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繁榮時代
- (美)弗雷德里克·劉易斯·艾倫
- 3313字
- 2020-01-03 15:49:45
5
剛回到白宮后的幾個星期,威爾遜的病情曾一度嚴重到無法開口說話的程度。他只能半睜開右眼,在助手的幫助下閱讀文件。他每天只能看幾篇最緊急的文件,因為每看一篇文件,都會消耗掉他大量的元氣,他不得不閉上眼睛休息好一會兒,才能繼續看下一篇。他的手仍然無法握緊筆,因此一些重要的文件是通過他的夫人代簽的。這件事被洛奇等人抓住了把柄,他四處宣揚,說:“總統已經病入膏肓,白宮實際上已經被第一夫人掌控了。”
現在總統無法管理政務,國家的常規性的事務還在照常進行,比如司法部長帕爾默還像往常一樣,對所謂的“激進分子”進行打壓,對罷工工人予以鎮壓。但是畢竟,許多決策性事務還是離不開白宮的。因此,總統一病不起,日子久了,國家機器的運轉就不那么靈了。社會物價飛漲,導致商人破產和失業率高企;勞資關系緊張,罷工事件層出不窮。短短幾星期間,就連續在鋼鐵和煤炭行業發生了大規模的罷工。民眾對政府部門的重組呼聲日益高漲,戰后的外交政策也留下一個爛攤子需要收拾……一切的問題都擺在了威爾遜總統——這位臥床不起的病人面前,然而他卻無能為力。他的民眾支持率也如水銀瀉地般急劇下降。
當時人們對總統的看法也由原來的崇拜逐漸轉變為討厭,乃至憎恨。大約兩年后,愛德華·勞瑞在他的《華盛頓小傳》(Washington Close-ups)一書中這樣描述道:“在那段時間,盡管可憐的總統臥床不起,但人們對他的怨氣仍然難以平息,漸漸地這種怨氣影響到了社會的氣氛,以至于整個華盛頓都仿佛進入了政治的冬天。在人們心目中,白宮仿佛變成了一座與世隔絕的監獄,那里被鐵門和柵欄包圍起來,還有全副武裝的衛兵在那兒徹夜巡邏……人們看到白宮,想到躺在里面病榻上的總統,心里就會泛起一種凄涼、痛苦、不幸和備受挫折的感覺。”
由于總統很久不在公開場合露面了,因此流言蜚語滿天飛,小道消息遍地走。報紙上有說“總統已經病危”的,有說“總統精神錯亂”的,還有的報紙認為“總統既然無法對政府行使權利和履行義務,副總統就應該做好接班準備了”。盡管他的醫生不止一次出面澄清,但還是有很多類似的消息在華盛頓飛快流傳,甚至有人說總統已經去世。白宮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回應那些詢問總統是否患上了精神病或是死亡的電話,忙得焦頭爛額。
為了確認傳聞的真偽,共和黨參議員福爾和民主黨參議員希區柯克代表參議院到白宮探望病榻上的總統。威爾遜總統雖然不能行動,頭腦卻很清醒,他當然明白兩位參議員探病的真實目的。因此,在妻子以及醫護人員的幫助下,總統在參議員到來之前做了一些準備,比如練習了幾則預先準備好的笑話,還專門閱讀了一些當前世界政治形勢的文章。當一切準備停當后,這才與二位參議員見面。準備工作果然沒有白做,參議員們驚奇地發現,在交談過程中,總統不時表現出敏捷的思維和幽默感,還就世界上的一些熱點問題進行了深入的交流。通過這次探視,總統病危的謠言不攻自破。
但是,總統身邊的人們心里都清楚:這位國家元首和曾經的演講大師如今已經病得只剩一具毫無生氣的軀殼了,雖然他的思維還算敏捷,但目光中的神采已經不見了。總統的頭腦里還是縈繞著陳舊的想法,他的想法缺乏生機和活力,他依然把自己封閉在自己親手建立起的夢幻世界中,他不甘心讓自己建立國際聯盟的夢就此破滅。
威爾遜總統是一個孤獨的人,他的朋友寥寥無幾。自從他生了重病以后,他的脾氣變得更加焦躁、易怒,結果僅有的幾位忠于他的好朋友也一個個地被他得罪,紛紛離他而去。

威爾遜總統和夫人
比如,總統多年以來的首席顧問和摯交好友——豪斯。在巴黎和會期間,兩個人的關系逐漸產生了裂痕。原因是,威爾遜總統覺得豪斯在談判中不夠強硬,結果屢屢讓老狐貍克列孟梭占到便宜。和會結束以后,威爾遜總統就將和談中的種種不順遷怒于豪斯,任憑豪斯怎樣解釋都不予接受。最后,這對交往多年并始終保持著珍貴友誼的老朋友就這樣分道揚鑣了。
國務卿羅伯特·蘭辛也是一個例子。他與威爾遜總統的關系也非常好,由于總統生病不能執掌國事,蘭辛覺得自己身為國務卿,必須替總統分憂。于是,他就在白宮召集了內閣會議,商討一些國家要務。可是總統知道此事后,二話沒說就將蘭辛解職了。
最冤枉的,恐怕要屬總統的機要秘書約瑟夫·塔默提了。威爾遜總統無論身處順境還是逆境,約瑟夫·塔默提都忠心耿耿地伴隨在他左右。早在1910年,威爾遜在新澤西州擔任州長的時候,他就是威爾遜的秘書了。后來威爾遜入主白宮后,他擔任總統秘書也長達8年,可以說是總統最倚重的心腹之一。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忠心的助手,總統也不惜與其決裂,而且決裂并不是因為政見不合,而是一件很微不足道的小事,這就不能不讓人覺得總統也許有點老糊涂了。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1922年4月,當時威爾遜已經離任。那天,民主黨在紐約舉行一次晚宴。約瑟夫·塔默提在參加晚宴之前,首先去拜訪了老上司威爾遜,在交談過程中,威爾遜向他說:“我愿意和任何拯救美國的人站在一起,因為,這些人會平等地對待國內的每個階級。”后來,塔默提就辭別了威爾遜,前去參加晚宴。在晚宴上,他引用了威爾遜的上述言論,因為塔默提跟隨威爾遜多年,知道這句話無傷大雅,在這種場合引用應該毫無問題。但是,碰巧,在這次晚宴上考克斯州長也發了言。晚宴后,人們就錯誤地將兩人的發言聯系在一起,認為考克斯州長對前總統威爾遜的言論表示贊同。
此事傳到威爾遜的耳朵里,他非常生氣,立即給《紐約時報》寫了一封信,信中說:他從來沒有授權,也不允許別人到處散布他的觀點。很明顯,他這是在發泄對塔默提的強烈不滿。塔默提得知此事后,立即寫信向威爾遜誠摯道歉,并解釋說他絲毫沒有冒犯老上司的意思,他之所以引用威爾遜的話,完全是出于對他的一片忠誠之心。盡管威爾遜的夫人很客氣地給他回了一封信,但威爾遜卻永遠和塔默提斷交了。塔默提又提筆寫了一封信,非常誠懇地在信中說:“如果您需要,我愿意永遠伴隨您身邊。”但此信仍然如石沉大海,威爾遜沒有理睬他。
我們再回到1919年,威爾遜為首的民主黨和洛奇為首的共和黨仍然在為條約和國際聯盟的問題爭得不可開交。最后,洛奇將條約做了一些無傷大雅的改動,提交參議院審議。伍德羅·威爾遜當時由于病重,便沒能仔細閱讀改動的內容,就密令民主黨參議員:“但凡條約有改動,就投反對票,總之不能讓共和黨人的改動得逞。”
如果他當時仔細看一下條約就好了,因為只不過是細微的改動,不會影響大局。
可惜,威爾遜這步棋走錯了,結果民主黨參議員忠實地執行了總統的密令,投出了反對票。最后在統計票數時發現,其實反對票比贊成票只多了一點,若是沒有“自己人”投出的反對票,說不定條約就通過了。就這樣,1919年11月19日,條約終于被徹底擊敗。

威爾遜內閣
幾個月后,不甘心失敗的總統再次將條約的議題提出,結果又一次一敗涂地。這次,參議院和眾議院決定,與德國簽訂“獨自和解”的條約。但是威爾遜對這一提議斷然否決,他說:“如果美國這樣做,美國的勇敢和榮譽將會永遠蒙羞!”于是這個提議就沒有通過,直到后來的哈定總統繼任,才與德國簽訂了類似的和平決議,當然這已經是后話了。
不過,總統的霉運還沒有最后結束。1920年,又開始了新的總統大選。威爾遜總統把這次大選看作政治生命中最后的一次希望,他要謀求第三次連任。對此,他信心滿滿,他說:“這次總統大選將成為有史以來一次最偉大的公民投票,富有正義感的、嚴肅的公民將站出來支持我,支持這個國家!”——隨后,進行了總統競選資格的投票。投票結果出來了,公民們的確站了出來,只不過這些票都是反對票。整整700萬張選票,讓威爾遜吞下了失敗的苦果。
當威爾遜總統的政治事業一次次遭受打擊,當他為了自己的理想付出深重的代價卻屢屢受到世人的冷眼,他的心情必定是無比痛苦的。我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時候才徹底絕望的。因為當他在白宮的深宅大院里臥床不起的時候,他所聽到的外界的消息,也許都是正面的。為了讓他安心養病,他的夫人、助手和醫護人員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因此他始終對外界的事情進展滿懷信心和希望。
然而,這樣的善意謊言終于難以長期維系,當真相大白的一天,也就是威爾遜總統內心世界徹底破碎的一天。現在,我們終于能夠理解為什么威爾遜在卸任之后,只因為一句話就與忠誠的約瑟夫·塔默提斷交了,因為,經歷了這么多的風波之后,他對身邊的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