在今天,也并沒有完全為所有的人們所真正地了解。后者主要是政治方面的原因,在這方面,有無數歷史事實足以證明孫中山的說法確實是不易之論。

還是從黃河說起。晚清時期為什么會出現“河患時警”的現象呢?《清史紀事本末》是用以下這段話來回答的:“南河歲費五六百萬金,然實用之工程者,什不及一,余悉以供官吏之揮霍。河帥宴客,一席所需,恒斃三四駝,五十余豚,鵝掌、猴腦無數。食一豆腐,亦需費數百金,他可知已。驕奢淫佚,一至于此,而于工程方略,無講求之者。”《清史紀事本末》,卷45, 《咸豐時政》。

這大概很可以作為孫中山關于災荒根源于官吏貪污的生動注腳。實際上河工之弊,真是說不勝說,像一位官員所揭露的,“防弊之法有盡,而舞弊之事無窮”。連道光皇帝在上諭中也承認,對于黃河,基本上是“有防無治”的狀況。上諭引用當時的河道總督張井的奏折說:“歷年以來,當伏秋大汛,司河各官,率皆倉皇奔走,搶救不遑。及至水落霜清,則以現在可保無虞,不復再求疏刷河身之策。漸至河底日高,清水不能暢出,堤身遽增,城郭居民盡在河底之下,惟仗歲請金錢,將黃河抬于至高之處。”1825年11月的這個上諭問道:朝廷每年所花“修防經費數百萬金”, “惟似此年年增培堤堰,河身愈墊愈高,勢將何所底止?”《河南通志·經政志稿·河防》篇。

其實,說對黃河“有防無治”,仍未免是一種美化的說法。在那個時候,“治”固然談不上,“防”也常常因為各種原因而成為具文,每當大汛來臨之際,“司河各官”中真正能夠“倉皇奔走,搶救不遑”的能有幾人?這里,我們可以提供一個頗具典型意義的實例:1887年9月29日,黃河在河南鄭州決口。決口之前,黃河大堤上數萬人“號咷望救”,在“危在頃刻”的時候,“萬夫失色,號呼震天,各衛身家,咸思效命”。但因為管理工料的幕友李竹君“平日克扣侵漁,以致堤薄料缺”;急用之時,“無如河干上曾無一束之秸,一撮之土”,大家只得“束手待潰,徒喚奈何!”河決之時,河工、居民對李竹君切齒痛恨,痛打一頓之后,便將他“肢解投河”,以泄民憤。河道總督成孚“誤工殃民”,決口前兩天,“工次已報大險”,但成孚“借詞避忌”,拒不到工。次日,他慢慢吞吞地走了40里路,住宿在鄭州以南的東張。及至到達決口所在,他不作任何處置,“惟有屏息俯首,聽人詈罵”。而向朝廷奏報時,卻竭力諱飾,本來是決口,卻說成是漫口;本來決口四五百丈,卻說成三四十丈;本來是“百姓漂沒無算”,卻說成“居民遷徙高阜,并未損傷一人”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錄副檔》,光緒十三年九月二十七日翰林院編修李培元等折。。廣大群眾的生命財產就這樣成了腐敗黑暗的封建政治的犧牲品。

幾乎誰都知道,那個時候的“河工習氣”,一方面是“競尚奢靡”,一方面是“粉飾欺蒙”,靠這樣的管理機構去防止災荒,自然無異于緣木求魚。但這還畢竟只是防災不力,比這更有甚者,則是人為地制造災荒。如1882年夏,有人參劾湖北署理江陵縣令吳耀斗,當長江、漢水漲溢之時,竟任意將子貝垸堤開挖,使南岸七百余垸,“田廬盡沒”。吳耀斗這種“決堤殃民”的罪行,引起群情激憤,清政府也不得不下令徹查。最后,湖北巡撫涂宗瀛以“查無實據”為由,認為“毋庸置議”,就此不了了之。三年后,又有人奏:“廣東頻遭水患,皆由土豪占筑圍壩牟利所致”,因為一些地方土豪,憑借勢力,“私筑圍壩,壅塞水道”,水勢被阻,便不免泛濫成災。這也是由于人為的因素而加重了自然災害的一種表現。對此,廣東督撫查了兩年,結論還是那四個字:“毋庸置議。”

一旦自然災害發生,真能同廣大群眾戰斗在抗災斗爭第一線的封建官僚,實在是鳳毛麟角。如前面提到的成孚那樣束手無策的,是大多數。還有一些則更為惡劣,平日自許為“民之父母”的地方官,在災害來臨時,早已置自己的“子民”于不顧,慌慌張張地逃之夭夭了。這里隨手舉一個例子:同治末年,四川發生水災,酆都知縣徐濬鏞當江水進城時,“并未救護災黎”,而是匆匆忙忙地收拾了細軟,登上一只大船,一走了之。事后徐濬鏞雖得了個革職處分,但到光緒初年,就多方活動,要求平反。像這類事情,真可以說是指不勝屈。

至于乘機貪污勒索,大發“賑災”財的,更是司空見慣了。我們不妨先讀一讀革命文學團體“南社”的主要成員高旭,在1907年至1909年甘肅連續遭了三年大旱災之后,目睹災民之慘狀,恨貪官之暴行,所作之《甘肅大旱災感賦》一詩:


天既災于前,官復厄于后。貪官與污吏,無地而蔑有。

歌舞太平年,粉飾相沿久。匿災梗不報,謬冀功不朽。

一人果肥矣,其奈萬家瘦!官心狠豺狼,民命賤雞狗。

屠之復戮之,逆來須順受。況當賑災日,更復上下手。

中飽貯私囊,居功辭其咎。甲則累累印,乙則若若綬。

回看餓莩余,百不存八九。彼獨何肺肝,亦曾一念否?《辛亥革命詩詞選》,215~216頁。


高旭的這種感慨,確實是對當時現實生活的絕好的藝術概括。下面我們舉一些具體的事例。

1882年安徽發生十數年未有的大水災。“水災地廣,待賑人稠。”直隸候補道周金章,領了賑款銀17萬兩,赴安徽辦理賑災事宜。他只拿出2萬余兩充賑,其余的統統“發商生息”,填飽私囊。《清德宗實錄》,卷168。

1893年,山東巡撫福潤因為將歷城等八個瀕臨黃河的州縣災民安置完畢,要求朝廷獎擢“出力人員”。但這種安置災民究竟意味著什么呢?據有人揭露,原利津縣知縣錢鏞,縱容汛官王國柱,“將臨海逼近素無業主被潮之地安插災民,而以離海稍遠素有業主淤出可耕之田,大半奪為己有”。災民遷入被潮之地后,“民未種地,先索稅租”,錢鏞、王國柱在災民身上“催科征比”,一共搜刮了“二萬余千,盡飽私囊”。他們事先曾領了藩庫銀二萬余兩,本來是“為災民購房置牛之用”的。但他們只拿出一小部分給災民,“其余盡以肥己”;為了可以報銷,他們“逼令災民出具甘結,威脅勢迫,以少報多,以假混真”。災民們遷入新區不久,突然有一天“風潮大作,猝不及防,村舍為墟,淹斃人口至千余名之多。甚至有今日赴海而明日遂死者,不死于河而死于海,不死于故土而死于異鄉”。這時,利津知縣已由吳兆接任。吳兆不但“佯為不知,坐視不救”,弄得哭聲遍野,慘不忍聞;反而強迫老百姓“送萬民衣傘”,而且大排筵宴,替他母親祝壽。“被災之民,有輿尸赴公堂號泣者,有忍氣吞聲而不敢言者,又有闔家全斃而無人控告者。”《光緒朝東華錄》(三),總3281頁。利津如此,其余亦可概見。老百姓遇到這樣的災難,天災耶?人禍耶?真是有點說不大清了。

甲午戰爭后,清政府增加了許多苛捐雜稅。御史曹志清在談到地方官吏“敲骨吸髓”“虎噬狼貪”地大肆搜刮的情形之后,還說了這么一段話:“尤可駭者,去秋水災,哀鴻遍野,皇上軫念民艱,撥款賑濟,乃聞灤州、樂亭各州縣將賑銀扣抵兵差,聲言不足,仍向民間苛派,災黎謀食維艱,又加此累,多至轉于溝壑,無所控告。”他深有感觸地說:“是民非困于災,直困于貪吏之苛斂也。”《光緒朝東華錄》(四),總3632頁。

1897年,江蘇北部大水成災,災民達數十萬人之多。但“賑務所活災黎不過十之一二”,其余的“轉徙道殣”,凍餒而亡,弄得“城縣村落,十室九空”。為什么出現這種悲慘情景呢?據御史鄭思贊分析,“推原其故,不由于辦賑之遲,而由于籌賑之緩”。因為當災象已顯時,各州縣官“但知自顧考成,竟以中稔上報”。等到災情十分嚴重后,仍“征收無異往日”。這種情況,不能不使大批災民日趨死亡。所以鄭思贊慨嘆說:“是溝壑之民不死于天災而反死于人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錄副檔》,光緒二十四年六月初四日鄭思贊折。

“民非困于災”而“困于貪吏之苛斂”也好,“溝壑之民不死于天災而反死于人事”也好,都充分說明了這樣一點:在觀察、分析、研究自然災害的問題時,決不能同社會問題割裂開來,決不能無視政治的因素。

三、災荒對社會經濟和人民生活的嚴重影響

在以往的歷史文獻中,每當講到自然災害的嚴重后果時,總常用“饑民遍野”“餓莩塞途”等來加以形容。由于經過了高度的抽象和概括,對這些字眼間所包含的具體內容,往往不大去細想。實際上,在這短短的幾個字的背后,融涵著多少血和淚、辛酸和悲哀!只有具體而深入地去研讀近代歷史上有關災荒的各種記載和資料,才使我們痛切地了解,我們這個災難深重的民族,經歷了中外反動派在政治上奴役欺壓的苦難,經歷了特權階級在經濟上殘酷朘削掠奪的苦難,經歷了封建倫理綱常鉗制束縛的苦難,此外,還經歷了自然災害帶來的水深火熱的苦難。這些苦難,是我們永遠不應該忘記的。

災荒對社會生活的嚴重影響,首先表現在對人民生命的摧殘和戕害上。一次大的自然災害,造成人口的死亡,數字是十分驚人的。這里舉一些例子,如:

水災——1906年,湖南大水,“淹斃人不下三萬,情狀慘酷”。1912年,浙江寧波、溫州等地遭洪水狂飆猛襲,僅青田、云和等五縣即“共計淹斃人口至二十二萬有奇”。至于當洪水洶涌而至時,僥幸未被濁浪吞沒,露宿在屋脊樹梢,一面哀戚地注視著水中漂浮的尸體,一面殷切而無望地等待著不知何時才能到來的“賑濟”的蕓蕓災民,更是不計其數。如1884年黃河在山東齊東等縣決口,災民達百萬余人。1906年江蘇大水災,“統計各處災民不下二三百萬”,僅聚集在清江一處的災民,“每日餓斃二三百人”。1917年直隸大水災,總計“災民達五百六十一萬一千七百五十九名口”,這些災民“房屋漂沒,移居高阜,所食皆草根樹葉,所住皆土穴席棚,愁苦萬分,不堪言狀”。

旱災——1877年著名的北五省大旱荒,山西很多村莊,居民不是闔家餓死,就是一戶所剩無幾,甚至有“盡村無遺者”。有的歷史資料概括說:“一家十余口,存命僅二三;一處十余家,絕嗣恒八九。”僅太原一個城市,“餓死者兩萬有余”。負責前往山西考察災情、稽查賑務的工部侍郎閻敬銘在奏折中報告他目睹的情景說:“臣敬銘奉命周歷災區,往來二三千里,目之所見皆系鵠面鳩形,耳之所聞無非男啼女哭。冬令北風怒號,林谷冰凍,一日再食,尚不能以御寒,徹旦久饑,更復何以度活?甚至枯骸塞途,繞車而過,殘喘呼救,望地而僵。統計一省之內,每日餓斃何止千人!目睹慘狀,夙夜憂惶,寢不成眠、食不甘味者已累月。”《光緒朝東華錄》(一),總514~515頁。至于在千里赤地上,靠剝挖樹皮草根、羅捉貓犬鼠雀,最后不得不艱難地吞咽著觀音土而茍延殘喘的災民,則更是隨處可見。據記載,這一年山西這樣的災民有500余萬,河南有500余萬,陜西有300余萬,甘肅有近100萬,直隸缺乏具體數字,只是說“嗷鴻遍野”。這些災民,有的勉強存活了下來,但相當一部分仍因經受不住饑寒的煎熬而陸續死去。到這年冬天,僅河南開封一城,“每日擁擠及凍餒僵仆而死者數十人”,山西全省“每日餓斃何止千人”!1902年,四川大旱,災區遍90余州縣,災民每州縣少則10余萬,多者20余萬,全省共計“災民數千萬”。1909年,甘肅春夏久旱不雨,連同上兩年全年亢旱,出現連續995日“旱魃為虐”的嚴重災害,以至于“不獨無糧,且更無水”, “牛馬自仆,人自相食”。全省餓死多少人雖無確切統計,但前引高旭詩說“回看餓莩余,百不存八九”,數量之大,當可想見的了。

風災——1862年7月27日,“廣東省城及近省各屬風災,縱橫及千里,傷斃人口數萬”。1864年7月13日,一場颶風,使上海黃浦一帶“人死萬余”,浙江定海“溺死兵民無數”。1874年9月22日,香港、澳門發生大風災,波及廣東,“統計省內各處商民之殉此災者,殆不下一萬人云”。1878年4月11日,廣州再次遭暴風侵襲,“倒塌房屋一千余間,覆溺船只數百號,傷斃人口約計不下數千人”;一說“房屋傾毀九千余所,大樹拔折二百余株,傷斃至萬余人”;更有稱“男女老稚壓斃及受傷者幾及數萬”者。如果作一點對比,也許可以使我們對上述風災的嚴重程度有一個更加清晰的認識:《紐約時報》于1989年9月19日發表文章,歷數20世紀發生的最厲害的大西洋颶風,自1900年至1980年,共列19次,其中損害最嚴重的分別為1900年9月8日發生在美國得克薩斯州的加爾維斯頓的颶風,1928年9月12日至17日發生在西印度群島和佛羅里達的颶風, 1963年10月4日至8日發生在古巴與海地的“弗洛拉”颶風,死亡人數均為6000人。這與前面所說傷斃動輒“萬余”“數萬”的情況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疾疫——1849年,湖南“全省大疫”,僅同善堂等所施棺木就“以數萬計”,后來疫死者愈來愈多,棺木無力置備,只得挖坑隨地掩埋了事。1910年,東北三省鼠疫流行,疫斃人數“達五六萬口之譜”。

嚴重的自然災害,除了造成人口的大量死亡以外,還對社會經濟造成巨大的損害和破壞。其實,人口的大規模傷亡,本身也是對社會生產力的極大摧殘,因為人——準確一點說是勞動者,本來就是生產力系統中起主導作用的因素,或者如列寧所說,是全人類的首要的生產力。但問題還遠遠不止于此。較大的水、旱、風、雹或地震等災害,除了人員傷亡以外,一般都伴有對物質財富的嚴重破壞,如廬舍漂沒、屋宇傾圮、田苗浸淹、禾稼枯槁、牛馬倒斃、禽畜凋零等等。這里舉幾個并非最嚴重的例子:1844年夏,福州發生水災,僅閩縣一地就“被淹田園四萬四千四百三十余畝”。1846年6月江蘇青浦大水,一次就“漂沒數千家”。同年7月吉林琿春因河水漲溢,該縣8000余坰田地中,“水沖無收者六千余坰”,就是說80%的田地被水沖毀,毫無收成。1849年春夏之間,浙江連雨40余日,“以致上下數百里之內,江河湖港與田連成一片,水無消退之路”,在這廣闊區域之內,莊稼顆粒無收自不待言,而且“房屋傾圮,牲畜淹斃”也“不知凡幾”。1851年4月末,新疆伊犁連降大雪,5月中又暴雨傾盆,雨水加消融之雪水,一下子把許多田地沖成深溝,“田畝不能復墾者”達36982畝之多,莊稼被沖毀的自然就更多了。至于大旱之年,饑民在剝掘草根樹皮以果腹的同時,被迫“爭殺牛馬以食”,結果在災情緩解之后,卻導致沒有牲畜、種子等基本生產資料可以恢復生產的情形,則更是普遍存在的現象。

每年,清政府要根據各地災情大小,對成災地區宣布蠲緩錢糧。據《清實錄》等資料的粗略統計,鴉片戰爭到太平天國運動爆發前這段時間,清政府宣布因災蠲緩錢糧的廳、州、縣,1840年為262, 1841年為330,1842年為320,1843年為329,1844年為365,1845年為280,1846年為378,1847年為435,1848年為450,1849年為366,1850年為354。應該說明,這個數字并不能完全反映當時全國受災地區的范圍,因為它極不完全,特別是一些經濟落后的邊遠地區,那里的錢糧征收在清政府的全部財政收入中本來就不占什么重要地位,所以那些地方一向很少報災(當然并不意味著自然災害很少),當然也談不上蠲緩之事了。但即使如此,也已很能說明自然災害對全國的社會經濟帶來何等重大的影響。按照清朝的行政區劃,光緒朝以后,府、廳、州、縣1700多個,也就是說,清王朝因為自然災害的原因而不得不減征、緩征或免征錢糧的地區,每年約占全國府、廳、州、縣的1/8到1/6。清朝對怎樣才算“成災”是有嚴格規定的,即只有減產五成以上,直至顆粒無收的,才準予報災,在這個范圍之內,再按災情的輕重分別確定蠲緩錢糧的數額。那么,這也就意味著在近代社會,就全國而言,每年通常有1/8到1/6的地區,收成不足一半,嚴重的甚至減收七成、八成、九成或根本就顆粒無收。

每當發生重大的水旱或其他災害之后,決非一二年之內就可以緩過勁來,把社會生產恢復到正常水平的。更何況,近代自然災害的一個顯著特點,是災害的續發性非常突出。如直隸省,自1867年至1874年,曾連續八年發生遍及全省的水災,其中后四年災情十分嚴重,緊接著1875年又發生較大旱災;1885年至1898年曾連續14年發生全省性水災,緊接著1899年、1900年又發生兩年旱災。又如兩湖地區,自1906年至1915年,湖北除兩年外連續八年發生水災,湖南則連續十年均有水災,其中一半以上年份的災情頗為嚴重。類似的情況各地都有。這樣的連續被災,舊災造成的民困未蘇,瘡痍未復,新的打擊又接踵而至,不但對社會經濟的破壞極為嚴重,而且抗災防災的能力每況愈下,使得同樣程度的災害造成的后果更具災難性,更使人無力承受。在連續幾年大災之后,往往十幾年、幾十年都難以恢復元氣,如前面提到的鴉片戰爭爆發后連續三年黃河大決口,造成河南省自祥符到中牟一帶長數百里、寬六十余里的廣闊地帶,十余年間一直成為不毛之地,“膏腴之地,均被沙壓,村莊廬舍,蕩然無存”。光緒初年連續三年的“丁戊奇荒”,使山西省“耗戶口累百萬而無從稽,曠田疇及十年而未盡辟”,說明較大自然災害對社會經濟所帶來的消極影響,是那樣長遠、持久而難以消除。

災荒對社會生活影響的再一個方面,是增加了社會的動蕩與不安定,激化了本已相當尖銳的社會矛盾。

清朝封建統治者,常喜歡宣揚他們如何“深仁厚澤,淪浹寰區,每遇大災,恩發內帑部款,至數十萬金而不惜”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錄副檔》,光緒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七日劉坤一、奎俊折。。辛亥革命后,竊取了勝利果實的袁世凱也吹噓他的政府“實心愛民”, “遇有水旱偏災,立即發谷撥款,施放急賑,譬諸拯溺救焚,迫不及待”《東方雜志》,第12卷,第11號,7頁。。要說這些話完全是無中生有的欺騙宣傳,倒也未必。去掉自我標榜的成分,應該說,他們對賑災問題,從主觀上還是比較重視的。其原因,并不是如他們自己所說的出于“愛民”之意,“憫惻”之心,而是他們清醒地懂得,大量的饑民、災民、流民的存在,會增加社會的動蕩不安,直接威脅到本已岌岌可危的統治秩序的穩定。在統治集團的來往文書中,充斥著這樣的語句:“近年生計日艱,莠民所在多有,猝遇歲饑,易被煽惑”, “忍饑無方,又恐為亂”, “民風素悍,加以饑驅,鋌而走險”, “設使匹徒借是生心,災黎因而附和,貽患何堪設想”,這些話頗能道出問題的實質。辛亥革命前夕,梁啟超從另外一種立場發表了大體相似的議論:“中國亡征萬千,而其病已中于膏肓,且其禍已迫于眉睫者,則國民生計之困窮是已。……就個人一方面論之,萬事皆可忍受,而獨至饑寒迫于肌膚,死期在旦夕,則無復可忍受。所謂鋌而走險,急何能擇,雖有良善,未有不窮而思濫者也。”滄江:《論中國國民生計之危機》,載《國風報》,1(11)。

在近代歷史上,即使在“承平”之時,也就是階級斗爭相對緩和的情況下,在局部地區,因為災荒以及賑災中的種種弊端而引起小規模群眾斗爭的事,也是經常發生的。1841年浙江歸安縣災民因反對地方官“賣災”而鬧事,就是一個小小的例子:起先,前縣令徐起渭于“報災各區輕重等差,勘詳不實;又定價賣災”;后來,接任知縣趙汝先又“與鄉民約定,完納條銀,再給災單,及至完成,爽約不給”,終于引起了“災民滋擾”《清宣宗實錄》,卷364。。1849年江蘇大水災,各地農村不斷發生“搶大戶”“借荒”等斗爭,是又一類型的例子。嘉定“其時鄉間搶大戶,無日不然”王汝潤:《馥芬居日記》,見《清代日記匯鈔》,184頁。。婁縣“鄉中富戶以怕搶故,紛紛搬入城中。然僅可挈眷,不能運物,運則無有不搶”姚濟:《己酉被水紀聞》,見《近代史資料》,1963(1)。。所以,左宗棠曾經發表過這樣的意見:“辦賑須借兵力”——賑災的時候,一只手要拿點糧、拿點錢,救濟災民;另一只手要拿起刀,拿起槍,以防災民鬧事。他說:“向來各省遇有偏災,地方痞匪往往乘機掠食,或致釀成事端。故荒政救饑,必先治匪也。”“匪類借饑索食,仇視官長,非嚴辦不足蔽辜。韓、郃饑民嘯聚,起數頗多,亟宜一面賑撫,一面拿首要各犯,以靖內訌。”《左宗棠未刊書牘》,132~133頁。不言而喻,這里的所謂“匪”“痞匪”“匪類”等等,不過是那些無衣無食而又不甘坐以待斃,不惜鋌而走險沖擊封建統治秩序的災民。

及至社會矛盾十分尖銳、階級斗爭或民族斗爭日趨緊張的時候,自然災害往往成為誘發大規模群眾起事的重要客觀條件;受到災荒的打擊而流離失所的數量巨大的災民,又往往成為現存統治秩序的叛逆力量,源源不絕地加入到戰斗行列中去。這在太平天國運動、義和團運動以及辛亥革命運動中,得到了最清楚不過的表現。太平天國的領導者們在歷數封建清王朝的罪惡時,就特別強調了“凡有水旱,略不憐恤,坐視其餓莩流離,暴露如莽”《太平天國文書匯編》,105頁。這一條。一個外國人把“很多地區的莊稼由于天旱缺雨而歉收,人民的心里煩躁不安”《清末民初政情內幕》(上),422頁。看作是義和團興起的重要原因之一。嚴復在談到辛亥革命發生的“遠因和近因”時則提到了“近幾年來長江流域饑荒頻仍”《清末民初政情內幕》(上),782頁。這個因素。不論這些運動在性質上是何等的不同,廣大群眾勇敢地拿起武器,義無反顧地同中外反動勢力展開殊死搏斗,無論如何是值得謳歌的。但我們畢竟不應該忘記,不少人是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在饑寒交迫甚至是家破人亡的困境中,被迫走上“造反”之路的。我們贊頌他們的斗爭精神,卻要詛咒促使他們起來斗爭的種種苦難——其中當然也包括自然災害帶來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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