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祿與義和團運動
近年來,義和團運動史的研究有了明顯的深入。這表現在許多方面,其中之一,是對清朝封建統治階級的政策和政治活動的分析與探究得到了加強。就以人物的評論來說,以往談得很少甚至從未論及的一些統治階級成員,從慈禧、光緒開始,包括載漪、李秉衡、袁世凱、毓賢、盛宣懷、董福祥、聶士成、羅榮光、壽山、楊儒、章高元,一直到并非當權人物、只是跟統治階級有某些關聯的珍妃、賽金花等人,都在這幾年的報刊上得到了被專文評述的機會。這自然是一個頗能鼓舞人的現象。
上面這一串名單,當然沒有包括曾經活動于義和團運動這個歷史舞臺上的統治階級中的所有重要人物。也就是說,還有一些人是值得我們繼續關注的。本文將要著重討論的榮祿,就是這些人物中間的一個。
一個待解的謎
義和團運動時期,榮祿“入樞密,又將大兵”,正是身兼將相,權傾文武,處于炙手可熱的當權地位。作為慈禧太后最為寵信倚畀的心腹近臣,這時他恰好達到了一生的權力頂峰階段。
榮祿,字仲華,號略園,瓜爾佳氏,正白旗滿洲人。他沉浮宦海數十年,在復雜的政治斗爭中,窺時度勢,傾軋攀附,逐漸躋身于封建統治階級的上層集團之列。戊戌維新運動中,慈禧任命榮祿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牢牢控制了京師及近畿的軍事實力。憑借這個武力作為后盾,慈禧輕而易舉地粉碎了資產階級維新派的密謀,扼殺了要求實行政治改革的變法運動。政變后不到兩個月,榮祿便升任軍機大臣,接著又“晉文淵閣大學士”,1990年,“轉文華殿大學士”。同時,慈禧“盡以兵權委之”,讓榮祿管理兵部事務,“開幕府,設關防,立北洋軍務公所”,建立武衛五大軍(武衛左軍,武衛右軍,武衛前軍,武衛后軍,武衛中軍),均歸榮祿一人節制。
因此,當義和團運動醞釀和開始發展的階段,清政府中主持日常政務的不是別人,正是榮祿和另一個協辦大學士剛毅。李希圣在《庚子國變記》中說:“自戊戌以后,(剛)毅與榮祿枋政,擬于共和。榮祿主兵,而毅喜言利。”
連當時的英國駐華公使竇納樂在向英國外交大臣索爾茲伯理所做的報告中也強調:“根據所有那些同我們保持聯系的人所作的說明,榮祿現在是中國政府中掌權的人物。”
但是,令人奇怪的是,在義和團運動時期尖銳復雜的矛盾斗爭中,榮祿卻沒有出頭露面,沒有站在政治斗爭的第一線公開亮相。在這一出歷史活劇的前臺,我們幾乎很難看到榮祿的身影。這種狀況,同榮祿當時所處的政治地位和所握有的政治權力,發生了嚴重的不協調,甚至可以說是出乎常規的。
從1900年4月初開始,正當義和團在各地迅猛發展,并開始大規模進入封建統治中心京津地區的時候,榮祿突然“病手足”, “不能動轉”,請假養疴。一病就是兩個多月。
1900年6月6日(光緒二十六年五月初十),政治形勢的發展愈來愈嚴重,義和團斗爭的高漲和帝國主義列強軍事威脅的迫近,使清政府面臨著兩種勢力的雙重挑戰。于是,榮祿終于不得不銷假視事。不幾天,恰好趕上慈禧連續四次召開御前會議,討論對義和團的剿、撫和對列強的和、戰事宜。在會上,“群臣紛紛奏對,或言宜剿,或言宜撫,或言宜速止洋兵,或言宜調兵保護”,爭得不可開交。有的哭泣,有的狂怒,有的詈罵,有的抗辯,鬧得沸反盈天,簡直失去了王公大臣們平日慣有的體統和常態。榮祿參加了所有這些會議,但從當事人所記的日記或筆記中,我們卻幾乎沒有看到榮祿講過一句話。
他意味深長地保持了沉默。
前面提到,榮祿是清政府中手握兵符的實權人物,而且他自己也“自負知兵”。但又一次令人驚奇的是,不論是同外國侵略者還是同義和團的多次軍事交鋒中,至少從表面上看來,榮祿差不多是置身事外的。李超瓊《庚子傳信錄》說:“時專設軍務處,以徐桐、崇綺等主軍事。”
《惲毓鼎庚子日記》也記:“(六月二十日)派端王、慶王、徐相、崇公充軍務處大臣。”
李希圣《庚子國變記》則說:“以載漪、奕劻、徐桐、崇綺主兵事,有請無不從。政在軍府,高下任心。”
總之,專管軍事的大學士榮祿卻不參與軍事決策和指揮。6月21日,清廷發布關于加強京師城防事宜的上諭,也把守城之責交給載勛、載瀾而不是委之于總統“武衛五大軍”的榮祿。在八國聯軍侵占北京之前,清廷頒給榮祿的諭旨極少,只有6月6日(即榮祿銷假視事的當天)的一件上諭專門責成榮祿,對不服勸諭解散的義和團民,“分飭董福祥、宋慶、馬玉崑等,各率所部,實力剿捕”
。但此詔下后不久,清廷已經確定了“撫團”方針,所以這個諭旨也就形同具文了。
究竟怎樣來合理解釋榮祿的這種異乎尋常的舉措,我們暫且放到以后再說。這里要說的是:正是榮祿的這種令人難以捉摸而略帶曖昧的表現,使人們(從事件發生的當時一直到今天)對他的真實政治態度,對他在義和團運動中的活動及所起的作用,存在著截然相反的反映和評論。有的把榮祿看作與載漪、剛毅一樣“縱團”的“罪魁禍首”,另一些人則認為榮祿是與許景澄、袁昶一樣堅持“剿團”的“中流砥柱”,還有的則批評榮祿在主剿派和主撫派之間首鼠兩端、前后矛盾。
有相當一批材料是持第一種看法的。當義和團運動尚未完全結束的時候,《中外日報》上就發表過一篇題為《戊己間訓政諸王大臣論略》的文章,其中說:“榮祿、剛毅并以夤緣貴顯,得至大官……大抵榮險而巧,剛悍而愎,每欲舉大事,榮陰謀于室,剛公言于朝。榮起于但貪富貴,剛出于有所憾恨,此其顯殊;至其同為國賊,同釀國禍,則二人之所共謀,雖及沒世,不能別也。”佚名《綜論義和團》中也說:榮祿“雖竭力保護使館,實則構亂之罪魁也。彼蓋欲乘此亂機,張其權力……誹外人,主廢立,重拳匪,皆由榮主謀,故罪魁禍首皆榮為之。惟狡猾異常,故西人亦為其朦蔽,不列名罪魁”
。這篇文章的另一處還說,董福祥向洋人開仗,是榮祿發的令,“觀此則榮祿之罪魁惡首明矣”
。李希圣《庚子國變記》也認為:“祿內主拳匪附載漪,而外為激昂,稱七上書爭之不能得,頗揚言自解,世或多信之。”
佐原篤介等所輯之《拳事雜記》中,曾經引用一篇名為《記客談某中堂事》的短文,雖然沒有指名,但令人一眼就能明白是指榮祿的,其中寫道:“及排外議起,某中堂主持最先,事敗則外人又以其罪并歸剛毅,亦不及某中堂……與端邸尤至密,大阿哥之立也,實某中堂一人主謀……而是時義和團適起京師,因力保可用于太后之前。至五月二十日,遂奉命督兵親攻使館,聞聶軍在天津,方痛剿匪,則大不懌。”
以上這些說法,由于當時社會上流傳的董福祥致榮祿的一封信件而得到了加強。在這封信中,董福祥為自己遭到革職處分而憤憤不平,說:“祥辱隸麾旄,忝總師戎,一切舉動,皆仰奉中堂指揮,無一敢專擅者……去年拳民之事,累奉鈞諭,囑攻各國,祥以事關重大,疑遲未決。承中堂驅策,不敢不奉命惟謹。后又承鈞諭,及面囑累次,圍攻使館,不妨開炮。祥始尚慮得罪各國,殺戮其使,恐兵力不敵,祥承此重咎。又承中堂諭,謂戮力攘夷,禍福同之。祥是武夫,無所知識,但恃中堂而為犬馬之奔走耳……夫祥于中堂,其力不可謂不盡矣。中堂命行非常之事,則祥冒死從之;中堂欲撫拳民,則祥薦李來中;中堂欲攻外國,則祥拼命死斗。而今獨歸罪于祥,麾下士卒解散,咸不甘心。”
董福祥不但是榮祿的部下,而且二人原有深交,甚至有材料稱榮、董二人曾“結為兄弟”
。這封以董福祥名義所寫的信件,言之鑿鑿,自然有很大的說服力。何況,這種說法還可以得到以下事實的印證:當開始議和的時候,清廷根據李鴻章等的一再請求,曾正式發布諭旨,同意加派榮祿為議和大臣,但這個任命遭到了各國公使的拒絕。英國駐華公使竇納樂正式向自己的政府報告說:由于榮祿的軍隊參與了圍攻使館的戰斗,故不能接受榮祿的議和全權代表資格。
在列強的反對下,清廷不得不撤回了成命。看來,把榮祿看作“主撫派”的代表人物,似乎并不是毫無根據的。
但是,支持第二種說法的材料更多。孫葆田《榮文忠公神道碑》稱:“(光緒)二十六年,拳匪起畿南,公屢請剿亂黨,保護各國使館。”俞樾《榮文忠公墓志銘》中說:“山左亂民,恃其拳勇,闌入京師,啟釁外邦,焚殺平民,攻圍使館,公屢言于朝,請剿亂黨,勿替邦交,而一時強宗悍將,橫行恣睢,幾使公無從置喙,公亦數瀕于危。卒賴公言,稍全大局。”
榮祿《行狀》中也有大體相類的記載。
龍顧山人《庚子詩鑒》說:“初,兩宮尚駐蹕湖園,榮文忠聞拳眾毀路事,亟赴園密奏,謂 ‘宜急剿勿失’。孝欽大驚,立命駕回宮,僅降旨命聶士成保護鐵路,而于剿拳大計,遲回不決,榮知不能用其言,引疾請開缺,孝欽不許。”
書中還提到,由于榮祿同意各公使調洋兵入衛使館,剛毅深為不滿,“嘗語人曰:‘不知仲華是何居心!’榮性沉毅,雖攖眾謗,猶以維護使館自任。厥后使團不諒,幾以罪魁視之。亂后相見,詞意漠然,則榮所不及也”
。這位龍顧山人為此作詩贊曰:“獨排眾議納西師,早料來朝打劫棋。危謗緋衣君不避,怪他海燕尚猜疑。”
此外,陳夔龍《夢蕉亭雜記》、《高枬日記》、葉昌熾《緣督廬日記鈔》等,也都有榮祿反對端、剛,力主剿團的敘述。這樣一種看法也在外國人所寫或所編的材料中得到反映。佐原篤介等所輯的《拳事雜記》及《拳亂紀聞》中,就有這樣一些記載:“京友來函云:……現在樞臣中惟榮中堂尚立意主剿。”“團匪初起時,榮相頗深憂之。五月十九日,建議召李傅相以議和,召袁慰帥以剿團,擘畫周詳,頗足欽佩。”“(五月十一日)北京訪事來電云:皇太后昨晚在宮內召集各大臣,密議團匪亂事,為時極久。旋即議定,決計不將義和團剿除……當定議時,只榮相、禮王不以為然,又因勢力不及他人,故不能為功,余如慶王,端王,剛相,啟、趙二尚書等,俱同聲附和,謂斷不可剿辦團匪,王中堂則默然無語。”
英國駐天津領事賈禮士在1900年8月6日發給索爾茲伯理的一封信中也說:“在北京的主要政治家中間,慶親王和大學士榮祿似乎已成為對端王或董福祥提督起牽制作用的僅有的人物。”
作為這一種說法的有力佐證的,是榮祿本人在事件當時(1900年7月18日)寫給他正在當四川總督的叔叔奎俊的一封家書。在信中,榮祿不但深責載漪、載勛、載瀾、董福祥等“誤事”“各懷心意”“不成事體”,而且詳述自己在病假期間,“曾七上稟片,皆以趕緊剿辦,以清亂萌,而杜外人借口”為辭,以及銷假后堅持反對撫團、竭力保護使館的情形。
叔侄之間,無所不談,家書也不同于一般官樣文章,字里行間畢竟有較多的真情的流露。因此,說榮祿是堅主剿團的,顯然也有充足的理由。
大概是由于對這兩種互相矛盾、根本對立的看法難以判斷的緣故吧,于是出來了第三種說法。有的說,榮祿本來是贊成排外的,后來“見事不順,又持兩端”。有的恰好相反,認為“榮中堂初無攻西之意,嗣見廷意已決,端、莊勢盛,遂亦同聲附和。其致聶士成電音,始諭剿匪,后諭撫匪,聶進退維谷,不知所從”
。總之,是說榮祿見風使舵,按照現在的流行術語來說,是個地地道道的“風派”。
對于榮祿在義和團運動中政治態度的以上三種不同看法,一直保持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1957年出版中國史學會所編的《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義和團》資料時,在該書所附《有關義和團人物簡表》中,編輯者對榮祿是這樣寫的:“庚子義和團事起,載漪等稱其術,欲倚以排外,榮祿和之。”這顯然是第一種看法的繼續。廖一中在《論清政府與義和團的關系》一文中,把榮祿與奕劻、袁昶、許景澄、李鴻章、劉坤一等并列,稱之為“堅持對內鎮壓、對外求和”的一個政治集團
;李德征、丁鳳麟在《論義和團時期的圍攻使館事件》一文中,提到“以榮祿、袁昶、許景澄為代表的主和派”
:這顯然與前述第二種看法是相一致的。1964年出版的《義和團運動史料叢編》的編者,在一個按語中指出,“關于榮祿對義和團的態度,前后亦有反復”
,則是贊成前面提到的第三種說法的了。
那么,究竟哪一種說法是符合歷史實際的呢?
榮祿與清政府的剿撫政策
圍繞著對待義和團的政策,清朝封建統治集團內部展開過尖銳復雜的沖突和斗爭,其激烈程度,直鬧到誅戮大臣、殺人流血的地步。如果不是在抽象意義上而只是做一種實際的表述,那么用“你死我活”來形容這場封建統治階級的內部斗爭,是一點也不過分的。作為主持日常政務的中樞重臣榮祿,絕不可能在這種政治背景下置身于斗爭旋渦之外,更不可能對這場斗爭漠然置之。既然在關于榮祿對義和團主剿、主撫的態度上說法莫衷一是,我們只好著力探尋榮祿當時的實際活動,以檢驗和判斷所有這些說法的是非真偽。
榮祿在給他叔叔奎俊的信中,當談到他力主剿團的立場時,特別強調了他病假期間“曾七上稟片”這件事。不但如此,他在給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等東南八督撫的電報以及致袁世凱的信函中,也反復說過自己雖然“請假六十余日”,但“身在斗室而心在直廬”,曾于“病中數上封事”和“假內仍上奏片七次”的話。前面提到,李希圣在《庚子國變記》中,否定榮祿對義和團持“主剿”的態度,首先也是否定他七次上書的真實性,認為這是他“揚言自解”以欺騙世人的。那么,我們不妨首先來討論一下榮祿病假期間是否真有“七上稟片”這回事。
這件事,除榮祿本人再三談起外,還見于繼昌的《拳變紀略》:“時都中有傳聞該匪(按:指義和團)猖獗情形,毀電桿,拆鐵路,因命提督聶士成派隊彈壓,保護路工。匪眾竟敢傷聶軍,聶軍亦傷拳眾。軍機大臣榮祿,適在假中,七上章請剿。旨責以不得孟浪從事。蓋樞臣中剛毅、啟秀、趙舒翹均力主解散,剿恐激變。”繼昌這時正任軍機章京,恰好是接觸和經手處理機密文書的崗位,榮祿有沒有“七上稟片”,繼昌應該是一清二楚的。如果此事根本屬子虛烏有,他似乎不至于盲目地跟著榮祿瞎說。
不過,榮祿的七次奏折,具體內容如何,在相當一段時間里我們一直不得而知。直到去年(按:指1984年),我們看到了一個題為《榮相國事實紀略》的抄本,才有了較為確切的了解。這本材料講到了榮祿“由五月初一至初七日連遞奏片七次之實在情形”,可惜這是個殘本,前面幾次奏折的內容已付闕如。從該材料轉述的后面幾次折片的簡要內容看,恰好同《榮祿集》卷三的《高碑店以北電線鐵路焚毀片》《京師嚴查保甲緝匪安良片》《涿州拳眾占城豎旗可否進剿片》《再奏涿州拳眾占城豎旗可否進剿片》的內容相同。
《榮祿集》卷三共收八個折片,上奏時間自五月初二到五月初八(5月29日至6月4日)。從數量來說,只比“七上稟片”多一件;從時間上說,只比《榮相國事實紀略》所記順延一天。我們推想,《榮祿集》卷三的內容,應該正是榮祿“七上稟片”的原文。至于多出一件,也許是其中某一次在正折之外另加一附片,這在當時是很普通的事。日期后延一天,也完全可能是由于所記系寫折與遞折時間的不同而產生的歧異。
如果這個推斷可以成立,那么,榮祿的堅主剿團的立場,就是明白無誤的了。因為在這些折片中,榮祿確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清廷對義和團“嚴辦”, “立置重典,決不寬貸”, “切實剿辦”, “就地正法,以昭炯戒”, “欲消弭外釁,必須趕緊肅清畿輔,是為要著”, “相機進剿”,等等。這證明榮祿自稱“七上稟片”的內容“皆以趕緊剿辦,以清亂萌,而杜外人借口”,說的確實是真話。
在這段時間里,榮祿對義和團一直主張“嚴加剿辦”的態度,還可以從他簽署的另外一些文件中得到證實。林學瑊《直東剿匪電存》中,保留了榮祿拍發給直隸總督裕祿及其屬下的五份電報,其中除1900年6月7日(五月十一日,即榮祿銷假的次日)的一份電報,除要求裕祿派員將“毛瑟有箭槍子二百萬粒”急速解京備用外,其余的都是布置和商議鎮壓義和團的。4月6日(三月初七),大概在榮祿請病假的前夕,他致電裕祿,要求“迅速飭查”定興白河溝等處的義和團活動,“以息亂萌”。5月29日(五月初二)、5月31日(五月初四)、6月6日(五月初十),當他正在病假期間時,他還接二連三地致電裕祿和聶士成,指令他們發兵對義和團“堵御、彈壓”, “迎護鐵路,保護洋人”。當然,所用的語言還是相當克制的,那是因為清廷一再有“不得孟浪從事”一類的告誡,并不是榮祿不想“痛剿”。
包士杰輯《拳時上諭》中,有《雜錄》一卷,其中保存了榮祿致法國主教樊國梁的一封信。信中稱“敝恙尚未大愈,一時不能出門,至為焦灼”,可見此信亦為病假期間所寫。在這封信里,他表示對定興等處義和團運動,“聞之惋恨殊深”,并擔保一定要“知照直隸總督添派重兵”, “將滋事匪徒嚴拿重懲,務絕根株”。聯系到他的一貫“剿團”立場,顯然不能把這封信看作出于應付的外交辭令。
等到6月6日銷假以后,榮祿在清政府剿撫決策的激烈辯論中,雖然沒有赤膊上陣,與載漪、剛毅等人公開對抗,但卻從來沒有改變或放棄過對義和團的主剿立場。
這一點,可以從榮祿同其他主剿派的關系中得到清晰的說明。
聶士成是武將中的堅決主剿派。據聶士成的幕僚汪聲玲在《枕戈偶錄》中回憶,當聶士成在5月30日(五月初三)接到電旨,只令其保護鐵路而“不及剿匪事”時,頗感苦悶。汪聲鈴向聶士成勸解說:“公力主剿,榮相已代奏請矣,今旨責保護路線,上意可知已。”這個事實說明,聶士成關于“主剿”的奏折,是通過榮祿代遞的。通常,代遞奏折者必須對奏折內容負有責任,如果榮祿不贊成“主剿”,當然也就不會為之代遞。
袁昶、許景澄是文臣中的堅決主剿派。袁昶《亂中日記殘稿》中多次提到,他和許景澄或面見榮祿,或通過榮祿的親信幕僚樊云,要求榮祿向清廷“代奏”關于“剿團”的建議,或促請榮祿代籌“感佛(指慈禧)、阻端(指載漪)、助慶(指奕劻)之法”。著名的袁、許剿團三奏疏的第一疏就是認為,義和團之所以不能迅速剿滅,“皆由無將統率,毫無賞罰,軍律不嚴,此事權不一之故”,提出只有給榮祿“以便宜從事,俾一事權”, “不使稍有掣肘”, “準其格殺勿論”,才能消滅根株,立見功效。
也就是說,在他們看來,只有榮祿才是能夠真正徹底撲滅義和團運動的鐵腕人物。可以想象,袁昶、許景澄如果不是充分了解榮祿與自己的政治態度一致,是絕不會對榮祿如此寄予厚望、如此深信不疑的。
當慈禧在載漪、剛毅等的壓力下決定誅戮袁昶、許景澄以及立山、聯元、徐用儀等五大臣時,榮祿明白無誤地表示了自己的反對態度。《高枬日記》稱:“袁、許將被難,榮相跪求不允。下而約慶王同上。慶曰:‘我與若等耳,你求不行,我安能行者?如不獲已,非徐(桐)、崇(綺)一言不可。’榮以囑崇,慨然許之。求徐,徐曰:‘我不上去,我看此等人,殺得愈多愈好。'”關于這件事,李希圣的《庚子國變記》也有記載:“七月初三日,殺許景澄、袁昶,秉衡有力焉。榮祿微爭,太后笑。祿未起,太后曰:‘若敢抗旨耶?’不許,天下冤之。”
這一段記載字數不多,但寫得十分生動形象,也很有分寸。寥寥數語,簡直把當時的情形刻畫得使讀者如臨其境。榮祿雖反對殺袁、許,甚至跪求不起,但只是“微爭”;慈禧雖不允所請,甚至責問榮祿是否想“抗旨”,但詰責的話是笑著說的。這樣一些微妙的表情和神態意味著什么,下面我們將稍做一點分析。李希圣在同書中還講到榮祿反對殺徐用儀等人的情形:“是日(七月十七日)殺徐用儀、立山、聯元……榮祿方入對,知將殺用儀等,至殿門,與徐桐約俱請,桐曰:‘吾嘗劾用儀,今豈肯為之請?且誅內奸以清朝列,何請為!’色甚厲。至前,太后袖出詔,祿頓首曰:‘祖宗時不輕殺大臣,今誅之太驟,罪不明。臣亦見奕劻,奕劻言不可。’太后曰:‘奕劻喜與他人事耶?為我謝奕劻,行將及若矣!'”
陳夔龍《夢蕉亭雜記》也談到榮祿諫阻殺徐用儀等人的經過,據說,榮祿知道消息后,曾“碰頭吁懇”,不允;又欲邀徐桐等挽回,亦遭拒絕。榮祿連嘆:“奈何!奈何!”廢然而返。
從上面這些形象的描寫中,可以看到榮祿不同于袁昶、許景澄等人的某些特點。盡管他們之間在對待義和團的態度方面是完全一致的,但榮祿畢竟要比袁、許“成熟”得多或者說“圓通”得多。他對他們的遭戮表示了自己的反對意見,也做了一定的救援,但他只是“微爭”,絕不犯顏死諫,一旦慈禧“不允”時,他也只是徒喚奈何而已。這種態度不僅表現在對袁、許等人身上,我們還可以舉一個他和聶士成的關系的例子。前面講到,聶士成的剿團主張,是得到榮祿的支持的。可是,當聶士成因為剿團而引起載漪等人的不滿,聶軍在天津紫竹林租界與洋兵激戰十晝夜,傷亡慘重,卻得不到任何軍事支援時,榮祿竟坐視不理。聶士成無奈,只得派自己的親信幕僚汪聲玲趕往京師,“繞至榮相府請見”。不料榮祿竟拒不接談,只是派一個兵弁傳言說:“端王、莊王眾口一詞,中堂亦無可如何。此間耳目多,直言恐得禍。”叫他有什么話,由兵弁轉達即可。過了兩天,榮祿派人告訴汪聲玲,囑聶士成“振刷精神”,表示“如有意外,當以身任之,不會受屈云云”。可見,榮祿并不改變對聶士成的支持,但在行動上卻十分謹慎地避免因此與載漪等對抗。
即小可以見大。在清政府討論剿撫、和戰的決策時,榮祿盡管并不改變自己對內主剿、對外主和的一貫態度,但當得知在一個短時間內載漪等一派已得到慈禧的支持時,他就暫時地把自己的主張收起來,不使自己與主撫派處于公開對抗的地位。這一點,正可以用來解釋榮祿在四次御前會議上一言不發、保持沉默的緣由。也正是由于這同一個原因,慈禧雖然在一個短時間內曾與榮祿在政策性見解上產生了分歧,但終究并不失去對榮祿的寵信。
暫時的沉默顯然不同于改變自己的政治主張。在私底下,榮祿仍然堅持他的“剿團”立場。袁昶在日記中談到,6月16日御前會議散值后,他又找到奕劻、載漪和榮祿,申言“招撫拳會”之非,并聲稱:“即使洗剿東交民巷,戰勝外兵,然開釁十一國,眾怒難犯,恐壞全局。”聽了這些話,三人的反映是各不相同的:載漪“甚怒”,亦劻“神色沮喪,無所言”,榮祿則“韙之云:非我所能做主”。一面表示贊成,一面表示無能為力,這確確實實是榮祿當時的真實態度。胡思敬在《驢背集》中評論清政府關于剿撫決策的爭論時,認為當時奕劻、榮祿、王文韶是“惡匪黨而不敢直言”,這個評論也可以說是大體公允的。
榮祿與圍攻使館事件
把榮祿視作端、剛一派的人物,最主要的一條根據是說榮祿主張并主持了圍攻使館的戰事。在前面的材料里已經引述了若干這方面的議論,為了說明這類說法流傳范圍之廣,這里再補充一點資料。《拳亂紀聞》引用當時的新聞電訊,在講到6月20日開始甘軍與使館洋兵開仗時,即說:“聞是役系榮中堂發令,飭董軍開仗。”這大概是這類說法的最早記載。李希圣《庚子國變記》說:“(五月)二十四日,遂令董福祥及武衛中軍,圍攻東交民巷,榮祿自持檄督之,欲盡殺諸大臣。”還說,侍講學士朱祖謀曾詳細向榮祿講了不應圍攻使館的理由,力主罷兵,但榮祿拒絕向慈禧和光緒傳達。
類似的記載還有一些,這里不一一詳列。
但是,這些說法并不符合事實,事實是,榮祿自始至終都是反對圍攻使館、與洋兵開仗的。在清廷決定向列強“宣戰”之前,榮祿念念不忘的是“剿團”;在所謂“宣戰”之后,榮祿念念不忘的是“和洋”,而“和洋”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保護使館。
為了弄清事實真相,有必要對圍攻使館事件的發生經過做一點歷史的回顧。
史學界對圍攻使館事件的性質,存在著兩種不同的看法。一種意見認為,這一事件是由義和團發動和領導的反帝斗爭行動,反映了義和團頑強抗擊帝國主義的英雄氣概。另一種意見則認為,這個事件是慈禧及其一伙為了實現廢帝立儲的夙愿所策劃的新陰謀。也就是說,前一種意見認為圍攻使館事件的發動者是義和團,后一種意見則認為這一事件的策劃者是慈禧和端、剛等人。
事實究竟怎樣呢?
在清廷正式確定圍攻使館之前大約一個星期,就有一部分義和團民自發地向東交民巷使館區發動了沖擊。其起因是由于各國公使以“保護使館”為名,強迫清政府同意先行調京的四百余名洋兵在使館區及其周圍進行武裝挑釁,隨意槍殺中國居民,激起群眾義憤。劉福姚《庚子紀聞》云:“各國夷人目義和為拳匪,本謂朝廷剿辦不力,各調兵至津欲入京助剿。先以保護夷館為名,各以兵數十入城,朝廷許之。各國共約四百余人。既入,并不專護使館,時登城放槍,或游行街市,往往傷人。于是民兵交憤,欲與為難。”6月12日(五月十六日)晨,“紅巾過御河橋,使館兵擊以銃,皆應手斃,誤傷一汲水者”
。這件事顯然成為一根導火線,使群眾積郁已久的怒火立即爆發出來。第二天,就發生了團民進攻東交民巷的事情。袁昶在6月15日(五月十九日)致奕劻的一封信里這樣說:“十七日……拳匪不知何時闖入前三門,倏聚數千人,焚燒海岱門內及堂子胡同、燈市口各教堂,火光燭天,一片聲喊殺。旋攻東交民巷各洋館,洋兵用破車架疊,把斷要路,放槍立斃數人。”
在6月18日(五月二十二日)他與許景澄同上的奏疏中又說:“乃自本月十六、七日,該匪膽敢潛入京師,盜兵輦轂之下,焚毀教堂,攻擊各使館,縱橫恣肆,放火殺人,震驚宮闕,實屬罪大惡極,萬不可赦。”
從上面的記載看來,圍攻使館一事最早發生在6月13日,這距清政府正式做出圍攻使館決定的6月18日還有五天時間。這時,既沒有任何封建統治階級成員的插手,也沒有任何官軍的參與,事件的自發性質是十分明顯的。
但是,義和團對使館區的自發進攻,卻無疑對封建統治集團中主剿、主撫兩派都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主剿派,如上引袁昶的奏折和函件中所表露的那樣,感到極大的震驚,認為這是個不可忽視的重大事件,一方面說明了義和團的“罪大惡極”,一方面也十分擔心會引起國際干涉的嚴重后果。而主撫派則覺得可以利用這一形勢,進一步煽風點火,掀起排外仇外情緒,以達到自己政治小集團的一派私利。就在這個時候,載漪的某些夾袋人物就開始制造圍攻使館的輿論。李超瓊在《庚子傳信錄》中記:“候補知府曾廉、翰林院編修王龍文獻三策,乞載漪代奏:攻交民巷,殺使臣,上策也;廢舊約,令夷人就我范圍,中策也;若始戰終和,必至銜璧輿櫬,斯下策矣。載漪大喜曰:此公論也。”顯然,載漪和曾廉等不過是在唱一出雙簧。曾廉等請載漪“代奏”,載漪贊曾廉等所言為“公論”,似乎真是不謀而合,英雄所見略同,其實“公論”無非是出于載漪私下的授意。袁昶在6月17日(五月二十一日)的日記中就有“聞端郡王力主戰局,有密寄飭高密攻打各林牙館之說”
的記載。可見,不論是由于當事者有意散布還是出自人們的輾轉傳聞,載漪等決心把圍攻使館確定為清廷的正式決策,已是人盡皆知了。
但是,至少到6月16日(五月二十日),朝廷的正式態度還是以團民之圍攻使館為一種不法行為,并公開宣布政府的責任是要“實力保護使館”。這一天,有這樣一道明發諭旨:“近因民教尋仇,訛言四起,匪徒乘亂,燒搶迭出。所有各國使館,理應認真保護。著榮祿速派武衛中軍得力隊伍,即日前往東交民巷一帶,將各使館實力保護,不得稍有疏虞。”這是榮祿接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關于使館問題的正式諭旨,這個上諭不是叫榮祿去圍攻使館,而是命令他對使館“實力保護”。
兩天以后,即6月18日(五月二十二日),在第三次御前會議上,載漪正式提出“請攻使館”的倡議。經過激烈的斗爭,在慈禧的支持下,終于通過了圍攻使館的決策。接著“6月20日下午四點三十分鐘左右,義和團和中國兵開始了對公使館的攻擊”。
從以上的事實可以看出,圍攻使館絕非出于榮祿的主謀,它是由載漪等人利用義和團的自發行動,有計劃地加以煽動和策劃而導演起來的。
關于圍攻使館的爭論,是與對義和團的剿撫及對列強的和戰問題的討論一起進行的。上一節中我們已經證明,在關于剿撫、和戰決策的四次御前會議上,榮祿一面在思想上對內主剿、對外主和,一面卻在正式場合暫時保持沉默,避免與載漪一派公開對抗。在是否圍攻使館問題上,他顯然也采取了同一態度。材料表明,當載漪等一力主張圍攻使館,并對包括平素不太敢直抒己見的王文韶在內的反對者大肆咆哮,斥責阻攻使館的意見為“誤國之言”時,榮祿依然是默不作聲。甚至當光緒親自同榮祿說,“我兵全不可恃,事宜審慎,好在兵權全在你手”,暗示(不如說是乞求)榮祿出面阻止圍攻使館一事時,他還是不置一詞,不肯做出明確的反應。
但是,在會下,榮祿對袁昶所說攻使館將“開釁十一國,眾怒難犯,恐壞全局”的話,則毫不含糊地深表贊同,只是同時聲明“非我所能做主”而已,袁昶、許景澄等對榮祿的這種態度是很理解的。許景澄在寫給樊云的信中就說:“至董軍一層,還請中堂通籌,揣略相亦有說不出的苦。”
這里所謂“董軍一層”,是指當時擬調董福祥軍隊去阻擋洋兵進京,而許景澄等深知“董驕蹇已極,不受節制,素持聯拳滅洋之說”,恐怕董軍前往,事情鬧大,故要請榮祿“通籌”,設法取消此議。下句“略相”即指榮祿(榮祿號略園)“亦有說不出的苦”者,知道榮祿明明反對同洋人決裂,但卻不能公開表示也。
榮祿在致李鴻章、劉坤一等東南八督撫的電報及致袁世凱的信函中,都明確地表示了自己反對圍攻使館的態度:“以一弱國而抵十數強國,危亡立見。兩國相爭,不罪使臣,自古皆然。祖宗創業艱難,一旦為邪匪所惑,輕于一擲,可乎?”同時,他也表示,自己雖曾“婉轉其詞力陳之”,但卻“竟不能挽回一二”。這里的“婉轉”二字,同反對殺袁、許時“微爭”二字一樣,用得很有分寸,確切地表明了榮祿當時的思想和行動。
像榮祿這樣一種思想狀況,說他會親自前往督陣,甚至說他與董福祥各率一路隊伍,對使館區前后夾擊,“榮自某門而進”,顯然是不合情理和不可思議的。這要比傳說中所謂剛毅赤膊率隊去攻打西什庫教堂更加難以令人相信。
這里著重討論的是圍攻使館開始前后榮祿的態度和表現。戰斗打響以后,榮祿認定“現惟有力圖補救之一法”,便利用自己的地位,讓圍攻使館的清軍“不可力攻”,以便“竭力保護各使臣無傷,尚可作將來轉圜地步”
。當時曾廣泛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董福祥曾經向榮祿借巨炮以攻使館。榮祿笑笑說:“炮固在,不斷吾頭不可得也。”還有一次,武衛軍炮隊隊長張懷芝得到炮擊使館的命令,便去請示榮祿。榮祿沉吟半晌后,回答說:“橫豎炮聲一出,里邊總是聽得見的。”
張懷芝心領神會,回去便徹夜發炮,但“隆隆者皆空炮”,榮祿頗為高興,夸獎說:“好小子有出息!”
且不必深究這些故事的真假,故事不脛而走這個事實本身就說明,榮祿當時對使館持明攻暗保的態度,幾乎已是公開的秘密。甚至連被圍在使館區中的人也都知道這一點。樸笛南姆威爾在《庚子使館被圍記》中,于1900年7月16日寫下了這樣一段話:“聞人言榮祿與法教士友誼甚好,暗中維持,命軍隊不必猛攻(西什庫教堂),實有一種延緩之政策,與其所施于使館者同。”
其實,在正式圍攻使館之后,僅僅過了很短一段時間(至多只有四五天),榮祿“力保使館”的方針就已經由暗到明,變得合法化了。因為慈禧很快就覺察到一味聽信載漪、剛毅等是一個錯誤,同洋主子徹底翻臉,其后果畢竟是應該認真考慮的。于是,她立即重新把自己的信任放到了榮祿身上。胡思敬《驢背集》有如下一段描寫:“時方盛暑,兵匪骸骼載道,炮聲隆隆,日夜不絕,子彈落宮禁中,屋瓦皆震。太后顧大阿哥曰:汝父誤我!從榮祿計,令總署章京舒文,手白旗詣使館說和,言用兵非朝廷之意,皆奸民所為。今護汝返國,保無他。奸民我自治之。止外兵勿進,和好自在也。”
6月25日(五月二十九日),慈禧決定停攻使館,并命榮祿親自到使館與各國駐華使節談判和局。上面材料中提到派總署章京文瑞“詣使館說和”就發生在此時。按照榮祿的指示,文瑞在御河橋端懸掛白旗,樹立“奉旨停戰,保護使館”的木牌。同時,榮祿一面以前線軍情緊急,不斷將團民和董福祥的士兵調赴天津助戰,以減少圍攻使館的兵力;一面派武衛中軍在使館周圍巡邏,約束甘軍士兵的進攻。可以說在保護使館安全的問題上,榮祿真是費盡心機。
7月14日(六月十八日),天津陷落,清廷“乃議停攻使館,榮祿潛遣使慰勞,且載瓜果遺之”,并以總理衙門名義致函各國公使,“言拳匪勢盛,各國援兵皆敗回,請諸使挈眷遷總署暫避,政府任保護”。被拒。7月19日(六月二十三日),據載,榮祿又以“有總理衙門關防充分證明的公函,把中國皇帝致英國女王和其他國家元首的電報原文通知了五國使節(美、俄、日三國公使,德代辦及我本人)。這些電報的主要意思大致是相同的——呼吁各國幫助中國擺脫它所處的困境”。同時,勸告各國駐華使節“動身前往天津”暫避,中國政府派兵保護,確保安全。亦遭拒絕。第二天,總理衙門又照會各國使館,說“已接奉上諭提及天氣炎熱,指示將各國使館或許未得供應的一些西瓜和其他蔬菜送給我們(按:指英使館)。這些東西及時送到了使館街的法國哨所”。隨后還繼續送大米和面粉。慈禧、榮祿等向各國駐華使節“頻送秋波”,以表達其友好姿態和結束戰爭的意愿,當然不會被列強所輕易接受。因為,這個時候帝國主義的聯合干涉武裝,在占領天津之后,正在繼續進犯北京,只有用軍事力量壓服清朝政府,才能取得更大的侵略權益。但是,各國公使畢竟還是收下了慈禧和榮祿送來的禮物,作為對他們的行動表示欣賞的一種表示。英國駐華公使竇納樂致函外交大臣索爾茲伯理說:“拒絕接受朝廷的這批禮物,是更符合我們本來的情緒的,但是,采取這一行動將不符合我們既定的政策,即不做任何可能使 ‘溫和派’感到為難的事情,而 ‘溫和派’似乎正獲得某些權勢。”
竇納樂所說的“溫和派”,最具體和最直接的代表人物,指的自然正是榮祿。
總之,在榮祿的建議和慈禧的允準下,由榮祿直接主持,一面同使館里的各國使節信使往還,一面不斷向使館饋送水果、菜蔬等,出現了一個不戰不和、亦戰亦和的奇怪局面。至于實際的軍事斗爭,則是時斷時續,這是清朝政府中載漪一派、榮祿一派各自發揮不同的作用和影響的結果。由于這后一段情況,各種資料的記載并沒有什么歧異,為大家所公認,所以我們這里就可以不必多費筆墨了。
關于圍攻使館的問題,最后我們不能不引用大家熟悉的慈禧所講的一段話:“依我想起來,還算是有主意的。我本來是執定不同洋人破臉的,中間一段時間,因洋人欺負得太狠了,也不免有些動氣。但雖是沒攔阻他們,始終總沒有叫他們十分盡意的胡鬧。火氣一過,我也就回轉頭來,處處都留著余地。我若是真正由他們盡意的鬧,難道一個使館有打不下來的道理?”這里所說的“他們”,自然是指端、剛等人。慈禧是怎樣和通過誰來牽制“他們”,使他們不能“盡意”地鬧呢?又是怎樣“處處都留著余地”的呢?關鍵人物不是別人,正是榮祿。慈禧所說的“留著余地”,也就是榮祿所說的“作將來轉圜地步”。榮祿在圍攻使館事件中所做的一切,為慈禧渡過義和團運動時期的政治難關起了關鍵的作用。
榮祿與東南互保
自從慈禧在各種矛盾沖突的復雜形勢下,同意端、剛等人的意見,正式做出開戰的決策,并于6月21日(五月二十五日)發布“宣戰”詔書以后,卻碰到了中央和地方兩股勢力或暗或明、或軟或硬的阻拒。
在中央,榮祿雖未曾激烈反對,卻明顯地表示了自己的保留意見,并在實際上多方面進行著“設法轉圜”“竭力維持”“以全和好”的努力。而在地方,以劉坤一、李鴻章、張之洞等東南督撫為代表,則正式上疏反對“輕構外釁”,指責朝廷“信其邪術以保國”之謬妄,甚至在下面公開聲稱“宣戰”詔書系“矯詔”“偽詔”,拒絕遵奉。為了同帝國主義“曲全和好”,他們直接與列強進行了訂立《東南互保章程》的談判。
榮祿同東南督撫之間,不僅就其活動內容來說是互相呼應、互相配合的,而且在實際上雙方也有密切的聯系,有共同的磋商。可以說,榮祿直接插手和促成了“東南互保”的實現。《庚子詩鑒》中甚至兩次提到,“互保之約,東南諸帥實取決于榮文忠”,“東南各省有訂約互保之舉,陰取決于文忠”
。不能說這個說法毫無根據。
這里需要說遠一點,先回顧一下榮祿與李鴻章等洋務派官僚的關系。《榮文忠公神道碑》有這樣一段記載:“公先后與文文忠、寶文靖、左文襄、李文正諸公游,各以忠誠相砥礪。至是,諸公皆徂謝,獨合肥李公與公為國家柱石臣,而李公歷任疆圻,公在政府,不立崖岸,于中外利弊,獨洞見本源,力持大體,不為眾說所淆。”這個材料表明,榮祿與著名的洋務派代表人物有密切的往還,并且有著共同的政治傾向。而當文祥、寶鋆、左宗棠等一批早期洋務派健將相繼“徂謝”之后,榮祿與李鴻章就一在“政府”,一在“疆圻”,互相呼應,同“為國家柱石臣”了。
榮祿與李鴻章不僅在政治上有共同的思想,而且在私交方面也有很深的關系。李希圣《庚子國變記》的一段記載頗能說明問題:“李鴻章之自日本歸也,失勢居蕭寺中,賓客皆引去。榮祿新用事,將五大軍,貴幸傾天下,大從車騎過之曰:‘兩宮方隙,君之所知也,即有變,吾不知死所矣。’因泣下。鴻章笑曰:‘君何憂之甚也?太后方向君,君何慮?’祿曰:‘太后春秋高,吾任重,禍之所集也。太后百歲后,吾寧能為魚肉耶?’鴻章良久,乃言曰:‘君何不早自為計,太后方盛時,君徐自引避,何求不得,安用涕泣乎?’祿頷之,遂結歡而去。鴻章起督廣東,榮祿餞之,劇飲大歡,解貂裘而別。及鴻章以直隸總督內召,太后意不測,榮祿私報鴻章,鴻章謝病不行,免,故德祿尤深。”
兩個老于世故的官僚,敢在私底下議論慈禧身后之事,多少使人感到有點懷疑。但這個材料至少說明,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榮祿與李鴻章是可以暢敘心曲直言無隱的莫逆之交。
以這樣的關系,在義和團運動時期他們又同處在一種復雜微妙的境遇之中,自然會一起研究對策,一起謀劃行動。這本是順理成章的事。
《庚子詩鑒》在談到榮祿與“東南互保”的關系時,曾講了這樣一個事實:當時,榮祿與東南各省督撫討論“訂約互保之舉”的“往復電文”,都是通過光祿寺卿郭某與山東巡撫袁世凱“輾轉代達”的,并稱“此事外間罕有知者”。究竟榮祿與東南督撫之間有些什么電文,其詳細內容如何,現在尚未發現具體的材料。《榮祿集》中所收榮祿致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等八督撫的一份電報,以及致袁世凱的三封信件,雖然十分鮮明地表示力主剿團、反對“以一弱國而抵十數強國”,并對端、剛等人的做法表示了強烈的責難之意,但卻并無一字涉及“東南互保”,只是含糊地說:“時局如此,無可如何,沿江沿海,勢必戒嚴。尚希密為布置,各盡其心。”
這種說法,當然也可以理解為是對“東南互保”的一種隱晦的支持,但畢竟是閃爍其詞,含義也相當籠統。不過,我們可以肯定,榮祿一定有比這些材料更為明確、更為直截了當地贊同“東南互保”的表示,這從帝國主義方面的某些文件中可以得到確定的證明。
1900年6月29日,英國駐滬代總領事霍必瀾在致索爾茲伯理的一份電報中寫道:“從可靠方面得到下述消息,并且劉坤一總督和上海道臺的談話證實了它的大致內容:總督通過山東巡撫收到了6月20日的一道密旨……李鴻章收到了榮祿6月21日的信,告訴他對北京的諭旨不必繼續予以重視。李鴻章同長江總督一起,已同意不再承認北京政府。”他又寫道:“我有一份該密旨的副本。他所用的詞句是曖昧不明的,但我認為瑞王在6月21日前后可能篡奪了朝廷的權力。據說,榮祿正企圖同漢族總督們合作,并反對端王。”
這一段材料十分重要,因為它說明了很多關鍵性的問題:第一,當6月20日(應為21日)清廷發布“宣戰”詔書后,榮祿在第二天(或當天)就向李鴻章發信,告訴他對這個諭旨不必“予以重視”。接著李鴻章等就在下面公然散布“宣戰”詔書是“矯詔”“偽詔”,這中間存在著顯然的聯系。而“矯詔”說正是推行“東南互保”的一個重要理論根據。第二,僅僅在“宣戰”詔書發布后一個星期左右,“榮祿正企圖同漢族總督們合作,并反對端王”的情報就傳到了英國外交官的耳中,說明這在當時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第三,上面這些消息是得到劉坤一等的正式證實的,因此,其可靠程度不容懷疑。
過了幾天,霍必瀾收到了英國駐漢口總領事的一份電報,這份電報說,根據張之洞提供的消息,“榮祿報導北京處于無政府狀態”。這個簡單的消息所包含的內容卻并不少。它說明,榮祿將北京的政治形勢向李鴻章、劉坤一,同時也向張之洞等及時地進行“報導”。可見,他同東南督撫之間的聯系不僅密切,而且頻繁、廣泛。所謂“北京處于無政府狀態”,顯然說明榮祿認為載漪等不僅不代表政府,而且他們的暫時得勢只不過意味著政府陷于癱瘓而已。這與他告訴李鴻章不必對“宣戰”詔書“予以重視”完全是同一個意思。
不久,八國聯軍攻入北京,京師淪陷,慈禧出逃。形勢又急劇地發生了一個大的變化。但是,榮祿與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等人之間的政治聯系與配合,卻并沒有就此中斷。
正是在榮祿的建議下,清廷任命李鴻章為直隸總督、議和大臣。李鴻章北上時機的選擇,也是與榮祿密謀而決定的。這在前面所引的材料中已經說過了。
李鴻章在北京議和期間,榮祿也經過在保定等地的短期滯留以后,終于獲準趕赴西安行在,重新到了慈禧的身邊。劉坤一、張之洞則留在長江南岸,與李鴻章、奕劻“會商辦理”議和事宜。榮祿與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等之間的政治聯盟,從原來一北一南、一內(中央)一外(地方)遙相呼應,略微改變了形式,成為一在西安流亡政府的中樞、一在淪陷首都的會議桌旁的互相配合,如果加上留居東南“襄贊策劃”的劉、張,則成為西、北、南三角聯盟。俞樾《榮文忠公神道碑》說:“兩宮之西狩也,各國索戎首甚亟,公力陳安危所系,請早定大計,以安宗社。罪人既得,外論始平。公與兩全權大臣往復函商,以定和議。人知慶邸與李文忠之榰柱于外,不知由公之斡旋于內也。”這個材料里所說的奕劻、李鴻章“榰柱于外”,榮祿“斡旋于內”,相當形象地說明了榮祿與李鴻章等人之間在議和過程中的緊密配合,以及榮祿在這個時期的態度和作用。
釋疑
經過前面的敘述,榮祿在義和團運動中的真實政治態度和具體活動,可以說是比較清楚了。但是,要使人完全信服,還需要回答幾個讀者可能提出的疑問。
問題之一是:本文所敘述的榮祿在義和團運動中的態度和表現,符合榮祿一貫的思想和性格嗎?
是的。不但符合,而且可以說正是榮祿其人全部思想和性格的邏輯表現。榮祿在戊戌變法時期,作為慈禧的得力工具,殘酷地鎮壓了維新運動,因此,人們常常把他劃入頑固派的行列。其實,榮祿的思想和作為,同徐桐、剛毅、載漪等所謂的頑固派有很大的不同。如果一定要把他劃入某一個政治派別,那他可以稱作后黨中的洋務派。前面我們已經講到了他同洋務派代表人物的非同一般的密切關系,事實上,他自己在政治上和思想上,也一直熱衷于洋務事業。他最著力的是進行軍事改革,令軍隊“練習洋槍以佐騎射”,并以洋操訓練新式軍隊;主張“參酌中外兵制,設立武備特科”;提倡設立武備學堂。同時,他在經濟上主張引進西方先進的生產經營方式和科學技術,建立商會、學會,發展工商業;在文化教育方面主張改書堂為學堂,教學內容中西并重。這些主張,正是當時洋務派思想的最基本的內容。一直到他臨終時,他在遺折中還念念不忘地向慈禧建議:“新政之當舉者,必以實力推行;成憲之當遵者,毋以群言淆惑。善求因革之宜,馴致富強之效。”這些詞句,也仍然不脫洋務派的口吻。
大家都知道,洋務派在義和團運動中的基本態度是“剿團、和洋”,那么,榮祿在這個時期內,同樣抱有這樣的主張和立場,又有什么奇怪呢?相反,如果他突然與載漪、剛毅(誰都知道榮祿與剛毅存在著尖銳的矛盾)站到了一起,豈不是反倒令人難以索解了嗎?
不過,榮祿同一般洋務派又略有一點不同。他的“剿團、和洋”主張雖是一貫的,但當清朝封建統治集團內部在決策過程中激烈斗爭之際,他有一個短時間表現了沉默的態度,并沒有公開站出來充當主剿派的一面旗幟(按照他的地位和政治影響,是可以成為這樣的旗幟的)。這種表現,又是與他的一貫性格分不開的。
關于榮祿的性格,當時人對他有很多描寫。好聽一點的,說他“素持重”;不好聽一點的,則說他“猾巧而多忌”
, “狡猾異常”
, “險而巧”
, “善為詭言”與“巧詐”
, “內主陰謀,外博時望”
。說法不同,意思卻都差不多:陰險、圓滑、機詐,城府甚深。具有這樣一種性格的人,是絕不會像袁昶、許景澄那樣,明明知道有殺身之禍,還去冒死直諫的。特別是當他看到自己的靠山慈禧在一時沖動之下,做出了與自己的看法相左的決定,他更不會去據理力爭,而寧肯保持暫時的沉默。他認定,必要的等待(甚至可以說是退讓)是有益的,一味蠻干反而于事無補。這可以拿他自己的話來做證。當有人“蒿目感憤”寫了一封反對端、剛等“撫團、攻洋”做法的奏疏準備上遞時,榮祿勸阻說:“君言誠正,然吾輩叨居邇列,徒效龍比,于事何益。意不若居中圖補救也。”
事實證明,榮祿的這種態度,對他們這一政治派別來講,確實取得了極好的效果。這種“苦心”,也為后來終于回過味來的慈禧所承認。在榮祿逝世后慈禧專門發布的懿旨中,就特別強調了他“竭力盡心,調和中外”的功勞,并且意味深長地說:“翊贊綸扉,適在時事艱難之日,盡心經畫,獻納周詳,有為中外所不及知者。”
這就是暗指當時榮祿在復雜的政治環境中的表現了。
問題之二是:如果說榮祿一直是主張“剿團、和洋”的,那么,怎樣來解釋本文開頭引過的董福祥的那封信呢?難道董福祥在信中所說的一切全都是假的嗎?
我們覺得,與其說董福祥在信中所寫的都是假的,不如更準確地說,那封以董福祥的名義所寫的信很可能是偽造的。理由有三:第一,榮祿主張“剿團、和洋”,是有一系列事實為根據的,這些事實前面已經一一列舉了,而那封所謂董福祥的信中所講到的事,卻沒有任何事實為證明。信中所談之事,與目前保存的當時原始文件中所反映的榮祿的真實思想和態度,完全是矛盾的,根本無法統一起來,因而是不可信的。第二,信的內容和口氣,也有頗多不合情理之處。從文字看,信應寫于董福祥被革職和榮祿重新掌握實權之后。在議和中,帝國主義認為董福祥“是最惡劣的罪犯之一”,不斷要求處以死刑,清政府在私下向列強“琢磨”說:董福祥手握重兵,且“素為陜、甘兩省漢、回所傾服,設辦理稍涉操切,深恐激而生變,后患無窮”,要求列強諒解清廷苦衷,稍于寬緩。而公開的理由則是說他“圍攻使館,系由該革王(按:指端王)等指使”,董福祥只是被動的執行者,因而“格外從寬”,只予革職處分。
這顯然是有意給他一個臺階下,說明他的責任只是執行了端王的錯誤命令,對于一個軍事指揮官來說,這也許是最好的開脫借口了。在這種情況下,董福祥再魯莽,也絕不會自己授人以柄,硬要說義和團首領李來中是由他推薦給榮祿的,圍攻使館時他曾“拼命死斗”。那樣豈不是把好不容易開脫了的罪責重新由自己加到自己頭上嗎?再者,信中居然說甘軍“有欲得中堂之首者”,則簡直是要以榮祿的性命相威脅了。試問,一個革了職的提督能夠對一個正手握大權的軍機大臣用這樣的口氣講話嗎?董福祥即便再驕橫跋扈,恐怕也難以如此吧!《庚辛紀事》甚至繪聲繪色地說,榮祿得到此信后,“急送五十萬金,將士賞賚有差,董乃已”
。如果榮祿真的這樣做,豈不是等于不打自招,坐實了董福祥的指責是確有其事嗎?以榮祿之“巧詐”“狡險”,又豈肯干這樣痕跡畢露的蠢事呢?第三,從歷史上看,榮祿與董福祥確有很密切的關系,但不少材料談到,在義和團運動的高潮時期,榮祿與董福祥之間由于政治態度上的分歧而產生了尖銳的矛盾。如葉昌熾《緣督廬日記鈔》云:“又聞董福祥召對后,即統全軍駐永定門,摩拳擦掌,預備與洋兵開仗。榮相檄令調駐南苑。董云:從前受中堂節制,此時我面奉諭旨,只能前進,不能后退。榮相已退值,再遞膳牌請獨對,以太后朱諭出示之,始允撤兵。”
陳夔龍《夢蕉亭雜記》云:“董福祥帶武衛后軍,歸榮相節制。詎載漪暗相結納,引為己用,福祥亦以滅洋自任。榮相再三戒飭,竟不聽命。”
佚名《庸擾錄》云:“聞榮祿曾力阻董軍入京,謂其必至肇事。而端王謂董軍來后,可奪西人之氣,決計召令來京。遂有十五日之變(按:指殺杉山彬事)。”
這些大都是當時人所寫的日記,其內容卻與那封所謂的董福祥書信中“一切舉動,皆仰奉中堂指揮,無一敢專擅者”的說法完全抵牾。這些都足以說明,所謂董福祥致榮祿信函的真實性是極為可疑的。
問題之三是:如果本文的分析成立的話,那又怎樣解釋各帝國主義國家拒絕榮祿出任議和全權大臣一事呢?
不錯,當清廷正式任命榮祿為議和全權大臣時,遭到了列強的拒絕。其原因有二:一是當時一些報紙上(尤其是滬上某些外國人所辦報紙)關于榮祿對義和團的態度,存在著一些分歧的評論,其中有一些是指責榮祿“縱拳”肇禍的;另一是因為榮祿所統轄的武衛軍參與了圍攻使館的戰斗。有這樣兩個因素,有關各國政府不同意把他作為談判對手,自然是合乎情理的。但是,帝國主義各國從來沒有把榮祿列入“懲兇”對象的名單之中。這一點,只要看一看英國公使薩道義向本國政府報告所謂“懲兇”談判經過的外交文件,就可以清楚了。如果這還不夠的話,我們還可以舉出張之洞與英國駐漢口代總領事法磊斯的一次談話來作為佐證。在那次談話中,張之洞特別“詢問各國對榮祿抱有什么意見”,并代替榮祿辯解說:武衛軍參與攻擊使館,并非榮祿的責任,一則因為武衛軍中也有義和團,二則是董福祥不接受榮祿的約束所致。法磊斯對此回答說:“上海報紙指責榮祿,正像它們指責很多中國高級官員一樣,但我們沒有得到關于他的任何正式消息。”
言外之意,報紙上對榮祿的指責,并不代表各國政府的意向。官方并沒有提出對榮祿的任何懲辦要求。這恰好說明,帝國主義從來沒有把榮祿與載漪、剛毅等所謂“首禍大臣”同樣看待。
問題之四是:根據本文所說榮祿在義和團運動中的態度和表現,應該怎樣評價榮祿在這一事件中的歷史作用呢?
榮祿在義和團運動中的作用是雙重的。一方面,他主張并在實際上指揮一些官軍鎮壓和屠殺義和團。這種鎮壓和屠殺,不僅發生在清廷確定“招撫”團民之前,而且還繼續到“招撫”團民之后。有材料說,榮祿曾指使武衛中軍對圍攻使館的義和團“猛烈開火”,從背后進行陰險而殘酷的屠殺。還有材料說,榮祿等曾與“各統兵大臣,皆設密法收撫團眾。有不受撫者,均遣至各處攻打前敵,少有退縮,迎以大炮,一炮休矣,升天矣”。可以說,榮祿與袁世凱一樣,是雙手沾滿了義和團鮮血的劊子手。這一歷史罪惡,榮祿是難辭其責的。另一方面,榮祿的所作所為,一定程度上抑制了載漪、剛毅一派人的胡作非為,多少減弱了這一幫昏庸愚妄的頑固大臣對當時局勢所造成的混亂和消極后果。對這一方面,也是應該給予恰當評價的。這兩個方面互相糾合在一起,不太容易分開,但卻又是必須分開的,因為這是性質不同的兩碼事。
講到榮祿在義和團運動中的作用,還不能不提到一件事:榮祿直接統轄的武衛中軍,在義和團運動時期,表現了極壞的紀律,他們乘京師局勢混亂動蕩之機,大肆掠殺奸淫,無惡不作,給當時的人民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和災難。當時社會上流傳著這樣的民謠:“武衛軍,如虎狼,誰其將者榮中堂!”
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群眾給榮祿所做的恰當的鑒定。關于這一點,也有人做過各種各樣的分析和解釋。有的說,榮祿根本不是“知兵人才”,因此,他所統率的軍隊紀律蕩然,正是他領導軍隊無能的表現。有的說,榮祿未始不想整飭軍紀,但在那種復雜情勢下已經失去了控制的能力。《榮相國事實紀略》則特別強調,武衛中軍招募成軍才年余,統領張俊接任不久即告病亡,繼任的恩祥“暫權其任”,不及訓練,即開兵端,以致弄得無可收拾。但是,不管人們對榮祿做怎樣的辯解,作為武衛五大軍的最高統領,無論如何是要對這支軍隊在義和團運動中的惡劣表現負直接責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