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李文海文集
  • 李文海
  • 9299字
  • 2021-03-26 22:54:51

論清政府的“預備立憲”載《歷史檔案》,1982(1)。

“預備立憲”的歷史背景

20世紀的最初十年,中國社會政治生活的一個顯著特點,是革命形勢的日益發(fā)展,革命時機的漸趨成熟。

列寧曾經(jīng)多次指出,革命形勢的特征不僅表現(xiàn)在被壓迫階級的貧困和災難超乎尋常地加劇,因而“下層”不愿照舊生活下去,而且還表現(xiàn)在統(tǒng)治階級遭到嚴重的政治危機,因而“上層”也不能照舊生活統(tǒng)治下去了。

1901年1月,清政府宣布實行“新政”,便是封建階級不能照舊統(tǒng)治而試圖改變統(tǒng)治政策的最初嘗試。1906年9月,清政府宣布“預備仿行憲政”,則是這種意圖在更深程度上和更大范圍內(nèi)的進一步努力。

從1906年9月以后,清朝政府的全部政治設(shè)施,幾乎都是在“預備立憲”的名義下進行的:“凡政府一舉一動,皆納入于籌備憲政之范圍中。”《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三卷,637頁。

戊戌變法時期,當康、梁等維新派提出君主立憲的政治主張時,封建統(tǒng)治集團的絕大多數(shù)都目之為洪水猛獸,大逆不道。戊戌以后,康、梁逃亡海外,繼續(xù)鼓吹君主立憲,清政府在通緝他們的上諭中則斥之為“肆為簧鼓”“布散邪說”。參見《清德宗實錄》卷455,光緒二十五年十一月壬戌;卷458,光緒二十六年正月戊午;卷479,光緒二十七年正月丙戌等條。可是,僅僅過了幾年時間,清政府卻自己舉起了君主立憲的旗幟,并且聲稱,唯有實行預備立憲,才能“立國家萬年有道之基”,也即保持封建專制政權(quán)的長治久安。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清政府在這短短的時間里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呢?總體說來,清政府妄圖達到如下三個政治目的:

第一,孤立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消弭”和撲滅越燒越旺的革命烈火。

這是清政府實行預備立憲的最主要的著眼點,而對于這一點,政府幾乎是直言不諱的。清朝官吏中最早奏請立憲的駐法公使孫寶琦在奏折里就說:只有將仿行立憲政體的宗旨“先行宣布中外”,才能“團結(jié)民心,保全邦本”, “不然則外侮日逼,民心驚懼相顧,自鋌而走險,危機一發(fā),恐非宗社之福”《東方雜志》,1904(7)。。端方在一個密折里先是驚慌失措地報告了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的活動和革命影響的擴展,“無知青年,惑其邪說,什而七八。逆賊孫文演說,環(huán)聽輒以數(shù)千;革命黨報發(fā)行,購閱數(shù)逾數(shù)萬”, “一唱百和,如飲狂泉”,繼而憂心忡忡地指出了問題的嚴重性:“竊以為今日中國,大患直在腹心,縱任之則潰決難收,芟夷之則全局糜爛。”最后無可奈何地提出了解決問題的“善后之策”:“今日欲杜絕亂源,惟有解散亂黨;欲解散亂黨,則惟有于政治上導以新希望……夫所謂政治上導以新希望者,則奴才等前此所謂宣布國是定十五年實行立憲是也。”《請平滿漢畛域密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第四冊,39~44頁。端方的這一段議論,頗具有代表性,類似的話充斥在當時的許多奏折里邊。

第二,“撫慰”日益強烈的立憲輿論,拉攏資產(chǎn)階級立憲派。

在革命派迅速興起的同時,資產(chǎn)階級的另一政治派別——立憲派,也積極展開他們的政治活動。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一些人在海外,以張謇、湯壽潛等為骨干的一批人在國內(nèi),紛紛出版報紙,編譯書籍,游說權(quán)貴,聯(lián)絡(luò)同志,竭力鼓吹憲政。在立憲派的鼓動下,要求政府實行立憲政治的輿論日見普遍。早在1903年,有人就在文章中這樣形容:“于是遍四萬萬人中所謂開通志士者,莫不喘且走以呼號于海內(nèi)外曰:立憲!立憲!!立憲!! ! ”亞盧:《中國立憲問題》,見《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一卷下冊,594頁。于是,在1905年以后,就形成了這樣一種局面:“數(shù)年以來,朝野上下,鑒于時局之阽危,謂救亡之方只在立憲。上則奏牘之所敷陳,下則報章之所論列,莫不以此為請。”《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25頁。因此,清政府實行預備立憲的又一個重要目的,是想通過這一活動把立憲派網(wǎng)羅過來,以免這些人向革命派靠攏或轉(zhuǎn)化,成為封建政權(quán)的異己力量。

第三,加強統(tǒng)治效能,取悅帝國主義。

義和團運動時期及稍后,帝國主義對于以慈禧為首的封建頑固派頗有不滿的表示,甚至曾經(jīng)散布過要慈禧下臺、讓光緒“再行親政”的風聲。后來,帝國主義從自己的利益出發(fā),雖然決定繼續(xù)“保全”和支持清政府,但對于以慈禧為首的清朝統(tǒng)治集團來說,如何消除洋主子的不滿,卻是一個需要認真對待的嚴重問題。清朝統(tǒng)治者采取了相應的兩種措施:一是對帝國主義矢忠矢信地表示“敦睦”和服從,對于列強的種種侵略要求,百依百順,甚至將“量中華之物力,結(jié)與國之歡心”這樣的話也不顧臉面地寫進了皇皇圣諭之中。二是竭力做出一付要“整肅”吏治、“改革”政事的姿態(tài),以便加強統(tǒng)治效能,表示自己確實具備做帝國主義代理人的資格和能力。慈禧之所以迫不及待地在流亡途中就匆匆忙忙發(fā)布所謂“新政”詔書,最主要的目的,還是做給帝國主義看的。但是,“新政”實行了幾年,封建政治卻并沒有什么起色。帝國主義對此當然感到不滿足,便繼續(xù)對清政府施加壓力,要求清政府“改革”的施政效率更高、統(tǒng)治能力更強一些。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清政府覺得有必要再進一步把“新政”發(fā)展為“預備立憲”。十分清楚,預備立憲明顯地具有適應帝國主義政治需要的性質(zhì)。

既是拙劣的欺騙,也是痛苦的讓步

幾乎所有評論清政府預備立憲的論著,都指出這是一場地地道道的政治騙局或者政治丑劇。這無疑是完全正確的。需要補充一句的是:對封建統(tǒng)治者來說,這里也包含著在無可奈何之中做出的若干讓步。欺騙和讓步,二者并不截然對立,其實倒是相反相成的。如果不是為了欺騙,封建統(tǒng)治者當然不可能做出絲毫的讓步;沒有必要的讓步,卻也難以達到欺騙的目的。

看一看清政府預備立憲的具體內(nèi)容和實施步驟,其欺騙性是一目了然的。

清政府在預備立憲中,盡可能地維護封建君主的特權(quán)和保持專制制度的基本原則。1908年9月頒布的《欽定憲法大綱》規(guī)定:“君上有統(tǒng)治國家之大權(quán),凡立法、行政、司法,皆歸總攬。”并且具體列舉了頒行法律,召集、開閉、停展及解散議院,設(shè)官制祿及黜陟百司,統(tǒng)率陸海軍,宣戰(zhàn)、講和、訂立條約及派遣使臣,宣告戒嚴,爵賞及恩赦,總攬司法,發(fā)布命令,以及制定皇室經(jīng)費等十四項“君上大權(quán)”,尤其是第一條特別寫上“大清皇帝統(tǒng)治大清帝國,萬世一系,永永尊戴”《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57頁。。人們實在難以看出這樣的“君主立憲”同以往的君主專制有什么原則的區(qū)別,如果一定要說有區(qū)別的話,也只不過是把過去專制君主無限的獨斷權(quán)力,用所謂的“憲法”條文加以確認而已。

清政府一再宣示,預備立憲的根本原則是“大權(quán)統(tǒng)于朝廷,庶政公諸輿論”,認為這兩句話“已全揭一代憲法之精神,即為今日預備之標準”同上書,390頁。。那么,這兩句話的含義究竟如何呢?1907年12月24日的上諭說:“施行庶政,裁決輿論,仍自朝廷主之。民間集會結(jié)社,暨一切言論著作,莫不有法律為之范圍,各國從無以破壞綱紀干犯名義為立憲者。”《清德宗實錄》卷583,光緒三十三年十一月丁未。1908年7月22日的上諭說:“要不外乎行政之權(quán)在官吏,建言之權(quán)在議員,而大經(jīng)大法,上以之執(zhí)行罔越,下以之遵奉弗違。”《清德宗實錄》卷593,光緒三十四年六月戊寅。這就很清楚了。人們在法律范圍之內(nèi),對于國家大事有“建言之權(quán)”,這就是所謂“庶政公諸輿論”。但是,輿論之是否正當,建議之是否可行,均要聽從朝廷來“裁決”,一切“大經(jīng)大法”要由封建政權(quán)來“執(zhí)行”,這就是“大權(quán)統(tǒng)于朝廷”。“綱紀”即封建綱常是不能破壞的,“名義”即封建等級是不能干犯的,朝廷的一切命令是必須“遵奉弗違”的,這就是憲法將要給予人民的“應得應盡之權(quán)利義務(wù)”。

但是,即使這樣一種對于國家政治只能稱之為“清談”的可憐異常的權(quán)利,朝廷也并不愿意慷慨地賜予所有的普通老百姓。他們擔心,假使人們對于國家的任何一樁“內(nèi)外政事”,都要“借口立憲,相率干預”,那“民氣”未免太過“囂擾”了。對于封建統(tǒng)治者來說,不僅會增添許多麻煩,弄得不好,甚至還可能引起“下陵上替,綱紀蕩然”的嚴重后果。因此,他們提醒人們說,立憲政治“固非人人皆得言事,亦非事事皆可參預”《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53頁。, “建言之權(quán)”必須集中在(也就是限制在)作為“議院基礎(chǔ)”的資政院及各省諮議局內(nèi),只有這里才是合法的“輿論總匯之地”。這樣,“則資政院以百數(shù)十人為四萬萬人之代表,通國欲言于政府者,移而歸諸資政院,化散為整,化囂為靜”, “民氣疏達,亦不致橫決難收”《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一輯,92頁。了。

那么,中央的資政院,各省的諮議局,果真能成為集中群眾意志、反映群眾要求的民意機關(guān)么?不,那也是騙人的。《資政院院章》規(guī)定,資政院議員由下列人員選充:宗室王公世爵十六人,滿漢世爵十二人,外藩王公世爵十四人,宗室覺羅六人,各部院衙門官三十二人,碩學通儒十人,納稅多額者(指“業(yè)主有資產(chǎn)滿一百萬元以上”者)十人,以上都屬“欽選”,即由皇帝指派。另由各省諮議局議員中“互選”一百人。所謂“互選”,就是在各省諮議局議員中選出十分之一,由該省督撫“覆加選定”。資政院的總裁、副總裁(相當于議長、副議長),則從王公大臣及三品以上大員中“由特旨簡充”。參見《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下冊,627~637頁。顯然,這樣的議員,與其說是代表人民的意愿,不如說是主要代表朝廷的意愿;這樣的資政院,與其說是民意機關(guān),不如說是官意機關(guān)。各省諮議局的組成情況也大致差不多,只是代表資格的條件稍稍放寬一點而已。

自從宣布“仿行憲政”以后,過了將近兩年,即到1908年8月,清政府才正式確定了九年的籌備期限,并公布了一個九年之內(nèi)逐年籌備事宜清單。清單所列舉的每年應行籌備的事情,乍一看五花八門,內(nèi)容繁多,似乎籌備工作是相當緊張的。但仔細一分析,則正如梁啟超所評論的:“鹵莽滅裂,不成片斷”滄江:《國會期限問題》,見《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三卷,599頁。, “聽其言則百廢俱舉,稽其實則百舉俱廢”滄江:《論政府阻撓國會之非》,見《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三卷,646頁。。清政府的方針是要盡可能延長“預備”的期限,推遲實行“立憲”的時間。這個方針,其實是在決策之初就已經(jīng)確定了的。載澤在《奏請宣布立憲密折》中就明確地說:“不知今日宣布立憲,不過明示宗旨,為立憲之預備。至于實行之期,原可寬立年限。”《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第四冊,29頁。在這個方針指導下,清政府的“籌備之策”,就是故意“迂緩其途”,拖延搪塞。這種做法與口頭上的雷厲風行,如此不協(xié)調(diào)地結(jié)合在一起,使人一眼就能看出清政府的預備立憲是虛偽的、缺乏誠意的。當時有人評論說:“清廷之預備立憲也,以遷延為惟一之方法。仿行憲政之國是,既定于丙午(1906年),而籌備憲政之年限,托始于戊申(1908年)。九年之期,遙遙莫即,清單所列,尤多具文。其不能副全國人民之期望也,無待言矣。”傖父:《立憲運動之進行》,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第四冊,6頁。

既然如此,為什么我們又說清政府在預備立憲過程中確實做了某些讓步?這種讓步又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

首先,清政府把實行君主立憲政體(盡管要經(jīng)過若干年的籌備之后才付諸實施)作為一種國策(“國是”)確定下來,這件事情本身就意味著承認君主專制制度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至少是一種已不適應當時形勢因而必須加以改革的政治制度。這一點,在當時可并不是一件小事。封建君主專制制度在中國延續(xù)了幾千年,在封建主義的法律規(guī)范、道德標準和意識形態(tài)里,一向是作為天經(jīng)地義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則而存在的。現(xiàn)在,這個原則不僅在資產(chǎn)階級的不同政治派別那里遭到了否定,封建階級自身也被迫同意是可以改變的了。對于封建統(tǒng)治者來說,承認這一點,無疑是極其不愿意和十分痛苦的,但卻又終于不能不做出這種承諾。他們就是處在這樣一種矛盾失據(jù)和進退維谷的狀態(tài)之中。

其次,盡管做了種種限制,清政府畢竟在條文中和形式上規(guī)定給予人民一些民主權(quán)利。這些規(guī)定,就人們的政治地位是否有了提高這個角度而言,可以說是沒有多大實際意義的,但就有利于人們從事政治活動這個角度來說,卻并非毫無作用。現(xiàn)在,人們可以抓住“庶政公諸輿論”這句話,為參與某些政治活動找到合法的依據(jù)。作為辛亥革命前奏的四川保路運動,就是用這句話作為吸引群眾的口號和防范清政府鎮(zhèn)壓的護身符的。預備立憲后,人民集會結(jié)社的自由寫進了《欽定憲法大綱》,這也就沖破了二百多年不準結(jié)社的禁令。在這種情況下,各種政治團體紛紛成立,據(jù)有人統(tǒng)計,在清政府宣布預備立憲的前后,不包括秘密活動的革命團體,僅僅公開性的結(jié)社,就有六百余個之多。參見張玉法:《清季的立憲團體》,90~144頁。

最后,清政府在預備立憲過程中,通過改革官制、設(shè)立資政院和諮議局、推行地方自治等,為一部分資產(chǎn)階級擠進統(tǒng)治機構(gòu)打開了一道門縫。在討論官制改革的過程中,頗有人提出應該重視吸取“富資本、能通曉一宗實業(yè)、有經(jīng)驗而信于其儕者”(翻譯成現(xiàn)在的話,也就是資產(chǎn)階級代表人物)參與政治活動的意見參見《出使德國大臣楊晟條陳官制大綱折》(光緒三十二年七月二十八日),見《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391頁。,在有些新設(shè)或改設(shè)的機構(gòu)中,也確實吸收了一些號稱通達“憲政”的人物。在資政院和諮議局議員選舉辦法中,都有關(guān)于“營業(yè)資本或不動產(chǎn)”等財產(chǎn)方面的條件,甚至明確規(guī)定了有“資產(chǎn)”的“業(yè)主”的議員名額,這種規(guī)定當然也是為吸收資產(chǎn)階級參與統(tǒng)治機構(gòu)而特意做出的安排。此外,各地先后試辦地方自治,在府、縣、鎮(zhèn)、鄉(xiāng)各級設(shè)立議事會、參事會等,又吸收了一部分士紳參加。這一切,不能不說是封建地主階級在統(tǒng)治權(quán)方面對資產(chǎn)階級做出的一定讓步。當然,不能過高地估價這一歷史現(xiàn)象。因為封建地主階級絕不是要與資產(chǎn)階級分享政權(quán),他們這樣做,只不過是一種網(wǎng)羅和拉攏的手段,以便能夠適當擴大自己的統(tǒng)治基礎(chǔ)而已。

事情走向反面

事態(tài)發(fā)展的結(jié)果,正好走到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主觀意愿的反面——本來主要是用來對抗和抵制革命的預備立憲,恰恰成了加速革命發(fā)生的觸媒劑。

預備立憲的施行促進了辛亥革命的爆發(fā)。辛亥革命的爆發(fā)宣告了預備立憲的破產(chǎn)。

預備立憲的失敗和破產(chǎn),是辛亥革命時期政治舞臺上活躍的三支力量即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資產(chǎn)階級立憲派及封建統(tǒng)治階級自身全部政治活動的自然結(jié)果。

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對于清政府的預備立憲,始終采取抵制和揭露的立場。他們用各種方式揭露預備立憲的虛偽和反動。

革命派揭露預備立憲是“假立憲之名,行專制之實”。他們指出:“各國之憲法,其本旨在于限制君權(quán);滿洲之憲法,其本旨在鞏固君權(quán)。”《論革命之趨勢》一文中引用胡漢民的話,見《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三卷,531頁。“推其意趣,不為佐百姓,亦不為保乂國家,惟擁護皇室尊嚴是急。”章太炎:《虜憲廢疾六條》,見《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三卷,100頁。按照這種憲法組成的政府,權(quán)力依舊操在“親公貝子王侯大臣”之手,因此,即使果真實行了憲政,也不過是換湯不換藥,“舉固有之政體,易其名而已矣”媧石女氏:《吊國民慶祝滿政府之立憲》,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第二冊,185頁。

革命派還揭露預備立憲是“假文明之名,行野蠻之實”。表面上許諾給予人民這樣那樣的自由和權(quán)利,實際上卻借口立憲,對革命進行殘酷鎮(zhèn)壓,對人民發(fā)動新的進攻。他們用大量事實證明,清政府一方面說要給予人民參政之權(quán),一方面卻探網(wǎng)密布,緹騎四出,對愛國者進行血腥屠戮,“復興黨獄,蔓引株求,未有窮已”;一方面說要給予人民言論自由,一方面卻禁止“妄議朝政”,甚至發(fā)布取締報館之令,“奪全國人之發(fā)言權(quán),有過于始皇偶語之禁”;一方面聲稱“臣民非按照法律所定,不加以逮捕、監(jiān)禁、處罰”,似乎人們的合法權(quán)利真能得到法律的保障,一方面卻肆意踐踏法律,“好惡因于郡縣,生殺成于墨吏,私刑毒殺,暗無天日”,“刑章枉撓,呼天無所”。總之,言與行,名與實,完全是相反的。

應該說,革命派對于預備立憲的批判和揭露,是卓有成效的。它促使一些人從清政府的政治欺騙中清醒過來,到后來,甚至連“童子愚,亦知其偽”望帝:《四川討滿洲檄》,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第二冊,324頁。了。

立憲派對于清政府預備立憲的態(tài)度,與革命派完全不同。預備立憲的上諭一頒布,他們便立即報之以歡呼和贊揚。1906年12月9日,康有為在紐約《中國維新報》上發(fā)表文告說:“頃七月十三日明諭,有預備行憲政之大號,以掃除中國四千年之秕政焉。薄海聞之,歡騰喜躍,民權(quán)既歸,兆眾一心,吾民同治,中國從茲不亡矣。”文告形容保皇黨人聽到預備立憲之后的心情,是“從心所欲,天從人愿,大喜欲狂”, “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第二冊,84~85頁。。在這之前一個星期,梁啟超在日本東京發(fā)表演說,其中道:“今朝廷下詔,刻期立憲,諸君子宜歡喜踴躍。”太炎:《政聞社社員大會破壞狀》,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第二冊,416頁。看來,他們確實是躊躇滿志、興高采烈了。

立憲派做出這樣的反映,是一點也不奇怪的。這是因為,多年以來,他們孜孜兢兢,一向“專以倡憲政為義”。現(xiàn)在,封建統(tǒng)治者自己也宣布要“仿行憲政”了,這不能不使立憲派看作自己的一個政治上的勝利。

但是,立憲派絕不滿足于這一點勝利。他們懂得,預備立憲的宣布,不過是為他們提供了更多地參加政治活動、更好地發(fā)揮政治影響的良好機會。他們對于參加政權(quán)的要求,絕不是在封建統(tǒng)治階級手中分得一點殘羹冷炙就能甘心的。他們要得到的更多。

于是,立憲派對于清政府的預備立憲,就采取了這樣的方針:一方面支持,一方面批評;一方面督促,一方面請求。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以秩序的行動,為正當之要求”《政聞社宣言書》,見《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二卷下冊,1064頁。。“秩然秉禮,輸誠而請。得請則國家之福,設(shè)不得請而至于三、至于四、至于無盡,誠不已,則請亦不已。”張謇:《送十六省議員詣闕上書序》,見《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三卷, 598頁。

批評也好,請求也好,都緊緊圍繞著一個問題,就是要求召開具有制定法律、監(jiān)督政府職權(quán)的國會。立憲派強調(diào),“有國會謂之憲政,無國會謂之非憲政”,離開了開設(shè)國會,籌備憲政就成了一句空話,預備立憲的詔書就只是一紙具文。其實,說到底,立憲派是把爭取召開國會看作從封建階級手中分享政權(quán)的理想途徑。他們幻想,通過國會,可以爭取在政權(quán)上與封建階級平分秋色,弄得好也許甚至能“取而代之”。梁啟超說,國會召開之后,只要立憲派“揭健全之政綱以號召天下,而整齊步伐以從事運動,則國會勢力必為所占。以之與無主義、無統(tǒng)一之官僚內(nèi)閣相遇,其猶以千鈞之砮潰癰也,進焉則取而代之,退焉則使官僚內(nèi)閣唯唯服從也必矣”《讀十月初三日上諭感言》,見《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三卷,676~677頁。。因此,立憲派組織了一個又一個立憲團體,這些團體的政綱,首先就是“創(chuàng)立國會”;立憲派發(fā)動了一次又一次的請愿運動,這些運動的口號也都是要求“速開國會”。

立憲派嚴格地在封建統(tǒng)治秩序容許的范圍內(nèi)從事這些活動。他們一再表白,他們絲毫沒有要褻瀆或破壞封建統(tǒng)治秩序的意圖,“其對于皇室,絕無干犯尊嚴之心;其對于國家,絕無擾紊治安之舉”《政聞社宣言書》,見《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二卷,1064頁。。但是,封建統(tǒng)治者雖然在一切方面都表現(xiàn)出極端的昏聵糊涂,唯獨對于維護獨斷政權(quán)這一點,卻始終保持著極高的政治敏感。他們察覺到,立憲派要求召開國會包含著想從皇帝和封建貴族手里分取統(tǒng)治權(quán)力的企圖,而這一點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能輕易答應的。因此,封建統(tǒng)治者對于立憲派要求速開國會的回答,或是推托敷衍,或是嚴詞申斥,或是肆行鎮(zhèn)壓,更多的時候是這幾種手法同時并用。1908年夏,當政聞社社員、法部主事陳景仁等電奏“請定三年內(nèi)開國會”時,清政府立即宣布給予陳景仁革職處分,接著又以“陰圖煽亂,擾害治安”的罪名查禁了政聞社,并命令對社員“嚴拿懲辦”;然后就公布了九年籌備的期限,并表示在“逐年籌備各事辦理完竣”之后,朝廷自會“頒布〔召〕集議員之詔”,在此之前,斷乎不準“不靖之徒附會名義,借端構(gòu)煽,或躁妄生事,紊亂秩序”,否則“朝廷惟有執(zhí)法懲儆”《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68頁。。1909年到1910年春,當立憲派發(fā)動第一、第二次國會請愿時,清政府一再堅持“仍俟九年籌備完全,再行降旨定期召集議院”,并宣稱今后“毋得再行瀆請”《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下冊,645頁。。到1910年秋天,立憲派再一次發(fā)動國會請愿運動,清政府迫于壓力,宣布提前于“宣統(tǒng)五年為開設(shè)議院之期”,作為一種聊勝于無的安慰和讓步。但同時,則勒限各省請愿代表,“令其即日散歸,各安職業(yè)”同上書,646頁。,不得在京師逗留,“如不服勸諭糾眾違抗,即行查拿嚴辦”同上書,652頁。。對有的請愿代表,竟強行發(fā)配新疆。

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不問可知的。清政府原來是想把實行憲政的旗幟握在自己的手里的。它在上諭里不斷宣示“一定實行預備立憲維新圖治之宗旨”,“理無反汗,期在必行”,其目的就是要人們相信朝廷是立憲政治的熱心倡導者和推行者。但是,經(jīng)過立憲派的請求再請求,清政府的拒絕再拒絕,朝廷熱心憲政的美麗外衣終于被剝落下來了。清政府預備立憲的每一個步驟和行動,現(xiàn)在完全成了在輿論逼迫下無可奈何的被動應付之舉。在人們的心目中,清政府根本不是立憲政治的倡導者、推行者,倒是憲政運動的扼殺者、鎮(zhèn)壓者了。

革命派的抵制,立憲派的促請,已經(jīng)使預備立憲的虛偽本質(zhì)暴露得差不多了。但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在預備立憲中的所作所為,將封建政治的全部丑惡和反動揭示在人們面前,從而給了預備立憲最致命的一擊。

已經(jīng)處于沒落之中的清朝封建統(tǒng)治集團,以其不可救藥的腐朽性,使預備立憲變成了對于人民的一場真正的災難。

封建統(tǒng)治機器早已運轉(zhuǎn)不靈。大大小小的封建官僚,除了保持并擴大自己的權(quán)位和財富之外,幾乎已不再關(guān)心其他什么東西。預備立憲創(chuàng)議之初,統(tǒng)治集團中有一些人是頗寄予希望的,但整個統(tǒng)治機器卻按照封建政治的慣例,依然用因循粉飾、敷衍塞責的老辦法來對待。一個官僚說:“在位諸臣,人各有心,或陽奉而陰違,或始勤而終怠,行之不力,則功墮半途……內(nèi)外臣僚,久已習為軟媚。”《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360~361頁。總之,一切都還是照舊。“自外人之眼觀之,則法度之不立如故,政事之不修如故,官方之不肅如故,民治之不興如故。”同上書,361頁。封建專制統(tǒng)治已經(jīng)病入膏肓、回天乏術(shù)了。其實,說一切照舊還不很確切。準確地說,是愈搞愈亂,愈搞愈糟,預備立憲“不惟無尺寸之功,乃益形棼亂”同上書,261頁。。某御史在奏折里講的如下一段話,可以使我們比較形象地了解這種情形的實際面貌:“易私塾門榜即為學堂,改親兵衣飾即為巡警,建一二洋式衙署,用一二留學生,即為崇奉西法。甚至清理財政而漏卮愈大,編練新軍而嘩兵愈眾,改輕刑律而斷獄愈多。事事有盡更其故之思,人人有不如其初之慨。腐敗如此,何嘗見政治發(fā)達。”同上書,356頁。

清政府曾經(jīng)期望,實行預備立憲能夠調(diào)整和團結(jié)整個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力量,“上下一心”,共同應付日見危難的政治局勢。但結(jié)果卻適得其反,預備立憲加劇了統(tǒng)治集團的內(nèi)部矛盾,使統(tǒng)治力量更加四分五裂了。從1906年的官制改革開始,一直到1911年皇族內(nèi)閣的成立和改組為止,整個封建統(tǒng)治集團的各種勢力和派別,圍繞著權(quán)力的攫奪,展開了你死我活的殘酷爭斗。在這個過程中,賄賂,請托,勒索,鉆營,排擠,傾軋,種種卑劣的心機和手法都無所不用其極地施展出來了。立憲派在一篇文章中談到這個問題時說:“自明降諭旨改革官制以來,迄于今日,大小臣工,徘徊瞻顧,虛懸草案,施行無期,而昏夜乞憐,蠅營狗茍,其風益熾。清議不足畏,官常不足守。上則如社鼠城狐,要結(jié)權(quán)貴;下則如饑鷹餓虎,殘噬善類。”《諸開國會之理由書》,見《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三卷,129頁。

對于人民群眾來說,比這個更加感到切膚之痛的是,封建統(tǒng)治者在預備立憲的借口下,大大增加了對于人民的搜括和掠奪。本來,庚子賠款“遍攤于十八行省,民間已嘖有煩言。近則新政所需,無不用其攤派,計臣但知提撥,不問款項之何來,疆吏無計搜羅,且復刻剝以塞責”《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207頁。。清政府每提出一個應行籌備的事項,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官吏就想出一個加捐加稅的名目。“此處加一捐,彼處加一稅”, “至添設(shè)巡警,建立學堂,提倡農(nóng)工,振興商務(wù),仍責令地方自籌,賢者太息咨嗟,束手無策,不肖者借端苛斂,擾累無窮”同上書,489頁。。到后來,“搜括新法,愈出愈奇,征賭不已,變而征娼”, “若欲于敲膚吸髓之余,更謀巧斂之術(shù),鳥窮則啄,獸窮則攫,民不聊生,如水斯決”同上書,432頁。。人民無法忍受了。現(xiàn)在留給他們的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參加到反抗清王朝黑暗統(tǒng)治的斗爭浪潮中去。封建統(tǒng)治者就這樣為革命制造著深廣的群眾基礎(chǔ)。

列寧在評論1905年沙皇發(fā)布立憲詔書以后沙皇專制政府的作為時指出:“沙皇幫了革命者一個大忙,他證實了革命者認為 ‘自由主義的’詔書是假讓步、是丑惡的滑稽劇的評價。”《最新的消息》,見《列寧全集》第九卷,423頁。對于清政府的預備立憲,我們也可以作如是觀。清朝封建統(tǒng)治者幫了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一個大忙,他們證實了革命派對預備立憲的揭露和批判是完全正確的。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了。清政府慌慌張張地在10月30日發(fā)布了一個上諭,宣布結(jié)束“籌備”,立即“實行憲政”。在這個上諭里,有一段話對幾年的預備立憲做了一個總結(jié)性的自白:“政地多用親貴,則顯戾憲章,路事朦于僉壬,則動違輿論。促行新治,而官紳或借為網(wǎng)利之圖,更改舊制;而權(quán)豪或只為自便之計。民財之取已多,而未辦一利民之事;司法之詔屢下,而實無一守法之人。馴致怨積于下而朕不知,禍迫于前而朕不覺。”《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96頁。

且不管發(fā)布這個上諭出于何種動機,作為一個無可奈何的自供狀,應該說這段自白還是大體符合實際的吧!

但清政府這個“實行憲政”的上諭實在來得太晚了,它已不能產(chǎn)生任何實質(zhì)性的政治作用。僅僅過了三個月,清政府的反動統(tǒng)治就被人民革命運動徹底打碎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辉县市| 竹北市| 福贡县| 全南县| 武平县| 松溪县| 蛟河市| 松滋市| 临清市| 察隅县| 安乡县| 昂仁县| 泸西县| 巴林左旗| 福贡县| 安国市| 贵阳市| 乐东| 宁夏| 郴州市| 五原县| 都匀市| 琼中| 凌海市| 乐平市| 陆丰市| 呼和浩特市| 松原市| 张掖市| 萨嘎县| 青川县| 阜阳市| 松溪县| 页游| 清徐县| 华安县| 泰宁县| 永嘉县| 泰州市| 剑川县| 云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