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仰望星空:當代哲學前沿問題論集
- 郝立新
- 10480字
- 2020-08-06 17:29:07
質疑俞吾金教授關于“實踐唯物主義”的兩個說法
段忠橋,1951年9月生,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現任《中國人民大學學報》主編。英國牛津大學All Souls College客座研究員(1998—1999年)。社會兼職: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會副會長。主要研究方向:歷史唯物主義、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當代英美馬克思主義。

內容提要:作為實踐唯物主義的倡導者之一的俞吾金教授堅持認為:實踐唯物主義是馬克思本人提出來的;實踐唯物主義就是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本文對這兩個說法提出質疑,并通過分析表明它們都是不能成立的。
關鍵詞:歷史唯物主義 實踐唯物主義 語義分析和語境分析 本體論哲學
自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來,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就是實踐唯物主義的主張開始在我國哲學界流行并引發了一場時至今日仍在進行的爭論。本人認為,這種主張的提出雖然對于推進我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起了一定的作用,但這種主張本身卻存在一個無法克服的致命的問題,這就是,它缺少來自馬克思本人的文本依據。本文將就這一問題對這種主張的兩個有代表性的說法提出質疑:(1)實踐唯物主義是馬克思本人提出來的;(2)實踐唯物主義就是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這里需要指出,雖然在很多提出上述主張的學者的論著中都可以發現這兩個說法,但他們對什么是實踐唯物主義和什么是歷史唯物主義卻往往存在不同的理解,所給出的論證和論據也不盡相同。為了把問題說得更清楚,本文只涉及堅持這兩個說法的主要代表俞吾金教授在其新著《問題域的轉換——對馬克思和黑格爾關系的當代解讀》(以下簡稱《問題域》)中的相關論述。
一
翻閱一下倡導實踐唯物主義的學者的論著就不難發現,雖然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堅持認為實踐唯物主義是馬克思本人提出來的,但由于無法提供能表明這一點的令人信服的論據,因而他們的這種說法始終讓人難以接受。作為實踐唯物主義的主要倡導者之一的俞吾金教授無疑也知道這一問題。為此,他在其《問題域》一書中為這種說法作了新的論證。讓我們看看他是如何論證的以及他的論證能否成立。
俞吾金教授的論證非常簡單,由對他引用的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的兩段話和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一段話的三個推論構成。
俞吾金教授首先引用了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一段話:“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義相反,能動的方面卻被唯心主義抽象地發展了,當然,唯心主義是不知道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的。”然后,他作了這樣的推論:“這段話道出了馬克思的唯物主義
與歷史上一切舊唯物主義之間的本質差別。馬克思主張從實踐主體的角度出發去看待世界,這既表明馬克思繼承了康德以來的、倚重主體性的傳統,也表明馬克思超越了這一傳統,因為他不是把主體的靜觀式的思維活動,而是把它的實踐活動視為哲學的真正的出發點。”
俞吾金教授的上述推論是不能成立的。首先,就馬克思這段話的內容來看,它前半部分講的只是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后半部分講的只是唯心主義雖然抽象地發展了能動的方面,但卻不知道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從邏輯上講,無論從這段話的前半部分還是后半部分,或者從作為一個整體的這段話本身,都推論不出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是什么,因此,說“這段話道出了馬克思的唯物主義與歷史上一切舊唯物主義之間的本質差別”只能是一種無中生有的臆斷。其次,馬克思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是在1845年春寫成的,而他和恩格斯對由他們共同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最初表述是在寫于1845年秋至大約1846年5月的《德意志意識形態》。這一事實意味著,當馬克思寫那段話時他還沒有提出歷史唯物主義
,因此,說“這段話道出了馬克思的唯物主義與歷史上一切舊唯物主義之間的本質差別”是沒有道理的。第三,這段話雖然出自被恩格斯稱為“包含著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件”
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但“萌芽”這一用語意指的只是剛剛出現的、還未成熟的東西,這樣說來,即使這段話中包含著的“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指的就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天才萌芽,那由此也推論不出“這段話道出了馬克思的唯物主義與歷史上一切舊唯物主義之間的本質差別”。如果俞吾金教授的推論——“這段話道出了馬克思的唯物主義與歷史上一切舊唯物主義之間的本質差別”是不能成立的,那他對他的這一推論的進一步發揮,即“馬克思主張從實踐主體的角度出發去看待世界,這既表明馬克思繼承了康德以來的、倚重主體性的傳統,也表明馬克思超越了這一傳統,因為他不是把主體的靜觀式的思維活動,而是把它的實踐活動視為哲學的真正的出發點”,也是不能成立的。
俞吾金教授接著引用了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另一段話:“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然后,他推論說:“在這段重要的論述中,馬克思不僅把實踐理解為自己哲學的出發點,同時也把它理解為全部社會生活的基礎。馬克思告訴我們,人與世界的一切關系都是在實踐活動的基礎上發生的。在這里,‘實踐唯物主義’的概念差不多是呼之欲出了”
。俞吾金教授的這一推論也是不能成立的。因為馬克思的這段話顯然不是在講自己哲學的出發點,更不是在講“把實踐理解為自己哲學的出發點”的“實踐唯物主義”。因此,俞吾金教授的斷言——“在這里,‘實踐唯物主義’的概念差不多是呼之欲出了”,也只能是無中生有的臆斷。
俞吾金教授在作出上述斷言后緊接著說,“果然,在稍后的《德意志意識形態》的《費爾巴哈》章中,馬克思直截了當地提出了這個術語”:
[……]實際上,而且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
俞吾金教授引用的馬克思和恩格斯的這段話能表明他們“直截了當地”提出了“實踐唯物主義”這個術語嗎?顯然不能,因為他們在這里只提出了“實踐的唯物主義者”這個概念,而沒有提出“實踐唯物主義”這個術語。俞吾金教授當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又補充了這樣的推論:“盡管馬克思在這里使用的是‘實踐的唯物主義者’,而不是‘實踐唯物主義’的術語,但可以肯定的是,‘實踐的唯物主義者’這一概念蘊含著對‘實踐唯物主義’的認可。事實上,沒有‘實踐的唯物主義’,又何來踐行這一主義的‘實踐唯物主義者’? ”
俞吾金教授的這種推論還是不能成立的。不難發現,俞吾金教授之所以認為馬克思直截了當地提出了“實踐唯物主義”這個術語,是因為在他看來,在馬克思講的“實踐的唯物主義者”與他說的“實踐唯物主義”之間存在一種邏輯蘊含關系,用他的話來講就是,“既然馬克思使用了‘實踐唯物主義者’的概念,也就等于表明,他已經認可了‘實踐唯物主義’的存在”。所以他才反問道:沒有“實踐的唯物主義”,又何來踐行這一主義的“實踐唯物主義者”呢?從表面上看,俞吾金教授的推論似乎不無道理。然而,只要我們對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實踐的唯物主義者”概念做一語義分析和語境分析,就不難發現,俞吾金教授的推論實際上是以對這一概念含義的曲解為前提的。
先從語義上看。顯然,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實踐的唯物主義者”這一概念是由作為形容詞的“實踐的”和作為名詞的“唯物主義者”構成的,他們將“實踐的”加上著重標示就表明了這一點。為了更清楚地說明這一結構,讓我們再來看看這一概念的德文表示和英文表示。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德文原著《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實踐的唯物主義”被表示為“den praktischen Materialisten”,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的英譯本中,這一概念被表示為“the practical materialist”
。可見,無論在中文、德文還是在英文中,“實踐的”(德文的praktischen和英文的practical)都是作為形容詞來修飾名詞“唯物主義者”(德文的Materialisten和英文的materialist)的。如果“實踐的唯物主義者”這一概念的語法結構是這樣,那就不能認為它與俞吾金教授說的“實踐唯物主義”之間存在一種邏輯蘊含關系,因為“實踐的”是修飾“唯物主義者”的,不是修飾“唯物主義”的。
那俞吾金教授根據什么說“實踐的唯物主義者”這一概念蘊含著對“實踐唯物主義”的認可呢?通過邏輯分析我們可以發現,他的這種說法實際上采用了一個偷換概念的手法,具體說來就是:他先將在“實踐的唯物主義者”這一概念中原本作為一個名詞的“唯物主義者”拆成“唯物主義”和“者”兩個詞,然后把原本用來修飾“唯物主義者”的形容詞“實踐的”,改為用來修飾被他拆出用做名詞的“唯物主義”,從而造出一個“實踐的唯物主義”概念(然后又把它簡稱為“實踐唯物主義”);接著再將“實踐的唯物主義”與他拆出用做助詞的“者”連在一起,造出一個“實踐的唯物主義者”的概念。通過這樣的手法,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就被他說成是踐行“實踐唯物主義”的人了。然后他再推論,既然“實踐的唯物主義者”指的就是踐行“實踐唯物主義”的人,那就表明,馬克思使用“實踐的唯物主義者”這一概念就蘊含著對“實踐唯物主義”的認可。為了進一步表明俞吾金教授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概念的這種理解是不能成立的,我這里舉一個例子。恩格斯在寫于1843年4月的《倫敦來信》一文中講過這樣一段話:“但就是在社會主義者當中也有理論家,或者像共產主義者所稱呼的十足的無神論者,而共產主義者則被稱為實踐的無神論者。”按照俞吾金教授的理解,這里講的“實踐的無神論者”指的就是踐行“實踐的無神論”的人,恩格斯使用了“實踐的無神論者”這一概念就等于他已經認可了“實踐無神論”的存在。這樣的理解能成立嗎?
再從語境上看。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實踐的唯物主義者”這一概念的含義到底是什么?在我看來,構成這一概念組成部分的作為名詞的“唯物主義者”的含義應當是清楚的,即它指的是信奉唯物主義的人。那構成這一概念組成部分的作為形容詞的“實踐的”含義又是什么呢?我認為,既然馬克思恩格斯在提出“實踐的唯物主義者”這一概念的那段話中沒有對其中的“實踐的”的含義作專門的說明,那對“實踐的”的含義就只能在其出現的語境中去理解,即在其出現的那段話中去理解。然而,在那段話中我們只能看到“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這樣的表述,只能推斷由于“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存在全同關系,因而后者的含義對于理解前者具有重要意義,但卻又看不出“共產主義者”這一概念本身的含義是什么。這樣一來,要弄清“實踐的唯物主義者”的含義就需要將語境擴大到《德意志意識形態》的《費爾巴哈》章,因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那里對“共產主義者”有多處論述。以下是兩段直接相關的論述:
(1)“費爾巴哈關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全部推論無非是要證明:人是互相需要的,而且過去一直是互相需要的。他希望確立對這一事實的理解,也就是說,和其他的理論家一樣,只是希望確立對存在的事實的正確理解,然而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者的任務卻在于推翻這種存在的東西。”
(2)“費爾巴哈在那里闡述道:某物或某人的存在同時也就是某物或某人的本質;一個動物或一個人的一定生存條件、生活方式和活動,就是使這個動物或這個人的‘本質’感到滿意的東西。任何例外在這里都被肯定地看作是不幸的偶然事件,是不能改變的反常現象。這樣說來,如果千百萬無產者根本不滿意他們的生活條件,如果他們的‘存在’同他們的‘本質’完全不符合,那么,根據上述論點,這是不可避免的不幸,應當平心靜氣地忍受這種不幸。可是,這千百萬無產者或共產主義者所想的完全不一樣,而且這一點他們將在適當時候,在實踐中,即通過革命使自己的‘存在’同自己的‘本質’協調一致的時候予以證明。”
如果在這兩段話中出現的“共產主義者”與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中的“共產主義者”是同一概念,那我們就可以作這樣的推斷:“實踐的唯物主義者”指的就是“推翻這種存在的東西”的,或“通過革命使自己的‘存在’同自己的‘本質’協調一致”的唯物主義者。由此我們可以進而推斷,“實踐的唯物主義者”中的“實踐的”的含義,指的就是投身“推翻這種存在的東西”的,或“通過革命使自己的‘存在’同自己的‘本質’協調一致”的,簡言之,投身推翻現存事物的革命的。我的這種理解可以而且恰好與“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出現于其中的那段話的其他內容相一致:“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和改變現存的事物。”
在俞吾金教授那里,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實踐的唯物主義者”被說成是踐行“實踐的唯物主義”的人。那概念中作為形容詞的“實踐的”含義是什么?對此,俞吾金教授在其推論中沒有給出任何說明。不過,他在另一個地方對他所說的“實踐”作了這樣的說明:“實踐本身就是主觀見之于客觀的活動:一方面,實踐主體總是帶著一定的主觀目的或動機開始其實踐活動;另一方面,任何實踐活動要取得預期的成果,就必須遵循客觀的因果律。也就是說,實踐乃是主觀性與客觀性、身與心、目的性與因果性、知性與理性統一的載體和基礎。”如果把他這里用做名詞的“實踐”轉換成作為形容詞的“實踐的”,那他所說的踐行“實踐唯物主義”的人就成了踐行“‘主觀見之于客觀的活動的’唯物主義”的人,這在邏輯上能講得通嗎?能與“實踐的唯物主義者”這一概念出現于其中的那段話的其他內容及《德意志意識形態》的《費爾巴哈》章中的其他相關論述相一致嗎?
總之,我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從來沒有提出過俞吾金教授所謂的“實踐唯物主義”,不僅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沒有,在他們后來的著作中也沒有。如果俞吾金教授不承認這一點,那就請拿出能讓人信服的文本依據來。
二
俞吾金教授不但認為馬克思本人提出了“實踐唯物主義”,而且還進而提出,“當然,在馬克思那里,‘實踐唯物主義’也就是‘歷史唯物主義’”。為了論證他的這一說法,他先引用了一段在他看來體現了馬克思自己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特征的話:“這種歷史觀和唯心主義歷史觀不同,它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某種范疇,而是始終站在現實歷史的基礎上,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東西。”
然后,他推論說:“馬克思這里說的‘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東西’既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觀念,也是實踐唯物主義的核心觀念。在這個意義上,把馬克思哲學稱之為‘實踐本體論’也是無可厚非的。”
在我看來,俞吾金教授的上述說法以及他為這一說法所作的論證仍是不能成立的。
首先,他的說法,“在馬克思那里,‘實踐唯物主義’也就是‘歷史唯物主義’”本身就是一個虛假的論題,因為我們在前邊已經表明,馬克思沒有提出過他所說的“實踐唯物主義”。因此,當他說“在馬克思那里,‘實踐唯物主義’也就是‘歷史唯物主義’”時,他所說的“實踐唯物主義”只能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實踐唯物主義”。
其次,他的推論——“馬克思這里說的‘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東西’既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觀念,也是實踐唯物主義的核心觀念”,是不能成立的,因為馬克思講的“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東西”指的是“這種歷史觀”即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特征,由此可以推論出它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觀念”,但卻推論不出它“也是實踐唯物主義的核心觀念”。
再次,他的推論——“在這個意義上,把馬克思的哲學稱之為‘實踐本體論’也是無可厚非的”,更是不能成立。因為他說的“在這個意義上”,指的無非是“馬克思這里說的‘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東西’既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觀念,也是實踐唯物主義的核心概念”。前邊表明,馬克思講的“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東西”指的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特征,由此根本推論不出它“也是實踐唯物主義的核心概念”。而且,即使我們姑且假定“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東西”也是實踐唯物主義的核心概念,那把馬克思哲學稱為“實踐本體論”也不是無可厚非的,而是“大可厚非”的。
在我看來,俞吾金教授的說法及推論之所以存在諸多的邏輯問題,原因之一就在于他非要把馬克思恩格斯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說成是一種形而上學或本體論哲學。
俞吾金教授在他的《問題域》一書反復強調的一個主題是:近代西方哲學探討的基本問題是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問題,其關注的重點是認識論和方法論;當代西方哲學則把“人與世界的關系”理解為哲學的基本問題,其關注的重點是本體論;馬克思哲學從屬于當代西方哲學,“盡管馬克思哲學也蘊含著認識論、方法論和邏輯學上的維度,但就其根本維度而言,乃是本體論領域里發生的劃時代的革命”。
俞吾金教授所說的“本體論”指的又是什么呢?他告訴我們:“哲學的根基是形而上學,而形而上學的基礎和核心則是本體論。”在西方哲學史上,盡管“ontology”(本體論)這一概念直到17世紀初才出現,但這一術語所指稱的研究領域——存在者之為存在者——卻早已存在了。他還告訴我們,根據當代美國哲學家奎恩的著名的“本體論承諾”的觀點,任何一個理論體系在自己的語境中都會自覺地或不自覺地約定某些事物、對象或要素的存在,而這樣的約定也就是“本體論承諾”。“事實上,按照奎恩的‘本體論承諾’的觀點,馬克思的哲學理論,也同其他任何哲學理論一樣,蘊含著一個本體論的維度。”
他還進而提出:“馬克思創立了一種全新的本體論。這種本體論,假如我們僅僅在經驗現象的范圍內加以表述,就是‘實踐本體論’;假如我們把經驗領域和超經驗領域綜合起來加以表述,就是‘實踐—社會生產關系本體論’。比較起來,‘實踐本體論’的概念偏重于對馬克思本體論的出發點——‘實踐’概念的強調,但未從總體上對其做出說明,而‘實踐—社會生產關系本體論’不但反映出馬克思本體論的總體性,而且顯露出這一理論的超經驗的、只有理性思維才能把握的層面——‘社會生產關系’層面。”
俞吾金教授的上述說法是否都能成立,本文將不涉及。在這里,我們僅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形而上學或本體論哲學這一論斷上。在我看來,他的這一論斷是不能成立的,因為它與馬克思恩格斯本人有關歷史唯物主義的論述存在明顯的沖突。
讓我們先來看看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的《費爾巴哈》章中有關歷史唯物主義的論述。
首先,歷史唯物主義不是哲學而是真正的實證科學。
關于這一點,馬克思恩格斯有一段明確的論述:“在思辨終止的地方,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開始的地方。關于意識的空話將終止,它們一定會被真正的知識所代替。對現實的描述會使獨立的哲學失去生存環境,能夠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過是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這些抽象本身離開了現實的歷史就沒有任何價值。它們只能對整理歷史資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歷史資料的各個層次的順序。但是這些抽象與哲學不同,它們絕不提供可以適用于各個歷史時代的藥方或公式。相反,只是在人們著手考察和整理資料——不管是有關過去時代的還是有關當代的資料——的時候,在實際闡述資料的時候,困難才開始出現。這些困難的排除受到種種前提的制約,這些前提在這里是根本不可能提供出來的,而只能從對每個時代個人的現實生活過程和活動的研究中產生。這里我們只舉出幾個我們用來與意識形態相對照的抽象,并用歷史的例子來加以說明。”
馬克思恩格斯在這里說的“在思辨終止的地方”,指的就是以思辨的形而上學為特征的德國哲學終止的地方,他們說的“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開始的地方”,指的就是歷史唯物主義開始的地方。他們說的“我們用來與意識形態相對照的抽象”,指的就是他們提出的歷史唯物主義,這種歷史唯物主義與“獨立存在的哲學”即德國哲學不同,它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它“充其量不過是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它“只能對整理歷史資料提供某些方便”,而絕不像哲學那樣“提供可以適用于各個歷史時代的藥方或公式”。
其次,歷史唯物主義的出發點是可以用純粹經驗的方法來確認的。馬克思恩格斯在談到他們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與以黑格爾哲學為代表的德國哲學的對立時說:“德國哲學從天國降到人間;和它完全相反,這里我們是從人間升到天國。這就是說,我們不是從人們所說的、所設想的、所想象的東西出發,也不是從口頭說的、思考出來的、設想出來的、想象出來的人出發,去理解有血有肉的人。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而且從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中還可以描繪出這一生活過程在意識形態上的反射和反響的發展。”這里需要指出,他們在談到作為出發點的“從事實際活動的人”時,總是強調這些人是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的人。以下是兩段相關的論述:
(1)“我們開始要談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條,而是一些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撇開的現實前提。這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因此,這些前提可以用純粹經驗的方法來確認。”
(2)“這種考察方法不是沒有前提的。它從現實的前提出發,它一刻也不離開這種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處在某種虛幻的離群索居和固定不變狀態中的人,而是處在現實的、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的、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發展過程中的人。”
馬克思恩格斯不但認為現實的個人及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是可以用純粹經驗的方法來確認的,而且還認為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同生產的聯系也應當根據經驗來揭示。為此他們說道:“……以一定的方式進行生產活動的一定的個人,發生一定的社會關系和政治關系。經驗的觀察在任何情況下都應當根據經驗來揭示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同生產的聯系,而不應當帶有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
第三,歷史唯物主義雖然是從經驗事實出發的,但它本身卻是對經驗事實的一種“抽象”,即一種“歷史觀”,而這種歷史觀的主要內容是由社會結構和社會發展理論構成的。在談到社會結構時,馬克思恩格斯指出:“這種歷史觀就在于: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闡述現實的生產過程,把同這種生產方式相聯系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從市民社會作為國家的活動描述市民社會,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闡明意識的所有各種不同理論的產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們產生的過程。”
在談到歷史發展時,他們說道:“這種觀點表明,歷史不是作為‘產生于精神的精神’消融在‘自我意識’中而告終的,而是歷史的每一階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質結果,一定的生產力總和,人對自然以及個人之間歷史地形成的關系,都遇到前一代傳給后一代的大量生產力、資金和環境,盡管一方面這些生產力、資金和環境為新的一代所改變,但另一方面,它們也預先規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條件,使它得到一定的發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質。”
“這些不同的條件,起初是自主活動的條件,后來卻變成了它的桎梏,它們在整個歷史發展過程中構成一個有聯系的交往形式的序列,交往形式的聯系就在于:已經成為桎梏的舊交往形式被適用于比較發達的生產力,因而也適應于進步的個人自主活動方式的新交往形式所代替;新的交往形式又會成為桎梏,然后又為別的交往形式所代替。由于這些條件在歷史發展的每一階段都是與同一時期的生產力的發展相適應的,所以它們的歷史同時也是發展著的、由每一個新的一代承受下來的生產力的歷史,從而也是個人本身力量發展的歷史。”
由此出發,他們還大致描述了人類歷史由前資本主義向資本主義再向共產主義發展的歷程,并揭示了這三大階段各自的主要特征。
以上是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的《費爾巴哈》章中對歷史唯物主義的主要論述。從這些論述能得出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形而上學或本體論哲學的結論嗎?顯然不能!
我們知道,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的《費爾巴哈》章中只對歷史唯物主義作了最初表述,此后他們在各自及共同的論著中又對它作了多次說明,其中最為經典的闡釋是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的那段話:“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生產中發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展階段相適合的生產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實基礎。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社會的物質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便同它們一直在其中運動的現存生產關系或財產關系(這只是生產關系的法律用語)發生矛盾。于是這些關系便由生產力的發展形式變成生產力的桎梏。那時社會革命的時代就到來了。隨著經濟基礎的變更,全部龐大的上層建筑也或慢或快地發生變革。在考察這些變革時,必須時刻把下面兩者區別開來:一種是生產的經濟條件方面所發生的物質的、可以用自然科學的精確性指明的變革,一種是人們借以意識到這個沖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藝術的或哲學的,簡言之,意識形態的形式。我們判斷一個人不能以他對自己的看法為根據,同樣,我們判斷這樣一個變革時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識為根據;相反,這個意識必須從物質生活的矛盾中,從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現存沖突中去解釋。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所以人類始終只提出自己能夠解決的任務,因為只要仔細考察就可以發現,任務本身,只有在解決它的物質條件已經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過程中的時候,才會產生。大體說來,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作是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
從馬克思的這段話能得出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形而上學或本體論哲學的結論嗎?顯然更不能!
以上表明,馬克思恩格斯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與形而上學或本體論哲學毫無共同之處,而俞吾金教授卻非要把前者說成是后者,這樣一來,在他的說法和推論中存在諸多的邏輯問題就在所難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