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外談史
歷史不應該被忘卻
迄今為止,輯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我國與世界各國訂立的各種條約、協定之類最為詳備的,還得推王鐵崖先生所編的三大冊《中外舊約章匯編》。列入該書目錄的,共計1182件,其中除最初7件訂于17、18世紀外,其余均為1840年鴉片戰爭以后所訂立。這些約章的情形自然有很大的差別,有的內容涉及國家的許多重要主權,有的則只是某個具體問題的細節規定;有的屬兩國政府之間正式簽訂的,有的則只是同某些外國企業、公司等訂立的章程、合同、憑照。但不管怎樣,綜觀這些歷史資料,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舊中國在當時國際社會中具有什么樣的地位和處境,卻是一目了然的。
對于中國近代歷史上這些約章的性質,自然免不了也有人把它說成是“揭開了(西方)對華事務的新紀元”,標志著中國與歐洲“在平等的基礎上建立法律、政治和經濟關系的開端”一類的話,但畢竟只是極少數的例外。一般來說,包括持有各種不同政治態度的人們,大都肯定這些條約是不平等的,“因為這些條約不是以平等國家之間的談判為基礎的,所以說它們是不平等條約”。
帝國主義強迫中國訂立的不平等條約,曾經給予我國近代歷史以何種影響,我們可以先引用一位業已作古的中國人和一位現在仍然健在的美國人的話,來為我們進一步思考提供一點參考的素材。
漆樹芬在1926年出版的《經濟侵略下之中國》(一名《帝國主義鐵蹄下之中國》)一書中曾這樣寫:“比年以來,帝國主義與軍閥之狼狽為奸,加重我內亂,掠奪我金錢,屠戮我民命,已成不可掩之事實。而為彼等最便于勾結,最利于進攻之工具,猶當數一部不平等條約。”“帝國主義根據不平等條約以達其壓迫榨取之目的,軍閥則靠此不平等條約以釀成此循環式之內亂,所以這一部不平等條約,實為我之酸心疾致命傷。”“由是觀之,弱我中國者,資本帝國主義也;致我于危亡者,由此產生之不平等條約也。資本帝國主義實為蠶食我之封豕長蛇,不平等條約實為束縛我之桎梏陷阱。”
另一段話出自一位至今仍活躍在政治舞臺的美國政要前些年出版的一本書,其中寫道:“19世紀強加給中國的一系列條約、協定和治外法權條款,使人們清清楚楚地看到:不僅中國作為一個國家地位低下,而且中國人作為一個民族同樣地位低下。這一衰敗的現實同中國人的自我意識發生猛烈的沖突。中國人認為在過去,甚至就在不久以前,他們在文化上和政治上還都比那伙蠻橫的侵略者們富有和強大得多。事實上,中國在經濟和政治上發生大滑坡只是近代的事。”“這些事實駁斥了西方流行的看法:中國是一個停滯和頹廢的帝國,而更加生機勃勃和更富進取精神的歐洲人可以隨時欺侮它。”
讀者也許會問,為什么你特地要引用這么兩位人物所說的這么兩段話呢?
確實,這中間并非沒有需要說一說的小小的緣由。
前幾年,有位先生在一本頗有點名氣的刊物上發表文章,批評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中國近代史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仍停留在對異族侵略者的口誅筆伐的感情宣泄上,這就大大淡化了我們研究的理性色彩”。另一位先生則認為,1949年以來關于西方殖民主義侵略造成了東方普遍落后的譴責,是一種早就應該拋棄的傳統觀念,這種觀念“使歷史批判的天平傾斜了”;在他看來,殖民主義對東方歷史“起了一種革命的作用”,“成為東方民族趕上現代文明的惟一的現實良機”。對于如此“高深”的理論,淺薄如我輩者自然難以領會,那么,我們先聽聽第三者的議論如何?前面引用的兩段話,雖然也頗有點對殖民主義“口誅筆伐”的味道,但就作者而言,前一位早已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即已謝世,而且那本著作前面還頗有幾位國民黨元老為之作序;后一位本身就隸籍“西方”,那本書又是以預言共產主義的“大失敗”為其主旨的,無論如何,停留在“感情宣泄”而淡化了“理性色彩”,甚至導致批判的“天平傾斜”之類的訓斥,是決然不會加到他們身上去的。
“感情”和“理性”的關系,本是史學理論中的一個老問題。歷史研究應該客觀。所謂客觀,就是要盡量探求歷史的真實,實事求是地按照歷史的本來面目去描述歷史。是不是一定要心如死灰、不帶任何一點感情色彩,才能對歷史進行客觀的研究和理性的思考,倒怕也未必。因為不帶任何感情這一點首先就難以做到。觀察任何問題,也包括觀察歷史現象,總要有一個立足點和出發點,或者叫立場。不同的立場就會有不同的感情,誰也回避不了。譬如說吧,不滿于甚至譴責“異族侵略者”的侵略行徑,這自然是一種“感情”;但對殖民主義感恩戴德,認為它對被侵略國家的征服,不過是給這些國家帶來了文明和進步的普遍福音,又何嘗不是一種“感情”?這兩種不同的“感情宣泄”,究竟哪一種更加接近歷史的真實,這實在不是靠自我的標榜,而要經受歷史實際的檢驗。
話扯得稍微遠了點,現在再拉回來談近代史上的不平等條約。
帝國主義通過不平等條約,對中國的財富進行了大規模的瘋狂的掠奪。日本通過《馬關條約》勒索的賠款即達2.3億兩白銀,賠款總數加上分期付款的利息,相當于當時清政府3年財政收入、日本國4年半的財政收入。俄、英、美、日、德等11國通過《辛丑條約》,則勒索賠款4.5億兩白銀。張之洞所辦的漢陽鐵廠,是洋務企業中創辦經費最多的一個,建廠時共支出白銀580余萬兩。也就是說,列強通過《辛丑條約》勒索的賠款,可以建設大約80個漢陽鐵廠,較洋務派創辦全部洋務企業時投入的資金總和要多出好幾倍。
這里還只是就不平等條約對中國財富的掠奪一方面來說的。事實上,不平等條約是一條“屈辱的繩索”,從各個方面把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舊中國捆綁得死死的,以便聽憑殖民主義、帝國主義任意吸吮膏血,作踐蹂躪。
不言而喻,任何一個民族都不會心甘情愿地將自己理應擁有的主權拱手送給別人,任何一個侵略者也都不可能僅僅通過“友好交往”就把各種特權輕易攫取到手。事實上,在每一個較為重要的不平等條約訂立之前,殖民主義、帝國主義都曾動用兵艦大炮,通過血與火的殘暴手段,用野蠻的軍事侵略(當然還要伴隨著必不可少的政治訛詐、經濟施壓之類的種種名堂)來達到它們的目的。正像第二次鴉片戰爭時任英國侵華軍全權專使的額爾金在談及《天津條約》時十分形象地說的那樣,這些條約是“用手槍抵在咽喉上逼勒而成的”。因此,在每一個不平等條約的背后,幾乎都蘊含著一個對于中國人民來說是血淚斑斑的悲慘故事。
如果我們說,了解了中國近代歷史上的不平等條約,也就在很大程度上了解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基本特征,我想是不能算過分夸張的。
中國被帝國主義列強強迫訂立的不平等條約無情束縛的悲慘時代已經成為過去。但是,歷史無法割斷。歷史也就不應該忘卻。
“振興中華”口號的由來
“振興中華”這個口號,在歷史上最早是在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提出來的呢?
“振興中華”口號的最初提出,是在19世紀的末葉,即從甲午戰爭到義和團運動期間(1894—1900)。在這期間,幾個不同的政治派別,先后發出了“振興中華”的響亮呼喊。
中國從鴉片戰爭以后,在外國資本主義的侵略下一步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國家。甲午戰爭后,帝國主義加緊了侵略步伐,爭相在中國劃分勢力范圍,進行瓜分中國的罪惡活動。亡國滅種的威脅迫在眉睫,民族危機空前嚴重,這種形勢激起了中國人民的深切憂慮和極大憤怒。“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人們在悲憤中思索和探求著免致神州陸沉的救國之路。
“振興中華”的口號就是在這樣一種歷史背景下提出來的。
1894年11月,孫中山在檀香山建立了第一個資產階級革命團體興中會。這個組織的章程指出:“方今強鄰環列,虎視鷹瞵,久垂涎于中華五金之富、物產之饒。蠶食鯨吞,已效尤于接踵;瓜分豆剖,實堪慮于目前。”為了挽救祖國的危亡,他們大聲疾呼:“亟拯斯民于水火,切扶大廈之將傾。”
并且鄭重宣告:“本會之設,專為聯絡中外有志華人,講求富強之學,以振興中華、維持國體起見。”
正是孫中山先生第一次鮮明地發出了“振興中華”的號召。
不久以后,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發動了變法維新運動。這個運動的直接目標是改良封建政治,而根本動因則是救亡圖存。在運動中維新派反復宣傳祖國命運和前途的危急:“俄北瞰,英西?,法南瞵,日東眈,處四強鄰之中而為中國,岌岌哉!”于是,他們也提出了中國如何“自振”的問題。康有為說:“天地為愁,我將何容?昧昧我思之,惟有合群以救之,惟有激恥以振之。”
梁啟超也說,如“中國終不自振,終不自保,則其所謂淪胥糜爛者,終不能免”,因此,一切有志之士,都應把握“中國可以自振、可以自保之機”
。這里所說的“激恥以振之”“自振”等,顯然與“振興中華”是同一含義。
戊戌維新運動剛失敗,反帝愛國的義和團運動就如狂飆一般在中國大地上興起了。在這一場偉大斗爭中,義和團提出了“振興中國”的口號。有一個材料說:“(義和團)初以捉拿洋教,振興中國為名。”在義和團的一些傳單、揭帖、告白中,一方面指斥帝國主義“禍亂中華”的罪惡,一方面表示要“扶保中華,逐去外洋”的決心。盡管這些文件帶有某些迷信色彩和籠統排外主義傾向,但在這層薄薄的外衣下包裹著的愛國主義實體卻仍然是顯而易見的。
在同一個歷史時期里,不同的政治派別似乎是不謀而合地提出了大體相同的口號,這當然不是偶然的巧合。這表明,在當時,為“振興中華”而奮斗,已經成為時代的要求,人心之所向,因此,這個口號的出現也就成為歷史的必然了。一切愛國的、要求祖國獨立和民族自由的人們,都強烈地感到“振興中華”的必要性和神圣性。事實上,許多志士仁人,也正是在“振興中華”的崇高信念的驅使下,紛紛投身到戊戌維新運動、義和團運動和稍后的辛亥革命運動中去的。“振興中華”曾是那一個歷史時期促使人們從事革命運動的強大推動力。
今天,情況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由于中國人民前赴后繼、不屈不撓的斗爭,特別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所取得的人民革命的偉大勝利,帝國主義和國內反動派的黑暗統治已經被推翻,中國人民已經站了起來,建立了獨立的社會主義國家。但是,近代史上這種為“振興中華”而貢獻自己一切的獻身精神,仍然是值得我們繼承和發揚的。
歷史災難的補償
一
中日甲午戰爭發生在19世紀末葉。戰爭失敗之后,中國人民普遍帶著認為自己國家“精華已竭,膏血俱盡,坐而垂斃”(康有為語)的憂傷、焦慮、失望、悲憤心情,去迎接新世紀的來臨,因為當時國家正處在“強鄰環列,虎視鷹瞵”“蠶食鯨吞,已效尤于接踵;瓜分豆剖,實堪慮于目前”(孫中山語)的危急狀態。一百年后的今天,到了又一個世紀的末葉,中國人民卻正以昂揚的步伐,意氣風發地行進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大道上,滿懷著對祖國未來繁榮昌盛的信心,展望21世紀的美好前景。兩個世紀之交,兩種國家處境和命運,兩種迥然不同的心情和精神狀態,正猶如云泥之隔、天壤之別。我們在不勝滄桑之感的同時,如果忘卻了一百年來為這種巨變做出了自己貢獻的有名和無名的志士仁人,實在是一個不可饒恕的罪過。
二
如果要檢討甲午戰爭失敗的歷史教訓,人們最容易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大概是“落后就要挨打”。這當然完全正確。不過對此還要做一點進一步的分析和說明。事實上,還在戰爭進行過程中,不少朝野人士就紛紛指出,就軍力和經濟力量而言,日本并沒有絕對的優勢。有人上奏說:“日本幅員僅四島,地不為廣;丁不滿十萬,兵不為強;洋債日增,國不為富。”這并非毫無道理。那么,為什么最后中國落得個一敗涂地呢?有一位名叫張玙的寫文章回答說:“我則廟謀無定,眾志各殊;土地雖大,人民雖眾,而形勢轉覺散漫,莫相統攝,譬如連雞不得俱飛,所以敗也。”這個回答雖然并不科學,卻也多少接觸到了問題的實質。從這里得到的啟示是:落后就要挨打。這里所說的“落后”,是指綜合國力的落后,這不僅指經濟因素、軍事因素,還包括政治因素、心理因素等在內;即使是單項的力量對比(如軍事力量),也不只是數量的多寡,還要考慮素質的優劣。要避免因落后而挨打的命運,當然首先要振興經濟,同時也要注意其他方面的發展,其中包括諸如清除腐敗、提高全民族的素質等,也就是既要建設好社會主義的物質文明,也要建設好社會主義的精神文明。
三
恩格斯說過一句非常深刻和耐人尋味的話:“沒有哪一次巨大的歷史災難不是以歷史的進步為補償的。”百年前的甲午戰爭,不論是戰爭過程中北洋海軍的覆滅、慘無人道的旅順大屠殺,還是戰爭結束后列強對我國大片土地和巨額財富的掠奪,對于中國來說,都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巨大的歷史災難”。但是,正是在這次戰爭之后,舉國上下愛國思潮急劇高漲,達到中華民族的新的覺醒。在此基礎上,不論是下層勞動群眾還是上層統治集團中的有識之士,不論是以孫中山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派還是以康、梁為代表的維新派,紛紛提出了自己的救國方案和救亡方略,并且各自付諸自己的政治實踐。一個又一個前赴后繼的斗爭浪潮,推動著中國社會一步一步地前進,直到中國共產黨領導全國人民最終取得了民主革命的徹底勝利,走上了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
這大概就是歷史發展的辯證法。
只看到“歷史的災難”,而看不到作為補償接踵而至的“歷史的進步”,不免會陷入歷史的悲觀主義;但如果因為看到歷史進步的補償,竟去贊頌、謳歌“歷史的災難”,則就變成了歷史的顛倒。
私利多寡與改革難易
參加了幾次紀念戊戌維新百周年的學術討論會、座談會,會上聽到一種意見,認為慈禧本來是支持光緒變法的,如果不是后來維新派激化帝后兩派的矛盾,慈禧可能不會搞政變,戊戌變法的結局也許會同現在大不一樣。
我不大贊成這種看法。
其實,上面的看法并不是現在才提出來的。當變法維新運動剛剛失敗的時候,社會上許多人士,包括維新派自己在內,都有意無意地把失敗的原因歸之于慈禧與光緒之間的個人權力之爭。康有為在逃亡途中就說過:“反維新運動,是西太后和光緒帝之間爭權的結果。”王照更說:“慈禧但知權力,絕無政見,純為家務之爭。”他甚至埋怨康有為等人不知“調和兩宮”,以致引起了慈禧對變法運動的惡感。這種認識只停留在事物的表面,并沒有接觸到問題的本質。
變法維新運動既然是一場改革,就必然要遇到阻力。正如恩格斯所說的:“每一種新的進步都必然表現為對某一神圣事物的褻瀆,表現為對陳舊的、日漸衰亡的、但為習慣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而舊秩序的代表總要竭力維護舊事物,以拼死的反抗來制止改革的進行。因此,把政變的發生僅僅歸咎于像慈禧這樣的個別人物的惡意,是不夠的;事實上,站在改革的對立面的,是整個腐朽的舊制度,慈禧不過是這種舊制度的最高代表而已。
改革必然給憑借舊制度和舊秩序而取得既得利益的特權階層以損害,因此,他們就必然要敵視改革。這部分人形成了一股盤根錯節的反改革的守舊勢力。光緒帝說守舊衰謬之大臣“盈廷皆是”,指的就是這些人。
關于這一點,在當時,其實是不論當事者還是旁觀者都是十分清楚的。
英國公使竇納樂在向政府報告戊戌政變的經過時,就毫不含糊地指出:大多數滿洲貴族和漢族官僚所以要“摧毀維新派”,根本原因就是“光緒采納熱心變法的年輕一派的建議從事改革,不但危及他們的權力,甚至危及到他們的地位”。他還表示贊同地轉述康有為的話,說:“這些改革,將削弱他們的權力,減少他們的薪俸,甚至使他們冒著免職的危險,以便讓位給熱烈贊同光緒意見的年輕人。”
如果這只是概括的結論性的看法,那么,當事人梁啟超的分析就更加具體、更加深入了:
今守舊黨之阻撓變法也,非實有見于新法之害于國病于民也。吾所挾以得科第者曰八股,今一變而務實學,則吾進身之階將絕也。吾所恃以致高位者曰資格,今一變而任才能,則吾驕人之具將窮也。吾所借以充私囊者曰舞弊,今一變而核名實,則吾子孫之謀將斷也。然猶不止此,吾今日所以得內位卿貳,外擁封疆者,不知經若干年之資俸,經若干輩之奔競而始能獲也;今者循常習故,不辦一事,從容富貴,窮樂極欲,已可以生得大拜,死謚文端;家財溢百萬之金,兒孫皆一品之蔭。若一旦變法,則凡任官者皆須辦事,吾將奉命而辦事耶?則既無學問,又無才干,并無精力,何以能辦?將不辦耶?則安肯舍吾數十年資俸奔競,千辛萬苦所得之高官,決然引退,以避賢者之路哉?故反復計較,莫如出死力以阻撓之。蓋全國千萬數之守舊黨人,不謀而同心,異喙而同辭,他事不顧,而惟阻撓新法之知。
對這個問題講得最精彩、最透辟的,倒是在改革運動中比較溫謹的嚴復。如果說梁啟超還只是做了一些靜態的分析,嚴復則對此進行了動態的研究,深刻地揭示了守舊勢力與敝法、私利之間的復雜的因果關系;
國家承平既久,則無論為中為外,舉凡一局一令,皆有緣法收利之家。且法久弊叢,則其中之收利者愈益眾。一朝而云國家欲變某法,則必有某與某者所收之利與之偕亡,爾乃構造百端,出死力以與言變者為難矣。是故其法彌敝,則其變彌不可緩;而亦其變之彌不可緩,則其欲變彌難。蓋法之敝否,與私利之多寡為正比例;而私利之多寡,又與變之難易為正比例也。夫小人非不知變法之利國也,顧不變則通國失其公利,變則一己被其近災。公利遠而難見,近災切而可憂,則終不以之相易矣。
梁啟超和嚴復都指出,守舊勢力并非不知道改革對國家和社會是有利的,但個人和階級的私利,卻是更為現實的因素,對于這些人來說,它在天平上的砝碼是遠遠重于國家、民族的公利的。嚴復進一步指出,越是迫切需要改革的腐敗陳舊的“敝法”,某些人能夠從中牟取私利的機會也就越多,因而他們也就越加拼命地維護其存在,從而改革的阻力也越多,改革的困難也越大。
這些論斷完全符合變法維新運動的客觀實際。幾乎每一項改革措施,都不免觸犯一些人的利益,因此他們就出而反對和抗拒。最引起他們敏感的是像立制度局、裁撤冗官這樣一些涉及封建統治機構的改革,由于它們關系到他們的烏紗帽問題,當然引起他們特別強烈的反應。當康有為提出“請立制度局于內廷”的建議后,立即“朝議嘩然,謂此局一開,百官皆坐廢矣”。于是紛紛反對,終于使這個建議擱置了起來。裁冗官算是部分地實行了,在百日維新期間,發布了裁撤詹事府、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太常寺、太仆寺、大理寺及廣東、湖北、云南巡撫以及東河總督、各省糧道等衙門和官職的詔諭。本來,這些衙門的官員“皆無事可辦,任其職者,皆養尊處優,素餐尸位,朘民之脂膏,以養此無謂之閑人”。但一旦裁撤,可就引起了軒然大波,“此詔一下,于是前者尸位素祿、阘冗無能、妄自尊大之人,多失其所恃,人心皇皇,更有與維新諸臣不兩立之勢”。有人估計,因裁官而受到牽連失去職位的(包括一些屬吏,這些人大都是大官的親友)“將及萬人”,這些人便都成了改革運動的積極反對者。
就是一些看來并不直接傷害什么人利益的舉措,也竟為守舊勢力所不容。例如許士民上封章一事,僅僅由于上書言事不再成為少數人的特殊權力,所以也因其有損于特權階層的尊嚴、打亂了森嚴的封建等級關系,而被守舊勢力認為是“第一切膚之痛”的事。他們恨恨地說:“欲天下無事,杜絕言路,自然安靜,而辦事者亦可順手。”還可以舉另一個例子,是關于修治京城街道的事。當時京師街道,臟亂不堪,“糞土載道,穢污山積,風即揚塵,雨即泥濘”,“洋人目之為豬圈,外省比之為廁屋”。在改革運動的高潮中,有人也想到了這件事,覺得應該加以改進。這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應該說是件好事,既壯觀瞻,又利衛生,該能夠比較容易行得通了吧?誰知不然。盡管光緒帝為此發了專門的詔諭,但毫無動靜,幾經催促,最后才算在宣武門修了一小段路,算是應付一下門面。為什么連這樣一件小事也難辦呢?因為“修道歲支帑六十余萬金,旗丁、工部街道廳分之,若必修,則無可分矣,此所以不能行乎!”此類事尚且如此,其余的就更可想而知了。
列寧曾經引用過一句著名格言:“幾何公理要是觸犯了人們的利益,那也一定會遭到反駁的。”何況,改革并不是幾何公理,而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改革本身就意味著矛盾,意味著斗爭,意味著利益關系的調整,因此,任何微小的改革,也總不免會遭到一部分社會勢力的抗阻。當然,像修治京城街道這類小事尚且困難重重,窒礙難行,則事實正好表明:封建政治的軀體已經完全僵化,毫無活力;它的腐朽已深入骨髓,實在是無可救藥的了。
改革的艱難恰恰證明了改革的必要。
打開歷史進步的閘門
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是發生在20世紀初的我國社會的第一次歷史性劇變。這一革命的發生,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全部歷史進程發展的必然結果。
1898年的戊戌維新運動初步傳播了資產階級民主思想,這個運動的失敗則表明依靠封建皇權進行改革不過是一種虛妄的幻想;1900年的義和團運動集中反映了人民群眾愛國主義的昂揚,這次斗爭的失敗則又一次表明了舊式農民戰爭無法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取得成功。這兩次緊相連接的深刻的政治大搏斗,不僅預示著舊的斗爭即將讓位于資產階級領導的民主革命,而且也在思想上和政治上促進了這個革命。
在20世紀的最初十年間,一個以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為主體的革命民主派,迅速形成并壯大起來。偉大的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就是這個政治派別的旗幟。正是在以孫中山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派的領導下,經過前赴后繼的英勇斗爭,才使得辛亥革命成為歷史的現實。
正如毛澤東同志多次指出的,中國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正規地、在比較更完全的意義上說,是從辛亥革命開始的。
從1840年的鴉片戰爭起,外國資本主義以及后來的帝國主義,同中國封建主義相結合,一步步地把中國變成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與此同時,中國人民也就開始了反抗外國侵略者及本國封建統治者的頑強斗爭,從而揭開了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序幕。斗爭是可歌可泣的。但在辛亥革命以前,所有的斗爭,都還只處于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準備階段。這是因為,當時的各種不同內容、不同形式的斗爭,都還只是在個別方面打擊外國侵略者或本國封建勢力這兩個主要敵人,都還沒有能夠提出較為系統的民族革命和民主革命的政治綱領。在一些直接抗擊外國侵略的民族戰爭(如鴉片戰爭、中法戰爭、中日甲午戰爭)中,廣大愛國官兵和人民群眾曾以大無畏的氣概血戰疆場,但整個戰爭畢竟不得不在封建政權的組織和指揮下來進行。有的農民戰爭雖然提出了推翻清王朝的戰斗目標,但自身并不能掙脫皇權主義的束縛(如太平天國運動);還有的農民戰爭矛頭公開指向外國侵略者,自發地組織起來展開武裝斗爭,但卻無法抗拒封建統治階級的控制和利用(如義和團運動)。資產階級維新派的政治改革,滿腔熱忱地企求通過學習西方來達到“救亡”和爭取國家富強的目的,卻把希望寄托在光緒皇帝的支持之上。所有這一切,都反映了中國人民不甘屈服于外國侵略者及其走狗的反抗精神,都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必要的和重要的準備,但卻還難以稱得上是正規的和完全意義上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辛亥革命使中國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成為民主革命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在辛亥革命的準備時期,孫中山首先喊出“振興中華”的口號,提出了民族、民權、民生的“三民主義”,并和他的戰友們共同制訂了完整的民主革命政綱。當時的“民族主義”雖然還沒有明確提出反對帝國主義的口號,但資產階級革命派在論證“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必要性時,帶著熾烈的愛國主義激情,十分強烈地宣說以滿洲貴族為主要統治者的清王朝,已經是列強的“鷹犬”“洋人的朝廷”,只有推翻清王朝的統治,才能避免“瓜分”“亡國”的命運,因而在實質上包含了反對帝國主義的內容。當時的“民權主義”,明確宣稱“中國數千年來都是君主專制政體,不是平等自由的人民所堪受的”,進而直接提出建立民主共和國的任務,這就把民主主義發展到了一個嶄新的高度。孫中山曾經把“民生主義”等同于社會主義,甚至一度把自己視作中國社會主義者的代表,盡管那時以“平均地權”為主要內容的“民生主義”同科學社會主義完全是兩碼事,但這種主張畢竟反映了孫中山在發展資本主義時力圖避免資本主義種種痼疾宿弊的善良愿望,表示了他希冀人民群眾共同富裕和普遍幸福的高尚情操。列寧曾稱贊以孫中山為代表的中國革命民主派的綱領是“帶有建立共和制度要求的完整的民主主義”政綱,稱贊孫中山是“充滿著崇高精神和英雄氣概的革命的民主主義者”。
辛亥革命時期的資產階級革命派,沒有回避歷史向他們提出的最緊迫的政治課題,在爭取民族獨立和實現政治民主兩個最基本的問題上,做出了鮮明的、在當時條件下可能達到的深刻回答。在中國近代歷史上,正是辛亥革命運動在實踐中把中國民主革命的反帝和反封建兩大任務首次結合了起來。
辛亥革命運動取得了巨大的成果。帝制的廢除和民國的建立,使中國社會一時呈現出一派生機勃勃的動人景象。掙脫了封建君主專制制度禁錮的人們,積極投身于民主政治活動中去。思想得到很大的解放,封建習俗遭到強烈的沖擊,民主共和國觀念深入人心,資本主義的經濟和文化得到一定的發展。所有這一切,無不表明這場運動在推動近代歷史前進中的積極作用。但是,歸根結底,這依舊是一次失敗了的革命。由于資產階級的軟弱,革命人民用無數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勝利果實,最終落到了由帝國主義支持的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政治代表袁世凱手里。曾幾何時,袁世凱就憑借自己手中的武力,在民主共和國的招牌下,逐步加強了獨裁統治。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性質沒有改變,民族民主革命的任務沒有完成。中國重新陷入了黑暗的深淵。
正如江澤民同志在十五大報告中指出的:“辛亥革命未能改變舊中國的社會性質和人民的悲慘境遇,但為中國的進步打開了閘門,使反動統治秩序再也無法穩定下來。”
辛亥革命的成功與失敗,都為民主革命向新的、更高階段的發展創造了條件。辛亥革命的積極成果,為舊民主主義革命向新民主主義革命的轉化做了精神的和物質的準備;這次運動的悲劇結局,又使得在黑暗中摸索救國救民真理的志士仁人中間,如毛澤東同志所確切描寫的,“懷疑產生了,增長了,發展了”。人們不得不重新探索一條新的民族解放之路。中國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需要有新的階級力量來擔當政治指導者的責任。作為對這個歷史召喚的回答,由于資本主義經濟進一步發展而日益壯大的無產階級,開始登上了中國的政治舞臺。經過1919年的五四運動,在馬克思主義同我國工人運動相結合的基礎上,于1921年誕生了中國共產黨。從此以后,中國革命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進入了新民主主義的階段。經歷了近三十年的艱苦卓絕的斗爭,終于取得了民主革命的徹底勝利,建立了社會主義的中華人民共和國。
我們把辛亥革命的杰出領導人孫中山稱作“偉大的革命先行者”,這既是為了充分肯定孫先生在中國民主革命中的開山辟路的作用,也是為了表明除一小撮反動分子以外的現代中國人,都是孫先生革命事業的繼承者。繼承當然不是照抄。孫中山自己就從來不把自己的主義和學說看作僵死的一成不變的教條。他總是隨著形勢的發展、世界潮流的演進,而不斷充實、豐富、發展自己的認識和主張。當我國革命從舊民主主義革命發展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時候,孫中山也適時地把他的舊三民主義加以新的解釋,發展成新三民主義,就是一個明證。就歷史運動來說,不論是從舊民主主義革命到新民主主義革命,還是從民主革命到社會主義革命,都是既有質的變化又有內在歷史聯系的合乎邏輯的發展過程。
今天,當我國各族人民,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沿著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自力更生,艱苦創業,努力完成把我國建設成為富強、民主、文明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莊嚴使命的時候,我們不能不對孫中山這位站在時代前列的偉大人物以及當時那些充滿了愛國熱情和獻身精神的革命志士們,抱以至深的敬意和深切的懷念。
“我以我血薦軒轅”
20世紀初,二十歲剛出頭的青年魯迅,寫下了《自題小像》這首著名的詩篇:“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這首詩所反映的熾烈的愛國情操和悲壯的獻身精神,不僅是魯迅心靈的真實袒露,其實也是那個時代有志青年的共同心聲。
這首詩寫成后沒過多久,20世紀頭一個偉大歷史事件辛亥革命就發生了。在這個運動中,不少革命黨人,為了推翻腐朽賣國的清朝政府,結束封建君主專制制度,爭取國家、民族的獨立富強,置生死安危于不顧,擯功名利祿于度外,拋頭顱,灑熱血,寫下了可歌可泣的歷史篇章。他們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實踐了“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慷慨抱負。
辛亥革命的杰出領導者孫中山曾經回憶說:“我們從前去革命,不但是自己的性命難保,并且還有抄家滅族的危險。我們從前有那樣的大危險,還能夠去革命,那是什么緣故呢?就是由于我們富于犧牲的精神。”孫中山本人就是一個蔑視一切困難和危險,把自己的全部心力都奉獻給了革命的偉大人物。他窮畢生之力,“精誠無間,百折不回,滿清之威力所不能屈,窮途之困苦所不能撓。吾志所向,一往無前,愈挫愈奮,再接再厲”
。
當時有許多革命者,寧肯放棄舒適的生活,離開溫暖的家庭,拋卻個人的幸福,而樂于選擇一條困苦艱險荊棘叢生的革命之路。“為求富國強兵策,強忍拋妻別子情。”光復會的領導人之一陶成章,在辛亥革命的前十年間,主要在江浙一帶從事革命活動。為了聯絡會黨,他腰束麻繩,足穿芒鞋,風塵仆仆地往返各地。他曾四次途經杭州,與他的家鄉會稽只一江之隔,但都過門而不入。一次將近除夕,有人勸他回家度歲,他說:“情字難卻,一見父母妻子,即不能出矣!”又說:“既已身為國奔走,豈尚能以家系念耶!”
對于所謂的“功名富貴”,許多人更是視若浮云。大家知道,辛亥革命時期,有不少著名的革命活動家曾是留日學生。清政府為了拉攏知識分子,在廢除科舉后,曾規定對“學成歸國”的留學生進行考試,合格者給以舉人、進士等出身,并從中挑選一些人直接授予官職。做官還是革命?事實表明,不少人寧愿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去做專制統治的叛逆,也不肯為了個人的榮華富貴而去當反動政府的幫兇和奴才。所以陳天華在《警世鐘》里說:“留學生若是貪圖利益,明明翰林進士的出身不要,倒要做斷頭的事,沒有這樣蠢了。”在1911年的黃花崗起義中被捕犧牲的李德山,臨刑前曾厲聲指斥政府的監斬官說:“大丈夫為國捐軀,分內事也。我豈不能致富貴者?特不能如汝輩認賊作父,不知羞恥耳!”
徐錫麟為掩護革命活動,通過各種關系謀得了安徽巡警處會辦兼巡警學堂監督的官職。他并不因貪戀權位而稍變革命初衷,毅然組織安慶起義。在刺殺安徽巡撫恩銘的那一天早晨,他召集巡警學堂的學生演講說:“我此次來安慶,專為救國,并非為功名富貴到此,諸位也總要不忘救國二字。”
后來事敗被捕,徐錫麟慘遭殺害。就義前,他神態自若,對人說:“功名富貴,非所樂意,今日得此,死亦無憾。”
在民主革命運動中悲壯犧牲的女革命家秋瑾,生前曾寫信給友人,說:“成敗雖未可知,然茍留此未死之余生,則吾志不敢一日息也。吾自庚子以來,已置吾生命于不顧,即不獲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后來,她果然實踐了自己的約言。當時,許多革命黨人,以接受艱巨任務為光榮,以親臨險地為夙愿,一種慷慨蓬勃的朝氣,彌漫于革命隊伍之中。孫中山在《革命原起》中曾講,1906年萍瀏醴起義爆發時,“東京之會員,莫不激昂慷慨,怒發沖冠,亟思飛渡內地,身臨前敵,與虜拼命。每日到機關部請命投軍者甚眾,稍有緩卻,則多痛哭流淚,以為求死所而不可得,苦莫甚焉。其雄心義憤,良足嘉尚”。劉道一、寧調元、楊卓霖等,就是聞訊后自動從日本返國,奔赴武裝斗爭的第一線,最后壯烈地犧牲在清政府的屠刀下的。
黃花崗起義時,活動在日本和南洋各地的革命黨人,以及“吳、楚、閩、粵、滇、桂、洛、蜀、越、皖、贛十一省之才士樂赴國難、無所圖利者,相繼來集”。戰斗打響前,大家爭著參加“先鋒隊”(敢死隊), “其一種為主義而革命之熱烈,實不知利害死生為何事也”。例如,朱執信本來有別的任務,起義爆發時剛剛趕到,他不顧旁人的勸阻,立即裁去長衫的下半截,參加了進攻督署的戰斗,雖然“胸腿受傷,血透衣外”,仍然奮勇爭先。林覺民在起義前,就給他妻子寫了一封感情深摯的絕命書。在和別人的談話中,他預計到此舉“身必死”,但深信“吾輩死事之日,距光復期,必不遠矣”。起義失敗后,他不幸被執。面對著敵人的刑訊,他“侃侃而談,綜論世界大勢,各國情事”,并要紙筆寫了一篇堅貞不屈的自供狀,“書至激烈處,解衣磅礴,以手捶胸,若不復忍書者”。“又在堂上演說,至時局悲處,捶胸頓足。”
最后從容就義。
像林覺民這樣在反動統治者的殘酷刑訊下,無所畏懼、視死如歸的,不只是一兩個人,而是有一批這樣的英雄。這里,我們只能舉幾個例子。1900年惠州起義中被捕的興中會會員史堅如,年方21歲,清朝官吏先是誘以“甘言美詞,相待極優禮,欲以言得情實,因羅織成大獄”,但他毫不為所動。于是,反動派露出了兇惡面目,“以威力相脅怵”。史堅如“備受刑杖,殘酷無人理,始終惟怒目不答,傲睨自若”
。清政府一無所獲,最后把這位年輕的革命家殺害了。1906年6月,萍瀏醴起義前夕,清政府抓獲了湖南革命黨人禹之謨。官吏反復審訊,禹之謨“慷慨辯論,問官辭屈”。于是“更酷刑十余日以取供”,刑罰有跪鐵鏈,壓杠子,荊條鞭背,用大椒末熏口鼻,用香火灼肉,用繩吊大拇指及大腳趾懸于空中,等等,殘酷野蠻,慘無人道。禹之謨被刑后,昏死多次,始終不屈,最后被絞殺在湖南靖州東門外。“就義之先,猶手書絕命詞,雖拇指已斷,字跡仍端好如恒。”
1908年領導安慶馬炮營起義的同盟會會員熊成基,事敗后亡走日本。次年,他到哈爾濱從事革命活動時被捕。押解途中,他向圍觀的群眾陳辭說:“諸君珍重,我死猶生,吾愿以一腔熱血,灌自由之花。”“今生已矣,我愿繼我而起者,大有人也。”
當反動當局審問他組織安慶起義的情況時,他昂然說:“我之宗旨,事成則已,否則犧牲其身,社會上亦不無小受影響也。”“爾等決不能誅盡我黨,亦只有愈死愈多而已。”“總之,我心堅定,百折不回。”
臨刑時,他還高聲宣布革命宗旨,充分表現了一個革命者的浩然正氣。
列寧直截了當地認為:“如果不對偉大的資產階級革命家抱至深的敬意,就不能算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我們之所以對他們抱至深的敬意,我想,除了由于他們在歷史上曾經創造了值得稱道的業績,在推動社會歷史的前進中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外,他們那種崇高的、可貴的獻身精神,也應該是一個不可忽略的方面吧!
他們為什么選擇革命?
1996年是孫中山先生誕辰130周年。對于這位偉大的革命先行者,魯迅曾說:“他是一個全體,永遠的革命者。無論所做的那一件,全都是革命。無論后人如何吹求他,冷落他,他終于全都是革命。”魯迅寫這段話,是有感而發的。因為孫中山先生1925年逝世后,就有一些人“說些風涼話”,對他和其他先烈進行“譏笑糟蹋”。魯迅對此十分憤慨,專門寫了《戰士和蒼蠅》一文,悲憤地指出:“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當然,這是70年前的一樁公案了。
時光流逝到現在,僅僅用歷史事實來證明孫中山確實是一個全體、永遠的革命者,似乎已不足以成為肯定孫中山的理由和根據了,因為有些論者已經“發現”,革命本身就是一個罪過。他們認為,“如果要對20世紀中國進行反省”,頭一個應該進行的“根本性的反省”,就是革命革糟了,“20世紀的革命方式確實帶給中國很深的災難”。抽象地、脫離具體歷史環境去討論革命是好還是糟,是對還是錯,容易陷入概念的爭論。平心靜氣地來研究問題,倒不如看看當時的那些志士仁人,究竟為什么選擇了革命?是好亂成性、“發瘋發狂”,是出于“狂熱與幼稚”,還是回答時代的呼喚,順應歷史的潮流?
革命不是人為制造的結果
譴責革命的人,往往以為革命是由少數人倡導或煽動起來的,革命家制造了一種“革命崇拜”,于是很多人也就把革命當圣物,以革命為時尚。其實,古今中外任何一次革命,都不是人為制造的結果。只有在統治者不能照舊統治下去,人民群眾也不能照舊生活下去的時候,革命才會發生。這是就社會而言。就個人來說,選擇革命或接受革命,也往往是別的路都走不通之后,才“逼上梁山”的。孫中山本人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
孫中山曾不止一次敘述過他怎樣“不得不”選擇非和平的、暴力革命道路的緣由和經過。他在《倫敦被難記》中承認,他早期曾投身于“以和平之手段、漸進之方法請愿于朝廷,俾倡行新政”的運動,只是在多次碰壁之后,“然望治之心愈堅,要求之念愈切,積漸而知和平之手段不得不稍易以強迫”。1904年,他在題為《支那問題真解》的英文稿中又一次指出:“我輩雖有種種不平,而猶欲勉與周旋,乃終不可得。是以支那人翻然欲改前失,建設東亞之平和,以為世界之平和,必當思適宜之方法以達其目的。所謂 ‘欲得平和不可不以決裂者,亦時機拶逼之而出’者也。”聯系到孫中山在發起組織興中會之前不到半年時間,還上書李鴻章,提出一系列改革建議,希望李鴻章“采擇施行”,而李鴻章未予采納這一事實,孫中山上面所講的心路歷程,確實是符合實際的。其實,在孫中山的同志和戰友中,許多人都有過類似的經歷,他們“積漸而知和平之手段不得不稍易以強迫”,也都是因為“時機拶逼”而成的。黃興“在校經堂讀書時,尚無革命思想”,只是在自立軍起義慘遭殘酷鎮壓后,“益知專制惡毒,決非革命不可”。章太炎在投身革命之前,也是一個活躍的改良主義者。他在《時務報》上發表許多文章,希望“以革政挽革命”。他上書李鴻章,入幕張之洞,希望他們“轉旋逆流”,實行改良,變法圖強。一直到戊戌維新運動失敗,他才認識到“無兵枋者之不能變政”,逐步下定了革命的決心。這樣一種思想變化的過程,在當時關心國家、民族前途命運的志士仁人中間,有著一定的普遍意義。
上面的事實足可說明,以孫中山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派,并不是一伙迷戀暴力的好事之徒。他們眼見自己的祖國在帝國主義侵凌荼毒之下,瓜分豆剖,蠶食鯨吞,國將不國。為了挽救中華民族的危亡,他們曾寄希望于封建統治者的和平改良,直到無數事實證明這種希望不過是虛妄的幻想,才不得不改弦更張,走上以暴力推翻腐朽的封建政權的道路,以便去除民族振興的障壁,打開社會前進的通道。關于這一點,當時的革命者曾反復做過說明。例如,有一篇文章就直截了當地說:“革命流血,原非人生所樂為,激則生變,亦萬不得已之苦衷耳!”革命者對于亡國滅種的憂慮既不是杞人憂天,他們投身于革命自然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革命必須付出代價
非難革命的一個最重要的理由,是說革命付出的代價太大、太沉重,“革命方式”有很多弊病,產生很多后遺癥,“包括它給社會帶來的各種破壞”;“老是革命,整個民族的生命能量就在革命中耗盡了”。破壞和建設的關系,這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是一個談得極多的老問題,辛亥革命時期討論過,五四運動時期討論過,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也討論過。現在再來重復這個問題和答案,實在有點像“炒冷飯”,沒有多少味道。所以,我們不妨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那就是:革命固然要付出很高的代價,但沒有革命對舊制度的掃蕩,人們以及社會付出的代價要大過千百倍,要沉重千百倍。
辛亥革命的直接鋒芒所向,是封建君主專制主義。這個制度給中國社會帶來什么呢?我們可以引孫中山起草的《檀香山興中會章程》里的一段話:“中國積弱,非一日矣!上則因循茍且,粉飾虛張;下則蒙昧無知,鮮能遠慮。近之辱國喪師,剪藩壓境,堂堂華夏不齒于鄰邦,文物冠裳被輕于異族。有志之士,能無撫膺!……乃以庸奴誤國,荼毒蒼生,一蹶不興,如斯之極。方今強鄰環列,虎視鷹瞵,久垂涎于中華五金之富、物產之饒。蠶食鯨吞,已效尤于接踵;瓜分豆剖,實堪慮于目前。”類似這樣的話,在當時的革命報刊上可以說是連篇累牘,俯拾皆是。或許有人會說:這不過是革命派為制造“緊張狀態”而有意做出的“渲染”和“煽動”,是危言聳聽。那么,我們來看看主張和平改良的梁啟超是怎么說的。他在1902年著文說:“嗚呼,國事不可問矣,其現象之混濁,其前途之黑暗,無一事不令人心灰望絕。”他甚至說過這樣的話:“我輩實不可復生息于專制政體之下,我輩實不忍復生息于專制政體之下。專制政體者,我輩之公敵也,大仇也!有專制則無我輩,有我輩則無專制。我不愿與之共立,我寧愿與之偕亡!”真有點“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的派頭。他與革命派的不同,只在于他認為專制政體是可以通過和平手段來推翻的,歷史對他的看法做出了確切的回答。
對于當時的人們來說,要么服從和承認現存的統治秩序,聽憑專制統治者對他們宰割欺凌,予取予求;要么做專制統治的叛逆,用革命暴力打破這種統治秩序,別無其他選擇。當然,對我們現在一些人來說,沒有在封建專制統治下生活過的切身體驗,如果再缺乏一點起碼的歷史感,要深刻理解當時人們對專制統治深惡痛絕的心情,確也不那么容易。不過,自詡為經過讀書和思考并正式作為“理性的”學術見解提出,卻完全無視如此豐富生動、如此觸目驚心的歷史實際,硬把革命派對專制主義的揭露和斗爭,說成是“非理性的情緒”,甚至“畸形心態”的反映,未免有點厚誣古人了。
我們還可以談一點更加實際的問題。辛亥革命時期,革命派指斥清王朝反動統治的諸多罪惡中,有一條是統治者只顧自己驕奢淫逸,“于我民之水旱饑饉,毫不為之軫念”;而在他們的統治下,“水旱迭臻”,“幾于無歲無之”,這完全是事實。例如,清朝建立后的200年間(1644—1844),黃河共決口364次,道光以后,更是“無歲不潰”。各種水、旱、蝗、震、風、霜、雪、疫之災,交相迭出,弄得“民不堪命,轉徙流亡”,“流離于道路,物故者十八九”。事實上,一次大災荒,死亡人數常常不亞于一次革命或一場戰爭。就以1877、1878年(光緒三、四年)的“丁戊奇荒”來說,這次旱災覆蓋了山西、河南、陜西、直隸、山東五省,并波及江蘇、安徽、四川北部及甘肅東部。在總面積百余萬平方公里的遼闊土地上,樹木枯槁,青草絕跡,更沒有任何莊稼,真所謂“赤地萬里”。據統計,這次災荒造成饑餓而死的竟達1000萬人!災荒是由自然原因造成的,但是,災荒造成的后果如此嚴重,則不能不更多地從政治的、社會的方面去尋找根源。孫中山明確指出:“中國所有一切的災難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普遍的又是有系統的貪污。這種貪污是產生饑荒、水災、疫病的主要原因。”“官吏貪污和疫病、糧食缺乏、洪水橫流等等自然災害間的關系,可能不是明顯的,但是它很實在,確有因果關系,這些事情決不是中國的自然狀況或氣候性質的產物,也不是群眾懶惰和無知的結果。堅持這說法,絕不過分。這些事情主要是官吏貪污的結果。”辛亥時期的革命派明確地告訴人們:“專制之淫威”,使“人命賤于雞犬”。這樣腐朽而又暴虐的反動政權,除了堅決推翻它之外,難道還能有任何別的選擇嗎?
理性精神與革命情操
據說,“革命容易使人發瘋發狂,喪失理性”;革命使“社會變得空疏、空洞,理想重新化為空想”。這里涉及了革命者的精神世界和心理活動,也值得稍稍討論一下。還是以辛亥革命為例,當時的志士仁人是以什么樣的心情、理念和精神狀態,走向革命的呢?
我們很難發現當時的熱血青年是因抽象的“革命”教條或“道義壓力”而投身革命的事實。相反,吸引他們信仰革命并勇于犧牲的,卻往往是極為真摯的、深切的對于同志、對于父老鄉親、對于國家和民族的熱愛。比如,在黃花崗起義中英勇犧牲的方聲洞,在起義前寫信給他父親與妻子,表示“決志捐軀于沙場,為祖國報仇,為四萬萬同胞求幸福”。他并不是鐵石心腸,而是充滿了對家人的眷戀之情。他告訴父親:“惟從此以往,一切家事均不能為大人分憂,甚為抱憾。幸有濤兄及諸孫在,則兒或可稍安于地下也。惟祈大人得信后,切不可過于傷心,以礙福體,則兒罪更大矣!”他解釋自己慷慨赴死的緣由:“兒刻已念有六歲矣,對于家庭,本有應盡之責任,只以國家不能保,則身家亦不能保,即為身家計,亦不能不死中求生也。兒今極力驅滿,盡國家之責任者,亦即所以保衛身家也。他日革命成功,我家之人,皆為中華新國民,而子孫萬世亦可以長保無虞,則兒雖死,亦瞑目于地下矣!”在這里,革命的激情和冷靜的理性思考如此和諧地統一,濃烈的親情和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如此和諧地統一,至今讀來還不由得對它產生至深的敬意。又如,與方聲洞同時犧牲的另一位革命先烈林覺民,起義前也曾給他妻子寫了一封《絕筆書》,其中說:“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可以看出,作為一名自覺的革命者,他們不是在任何“道義壓力”下去迎接死亡的。對妻子的深沉感情同對社會進步的熱切追求交織在一起,體現了超越自我的博大的一面,升華成了一種更加高尚的革命情操。事實上,在幾乎所有的志士仁人身上,我們都可以看到這樣的博大情懷。這種情懷,同“發瘋發狂”或“冷酷無情”之類的字眼,實在是無法聯系在一起的。
我們根據歷史事實,探究辛亥時期的志士仁人為什么選擇革命,這種選擇的根據和合理性是什么。如果脫離歷史條件和歷史環境,抽象地討論究竟是革命好還是改良好,用暴力方式還是用和平方式去爭取社會的發展和進步二者的是非優劣,可以說是毫無意義的,甚至是荒唐的。一切以時間、地點、條件為轉移。說革命任何時候都好或都壞,同說改良任何時候都好或都壞一樣,都是對歷史的不尊重。
“扶清”的兩重含義
發生在1900年的反帝愛國的義和團運動,曾經提出過一個政治口號,叫作“扶清滅洋”。對于這個口號中“扶清”二字的含義,以往史學界一般都把它解釋為扶持清政府之意。對“扶清”口號的評價眾說紛紜。有的著作稱贊“‘扶清’是有策略意義的口號,義和團只有提出 ‘扶清’的口號,才能進入天津、北京對 ‘洋人’直接作戰”。有的論著則批評這個口號“麻痹著群眾對清王朝的警惕,消磨著群眾反封建的思想”,“實際上正好是在宣揚一條不但不反封建,而且還保護封建的道路”。不論是肯定還是否定,其立論的出發點都認為“扶清”的“清”就是指清政府或清王朝。
然而,歷史的實際要比這復雜一些。在當時,“清”字可以有兩種含義:一是指朝廷、政府;另一是指大清國,即中國。義和團提出的“扶清”,在相當多的場合,至少是在運動的前期,更主要的是指“扶助中國”的意思。
現在列舉一些材料。
有一個義和團運動的目擊者,在這個運動被鎮壓下去的次年,曾回憶說:“光緒二十五年冬,山東境內義和拳匪,因仇教蜂起。及二十六年春,乃流入天津,以保清滅洋為名,朝野上下,多深信之,喜相告曰:‘掃平洋人,扶持中國,在此一舉,而今而后,海內肅清,升平有日矣。'”這里的“掃平洋人,扶持中國”,顯然就是“保清滅洋”的注腳,而“清”字是做“中國”解的。
有一張義和團的告白,其中有這樣一段話:“今上帝大怒,免去雨雪,降下八萬神兵,教傳義和團神會。特借人力,扶保中華,逐去外洋。”這里的“扶保中華,逐去外洋”,自然也就是“扶清滅洋”之意。
另一張義和團的告白,張貼時間為1900年5月28日,中間有這樣的話:“吾等俱練習義和神拳,保護中原,驅逐洋寇。”這里所說的“中原”,并不是指中原地區,而是泛指中國,這可從義和團的揭帖“神助拳,義和團,只因鬼子鬧中原”得到印證。那么,所謂“保護中原,驅逐洋寇”,與上面的“扶保中華,逐去外洋”,也就是同一個意思了。
現在保留下來的另一份義和團文件,即《京都順天府宛邑齊家司馬蘭村義和團曉諭》,在講到“扶清滅洋”時是這樣說的:“竊有天主教,由咸豐年間,串結外洋人,禍亂中華……今以上天大帝垂恩,諸神下降,赴垣設立壇場,神傳教習子弟,扶清滅洋,替天行道,出力于國家而安于社稷,佑民于農夫而護村坊,否極泰來之兆也。”因為“串結外洋人,禍亂中華”,現在就要反過來:“扶保中華,逐去外洋”,這完全是順理成章的。而且這里提到的國家、社稷、農夫、村坊,其內容比單純地講朝廷和政府,顯然要廣大、豐富得多,實際上指的是我們的祖國和中華民族。
上面這些材料,大都是義和團本身對于“扶清滅洋”口號的說明。可以看出,他們所說的“扶清”,指的是扶持大清國,或曰中國、中原、中華。在有些地方,“扶清滅洋”也被寫作“保清滅洋”、“助清滅洋”或“興清滅洋”,但含義是差不多的。無非是說,由于過去“洋人”(這是義和團的一種籠統的說法,但實際上是指那些侵略欺壓中國人民的帝國主義者)在中國作惡多端,所以按天或上帝的意志,要扶助、保護、振興中國,逐滅洋人了。義和團就是執行這個天意的,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義和團就是實現“扶清滅洋”這個天意的物質力量。所以,不少義和團所舉的旗幟往往是兩面,一面是“替天行道”,一面是“扶清滅洋”。
就這個意義說,“扶清”完全是一個包含著愛國主義內容的口號。忽略這樣一層內容,只從義和團同封建統治者的關系方面去分析“扶清”二字,無論如何是不完整、不全面的。當然,我們也并不認為,“扶清”只是指扶助中國,根本不包括扶持清王朝的意義在內。不!我們不能從一個片面走向另一個片面。事實上,在相當一部分義和團團民的心目中,“扶清”確實是扶持朝廷的意思,特別是清政府在上諭中公開把義和團稱作“義民”之后,后一種含義顯然越來越被更多的人所接受,而前一種含義越來越趨于淡薄了。一些義和團團民豎起了“奉旨義和神團”的旗幟,不少團壇紛紛到官府去“掛號”,就是很好的證明。
其實,在當時就已經有人注意到“扶清”的兩重含義了。袁昶、許景澄在1900年7月23日所上的一個著名奏折中曾這樣說:“夫‘扶清滅洋’四字,試問從何解說?謂我國家二百余年深恩厚澤浹于人心,食毛踐土者思效力馳驅,以答載覆之德,斯可矣。若謂際茲國家多事,時局維艱,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為安,扶者傾之對,能扶之,即能傾之,其心不可問,其言尤可誅。”
在袁昶、許景澄看來,所謂“扶清”,如果是出于對清朝封建統治者的感恩戴德,愿意為朝廷“效力馳驅”,那是可以的;如果是指對國家能“扶危而為安”,那是不行的,不允許的。如果人民可以撇開封建統治者而自己去扶持國家的危厄,那么,人民也隨時可以把國家的統治權從封建階級手里奪過來。對于他們來說,這是一種多么危險的情景啊!
正是出于這樣一種考慮,封建統治階級對于義和團的“扶清”口號,便竭力渲染扶助朝廷這一方面的內容。張之洞、劉坤一等在一份電文中說:“旗書扶清滅洋,乃各省會匪故套,若助朝廷,何以抗旨?”臨榆縣令俞良臣在接到清廷關于“約束拳眾”的上諭后,立即向團民宣布:“爾等自謂扶清,今煌煌圣諭,爾等能不謹遵?”他們都把“扶清”解釋為扶助朝廷,同時又都以此作為約束義和團不準逾越封建統治秩序的一個法寶。
除了封建統治階級的有意引導以外,“扶清”口號兩重含義的存在,更重要的是要從義和團本身去找到解釋。長期以來,封建意識形態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把國家、朝廷、君主合而為一。按照封建主義的傳統觀念,愛國必須忠君,忠君就是愛國,人們根本就“不知國家與皇室之區別”。義和團是以農民為主體的一場偉大的愛國運動,作為小生產者的農民無力沖破封建意識形態的束縛。事實上,在中國歷史上,只有到了辛亥革命時期,資產階級革命派才第一次提出這樣的命題:“如不忍中國之亡,必自辨朝廷與國家之區別始。”那么,在義和團運動時期,當斗爭的主要鋒芒指向帝國主義的時候,以農民為主體的義和團,一時分辨不清國家與朝廷的區別,有時強調扶助中華,有時強調扶持朝廷,難道不是完全可以從歷史條件中找到合理說明嗎?
火燒大柵欄是非辨
1900年6月16日(清光緒二十六年五月二十日),活躍在北京的義和團團民,用一把大火,燒毀了前門外大柵欄地區鋪戶民宅數千家。這件事引起了上至朝廷、下至廣大群眾的強烈震動,成為義和團運動史上一個令人矚目的事件。
可是,說不清是出于無意的疏忽還是有意的回避,在研究義和團運動的論著中,這件事卻極少被人們提到。論及者卻都把這一場大火說成是僅僅燒掉了一個老德記大藥房,同時又都認為這件事并不應該由義和團負多少責任。
對此,我有一點不同的想法。我以為,火燒大柵欄事件,是義和團所犯的一個重大錯誤,在經濟上、政治上和思想上,都曾產生了極為嚴重的消極后果。
從6月13日起,進入京師的義和團團民,開始在北京街頭焚燒教堂,禁毀洋貨。
6月16日上午11時許,一隊團民巡行到大柵欄老德記大藥房前,發現這里出售洋貨,“即縱火焚之”。仲芳氏《庚子記事》載:“(五月)二十日,義和團焚燒前門外大柵欄老德記大藥房,不意團民法術無靈,火勢猛烈,四面飛騰,延燒甚兇。計由大柵欄慶和園戲樓延及齊家胡同、觀音寺、楊梅竹斜街、煤市街、煤市橋、紙巷子、廊房頭條、廊房二條、廊房三條、門框胡同、鎬家胡同、三府菜園、排子胡同、珠寶市、糧市店、西河沿、前門大街、前門橋頭、前門正門箭樓、東荷包巷、西荷包巷、西月墻、西城根。火由城墻飛入城內,延燒東交民巷西口牌樓,并附近鋪戶數家。自清晨起,直至次日天曉始止,延燒一日一夜。”關于火燒的經過,這個材料的作者說:“先是義和團在老德記大藥房將火點起,令四鄰焚香叩首,不可驚亂。及至延及旁處,團民不許撲救,仍令各家焚香,可保無虞,切勿自生慌擾。既至火勢大發,不可挽救,而放火之團民,已趁亂逃遁矣。是以各鋪戶搬移不及,束手待焚,僅將賬目搶護而已。”從這些材料看,顯然,這一場大火是前幾日焚教堂、毀洋貨的活動的繼續,從事件中義和團團民的言論和做法來看,恰恰是完全符合他們的思想邏輯和行動規律的。
火燒大柵欄,在當時的社會生活中引起了極為強烈的反響。
首先,在經濟上造成了巨大損失,并形成了市面蕭條、商店歇業的局面。晚清時期,大柵欄已經是京師的最繁華地區,是當時的經濟活動中心。這里“市廛林立”“精華所萃”。6月16日的一場大火,使得這一地區的“所有金店、綢店、參店、土藥店、洋貨店,列肆精華,盡為祝融收去,無慮數千百萬,即此,已為未有之奇災矣!”經濟上的損失使受災的商人無法開業,心理上的打擊使并未受災的商人不敢開業,于是,出現了“九城同日閉市,交易不通”“商賈盡行閉歇失業”的景象。
其次,在政治上造成了人心浮動、人人自危的緊張氣氛。胡思敬《驢背集》說,火燒大柵欄之后,“商戶官宅,一日數遷,人心始惶惶憂亂”。仲芳氏在《庚子記事》中說:“被燒者如醉如癡,未燒者心驚膽戰。”在這種情況下,許多居民憂心忡忡地逃離京師:“城內外居民紛紛擾避,南人之在北者無不逃歸。”“官民搬徙,十室九逃。”值得一提的是,在這紛紛擾擾的逃難行列中,也夾雜著一部分被這場大火嚇壞了的義和團團民在內:“然匪眾(按:這當然是對義和團的污稱)實懼罪,有相率潛遁出都者。”
這說明,過火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反而對自己的隊伍起著一定的瓦解作用。
最后,也許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一點,是這場大火使一部分原來對義和團抱著觀望態度甚至具有某種同情心理的群眾,轉而趨向懷疑,不再相信義和團的迷信宣傳了。在火燒大柵欄事件發生后,有些人的態度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如《庚子大事記》的作者楊典誥,在火燒大柵欄之前,曾多次以肯定的語氣談及義和團“能燒教民房屋,而不波及平民”,承認“義和團小有法力”
。但是,在火燒大柵欄的當天,他的態度明顯地變得不滿起來,寫道:“是役也,正可詰責義和團能發不能收之罪,且于此可見其伎倆之盡于此矣。能發而不能收,有法力者如是耶?借曰沖犯神怒,豈有一家所犯,而譴及數千戶之理耶?”
實際上,我們完全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義和團火燒大柵欄事件,是在錯誤思想指導下,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做出的一個錯誤政治行動。
許多材料都談及,火勢失控的原因,是由于義和團事先宣布“斷不連燒民屋”;火起之后,又“不許人救”,以致一發而不可收拾。從縱火團民的思想來推斷,無非是兩種情況:或者他們自己并不相信有控制火勢的“法力”,但卻偏要輕于一試;或者他們自以為確有“神術”,能有只燒教民、不延燒民屋的把握。前者是政治上的不負責任和盲動,后者則本身就成了迷信觀念的俘虜。不論哪一種情況,從指導思想上來說,都是不足取的。
從時間上來說,火燒大柵欄事件前后,正是帝國主義的軍事威脅和武裝挑釁日益嚴重的時候。在這種情勢下,義和團完全應該而且可能把自己的斗爭目標,牢牢地集中在帝國主義的侵略武裝身上。這樣,必然能使廣大群眾中的愛國主義得到更加昂揚的迸發,而且可以使義和團的政治威望得到迅速的提高,進一步贏得廣大群眾的積極擁護和支持。這樣提出問題,絲毫不意味著是對義和團的脫離實際的過分苛求。但是,義和團恰恰在這個時候,在繁華的大柵欄之區,放了一把大火,在很大范圍內侵害了群眾的切身利益,從而造成了上面所談及的種種嚴重后果,這不能不令人感到萬分的惋惜。
在火燒大柵欄的同一天,慈禧召開了御前會議,就對列強的和、戰以及對義和團的剿、撫問題,展開激烈的政策討論。在以后的三天里,慈禧又連續召開了三次這樣的會議,最后終于做出了攻打東交民巷使館區及向列強宣戰的決定。據胡思敬《驢背集》記載,慈禧正是見到“南城火光燭天”后才“傳旨召百官會議”的。這個說法是否可靠,姑置不論。但大柵欄的熊熊烈火,在統治階級兩派代表人物的心中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則是毋庸置疑的事實。載漪之流強調所謂“民心可用”,主剿派強調“亂民將使”“大局潰爛”,他們的潛臺詞,顯然都同剛剛發生的大柵欄那場大火有著直接的關聯。義和團火燒大柵欄之舉,竟然如此奇特地為封建統治集團兩種對立的政治派別分別提供了自己主張的政治砝碼,這大概是當時的義和團群眾所始料不及的吧!
根據上面的分析,我們不得不承認,義和團火燒大柵欄事件,在整個運動中,實在沒有多少可以肯定的價值。不過,在結束本文的時候,我們還要做一點并非多余的說明:任何大的政治運動,不可避免地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失誤,我們既不要因為肯定運動的正義性和進步性而對失誤加以諱飾,自然也絕不應該因為實事求是地揭示失誤而誤以為是對運動的根本性質的否定。
“花綠頭”考
魯迅在《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之余》中講到小時候聽長媽媽講太平天國故事,說:
我家里有一個年老的女工,她說“長毛”時候,她已經十多歲,“長毛”故事要算她對我講得最多,但她并無邪正之分,只說最可怕的東西有三種,一種自然是“長毛”,一種是“短毛”,還有一種是“花綠頭”。到得后來,我才明白后兩種其實是官兵,但在愚民的經驗上,是和“長毛”并無區別的。
在這段話后邊,1956年版的《魯迅全集》有一段注釋:“‘長毛’,指太平天國起義的蓄發的軍隊。‘短毛’,指剃發的官兵。‘花綠頭’當是綠營兵或綠旗兵。”
其實,魯迅和《魯迅全集》當時的編者把“花綠頭”當成是清朝政府的“官兵”(“綠營兵”或“綠旗兵”),卻都是弄錯了的。新版《魯迅全集》把這個錯誤改正了過來,對“花綠頭”的注釋改寫為:“‘花綠頭’,指幫助清政府鎮壓太平天國的法、英帝國主義軍隊。”這表明,新版《魯迅全集》的編者是極其認真的,即使像這樣對不是專門研究歷史的人來說并非十分緊要的地方,也一絲不茍地力求符合歷史的真實,這是一種何等可貴的學風!不過,新的注釋一來語焉不詳,二來也還有不夠精確之處,所以,仍有必要對“花綠頭”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軍隊,做一點簡要的考釋。
太平天國時人沈梓在《避寇日記》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有花綠隊者,以印花布包頭,寧波人假扮夷兵放洋槍者也,往往出城劫掠,而與夷兵通事者分肥。……城中民房無論租屋自產,夷人又欲強收租錢,故夷兵之累甚于賊兵。
這里記的正是魯迅的故鄉紹興的情形。文中的“賊兵”,就是“太平軍”或長媽媽所說的“長毛”,而“花綠隊”也正是長媽媽所說的“花綠頭”。
原來,在太平天國時期,不論是“造反”的一面還是反動勢力的一面,軍隊的種類和番號都很多,老百姓弄不清楚,便常常根據部隊的裝束打扮和服飾顏色,簡單地稱之為“紅頭”“黃頭”“白頭”之類。由于太平軍戰士大都身披紅帶,頭扎紅巾,所以有時人們就把太平軍稱作“紅頭”。如佚名《庚申避難日記》有云:“聞紅頭兵在海城上,自東往西,絡繹不絕,旗馬紅轎,相間而行,竟日始畢。”許多地方的地主反動武裝“團練”,都是白衣白巾,所以通常被人們叫作“白頭”,如張爾嘉《難中記》說:“蕭山之楊清庵孝廉鳳藻,亦聚白頭于赭。白頭者,首蒙白布,身披白衣,望之如雪;奈眾如烏合,紀律毫無。”但也有叫“黃頭”的,如隱名氏《越州紀略》即有“謝敬之姚江勇稱黃頭者千”的記載。還有一種在革命和反革命之間首鼠兩端、實際上常常殘民以逞的土匪武裝“槍船”,由于他們有的穿黑衣、扎黑巾,人們便叫他們為“青頭”,如張乃修《如夢錄》記:“揚名、大橋等處,有金阿狗與青頭義兵,小股之賊不敢輕犯。”由此看來,“花綠隊”既然是“以印花布包頭”而得名,那當然也就是“花綠頭”了。在浙江一帶,“隊”和“頭”的字音原很相近,說不定“花綠隊”倒是“花綠頭”的誤記。
那么,所謂“花綠頭”者,其實是依附于外國侵略軍的一種漢奸武裝。
“花綠頭”有時也寫作“花綠兵”。一個姓馮的海寧人寫的《花溪日記》,記1864年(同治三年)正月反動武裝進攻由太平軍占領的嘉興城時說:“初四日,海寧、海鹽、平湖、嘉善、吳光等縣各發兵數千幫圍嘉興城。初六日對江來花綠兵千一百,夷兵四百,由寧城亦至嘉興。”這條材料也說明,花綠兵同海寧等各縣所發之官兵不是一回事,卻是和“夷兵”即外國侵略軍在一起的漢奸隊伍。據日記說,正是這些花綠兵首先攻破了嘉興城的北門,從而使清朝政權從太平軍手中奪得了嘉興城。
但這里還有一個問題。據《避寇日記》所說,“以印花布包頭”是為了“假扮夷兵”,那么,“夷兵”也應該是這樣一種打扮了。事實是不是這樣呢?許瑤光《談浙》卷4有一段話回答了這個問題:
洋兵之用,蓋始于華爾之常勝軍也。蘇滬用之……旋分軍攻寧波,而浙亦用之矣。顧名為洋兵,實則募華人之桀者充之,不過數十洋人為之教師領隊而已。其軍服青呢小袖短衣,各執洋槍。……法國用花布纏頭,英國則用綠布,故人呼綠頭花頭云。
新版《魯迅全集》的有關注釋,引了上面這條資料的最后兩句,故判定為指的是“法、英帝國主義軍隊”。其實,更準確一點說,“花綠頭”是“花頭”和“綠頭”的統稱,指的是與清朝政權相勾結共同鎮壓太平天國運動的外國侵略軍,以及依附于這個侵略軍的數量更多的一些漢奸武裝。
這樣,長媽媽所講的太平天國時期的三種武裝,便應該是:1.“長毛”,即太平軍;2.“短毛”,即清朝封建政權的所謂“官軍”;3.“花綠頭”,即外國侵略軍及漢奸武裝。事實上,如果粗粗地分一下,在當時的政治舞臺上也主要是這三種武裝力量在進行著你死我活的生死搏斗,而太平天國運動也正是在中外反動勢力的聯合鎮壓下慘遭失敗了。
魯迅雖然把“花綠頭”誤認為是“官兵”,但是,他在《病后雜談之余》這篇文章里,態度鮮明地反駁了站在封建主義立場或受封建正統觀念影響的人們對太平軍“殺人放火”的片面指責和污蔑,指出:“久而久之,由于自己的閱歷,證以女工的講述,我竟決不定那些烈士烈女的兇手,究竟是 ‘長毛’呢,還是 ‘短毛’和 ‘毛綠頭’了。”實際上是明確地指明:戕害百姓、屠殺人民的,主要不是農民武裝,而恰恰是中外反動軍隊。這也正是我們一開頭所引材料中說的“夷兵之累甚于賊兵”的意思。我想,這是完全符合歷史實際的。
歷史的必然與偶然
歷史發展過程的必然性和偶然性,是相互依存的兩極,也是史學研究中經常會遇到的一個重大課題。
歷史唯物主義認為,人類歷史不是雜亂無章的無數偶然事件的堆積,而是一個雖然十分復雜并充滿矛盾但畢竟是有規律可循的統一發展過程。社會歷史現象同自然現象一樣,表面上是偶然性在起作用,實際上卻始終受內部的隱蔽著的規律支配。
顯然,承認和重視歷史必然性,是歷史唯物主義的重要特征之一。但是這個問題卻不是區分唯物史觀和唯心史觀的界限。
誠然,有一些歷史唯心主義者是根本否認社會歷史有必然性存在的。但是,另外一些歷史唯心主義者卻并不否認歷史的必然性。不論在中國還是在西方,奴隸制時代和封建時代都曾長期流傳過一種天命的歷史觀,這種觀念把社會歷史的興衰治亂一概看作天、上帝或神的意志和安排,是人的力量所無力和無法改變的必然進程。特別是德國古典哲學家黑格爾,他不但把歷史運動看作一個有規律的發展過程,而且還竭力主張要“從偶然性的假象里去認識潛蘊著的必然性”。不過他講的歷史發展的必然性和規律性,只是他所謂的“絕對精神”的體現而已。
歷史唯物主義所堅持的歷史必然性,是指客觀歷史本身在其發展過程中,存在著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確定不移的軌跡和途徑。其所以如此,是因為社會歷史現象雖然紛繁復雜、千變萬化,但一定時代的歷史和社會狀況,歸根到底是由一定的生產方式所決定的。因此,他們也就只能在這種無可任意選擇的社會條件下創造自己的歷史。人們的歷史聯系正是這樣形成的。社會的變遷,政治的變革,階級之間的搏斗,意識形態的沖突,說到底,無非是社會關系發展的客觀規律性的反映,而物質生產發展程度便是這種關系的根源。
當我們正確地強調歷史進程最終是受內在的一般規律支配、受歷史必然性的支配的時候,有時會有意無意地走過了頭,犯輕視、忽視甚至無視歷史偶然性的偏向,似乎偶然性在歷史發展中是無足輕重、不起任何作用的,甚至還會把在歷史研究中注意或談論歷史偶然性看作與唯心史觀劃不清界限的表現。
其實,馬克思在1871年4月寫給路德維希·庫格曼的一封信中曾毫不含糊地指出:“如果 ‘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話,那么世界歷史就會帶有非常神秘的性質。”
首先,歷史必然性必須透過各種偶然性來為自己開辟道路,只有通過各種偶然現象才能反映出歷史必然性來。如果把歷史必然性比作一根中軸線,那么,在現實歷史發展中我們所能看到的,不過是由無數偶然性組成的上下波動的曲線,畫出這條曲線的中軸線,才能認清歷史必然性所確定的發展軌跡和脈絡。
其次,歷史發展的總的方向,雖然是由歷史必然性所確定的,但是發展的加速和延緩在很大程度上是取決于這些“偶然性”的。19世紀末葉,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條件業已成熟,而偉大的革命先行者孫中山的活動,包括他的性格和個人品質這些偶然因素的作用,無疑加速了革命高潮的到來。
最后,世界歷史的發展是按著總規律進行的,但絕不能把歷史必然性的思想理解為各個民族、各個國家在其各個歷史發展階段上都表現為一套模式、一種面貌。歷史現象總是顯示出無窮無盡的變異和程度差別,正是這些構成了各個時期和各個地區的歷史特點。我們可以說,許多歷史事件的特殊面目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是歷史偶然性發生作用的結果。1836年,到廣州應考的洪秀全無意間在大街上得到了傳教士梁發散發的基督教布道小冊子《勸世良言》,這當然是一件純屬偶然的事。洪秀全即使沒有得到這本書,甚至根本沒有洪秀全這個人,19世紀50、60年代的農民戰爭也是不可避免的,這是歷史的必然。但太平天國運動以拜上帝會作為自己的組織形式和思想武器,給太平天國運動帶來某些特點,則不能不說同前述的偶然事件有密切的關系。因此,馬克思主義認為偶然性是歷史必然性的補充和表現形式。
馬克思主義歷史科學的根本任務在于揭示歷史規律。如果只是停留在對歷史事實的復述和羅列,在種種歷史偶然性面前迷惘失措,是不能算完成了科學研究的任務的。但是,如果不去了解和分析歷史偶然性,如果不對這些偶然性事件進行大量概括,歷史規律、歷史必然性也就無從發現。
歷史必然性總是內在的、隱蔽著的、等待人們去發現的,而歷史偶然性則是表面的、外部顯露出來的事物。因此,離開了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大量歷史偶然現象,就失去了進行科學概括和抽象的客觀依據。從這里可以看到,重視對歷史偶然性的研究和分析,并不意味著向唯心史觀的靠攏,卻反而是唯物史觀的本身的要求。因為,缺乏客觀依據而總結出來的所謂“歷史必然性”,如果不是主觀主義的,至少也是蒼白的、空洞的東西。
在我們的歷史教學和歷史研究中,這個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如我們常常抱怨有些史學著作過于枯燥,不能反映豐富多彩、曲折生動的歷史實際。記述歷史事件的作品往往缺乏情節的描繪,歷史人物的傳記則很少有性格的刻畫,似乎歷史過程總是冷冰冰地按部就班進行,而歷史人物除了政治活動之外再也沒有什么個性或其他特征。
在評論歷史人物和事件時,我們往往把主要注意力放在“定性”上,某人是頑固派還是洋務派,某人是改良派還是革命派,某個農民起義領導人是英雄還是叛徒,某個思想家的宇宙觀是唯心主義的還是唯物主義的,某個事件是進步的還是反動的,等等。似乎將人和事分別歸入某個適當的類別之中,研究的任務就算完成了。當然,在歷史研究中,確定某種政治性質的確是必要的,但這并不是研究的全部內容,更不是研究的終結。事實上,由于歷史偶然性的作用,同一政治派別的人物可以有各種不同的表現,在兩種對立的不同質的事物之間也必然會存在著多種中間的層次。任何簡單化的做法都不能充分反映歷史的復雜性和多樣性。
有時,我們常常只停留在分析歷史現象的共性而不深入研究事物的個性。在談及太平天國運動的失敗原因時,總是歸結為這種單純農民戰爭沒有先進階級即無產階級的領導,因而必然要失敗。這自然是對的。但是,所有封建社會的農民起義和農民戰爭,都沒有無產階級的領導。沒有無產階級領導的這一根本缺陷,在太平天國運動這一特定事件中,是如何通過政治、經濟、軍事、思想、文化等各個方面的實際活動具體體現出來的,不說清這個問題,也就很難從這一歷史事件中得到對今天仍有借鑒意義的有益啟示。在談及辛亥革命運動的失敗原因時,總是歸結為領導這次運動的資產階級的軟弱性。這也是完全正確的。但是,人們同樣要求了解,資產階級的軟弱性在這次運動中是在哪些方面具體反映出來的,否則,人們就無法區分辛亥革命運動同也是資產階級政治代表領導的戊戌維新運動在失敗原因方面究竟有什么不同。
舉這些例子只是想說明,重新學習歷史唯物主義,對于推進我們的史學研究,仍然是何等的必要。
“范式”變換的思考
美國杜克大學德里克(Arif Dirlik)教授在題為《革命之后的史學:中國近代史研究中的當代危機》一文中,敘述了“美國當今的漢學界”(一定程度上也包括歐洲漢學界)在對中國近代史研究上,經歷了從“革命史范式”到“現代化范式”變化的情形。文章說:“歷經60、70年代,革命一直是美國漢學界歷史解釋的范式。不僅近代中國史是以革命史為中心來書寫的,那些并非直接研究革命問題的著作也以革命成就為標準,據此來解釋、評判其他歷史問題。”當時,盡管意見并不一致,但占主導地位的還是對革命的“正面評價”:“革命給中國引進了一種新型政治,使遠比此前為多的人們得以參與政治,使無權言政的人們得以發言,它將人們從過去的被壓迫狀態中解放出來,并使他們擺脫了傳統的思想奴役。革命使中國擺脫了帝國主義,并轉變為一個現代主權國家。革命還清除了或由歷史形成的,或由近代帝國主義導致的種種發展障礙,解決了發展問題。”
但是,這種看法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便開始改變了。“先前一直被描述為解放史詩的革命史,現在卻變成了衰落與失敗的故事,它甚至被描寫為一種畸變,一種對中國歷史正常道路的偏離。”德里克教授列舉了一系列“有影響的著作”,這些著作有的宣稱“革命并不意味著被壓迫者對壓迫階級的勝利,而是使中國社會的不良分子得以掌握權力”,“革命使潛存于中國文化中的惡劣習性與態度泛濫成災”。有的認為:“雖然中國經歷了一個世紀的戰爭與革命,但晚清以來的中國從未成為現代社會。換句話說,中國革命不僅未使中國現代化,反而強化了其前現代的狀態。”有的則更進一步強調,“革命帶來的可能并不僅僅是失敗,它還可能打斷了清末以前一直在進行的朝著現代化方向的發展進程”,“中國如果沒有革命,其境況會較好些”。總之,“論者們或者否定革命是近代中國歷史的中心事件,或者在仍肯定其中心地位的前提下,將其理解為至少是一場失敗和一種中國發展的障礙”。
德里克教授在介紹完了歐美漢學界的觀點之后,指出:“中國學者自己的中國近代史研究,也同樣存在著這些問題。”
這是真的。盡管我們還難說中國學者的中國近代史研究,是否產生了從“革命史范式”到“現代化范式”的變化,但至少,有人已經在大聲疾呼地要求把“革命神圣”的“大案”“翻一翻”了。他們提醒大家,應該充分注意“革命的殘忍、黑暗、骯臟的一面”。在他們看來,即將過去的20世紀,首先要反省的,“就是革命和政治壓倒一切、排斥一切、滲透一切甚至主宰一切”,犯了“革命崇拜癥”。據他們說,革命有很多“弊病”,“革命容易使人發瘋發狂,喪失理性”;在革命的掃蕩下,“社會變得空疏、空洞,理想重新化為空想”;“革命后一定會留下一種政治真空,而填補這種真空,除了再次專制,別無選擇”。總之,“以為革命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確實是一種幼稚病”,“二十世紀的革命方式確實帶給中國很深的災難”。
其實,這種對革命的非難,并不是研究中國現代化歷程必然得出的結論。從20世紀80年代起,始于晚清的中國現代化(有的論著也稱作近代化,二者在英文中是一個詞)問題,成了中國近代史研究的熱點,吸引了許多史學工作者的注意。這本來是毫不奇怪的。當全國人民都在集中精力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宏偉目標奮力拼搏的時候,史學家毫無疑問地會把自己的學術視野,較多地聚焦于以往走過的近代化或現代化歷程,或者探索今日現代化事業的歷史淵源,或者從中尋找歷史依據,或者在總結經驗教訓中獲取歷史的借鑒。
但是,“現代化”是一個不論在內涵和外延上都相對不確定的概念。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歷史發展階段,不同的國家和地區,現代化的目標、任務、內容、途徑等,都會有很大的差異甚至區別。我覺得,近幾年來,人們對中國近代歷史的許多重大問題存在著對立和分歧,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有很多,如果僅僅從學理這個角度來探究,恐怕對“現代化”的不同理解,是一個極為關鍵的原因。
在有些學者看來,“中國現代化”主要指經濟現代化,或曰工業化;而經濟現代化,又主要指辦了多少個工廠,修了多少公里鐵路,開了多少個礦廠,即使擴展一點,也包括是指派了多少個留學生,辦了多少個新式學堂等。如果以這些作為衡量歷史事物的唯一標準,那就會引出許多奇怪的結論。
首先,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作用就應當肯定。因為正如胡繩同志在《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一書的再版序言中指出的:“可以這樣看,最早促使中國走向某種程度的現代化的不是什么別的力量,就是帝國主義。”正是帝國主義首先在中國開辦了使用機器生產的工廠。但胡繩同志立即強調指出:說只是某種程度的現代化,是因為帝國主義在全世界所到之處,按照自己的面貌來改造一切社會制度落后的民族和國家,但并不是要使它們真正成為和自己完全一樣強盛,而只是使那里發生以有利于自己實行殖民統治為嚴格范圍的朝向資本主義的變化。毛澤東同志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中,根據大量史實,歸納了帝國主義在10個方面侵略中國和殘酷地統治中國的“血跡斑斑的圖畫”,其中沒有一個方面不是阻礙中國走向現代化的。
其次,按照前面那種對“中國現代化”的片面理解,必然要把走向現代化的主要功勞歸之于封建統治階級代表人物,因為只有他們才有可能和條件從事開工廠、修鐵路、派留學生等活動,不掌握或大或小統治權力的人,除了極少數民族資本家外,是很難在這方面有所作為的。至于革命者或現存統治秩序的叛逆者,他們的主要精力在從事政治斗爭甚至武裝斗爭,哪里有可能去開工廠、修鐵路呢?孫中山在辭去臨時大總統之后,曾經下決心修20萬里鐵路,但政權不在自己手里,搞了不多久就搞不下去了。
問題是,“現代化”并不僅僅是一個經濟問題,它從來就是一個經濟、政治、思想、文化等各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產物。從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初期的中國,近代化或現代化就是資本主義化,這無疑是對的。但資本主義化絕不是僅指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拿歐洲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來說,一般經歷了這樣的歷史進程:首先是在封建社會母體中孕育了資本主義經濟的萌芽,這種萌芽的進一步發展,導致了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兩大階級的形成和產生。新階級力量的壯大,促使在思想文化領域出現了啟蒙運動。在思想輿論充分準備的基礎上,爆發了資產階級革命。經過相當時期復辟和反復辟的斗爭,資產階級終于掌握了政權。于是,資產階級又反過來利用政權的力量,推行了一系列有利于發展資本主義經濟、文化的政策,進一步促進了資本主義的發展。當然,各個國家的具體歷史會有很多不同,但大體都要經歷這樣一個復雜的歷程。在這里,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是同政治的、軍事的、文化的、思想的種種較量和斗爭交織在一起的。或者說,經濟的發展常常要政治等多種手段為其開辟道路。
中國的現代化歷程,首先是在資本主義經濟沒有得到起碼的發展、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均未形成獨立的階級力量的情況下開始的;其次,它又是在外國殖民主義勢力用血與火的手段,強行打開中國的大門,從而使中國喪失國家、民族的獨立地位的情況下開始的。封建君主專制主義由于沒有經過新的經濟因素和階級力量的重大沖擊,又由于得到殖民主義、帝國主義侵略勢力的支持(盡管它們之間也有矛盾的一面),在社會生活中仍然無孔不入地起著阻遏歷史前進的作用。在這種情況下,某些社會階層及政治勢力,出于各種原因(其中最主要的還是為了改變中國的落后地位,力圖使國家富強起來),在現代化的起步階段,曾經以極大的熱情,致力于引進西方的機器生產及某些科學技術,辦工廠,開礦山,修鐵路,辦新式學堂等。毫無疑問,所有這些,都是促使中國走向現代化的重要步驟,一些歷史人物所做的這方面的種種努力,也理應受到積極的肯定的評價。但是,到一定程度,這樣的現代化就“化”不下去了。因為再要前進,就受到客觀條件和這些政治力量本身主觀條件的兩重限制。民族獨立地位的喪失,政治上封建專制主義的頑固存在,像兩座巨大的障壁,堵塞了現代化前進的通道。而那部分最初熱心于現代化的政治力量,或者不愿意,或者不敢干,或者沒有能力認識現代化在經濟方面以及某些社會方面的前進此時迫切需要取得必要的政治前提。也就是說,歷史前進到一定階段,解決民族獨立和政治民主兩大問題,就愈來愈成為打開中國現代化前進通道的首要的、第一位的問題。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夠理解,為什么中國近現代歷史上那些最杰出、最有遠見、最具有愛國情懷的才俊之士,都寧肯把自己的全部聰明才智投入到改革和革命的壯麗事業中去。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覺得因為強調中國的現代化而去否定、貶抑改革和改革家、革命和革命者,是那樣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它遠離歷史的真實,也缺乏科學和理性。
事實上,在談及中國現代化的歷史進程時,絕不能把爭取民族獨立和政治民主的斗爭,排除在現代化內容之外,更不能人為地把二者對立起來。歷史事實證明,爭取民族獨立和政治民主的事業前進一步,經濟和社會方面的現代化程度也就大大提高一步。待到徹底爭得了民族獨立,徹底推翻了封建統治之后,中國人民也就創造了一個動員和集中全民族的力量來進行現代化建設的條件和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