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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紅衛兵造反

1966年5月,學校黨委在黨內傳達“五七指示”,其中說:“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苯又l布了中共中央的“五一六通知”, “通知”中說:“徹底批判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奪取在這些文化領域中的領導權?!蓖瑫r成立了中央文化革命小組。5月25日,康生授意北京大學哲學系聶元梓等人貼出大字報。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號召“橫掃一切牛鬼蛇神”;6月16日,《人民日報》又發表社論,要“采取徹底革命的辦法”, “把一切牛鬼蛇神統統揪出來。把他們斗臭、斗垮、斗倒”等。這就引起了哲學系教師的極大震動,大家議論紛紛,總覺得一場驚天動地的暴風雨就要來臨了,知識分子又要遭殃了。思想改造運動后,每一次運動知識分子總是被批斗的對象,這次不僅不例外,而且更糟、更慘。這樣,我們在前沙澗半農半讀的老師就成了文化革命的主要對象。某幾個教師貼出了炮轟哲學系領導張騰霄、蕭前的第一張大字報,批判他們修正主義的教育路線,當時也有人持不同意見,曾展開小規模辯論。但“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不斷升溫,大字報愈貼愈多,“半讀”便讀不下去了,革命壓倒了勞動,“半農”也堅持不下去了。學生和教師自發湊在一起,議論、揭發校系領導以及其他教師的問題。我根據自己歷次參加運動的經驗,認為揭發問題要實事求是,不要亂扣帽子,不要無限上綱。同學們革命熱情很高,要求回校鬧革命,學校也不得不同意,這樣我們就撤回到學校,參加“文化大革命”運動。

8月1日,毛澤東寫信支持清華附中紅衛兵《對反動派造反有理》的大字報。紅衛兵到處串連,張貼“造反有理”的標語,并貼出“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橫批“歷來如此”的對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等宣揚血統論的標語。血統論像是頭上的緊箍咒,像背上背的十字架。從我1950年參加土改起就不斷被要求與地主家庭劃清界限,每次向黨交心,匯報思想,都要批判地主家庭。由于出身不好,總是低人一等,被看作改造對象。我有時會埋怨,會嘆息,但出身是不能選擇的,是個人無法決定和改變的。北京工業大學無線電系三年級學生譚力夫貼出《從對聯談起》的大字報,對血統論大加贊賞,主張將其作為全面的、策略的黨的階級路線加以推行。他們高喊“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不怕天,不怕地,不怕鬼神”,以致在行為上肆無忌憚。他們斗中學教師,剪女教師的辮子并將其剃成陰陽頭,削女教師的高跟鞋等,甚至發展到把教師活活打死等。紅衛兵由缺乏理智而到瘋狂,再到殘忍兇惡。人性的泯滅,獸性的發作,理智的喪失,是很可怕的。兇手不是天真的孩子,而是背后的教唆者。這種做法由學校發展到社會,紅衛兵走上街頭,在街上看見穿高跟鞋的女同志就把其鞋根削掉,見到長頭發就剪,搞得人人自危。紅衛兵到處抄家,燒教師的所謂“封、資、修”的書,抓“牛鬼蛇神”等。紅衛兵由中學發展到大學,大學亦紛紛成立紅衛兵戰斗組織。8月8日,中共中央做出《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規定其“目的是斗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批判資產階級的反動學術‘權威’,批判資產階級和一切剝削階級的意識形態”。這樣,革命的對象就不光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而且加上了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和一切剝削階級的意識形態。革命對象的范圍大大擴大了,而后兩項的主要對象是知識分子,各條戰線上的知識分子就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哲學系為貫徹中共中央《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召開師生大會,批判和斗垮三種人:一是當權派;二是反動學術“權威”;三是有資產階級和一切剝削階級的意識形態的人。會議的氣氛非常緊張,只要有人在會下喊一聲“把某某揪出來”,就算被揪出來了,這樣張騰霄、蕭前、方華、苗力田、李秀林、石雷等以及任學生班級的輔導員和寫過幾篇文章的中青年教師都被揪出來了,在臺前排成一大排,會后就要他們戴上高帽子,高帽子不夠用,就找來字紙簍扣在頭上,甚至將痰壺扣在頭上,在校內開始游街,并高喊“斗倒、斗垮、斗臭一切牛鬼蛇神”“打倒反動學術權威,打倒走資派,再踏上千萬只腳,使它永世不得翻身”等口號,壓得教師們氣都喘不過來。

在會議中間,我精神很緊張,怕被揪出來,因為我從1961年到1965年發表了11篇文章,雖算不上“反動學術權威”,但只要有人喊一聲“張立文有資產階級名利思想或有剝削階級的意識形態”,我就會被揪出來。為什么當時我沒有被揪出來?第一,我原來輔導、教課的學生已畢業,同在校的學生接觸很少;在前沙澗與一、二年級學生半農半讀,只在勞動中有接觸,我勞動很積極熟練,學生對我印象不錯;“中國哲學史”課程一般是三年級第二學期和四年級第一學期才上,這時一、二年級學生沒有上過“中國哲學史”的課,三、四年級學生上“中國哲學史”課時我到湖南湘潭縣“四清”去了,所以他們不知道我的狀況。第二,我在報刊上發文章到1964年6月為止,之后就沒有在報刊上發文章,所以學生們不知道我寫過什么文章,抓不住辮子。基于這些原因,我沒有被揪出來。我當時認為我系被揪出來的所謂當權派、教師、輔導員都是對黨的教育事業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誨人不倦、教書育人的好同志,故而在“游街”后我便去看望他們,并不把他們當作打倒的、批臭的革命對象。

此后,觀點一致的同學、教師便紛紛成立戰斗隊,揭發校系領導、教師等的各種問題,有“槍桿子戰斗隊”“紅旗戰斗隊”“揭老底戰斗隊”“千鈞棒戰斗隊”“叢中笑戰斗隊”“云水怒戰斗隊”等,無奇不有,甚至一個人也自稱“戰斗隊”,并以“戰斗隊”的名義寫大字報。我沒有寫大字報,也沒有什么可寫的,只是去看大字報,學校里所有的墻壁都貼滿了,學校就在“文化廣場”(文化廣場是“文化大革命”中全校斗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的地方)和操場搭了一排排席棚,把大字報貼在席棚上,“文化廣場”一時成了人民大學最熱鬧、辯論最激烈的地方,也是信息最靈通的地方。北京市及外地來京的學生都來看大字報,于是經常是人山人海,配上高音喇叭,高喊“打倒當權派”“批臭反動學術權威”等口號,把斗爭的氣氛推向高潮。在這種氣氛的鼓噪下,很多人迷失了方向,喪失了理智,跟著鼓噪。

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廣場接見全國來京串連的紅衛兵。這時,紅衛兵組織已由北京中學發展到全國。他們對揪出來的所謂當權派、反動學術權威、有剝削階級意識形態的人和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實行斗爭、抄家,對“封、資、修”的書實行燒毀,我和我們教研室的教師都擔心在掃“四舊”中把我們的古籍書、線裝書拿去燒掉,好在沒有被燒。張騰霄曾對我說,紅衛兵去抄他的家,看到他從內部購來的《金瓶梅》,當場一面批判他看這種淫亂書,是資產階級腐朽反動的思想;另一方面就坐在他家看了起來!當時黨中央號召全國鬧革命,紅衛兵就在全國串連鬧革命,這樣大學生也去“大串連”,后來教師也出去串連,其實就是出去走一走,看看大字報,也有玩的性質。我們年輕教師也去串連了。1966年冬,我與孫長江、葛榮晉三人一起由北京到南方去串連。當時串連坐火車不用買票,吃飯不要錢,住宿不要錢,三免費。每個地方都有接待站,是為串連的學生提供食宿的。住宿一般住學校教室,地上鋪稻草和席子,我們和衣而睡,串連人太多,被子太少,有病的同學才可借到一床棉被。反正串連的同學、教師住一晚就走,即使在同一個地方待兩天,也不會到原來的地方過夜,而到就近的學校去住宿。串連最難就是坐火車,人太多,火車一來,大家往上擠,擠不進去就爬窗戶進車,有時爬窗戶都不行,因人多,被堵住了,火車座位底下都躺著人,上面行李架上也坐著人,座椅背上也坐著人,廁所站滿了人,人滿得要爆炸了。見縫插針,恐怕連針也插不下了。有一次,我們三人過鐵道到一列要開的車那里去,需要鉆過好幾列火車,我們就從車底下爬過去。孫和葛先爬過去,我爬時,車開了,他們趕快把我拉出來,避免了一起事故。由于坐火車實在太難,到處人滿為患,我們串連了幾個城市,如武漢、柳州、桂林等就回京了。后來串連的同學和教師都回學校了,談起坐火車難,他們就批評我們選擇了一條錯誤的路線,去了錯誤的地方,在錯誤路線的指導下必然犯極大的錯誤。他們說選擇西去和北去的路線,人就較少,坐火車相對容易,且不擠,但后悔也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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