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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的商業與商品生產載《歷史教學》,1956(4)。

在說明唐代商業發展的情況時,下面兩條材料是常用的:“天下諸津,舟航所聚,旁通巴漢,前指閩越,七澤十藪,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巨艦,千軸萬艘,交貿往還,昧旦永日。”《舊唐書》卷九十四《崔融傳》。“東至宋汴,西至岐州,夾路列店肆待客,酒饌豐溢。每店皆有驢賃客乘,倏忽數十里,謂之驛驢。南詣荊襄,北至太原范陽,西至蜀川涼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遠適數千里,不持寸刃?!?img alt="《通典》卷七。"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

自然,這些材料反映了唐代商業的繁榮景況,可是,我們還要追問一下:如此繁榮的商業,在當時整個經濟生活中究竟占有何種地位?這種商業發展的基礎是什么?斯大林同志說過:“決不能把商品生產看作是某種不依賴周圍經濟條件而獨立自在的東西?!?img alt="斯大林:《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1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商業亦應該是如此。那么在唐代,商業和商品生產與當時的經濟條件間的相互關系又是怎樣的呢?下面我想就這些問題做些簡單的說明。

唐代商業繁榮的基礎不是商品生產的高度發展

自從黃巾起義以后,商品貨幣關系發生決定性的衰落,一直到唐中葉,才得到恢復,并有了進一步的繁榮。這不僅表現在上引材料中所提到的貿易的頻繁、交通的便利,而且更集中地表現在新城市的興起和發展,以及掌握著大批資本的大商人的活躍上。當時,揚州、廣州、汴州、長安、益州、瓜州等,都是十分繁盛的都市。參見《舊唐書》卷六十四、八十八、九十八、一百八十二等處。杭州的戶口,貞觀中還只有三萬五千零七十一戶,到開元時便急速地增加到八萬六千余戶。參見吳自牧:《夢粱錄》卷十八“戶口條”。很多商人都已是“邸店田舍,遍滿海內”。有些大商人則不僅“藏鏹千萬”,而且可以指揮資本較少的富商。不可否認,這些情形正表明當時封建經濟的高度發展,像馬克思所說的:“生產越是發展,貨幣財產就越是集中在商人手中,或表現為商人財產的特別形態?!?img alt="《資本論》第三卷,40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但是,絕不能把當時商業發展的意義過分夸大,因為這種商業繁榮的基礎,并不是商品生產的高度發展。中學歷史課本上也曾指出:“有了發達的農業和手工業的基礎”, “商業在很多城市里繁榮起來”。對課本上所說的,不能理解為唐代的商業已經十分發達,和封建社會末期的情況相同。比起封建社會末期的明代的商業來,唐代的商業不僅有著程度上的差異,而且還有著某些性質上的不同。這一點,如果我們把唐代商品的種類來加以具體分析,就可以明了。

在唐代,可以把市場上最常見的商品分成三種類型:一種是人民日常生活之必需品,但這種產品的生產,或是由政府直接經營,或是由政府嚴格控制,而產品的出售也是由政府嚴密管理的,如鹽、鐵、茶等。另一種也是人民日常生活用品,但其產品來源并非商品生產,而多半是由農民的家庭手工業所生產。農民為了負擔封建貢賦的義務,不得不拿出一些生產——不論其作用與影響,甚至其性質——物品投到市場上去。在某些情況下,農民也會將一些細小的剩余物拿到市場上去,以換取其他生活及生產用品,例如絹帛等;絹帛有時還起著貨幣的作用。再一種是奢侈品,例如珠玉、鷹馬、銅鏡、綾錦等,這些產品有一部分確確實實是商品,然而僅有少數大地主、大富商才能消費它們,因而它們在整個經濟生活中不可能起十分重大的作用。

唐王朝像其他封建朝廷一樣,緊緊地控制了鹽鐵等人民日用必需品。這種控制,成為封建王朝剝削人民的一種特殊手段。政府機構中的鹽鐵使,就是專門管理、控制或主持鹽鐵生產的。正因為鹽鐵是人民生活和生產所必不可少的用品,同時政府又不許人民私營,而且即使政府允許,這種生產也不是一家一戶可以進行的,所以鹽和鐵在市場上成為最重要的商品。例如當時很多大商人是經營鹽的販運的:“鹽商婦,多金帛,不事田農與蠶績……問爾因何得如此?婿作鹽商十五年,不屬州縣屬天子?!?img alt="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四《鹽商婦》。"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銅鐵也是市場上的重要商品,《新唐書·食貨志四》記:“(文宗)時雖禁銅為器,而江淮嶺南列肆鬻之?!闭驗殂~鐵在市場上成為一種重要的商品,所以,它們也就漸漸地成為對外貿易的商品之一。這一點,可以由唐王朝為了戰略目的而屢次禁止“金鐵之物”“與諸蕃互市”來證明。參見《唐會要》卷八十六《市》。鹽鐵之外,唐代商品中又新增加了茶一項?!短茣份d:“長慶元年……左拾遺李玨上疏曰……茶為食物,無異米鹽,于人所資,遠近同俗,既祛渴乏,難舍斯須,田閭之間,嗜好尤切?!薄啊枋熘H,四遠商人,皆將錦繡繒纈,金釵銀釧,入山交易……”轉引自王仲犖:《從茶葉經濟發展的歷史看中國封建社會的一個特征》。這些重要的商品,其生產也是由政府直接經營的,或者至少也是由政府嚴格控制的。下面分別列舉一些有關材料:

鹽:“唐有鹽池十八,井六百四十,皆隸度支……”《新唐書·食貨志四》。而各地鹽池,如“胡落池,近在豐州界,隸河東供軍使,每年采鹽一萬四千余石”《唐會要》卷八十八。。“安邑解縣兩池,置榷鹽使一員,推官一員……防池官健及池戶若干人。先是,兩池鹽務隸度支……”《唐會要》卷八十八。這些鹽買賣均控制在政府之手:“(開元)二十五年,判倉部格蒲州鹽池,令州司監當,租分與有力之家營種之……仍差官人檢較?!?img alt="《冊府元龜》卷四百九十三《邦計部》“山澤條”。"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長慶元年三月)鹽鐵使王播……又奏請諸鹽院糶鹽,付商人,請每斗加五十文,通舊二百文價。諸道處煎鹽場,停置小鋪糶鹽,每斗加二十文,通舊一百九十文價?!?img alt="《唐會要》卷八十八。"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

銅鐵:“諸冶監掌鑄銅鐵之事?!?img alt="《舊唐書》卷四十四《職官三》。"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唐王朝的礦冶情形,大致如下:“金、銀、銅、鐵、鉛、錫之冶,總二百七十一……銅十一州、一軍、冶四十六。鐵二十四州、二軍、冶七十七?!?img alt="《國史兩朝志》。"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開元元年(713)十一月,左拾遺劉彤上表建議:由天子下詔,“鹽鐵木等官,各收其利,貿遷于人”。經過大臣們討論,“咸以鹽鐵之利,甚益國用”,于是隨即“檢校海內鹽鐵之課”《唐會要》卷八十八。。

據《新唐書·食貨志》,憲宗時每年采銅二十六萬斤,采鐵達二百零七萬斤。而據《新唐書·地理志》記載,全國有銅礦凡六十三處,鐵礦共一百二十五處。一直到五代時,周世宗顯德二年(955)還下令說:“其銅鏡今后官中鑄造,于東京置場貨賣,許人收買,于諸處興販?!?img alt="《冊府元龜》卷五〇一《錢幣三》。"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

茶:“(開成)三年三月,以浙西監軍判官王士玫充湖州造茶使,時湖州刺史裴充卒,官吏不謹,進獻新茶不及常年,故特置使以專其事,宰臣上言,造茶乃州縣之常務,若別立使額,即人戶不屬州縣,差役偏并,諫官上疏,切為不可,詔罷之?!?img alt="《冊府元龜》卷四百九十四。"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到文宗太和九年(835),竟下令百姓“移茶樹就官場中栽,摘茶葉于官場中造”《冊府元龜》卷四百九十四。。雖不久即罷,然政府始終對之控制甚嚴。

盡管從現象上看,生產這些商品是為了投到市場上去賣,當然是一種商品生產,然而它是由封建王朝直接經營的,因此與一般的商品生產有著很大的不同。因為這種生產之得以進行,以及這種生產之所以有壟斷的市場,都是封建經濟的上層建筑發揮作用的結果,而實質上,它也只是封建剝削的一種形式。

自然,在這些生產部門中,也不是絕對沒有人民自己經營的,如有允許人民自己開采制造鹽鐵的記載,茶也是如此。《冊府元龜》卷四百九十四:“(開成五年)鹽鐵司奏:伏以江南百姓營生,多以種茶為業?!? class=不過這些民間自營的生產,有的產品必須賣給國家,有的政府課以很重的稅,再不然政府也控制著市場,所以它們的活動范圍是絕不能與正常條件下的商品生產相比的。

除了這一類型的商品之外,還有另一類型商品,正如馬克思所說:“生產物在這里,由商業而變成商品了。是商業在這里發展了生產物的商品形態,不是所生產的商品的運動形成商業?!?img alt="《資本論》第三卷,40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就是說,它們原來不是商品,只是這些生產物被拿到市場上以后,方才變成了商品。

這種情況主要出現在農村里。由于在當時,農業乃是最重要的生產部門,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投到市場上的生產物,絕不是一個小數目。

這種現象的出現,有的是因為農民要向政府或地主交納貢賦和地租,而不得不拿出一些農產品與家庭手工業品,到市場上換取貨幣,或換取貨幣后再買進其他的東西。(實行兩稅法后,這現象一度更加普遍。)例如陸贄在反對兩稅法時指出:“今督收迫促,蠶事方興而輸縑,農功未艾而斂谷,有者急賣而耗半直,無者求假費倍。”《新唐書》卷五十二。白居易講得更清楚:“吏胥追征,官限迫蹙,則易其所有,以赴公程,當歲豐,則賤糶半價,不足以充緡錢?!?img alt="白居易:《白氏長慶集·策林》。"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

文藝作品是最能反映現實社會生活的?!岸沦u新絲,五月糶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聶夷中:《傷田家》。,也活生生地描繪了小農被迫與市場相聯系的痛苦情景。

小農被迫與市場相聯系,當然不僅是因為要交納封建貢賦,有的時候,還因為他們要用自己的產品去換些必不可少的生產與生活用品。有一首詩描寫一個農婦怎樣賣掉自己織的絹并買回耕田用的“刀”來:“乳燕入巢筍成竹,誰家二女種新谷。無人無牛不及犁,持刀砍地翻作泥?!ツ隇囊吲6诳?,截絹買刀都市中?!?img alt="戴叔倫:《女耕田行》。"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還有一首詩則是描寫一個被離棄的婦女,在以前怎樣將自己晝夜紡績出來的布帛,拿到市場上換取黃金,以供養那個無情的丈夫:“昔日初為婦,當君貧賤時。晝夜常紡績,不得事蛾眉。辛勤積黃金,濟君寒與饑。……”張籍:《離婦》。

不管怎么樣,農產品在一定條件下會投到市場上去,成為市場商品的一個相當重要的來源。所以早在武德元年置常平監官的時候,詔令中指出其作用是“均天下之貨”,“市肆騰踴,則減價而出;田嗇豐羨,則增價而收”,可見農業之豐歉與市場商品之多少是有著密切的關系的。

這些現象正說明在農業上,“生產物的主要部分,是用來滿足共同體自身的直接需要的,不是當作商品?!D化為商品的,只是生產物的剩余部分”《資本論》第一卷,430~431頁。,而這卻正表現了商品生產的發展程度不夠。

再一種類型的商品,乃是貴重的奢侈品。在關于當時城市繁榮、商業發達的記載中,有不少記錄都說明城市中市場上的商品,主要的是奢侈品。韋堅曾在天寶年間開一廣運潭,潭成后用二三百只船,每船裝著各地有名的特產,這些特產是些什么呢?請看:


若廣陵郡船,即于袱背上堆積廣陵所出錦、鏡、銅器、海味;丹陽郡船即京口綾衫緞;晉陵郡船即折造官端綾繡;會稽郡船即銅器、羅、吳綾、絳紗;南??ご寸殍?、真珠、象牙、沉香;豫章郡船即名瓷、酒器、茶釜、茶鐺、茶碗;宣城郡船即空青石、紙筆、黃連;始安郡船即蕉葛、蚺蛇膽、翡翠。《舊唐書》卷一〇五《韋堅傳》。


這些東西與廣大人民生活的關系是很不密切的。拿揚州的銅鏡為例,銅鏡曾是揚州城中很重要的手工業產品,然而從下面的材料中我們知道,它只是極少數人才有能力購買的:“韋栗者,天寶時為新淦丞,有少女十余歲,將之官,行上揚州,女向栗欲市一漆背金花鏡。栗曰:我上官艱辛,焉得此物?待至官,與汝求之?!葷M,載喪北歸,至揚州,泊河次,女將一婢持錢市鏡,行人見其色甚艷,狀如貴人家子,爭欲求賣。……”《太平廣記》卷三百三十四“韋栗條”。由此可以看見,唐代很多詩人都拿銅鏡作為吟詠的對象如韋應物《感鏡》、張籍《白頭吟》等。,并不是表示銅鏡使用之普遍,相反,正是表明銅鏡乃是十分稀有和貴重的。這就說明了,盡管這些奢侈品名聞全國,然而其活動范圍卻只限于少數“貴人家子”,因而其作用是極有限度的。

從這些材料和分析中我們就能了解,為什么揚州這個在唐代頭等繁榮的城市,只是經唐末一次戰亂,便會一蹶不振。其根本原因就是,揚州的繁榮與后代的大城市不同,是沒有堅實的基礎的。揚州的繁榮只是單純的商業的繁榮,而沒有高度發展的社會分工做基礎,因此,一些重大的政治上的變化便可能引起經濟上的衰落。

“唐代商業繁榮的基礎不是商品生產的高度發展”這個結論,不但可從對市場商品種類的分析中得出來,也可以從對當時手工業生產的各種形態的分析中得出來。當時,最普通與大量存在的,是農民的家庭手工業、農村副業與地主的莊園手工業;在城市,則主要是以本身勞動為基礎占有生產工具和自己私有經濟的小手工業(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生產貴重的奢侈品的,但正因為這種產品必須是十分精美的,所以產量是很小的)。至于規模很大的大作坊或手工工場,在唐代的史料中還沒有發現。雖然有像“家有綾機五百張”的何明遠這樣的大絲織業作坊,但這條材料很不詳盡,而且何明遠之所以“大富”,之所以有五百張綾機,并不是因為他進行大規模的商品生產的結果,而是其某些政治上的特權及不正當的掠奪的結果。《太平廣記》卷二百四十三“何明遠條”:“唐定州何明遠大富,主官中三驛,每于驛邊起店停商,專以襲胡為業,資財巨萬,家有綾機五百張?!碧拼毯芏啵屹Y本很大,“襲胡為業”,我覺得,應該解釋作對胡商進行劫掠性貿易而致富的意思。

唐代商業的繁榮只是在一定地區和一定部門

正因為唐代商業繁榮的基礎不是商品生產的高度發展,所以這種商業的活動,盡管在形式上十分繁榮,但它不可能囊括社會經濟的各個方面。

首先,居住著全國百分之九十以上人口的農村,還仍然是真正的自然經濟的統治王國。正如毛主席所說,當時“農民不但生產自己需要的農產品,而且生產自己需要的大部分手工業品”《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同時,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封建王朝往往把農民家庭手工業的全部產品搜刮殆盡,這種搜刮采取了十分原始的形式,不僅要絹帛,而且沒有織成絹帛的絲繭也要上交:“去歲初眠當此時,今歲春寒葉放遲。愁聽門外催里胥,官家二月收新絲。”唐彥謙:《采桑女》。“三日開箔雪團團,先將新繭送縣官。已聞鄉里催織作,送與誰人身上著?!?img alt="王建:《簇蠶辭》。"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

唐王朝的這種殘酷掠奪,便把農民本來有可能投到市場的某些剩余生產物,也直接納入統治者之手了。不僅是在荒歉年歲,即使是在豐年,農民也很少與市場有什么經常性的聯系。

至于地主經濟方面呢?自然,比起農民來,他們會更多地與市場相聯系,因為“在奴隸關系,農奴關系,貢賦關系之下,只有奴隸所有者,封建主,受貢國家,是生產物的所有者,從而是生產物的售賣者”《資本論》第三卷,402頁。。但即使如此,他們的莊園,由于手工業和農業相結合,也仍然是一個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整體?!度莆摹飞嫌?,這些有著廣大田園的地主“蠶而衣,耕而食,不持一錢以助王賦”,當然,進行“耕”和“蠶”的勞動的,不是地主們自己,而是他們的農奴或依附農民。此外,唐代莊園中,碾硙、紡織、榨油等手工業十分普遍。而裴冕“自制巾子工甚,人爭效之,號仆射巾”《唐書》卷一〇四《裴冕傳》。,更可見地主們連巾子都是自己制造的。在《墨經》上,還有這么一段重要的材料:“凡古人用墨,多自制造,故匠氏不顯。唐之匠氏,惟聞祖敏……”“匠氏不顯”的原因,是由于“多自制造”,二者的關系是清清楚楚的。

所以,不論是地主經濟,還是小農經濟,總之,在農村中,商業的活動是很不發達的。

農村中商業活動之不發達,很清楚地表現在市集現象上。唐代農村中,還沒有像明代那樣經常性地聚集著若干工商業者的市鎮,而只有定期的市集。宋初人所作的《茅亭客話》中記:“蜀有蠶市,每年正月至三月,州城及屬縣,循環一十五處……又蠶將興,以為名也,因是貨蠶農之具及花木果草藥什物?!?img alt="《茅亭客話》卷九《鬻龍骨》。"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在《文苑英華》中,有一篇文章記載彭州唐昌縣草市發展的情形,唐昌縣原來是很偏僻的鄉村,“雖有村落,僻在荒塘……遂使行役者野食而泉飲,貿易者星往而燭歸”,以后置了草市,“每及上春,以蠢(按:疑 ‘蠶’字之誤)為名,因定日而有知所往,公亦約之以期而候之,其日商旅輦貨而至者數萬,珍纖之玩悉有,受用之具畢陳”《文苑英華》卷八〇八,陳谿《彭州新置唐昌縣建德草市歇馬亭鎮并天王院等記》。。政府對這種“市”還要加以嚴格的管理,“凡市以日午擊鼓三百聲,而眾以會;日入前七刻擊鉦三百聲,而眾以散”《唐六典》卷二十。。所以,這些情形并不表示商業交換的發達,而恰好相反,表示發展是有限的。

正因為這些情形,我們才能了解,為什么在城市中甚至已出現了“飛錢”等的時候,農村中還經常使用實物交換。《日知錄》卷十一《銀》:“元稹奏狀言,自嶺已南,以金銀為貨幣;自巴已外,以鹽帛為交易?!薄度莆摹肪砹傥迨辉 跺X貨議狀》:“黔巫溪峽,大抵用水銀、朱砂、繒彩、巾帽以相市。”一方面既出現了“飛錢”,另一方面在市場上又經常可以看到實物交換,這是一種從形式上看來十分矛盾的現象。黃宗羲曾總結唐代的貨幣問題:


唐時民間用布帛處多,用錢處少。大歷以前,嶺南用錢之外,雜以金錫、丹砂、象齒。貞元二十年,命市井交易,以綾羅絹布雜貨與錢兼用。憲宗詔,天下有銀之山必有銅,唯銀無益于人,五嶺以北,采銀一兩者流他州,官吏論罪。元和六年,貿易錢十緡以上參布帛。太和三年……交易百緡以上者,粟帛居半。按唐以前,自交、廣外,上而賦稅,下而市易,一切無事于金銀,其可考彰彰若是。《明夷待訪錄》。


這種矛盾現象透露出,在某些部門(例如奢侈品),商業活動十分繁榮;在一般日用品部門中,商業活動不發達。

從以上的材料中我們知道:(1)唐代的商業,只有在少數大城市與交通要道,即課本所說的水陸要道才是十分繁榮的;在廣大農村中,商業并不發達。(2)唐代的商業,只是在有些部門(如奢侈品)才是十分繁榮的,在一般日用品部門中并不發達。這就反映出唐代商品經濟還異常微弱,自然經濟占著決定性的統治地位。

商品生產、商業與經濟結構間的相互關系

所謂商品生產、商業與當時經濟結構間的相互關系問題,一方面是指當時的封建制度如何影響著商品生產與商業,另一方面也要說明商品生產與商業的發展又如何反過來作用于封建生產關系。這兩個方面是互相關聯著的,所以在敘述的時候,我們把它們歸納為下面三個問題:

第一,封建制度一方面阻遏著一般商品生產的發展,同時卻又刺激著奢侈品的生產。

封建制度對一般商品生產的阻遏作用,其最根本的原因,乃是在于封建生產方式本身。馬克思說:“生產是依照怎樣的范圍加入商業,通過商人的手,那是取決于生產方式”《資本論》第三卷,401頁。。因為在封建生產方式中,“農民不但生產自己需要的農產品,而且生產自己需要的大部分手工業品。地主和貴族對于從農民剝削來的地租,也主要地是自己享用,而不是用于交換”《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所以就大大限制了商品生產的發展。

在這一根本原因之外,我們還可以看到,作為封建生產關系的上層建筑的唐王朝的某些措施,都是直接阻遏商品生產的發展的,例如:(1)政府對最必需的日用品從生產到出售的一系列嚴密控制;(2)政府對生產品的式樣、大小等的死板的規定參見《唐六典》卷二十及《唐律疏議》。; (3)政府對工匠所實行的徭役制度等。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隨著封建經濟的發展,隨著地主階級荒淫生活的要求的發展,它也就刺激著奢侈品的進一步的發展。所以,劉晏所說的“萬商廢業,則人不聊生”《舊唐書·劉晏傳》。,并不是說商業已經重要到在每一個人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地步,而只是反映出封建主的奢侈品的消費日益依賴于市場罷了。

我想,這個才是造成唐代商業的前述特點的一個原因。當然,到以后,由于生產的發展,社會分工的更加細密,自然經濟的日益瓦解,這些特點也便會慢慢地消失。商品生產為封建制度服務,在自然經濟的統治下,城市吸收一部分地主向農民剝削來的剩余生產品,同時將貴重的奢侈品供給地主,以滿足他們的需要,應該也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

第二,封建王朝為了經濟的與政治的利益,對商業在各方面加以壓抑與限制。然而在貨幣力量的沖擊下,地主階級和王朝卻日益受著商業之支配。

封建王朝對商業的壓抑和限制,表現在各個方面,譬如對商人課很重的稅,《通典》記:“諸道節度使、觀察使,多率稅商賈……或于津濟要路,及市肆間交易之處,計錢至一千以上者,皆以分數稅之,自是商旅無利,多失業矣。”《通典》卷十一注。《新唐書·食貨志》也記著,在建中三年(782),趙贊建議:“諸道津會置吏,閱商賈錢,每緡稅二十……德宗納其策?!?img alt="《新唐書·食貨志二》。"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同時政府又在很多地方設立“官店”,而且朝廷對國外貿易還加以嚴格的限制。侯厚培《中國國際貿易小史》引木宮泰彥《中日交通史》:“唐時非經官府許可,不得私與諸蕃交易,遣唐使一行,歸日時,購物犯禁,即為唐官所縛?!? class=尤其是,商人在政治地位上是被賤視的?!缎抑尽分杏幸欢喂适拢骸皽铌栢嵱中?,名家子也……有同舍仇生者,大賈之子,年始弱冠,其家資萬計,日與又玄會,又玄累受其金錢賂遺,常與宴游,然仇生非士族,未嘗以禮接之也。”《宣室志》卷九。然而,貨幣的威力是巨大的。商業愈益發展,貨幣的威力也愈益增大。盡管封建王朝從各個方面抑制著商業,但商業和貨幣終于使政治權力屈服了。官吏要向商人借錢了。《資治通鑒》卷二百四十三:“自大歷以來,節度使多出禁軍,其禁軍大將資高者,皆以倍稱之息貸錢于富室,以賂中尉,動逾億萬?!薄杜f唐書·許孟容傳》:“神策吏李昱假貸長安富人錢八千貫,滿三歲不償。”商人只要肯出錢,也照樣能做官了。《資治通鑒》卷二百四十七:“大商皆假以牙職,使通好諸道,因為販易?!本矶偎氖骸坝谑巧藤Z胥吏,爭賂藩鎮,牒補列將而薦之,即升朝籍。”不僅如此,許多地主、官吏也在貨幣財富的引誘下從事商業活動,以至朝廷屢次下令禁止。不過朝廷起先雖然禁止,到后來卻一面禁止,一面連皇帝也在把“碾硙、店鋪、車坊、園林等”《舊唐書》卷十五《憲宗本紀》。賜給王公、公主、百官們了。

而在農村中,一些地主也逐漸參加了商業活動。這樣,我們就看到,商業和貨幣是如何地在侵蝕著封建王朝,使這個王朝日益貪婪、腐爛。

同時,封建政權在財政上也越來越多地依靠商稅的收入,如黃巢打到廣州時,就有人十分憂慮地指出:“南海有市舶之利,歲貢珠璣,如令妖賊(按:指黃巢起義軍)所有,國藏漸當廢竭?!?img alt="《舊唐書·鄭畋傳》。"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當然,其結果并不是使政府感覺到有促進商業發展之必要,只是使得政府對商業的控制更加嚴格而已。

第三,商業的發展,一方面刺激著生產的發展;另一方面,在商業及它的雙生兄弟高利貸活躍的情況下,卻又使得小農的生活更加悲慘,進一步地瓦解著小農經濟。

商業的發展刺激著生產的發展,乃是從兩方面進行的:一方面是對小農來說,由于市場的引誘,他們更加緊張地進行著生產,企圖由此獲得一些剩余生產品;另一方面,對地主來說,為了滿足對奢侈品的要求,也就要更加殘酷地榨取農民,以便取得更多的剩余生產物。馬克思說:“當然,商業對于有它在中間進行著的諸共同體,會多少發生反應。它使生產愈益從屬于交換價值,因為它使享受和生存,愈益依存于售賣,而不是依存于生產物的直接使用。它就是由此把舊關系顛覆的。”《資本論》第三卷,408頁。然而從這兩方面引起的,卻是一個使統治者深感頭痛的問題,小農眼看著在商業的進攻下破產了,于是就“托跡于軍籍釋流”,或者,他們在商業的引誘下,“游手于道途市肆”白居易:《白氏長慶集·策林》。。這也就大大影響了帝國的統治基礎。白居易就這個問題發表意見說:“是以商賈大族,乘時射利者,日以富豪;田壟罷人,望歲動力者,日以貧困。勞逸既懸,利病相誘,則農夫之心盡思釋耒而倚市,織婦之手皆欲投杼而刺文。至使田卒污萊,室如懸磬,人力罕施而地利多郁,天時虛運而歲功不成?!?img alt="白居易:《白氏長慶集·策林》。"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1582-57QZNlAMVV9vnZDz41fosFHjep1xz7L1-0-b370c205131c37d89526d80b79a7c7f1">而且還不僅如此,那些不但有著財富,而且也逐漸取得政治特權的商人,還直接地加入封建特權階級的行列里,讓小農進貢:“永徽六年,雍州長史長孫祥奏言:往日鄭、白渠溉田四萬余頃,今為富商大賈,競造碾硙,堰遏費水。”《文獻通考》卷六《水利田》。

總之,在這個時候,封建制度對商業的影響,固然是兩重性的,而商業對封建制度的反作用,也具有如上述的兩個相反相成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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