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近代史
- 陳恭祿
- 37130字
- 2020-01-03 15:46:59
第三篇 戰后外交之形勢及英法聯軍之役
中英善后交涉〇中美訂約〇中法交涉〇條約中之要款〇耶穌教之弛禁〇五口開放后之情狀〇鴉片輸入之激增〇對外思想之不變〇青浦案件之解決〇廣州入城爭執之嚴重〇三國修約之失敗〇海盜與亞羅事件〇混戰與報復〇西林教案〇聯軍來華〇廣州陷后之情狀〇四國公使之通牒〇和議之情狀〇四國天津條約之成立〇朝廷挽回津約之失敗〇條約中之要款〇換約之起釁〇戰事之責任〇朝旨之中變〇聯軍第二次北上〇和議困難之癥結〇巴夏禮捕后之交涉〇咸豐之決心議和〇和議之條件〇清代外交之評論〇中國對俄所受之損失
南京條約成后,通商章程尚未議定,據道光朝《籌辦夷務始末》中之上諭,中稱咸齡與馬禮遜酌定善后章程八款于英船上,內有英商犯法歸英自理。朱批且曰:“通商以后,華民歸中國管束,英商歸英自理。華民有罪逃至英館者,英夷不準庇匿,英商有罪逃入內地者,中國即行交還。”章程原文則未之見,耆英奏稱前與樸鼎查面議,所有稅餉一切事宜,俟十一月內到粵妥議。考其原因,則通商輸稅例案,均在廣州,勢須據之酌量辦理也。道光詔授伊里布欽差大臣、廣州將軍,并許黃恩彤、咸齡同之入粵。耆英改授兩江總督。伊里布奏言和議由耆英同其議定,而今一人奉命辦理善后,英夷將持異議。耆英得旨,在寧通籌各省貿易事宜。一八四三年三月,伊里布病死于廣州,朝令交涉事宜,暫交黃恩彤辦理,改授耆英欽差大臣,令之入粵。方其行于途中也,黃恩彤與英譯員,商訂稅率,議定五口通商章程。六月四日,耆英始抵廣州,樸鼎查約其會于香港。二十三日,耆英同黃恩彤等乘英輪船前往,會見樸鼎查數次,簽訂章程,二十七日,互換南京條約,唯商約未成。初伊里布約定七月頒行新例通商,乃以議商稅則往返辯論,不能如期實現。樸鼎查改請廣州通商,先照新例輸稅,耆英許之。稅率據耆英奏文,增者五十七種,減者六十四,添出者十三,其貨價靡常,而品類不一者,參用估價定稅之法。要之,自整個新稅而言,船稅大減,貨稅主要物品略有增加。十月八日,中英虎門條約成立。耆英奏稱事畢,欲回兩江總督原任,道光許之。
中英締結條約,改進商業狀況,別國商人均欲沾其利益。美國在華之商業,次于英國,其商人尤為關心。一八四二(道光二十二)年十月,美國長官要求其商人得與英商一體貿易,伊里布奏稱只準一國貿易,將生枝節,英人反得與之串通,利歸于己。耆英亦以為言,朝旨始許他國商人貿易于五口。方南京條約報于美國也,其政府欲遣使來華,議訂商約。初戰爭期內,美國輿論深表同情于中國禁煙,其要人發表中國要求叩首為戰爭原因之文,雜志主筆竟拒絕登載。至是,其總統欲其商人得于五口貿易,一如英商,將遣專使來華,參院予以同意,其國務卿并征求商人之意見。總統任命著名律師顧盛(Caleb Cushing)為使,國書內稱二國促進邦交,本于互惠和平之原則,締訂商約。措辭謙和,并問皇帝圣安,且令顧盛入京覲見,國務卿訓令顧盛注意二國之平等地位,不得稱為貢使。駐于廣州之領事,奉命通知粵官,耆英以為夸耀示異,復文阻其勿來。顧盛之來,乘坐大號兵艦,寓有恫嚇示威之意,一八四四(道光二十四)年二月,船抵澳門。領事通知總督程矞采,顧盛遣員說明訂約,并將入京朝見。程矞采阻之,且言不必訂約,顧盛則稱專為朝見及訂約而來,愿由內河進京,免生疑慮。程矞采堅持不可,上奏朝廷。道光諭耆英往粵辦理交涉,不準其入京朝貢。顧盛以交涉久無進步,乘坐兵船,進入黃埔,請至衙門拜見總督,程氏拒之,發生激烈之爭論,會知耆英將至,乃等俟之。五月三十日,耆英抵粵,六月十日,往澳,十八九日,接見顧盛。顧盛仍言北上。耆英力稱不可,后始放棄北上之意,國書由耆英代奏,專訂商約。會議之時,顧盛提出草約凡四十七款,文義鄙俚,字句澀晦。耆英刪為三十四款,四易其稿,其刪去者,據耆英奏文共有六端。(一)領事呈明督撫,公使得赴都察院申訴。(二)洋樓由暴民焚后由官賠修。(三)洋貨納稅后三年不銷,請發還稅銀。(四)商船入港,由中國保護,并開炮互敬(此句疑有誤會)。(五)公使之公文遞往京中,由內閣或部院衙門接收。(六)兩國用兵,準商人搬回。其他條件之實質,則少更改,七月三日,約成,二使簽字,是為望廈條約,訂約于望廈故也,其地鄰近澳門。
法國在華之商業,無重要之可言,其政府謀擴張領土或政治勢力于海外,注意鴉片戰爭之發展。一八四二年一月,法艦來粵,其長官有教士翻譯,請見奕山,奕山見之,法官更與樸鼎查相見,二月,去粵。三月,教士呈遞說帖言和,給英碼頭。及英船攻入長江,法船駛抵寶山,強人投信于官,謂來幫助中國。八月八日,其長官往見道臺,謂來探聽消息,將勸英人戢兵,且曰:“若準英夷設一夷官在京辦事,自必心服”,十三日,強行上駛,及抵南京江面,和議方正進行,遂無活動。九月,英船退出長江,法船亦退。一八四四年三月,程矞采奏稱法船來粵喧傳于時,八月,抵澳,有駛往天津之說。其使臣刺萼尼(M.de Lagrene)通知耆英來粵。耆英遣員見之,回稟法船八只在澳,請耆英赴澳相見,耆英許之。刺萼尼初不提出要求,惟請二國訂約,共御英國,聲稱西洋諸國兩相結好,必互派使臣,往來聘問,二國現可照行,以便常通消息,互相援助;又請中國雇用法國明習天文之人,赴監當差,遣人赴法習學造船鑄炮事宜,許法人住守虎門代防英國,及弛廢天主教禁等。耆英以其違反舊制,力言不可,乃請給以英美條約,作為中法條約之根據,十月二十四日,簽字于黃埔江中之法艦,是為黃埔條約,內容仿自望廈條約。法使言其商業無足輕重,多方要求弛廢教禁,耆英為之力請于朝廷,道光許之。其他國家尚有遣使來訂商約者,除比利時訂有協定外,均不得請,一八四七(道光二十七)年,獨瑞典、挪威之使臣訂約而去。其條款亦仿自望廈條約,條約幾盡相同,茲綜言其要款于下:
一、最惠國條款 最惠國條款云者,指中國與甲國締訂條約,載明此文后,與乙國訂約,予以政治上,或商業上之利益,而甲國亦得援例享受,即俗所謂利益均沾、機會平等也。虎門條約首先載之,此后與外國訂約,常有最惠國條約。列強借之要求,爭奪權利,往往破壞中國之主權。其在歐美,國際條約雖有最惠國條款之規定,但其屬于商約,表明其無歧視,或不平等之待遇,而雙方面皆以互惠為原則也。中國條約則為片面互惠,又非完全屬于商業范圍,乃所以稱為損失也。
二、領事裁判權 領事裁判權于條約上則曰治外法權。中國初與鄰國往來,曾有互交罪人之例,且不始于俄國,殆可謂為互惠之治外法權。南京條約于領事裁判權,尚無明文,中英善后章程及五口通商章程,始有解決二國商人爭執之方法,虎門條約明言互交罪人,望廈條約訂有明顯之條款,天津條約更有規定,煙臺條約乃成今日之領事裁判權焉。其范圍則在華之締約國人,及其財產,茍與華人或其他國人發生交涉,居于刑事或民事之被告地位,不受華官之審理,中國法律之裁判,但照本國法例,受審于領事或法官。華人居于被告之地位者,外人報于領事,由其交涉,會同華官解決。其要求之理由,則為中西法律懸殊,而中國法例、法庭、監獄,尚未改良也。初顧盛來粵,疾疫方流行于廣州,群眾信其帶來之占風器所致,怒而暴動,美人御之,傷殺華人一名。耆英請于顧盛交出罪犯,顧盛答謂自衛無罪,不能交出,且告領事曰:“行于土耳其之治外法權,當適用于中國。”及望廈條約成立,載明條款,黃埔條約亦然。外人享有領事裁判權之經過,已如上述。其所持之理由,殆不足辯,世界各國之法律不同,凡至一國者,則多出于自愿,必當遵守其國之法律。乃在華之外人居于特殊之地位,實非事理之平。外人既得權利,其犯罪受審者,歸于本國官吏辦理。訂約而后,列強常以商人兼任領事,判案原可非議,而其所判定者,嘗致無法執行,罪人逃脫,浪人無賴遂有所恃。華民更托外人之保護,不理華官之傳訊。其后交通日便,貿易激進,外人得游內地,雙方接觸之機會愈多,訴訟之事件驟增。其爭執之點,嘗非法律專家不能解決,英美雖設法庭于中國,而締約國人之歸領事裁判者尚多。領事負有保護僑民商業之責任,判決爭執,易于引動感情,不免袒護不公之弊;少數僑民且以中國官吏無法干涉,常販賣禁物,深為害于國內。其設法庭于中國者,破壞主權,更無論矣。
三、關稅 廣州海關稅銀,向有定例,船鈔則根據船之大小而定。一八四〇年,四百二十噸船,納銀二千六百余兩,一八四三年,虎門條約載明每噸輸銀五錢,依照新稅計算,前船只納一百八十余兩耳。虎門條約規定七十五噸以下者為小船,每噸納進口稅一錢。明年,望廈條約改定船在一百五十噸以上者,每噸納鈔銀五錢,其不及者,每噸一錢,視前益輕。美約又言船已納稅,而貨未全銷,載往別口者,于憑單內注明,得免征船鈔,其貨納稅后運往別口售賣者,得免重稅,由是外船得有沿海貿易之權。按之國際慣例,沿海貿易,本國商人方可經營也。貨稅,中英代表多據值百抽五議定,約中英官負有擔保商人納稅,及禁防私漏之義務。美約無協禁私漏之明文,反言變更稅則,須商于美官。協定稅則乃告成立。美約更言商船入港,并未開艙而于二日內出口者,不征稅鈔。
四、兵艦巡行權 一國之領海內河,為其主權所在之統治區域,外國軍艦不得自由巡行也。中英通商章程,許英艦泊于五口,保護商業,約束水手,以免事變。其入港也,免其鈔稅,進出口時,先期通報海關。及訂望廈、黃埔條約,耆英允許美法軍艦,得至中國口岸,其文義含混,口岸實指開放之五口,外人僅得貿易于其地也,乃未將其指明。英法聯軍之役,法艦闌入大沽,引用約文,致函要求駛入北河。其后長江沿岸之要埠開放,列強兵艦遂得自由航行于內河。
五、修約 望廈條約第三十四條,載明十二年后修訂關于商業之條款。黃埔條約第三十五條,規定十二年修約,瑞典、挪威商約亦有修約之明文。獨虎門條約未有只字提及,乃英援用最惠國條款,謂其亦得享受十二年修約之權利。一八五四(道光二十四)年,南京條約適當十二年之期,要求修約,美法尚未及期,從而助之,不得。一八五六年,三國復請,亦未成功。其在廣州主持外交者,為總督葉名琛,葉氏傲慢不見外賓,朝廷對于外國要求,概令其辦理,寄諭又嚴飭其拒絕修約,故無結果。列強則以條約上許其修約,乃謂華官不肯遵守條約,如期會商。但后條約載明改訂之期,中國要求者再,而列強多托辭拒絕,天津條約而后,中國改訂稅則之困難,尤其明顯之例。其或要求,其或拒絕,皆可證明其唯利是視耳!所可怪者,清廷大臣不許其會商也。會議之時,讓步與否,其權操之于我,且得利用時機改訂互惠之條約也。內外大臣固不知此,歷史學者曾認其為中英第二次戰爭主因之一焉。
綜觀條約之內容,凡英國戰勝后所得之權利,締約國莫不安然享受,甚且越出英約范圍之外,朝臣疆吏唯求辦理便易,固不知其喪失主權。海關稅則協定,朝廷頗以為便,耆英之所顧慮者,則為款能足額,規禮應外人之請,盡行廢除。外艦約束水手,領事擔保納稅,均為傳統思想之表現,其對領事裁判權成立亦不反對。其觀念迥異于吾人,要由于國際知識之幼稚,設使吾人處于當日之環境,亦不之知,此閉關之害也。其未詳載于約中而關系至巨者,則中國應法使刺萼尼之請求,允許傳教也。先是,天主教盛于清初,一七二四年后,教禁始嚴。及中美代表議約,美譯員為教士,商請于專使,要求傳教。顧盛將其提出,望廈條約準許美人設立醫院、禮拜堂于五口。法人信奉天主教甚虔,其神父潛入中國,宣傳教義,政府予以贊助,未曾改變,或進而借之侵略。一八四四年,刺萼尼力請于耆英廢除華人信教之禁令,其措辭則稱天主教勸人為善,而非邪教也。耆英初稱中國習教之人,借教為惡,故懲其罪,后許出示弛禁。刺萼尼固請代奏皇帝出旨,免拏教民,耆英上奏其事。十二月二十八日,上諭弛禁,許筑教堂于五口,華人入教者聽之。耆英亦出布告,英美領事以其解釋太隘,基督教不得享受新得之權利,向耆英交涉。耆英布告一律待遇。刺萼尼意尚未饜,再向耆英交涉,發還天主堂之舊屋。耆英奏稱其堅決要求,可許其請,以為籠絡撫綏,否則將致啟釁,且舊教堂事實上不能歸還。一八四六(道光二十六)年上諭曰:“前據耆英等奏學習天主教為善之人,請免治罪。其設立供奉處所,會同禮拜,供十字架圖像,誦經講說,毋庸查禁。……所有康熙年間各省舊建之天主堂,除改為廟宇民居毋庸查辦外,其原舊房屋各勘明確實,準其給還該處奉教之人。”中國對外準許傳教,神父私往內地,基督教牧師則傳教于口岸,后亦前往各省。來華之教士因之大增,其人富于犧牲服務之精神,其目的則宣傳福音,而求多得信徒。其采行之方法,為恤苦醫病,教育青年,顧其傳道之機會,遠勝于前,無暇研究華文,只能口操方言,而國中學者囿于固有之思想,常輕視之,不相往來。華人之信教者,多為市井愚民。其后天主教神父利用華官之心理,條約上之權利。袒護教徒作惡,益失知識界之同情。其時民眾迷信極深,妄造蜚語,煽惑人心,激成暴動,教案遂為清季重要問題之一。
中國割讓香港,英王委任樸鼎查為總督治之。虎門條約規定華船之往香港者,持有商港海關之護照,始得貿易,且言二國互換記錄,以禁違法之商業。初義律承認華官征稅于香港,一如黃埔,巴麥尊后亦訓令樸鼎查可許華官收稅于香港。至是,條約上雖無明文,而華官尚得根據商約,管理香港華商之船只,英國有協助之義務,而事頗易進行。一八四三年,英國改委前商務監督德庇時為香港總督,于其離英之先,長官語之曰:“茍因事實上之需要,可許華官管理香港之華人。”可見中國之不善經營,雖曰英商主張自由商港,抑由官吏之昏庸無識也。英國既得香港,澳門葡官呈陳耆英變通成法。豁免租金五百兩,擴展地界,稅收照新章減少三成。耆英上奏,朝廷概不準許。澳門政治情狀,一如往日。迨后香港之商業發達,澳門日衰,一八四九(道光二十九)年三月,其長官曹瑪利樓(Joao Mario Ferreira do Amaral)照會總督徐廣縉裁撤海關,許其添設領事于廣州。粵官不可,葡官封閉關門,宣布不征貨稅,遣兵防守炮臺,驅逐同知,不交地租,征收華人之地稅。其時中英交涉,極形嚴重,徐廣縉不敢用兵,反言其借兵于香港,又不將其上奏朝廷,乃欲用商制夷,諭令商人退出澳門,去者日多,澳門之街市為之一空。葡官大驚,四月曹瑪利樓下令,凡無護照遷移者,收沒其財產,令下,仍不能止。其受損失之華人,莫不切齒。八月曹瑪利樓騎馬巡于澳門邊界,為人刺殺,斬其首手而去,事聞,葡官要求徐廣縉緝兇,交還其首手,徐廣縉不復,葡官遣兵強據邊界之要塞,英、法、美領事抗議,英艦且又示威。今自吾人觀之,葡萄牙之強據澳門,實為野蠻之侵略,徐廣縉不知國際公法,有所表示,外人謂華人之去澳,由于粵官之威脅,及其遲延不復,而益信手段之卑劣,起而助葡,且防其施行同樣手段于其他外人也。明年一月十六日,粵官歸死者之首手于澳門。斯舉也,中國喪失列強之同情,葡萄牙遂得借口掌握澳門之統治權,一八八七(光緒十三)年,中葡條約始予以承認。
中國開放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為通商港口。廣州國際貿易之歷史頗早,廈門、福州、寧波亦曾準許外商互市,試分述之。上海地在長江下流,河汊繁多,通于內地,其東黃浦江便于碇泊,而沿江諸省人口繁密,有大宗貨物之需要,且其近于絲茶生產之區,便于外商之購買。一八四三年,英國領事抵于上海,十一月開港,美法領事繼之而至。外商人初租屋于城內,北門沿黃浦江一帶,時為鄉村,英領商于道臺租地,一八四五年,議決外人居住區域,北達蘇州河,南迄洋涇浜(今愛多亞路),東臨黃浦江,共一百五十余畝,明年,向西擴展一千余畝,一八四八年,竟達二千八百余畝。明年法國租界成立,其地南達北門,北至洋涇浜,東界黃浦江,西迄關帝廟、周家木橋,后擴至一千二百畝。美人初無設立租界之意,購地于蘇州河入江一帶。英法對于租界,均有勢力范圍獨占之野心。美國領事住于英界,初升國旗,英領抗議,旗即撤下,后再升旗,英領再行抗議,美領置之不理。美人置產于界內者,英領不肯承認,道臺受其指示,表示反對,美領終乃強迫道臺承認其國人之權利,會英國以其國際上之地位,對美采行親善之政策,始行讓步解決。法領曾令外人于租界內購買地產者,須向其注冊,亦以反對而止。英租界之治理也,英領、道臺議定管理章程,征收路捐、燈捐,年有常會,由納稅人出席,討論一切,議決預算,由英領主席。其辦理市政,以同意為依歸,而非法律之裁制。其缺席者,后得委托代理人赴會投票,其與華官關系,除每畝納錢一千五百文外,別無可言。華人之有地產于租界者,只得售于外人,外商之房屋商店,不得租于華商。及太平軍攻據南京,上海小刀會起事,人民相率避亂于租界,外人以新環境之需要,改訂章程,道臺及三國領事批準,一八五四(咸豐四)年七月,公布,始許華人同居于租界。亂平,華官再行提出禁令,未能執行,章程中之最要者,則為第十條規定納稅之義務,執行常會之議決案,凡多數通過者,全體皆須遵守也。章程關于市政,未曾載明,其影響普通利益者須得領事之同意,方為有效。領事原欲合并三國租地,成立統一之市政府,而法國不予同意,英美區域,乃稱公共租界,法界獨為一區。租界之市政府成立,華人則無參與常會之權利。
寧波在甬江下流,土肥民眾,為中國著名之大城,一八四三年,開放為商港,官吏指定外人營業住留之區域,顧其貿易極不發達。蓋絲自水路運往上海,既便且捷,而茶葉販賣之權,又操于滬商也,獨傳教事業,頗有進步。其貿易類近寧波者,尚有福州。福州在閩江之口,水急勢險,難于航行,一八四四年,開放,數年中未有商船入港,英官主張交換他港,未能成功。其入城問題,引起嚴重之交涉,閩人仇英之空氣頗濃,領事初主讓步,住于卑陋房屋,不敢高掛國旗,以啟惡感,而總督劉韻珂拒其入城。會香港總督來閩,嚴重抗議,申言撤旗而去,借為恫嚇,劉韻坷無奈,許其建筑領事館于城中。外人入城者,未有租界之劃定。廈門開放較早,始因劉韻珂之主持,亦有領事館地址之爭執,后亦同時解決。初荷人、英人曾來廈門貿易,閩商受其刺激,亦自廈門運出貨物于臺灣、菲律賓島等。至是,領事外商住于鼓浪嶼,劃定租界。其地輸入貨物之價值,遠過于輸出,一八四七年,外船開始運出華工于廈門。廣州原為中外國際貿易之商港,及訂約后,廢去行商,外商始得自由雇用買辦通事,但其所居之臥室、營業之地址仍限于商館。其貿易額數,初則尚能維持原狀,后漸衰微,其失業者心懷怨望,造成粵人仇外原因之一。其事詳后。
五口開放之后,貿易之機會大增,外商教士之來華者日多,交通便易,有以促成之也。十九世紀之中葉,輪船發達,航行大便,和使樸鼎查之來粵,南京條約之寄英,均賴輪船之運遞。一八四五年,太古輪船公司航行于英國、香港,后五年,增加自香港駛行于上海之航路。郵件之傳遞,因之日便。初中國無今日所謂之郵局,一八三四年,英國商務監督律勞卑組織郵局,傳遞信件,托船運帶,不收費用。一八四二年,樸鼎查通告開辦郵局于香港,迨輪船公司擴展航路,傳遞郵件,酌視路程之遠近,而定其價,取值頗昂,后漸減少。于是交通益便,而中國之閉關政策根本上不能存在矣。
我國海禁弛廢,要由于鴉片戰爭之結果,鴉片促成戰禍,和議之時,耆英請英使嚴禁鴉片,后赴香港,亦以為言。樸鼎查則言別國商人販煙,英商效尤,不如收稅。耆英將其上奏,且稱禁弛兩難;上諭批稱“鴉片煙雖來自外夷,總由內地人民,逞欲玩法,甘心自戕,以致流毒日深,如果令行禁止,不任陽奉陰違。吸食之風既絕,興販者即無利可圖。……此后內地官民,如再有開設煙館,及販賣煙土。并仍前吸食者,務當按律懲辦,毋稍姑息!”不幸和議成后,官吏實際上未曾嚴禁,一八四四年,煙商公然販賣于廣州,一八四九年,鴉片二萬余箱于青天白日之下,自吳淞運往上海。外人均謂官吏俸給太少,乃私受賄賂,勾結奸商,運入內地。鴉片之運輸也,時以香港為中心,分裝于武裝之快船,運往上海以南之各港,其地或非條約上開放之商埠,亦得貿易焉。其銷售之數,逐年增加,一八四〇年,歲入一萬五千余箱。一八四五年,三萬三千余箱,一八五〇年,四萬二千余箱,一八五五年,竟達六萬五千余箱。一八四〇年,雖以戰爭輸入較少,而戰前每年之需要,只約二三萬箱,末數與之相較,達于兩倍以上,抽吸之煙犯,雖無統計,而人數當亦二三倍于前。社會之不安,政治之惡劣,人民生活之痛苦,自可想見。一八五〇年,咸豐即位,下詔嚴禁鴉片,其抽吸者,限期戒煙,逾期人即正法,家屬收沒為奴,子孫三世不得與考,并訂十家連坐之法,不幸仍為具文,反足以供貪官污吏之誅求耳。及太平軍勢熾,清廷之收入大減,軍糈之需要日亟,一八五三年,朝廷再議鴉片,大臣有請開禁征收重稅者。后上海道臺議收煙稅,寧波長官亦然。英國對于鴉片,主張中國弛禁收稅,樸鼎查、德庇時均曾勸說粵官。英商公然運入中國,英國慈善家及宗教領袖認為恥辱,后得傳教士報告,民眾為之奮起,一八五五年,簽名上書國王,請禁英商英船販運鴉片于中國。顧其臚列之事實,不免浮夸張大之辭,政府一一批駁,遂無結果。中美望廈條約載明美商禁帶鴉片,而少數商人販運如故,其政府力主禁之。一八五七年,總統任命列衛廉(William B.Reed)為專使,命其協助中國政府禁煙,迨其來華調查實狀之后,締訂天津條約,改去美國對于禁煙之義務,其違反訓令,殊可怪也。
鴉片戰爭之失敗,證明清代政治上軍備上之積弊,非留心外事,徹底改革,實無自強之道,不幸荒謬剛愎之思想,依然存在。道光于伊里布赴粵,諭其不得雇用夷人制造或購買輪船,其對外讓步者,惟患戰禍之再起,而受臣下之恫嚇也。耆英于和議成后,旨授兩江總督,親歷戰地,訪察實狀,密奏英炮摧殘之威力,廬舍炮臺盡成瓦礫,目不忍視。其扼要之結論曰:“不能取勝,并非戰之不力,亦非防之不嚴,不獨吳淞一口為然,即閩廣浙江等省之失利,亦無不皆然。臣以所見,證諸所聞,忿恨之余,不禁為陣亡殉節諸臣及被難居民痛哭也。”其所言情節均為事實,道光倘許發鈔,或可針砭朝臣之痼疾。后耆英官于廣東,購得洋槍,派員入京進呈。道光稱其絕頂奇妙之品,靈捷之至,且曰:“卿云仿造二字,朕知其必成望洋之嘆也”,知為外人利器,何不公布派人學習,或購用于軍中。不幸關于此類之奏疏諭文,莫不諱而藏之,君臣安于固陋惡劣之情形,粉飾自欺,作為升平之世。其心至不可解,交涉自無誠意,如許弛教禁,而“道光二十七(一八四七)年律例,但有禁天主教條例,無弛禁之文”(葉名琛奏語),官仍捕懲教徒。條約上許外人居于五口,而仍予以困難,廣州固不必論,英傳教士租住于福州神光寺,紳士百計逐之,捆送修屋之工匠,縣官且以媚外革職。商業上俄船駛抵上海,而長官禁其貿易,朝廷嘉之,其尤堪稱異者,則對外締結之條約,以及上諭,從不發鈔于京報,國人反從外國報紙得知其內容。于此期內,道光固深失望,而國內清議對于主和之大臣,莫不非議。伊里布死,說者謂其庸懦無能,徒以黨于穆彰阿,英禍始終,竟未獲罪。朝廷起用琦善等,賞之三品頂戴,御史陳慶鏞奏言刑賞失措,無以服民。帝即命琦善等革職,閉門思過。一八五〇年,道光病崩,遺命斷不可行郊配之禮,其第四子奕詝嗣位,明年改元咸豐,追論和議之失,詔革三朝大臣穆彰阿之職,永不敘用,降耆英為五品頂帶,以六部員外郎候補,起用慘殺臺灣英國難民之長官。時人莫不深贊咸豐之明斷,而信太平可期,不意對外損失,反過于前代也。親信大臣中之稍知世界大勢者,當推耆英,耆英辦理外交事宜于廣州,矯去妄自尊大之習氣,常與外使相見,惜其限于環境,但求敷然免事,無改革或促進邦交之決心。中美訂約,顧盛贈送槍炮之圖樣,關于海陸軍戰術及建筑炮臺之書籍。此數者,皆中國不如英國,而敗于戰爭,為國內所亟需改革者也。耆英婉辭卻之,并拒派人赴法學習之請。其報告朝廷駕馭外夷之奏文,中多詆毀,其留心國際之形勢者,只有林則徐、魏源數人而已。林氏編譯之《四州志》,魏源所編之《海國圖志》,皆不免于錯誤。魏源之言鴉片戰爭,謂非由于繳煙,而起于斷絕互市,夸張三元里鄉勇之困英酋,定海傷殺夷人之惡戰,夷人不敢進攻固守之松江。然舍此外,殆無他書。外人之觀察中國者,謂華人不知外國之情狀,妄自尊大之成見,毫未除去,其關于中英戰爭之史跡,既無可靠之書籍,又無廣搜新聞之報章。其所根據者,則滿載上下相欺之奏文上諭之京報也。其精通外國語言之華人無幾,知識界人以本國之習慣環境,作為批評外國之標準,西方學術之輸入,實為中國之急需。華人謂其優秀于外人者,乃其自言自信也。此論切中時人之痼病,而國人終不自省,遂為衰弱禍患根本原因之一。
官吏昏然排外,英國則欲多得權利,轉采堅決之態度,而以武力為后盾。其領事之行動,曾不待其本國政府,或上級長官之訓令,而于事出之后,本其個人之主張,提出要求,至為嚴峻;地方官既不能防患于未然,又不能立時負責解決,托故延宕,避免責任,乃予領事以口實,案情反而擴大,終遂屈服于武力恫嚇,凡其要求,莫不許之。其專橫之甚,無以復加,中國政府之尊嚴、威信,深受損失,試以青浦之案證之。初虎門條約載明英人得游歷于五口附近之內地,其界由地方官議定,其原則為早出晚歸,不準在外過夜。上海定為三十英里,鄉民亦無仇外之表示,相處頗安。一八四八(道光二十八)年三月,英國教士三人往青浦傳教,途中為漕船水手所擊,知縣救之,送往上海。領事阿禮國(Rutherford Alcock)報于蘇松太道咸齡,請懲兇犯。咸齡謂浦非一日可以往還,教士出于規定范圍之外,且青浦知縣已枷責二犯,意欲不問,阿禮國則稱青浦在三十英里之內,懲犯太少,兩不相讓。案至五日,阿禮國不待訓令,采取自由行動,通告英船不納稅金,封鎖海港,不許漕船駛出吳淞。英艦之在上海者,初只一只,而重載放洋之漕船約一千余只,竟懾于英艦之威,不敢他駛。道臺乃以民意激昂,將起暴動來告。阿禮國堅持如故,遣人乘坐軍艦,直駛南京,往見兩江總督李星沅。李星沅患其生事,即令臬臺馳往青浦,捕兇懲辦,更以英艦不肯退出南京,迫而罷免咸齡。其措辭則言不嚴辦該案,而轉生輕侮也。領事始弛海禁,其蠻橫之行為,足以引起二國之戰爭。而英國巴麥尊之訓命,反贊其處置得宜,華官之昏庸有失常態,殆不足責。于時交涉之中,其最難解決者,則廣州外人之入城也。
廣州問題頗為復雜,一八四三年,耆英入粵,于途次聞知粵人報復,及抵廣州奏曰:“市井小民,嗜利尚氣,好斗輕生,又系通洋碼頭,五方雜處,多有造謠生事之徒,從中煽惑,借以漁利。從前粵中習俗,既資番舶為衣食之源,又以夷人為侮弄之具。該夷敢怒而不敢言,飲恨于心,已非一日,近日夷情不能再如從前之受侮,設有一言不合,即彼此欲得而甘心,遂有上年十一月(一八四二年十二月)間,焚搶洋行之事。其實皆系無賴、游棍,及俗名爛崽等輩所為,一經查拏,旋即逃散,民夷兩相疑懼,倘辦理稍有未協,必致重啟釁端。”其困難之癥結,殆為誤會已成,雙方無了解,或協妥之可能性也。其時五口開港,中文南京條約載明其為港口,并未提及外人住于城中,港口指江河之口而言,條約未許締約國人入城也。會上海、寧波等相繼許外人入城,英國政府曲解條約,謂當入城。粵人獨持異議,拒其進入廣州。英國因謂中國不守條約,而以不平等之原則相待,乃信問題雖小,關系至大,不肯讓步,初擬于賠款交清后,不欲撤回定海之駐軍,以為要挾。耆英得美法之勸告,堅持不可,而入城問題,迄未解決。考其原因,則粵人好動,林則徐利用民氣,號召團練,及其勢成,不受政府之指揮,而唯使用意氣,反為大害。其宣傳之方法,或貼字帖,或散傳單,其文字不知作于何人,概為鼓動情感,不負責任之高調,造成傲慢之心理,深信英夷入城,即為侮辱廣州,不惜聚眾暴動。政府則皇帝迫而議和,大臣昏然排外之思想未曾改變,耆英辦理外交,清議斥為誤國。及廣州問題嚴重,御史劾其媚外,上諭責之,其自辯曰:“屈民就夷,萬萬無此辦法。……凡示諭之撕毀,長紅之標貼,皆臣等授意曉事紳士,密為措置,而外人舉莫之知。”其言為避免責任之計,殆不足信,可見其境遇之苦。又曰:“數年以來,臣等辦理夷務,千頭百緒,枝節橫生。諸夷狡黠成性,屢欲借端敗約,幾致無從措手。”其尤感受痛苦者,則拏辦匪徒,亦不敢持之太急也。其屬下官員,曾隱助所謂義民。英國教士租屋創設醫院,醫治貧苦者之疾病,全為慈善性質。屋主許之,紳士強其廢約,不得,訴于官吏,捕之下獄,英官抗議,始行釋放。此困難所以益趨于嚴重也。
一八四六(道光二十六)年一月,耆英與巡撫會銜布告開放廣州,許外人入城,明日,即有紅白字帖,攻擊長官,詆詈英夷,語多忿激。又明日,知府劉潯出署,平民有擔醬者,頂撞不避,為其所責。或言劉潯往媚夷人,而乃輕視國人,或言其帶夷人入署,群相煽惑,暴動遂起,游民不召而集,火焚知府衙門。劉潯出逃,官吏前往彈壓,而暴民益多,驅逐官吏。廣州入于混亂之狀,耆英大懼,暫將劉潯撤職,并改外人入城之布告,以緩民氣。其事報于倫敦,英國政府以為英人入城,徒滋紛擾,訓令香港總督德庇時慎重考慮。三月,德庇時約見耆英,耆英前往,四月,議定條件:(一)廣州緩期入城。(二)英人在外行走,粵人不可欺凌。(三)中國不得割讓舟山群島于他國,并可由英國協同防御。六月,英國交還定海,入城問題,暫告結束,粵人之氣焰日張。秋間,英人二名私行入城,為眾毆傷,及冬,英商請許其于商館前兩花園中間墻上搭一過橋,長約二丈,而民阻之。明年,二月,英人往游佛山,經鎮人投石擊傷。會英國內閣更易,巴麥尊在職,采行斷然處置之政策,訓令傳達香港。四月,總督德庇時率輪船及兵士九百名,突入黃埔江,逼近廣州,形勢危急。德庇時提出要求,耆英許之,其條件如下:(一)二年后開放廣州。(二)懲辦兇徒。(三)英商得于河南,建造貨棧。(四)教士得建筑禮拜堂。耆英上奏其事,中稱英夷“不準進城,則深以為辱。無如粵民過存輕視,屢向聚毆。該夷偶有所求,如租地建房等細事,亦復率眾阻撓。地方官以民為本,又不便重拂輿情,曲徇該夷所請。臣數年以來與前撫臣黃恩彤于民夷交涉事件,斟酌調停,實已智盡能索,而不意猶有今日之變,撫衷愧怍,無地自容。”上諭批稱進城一節,無關輕重;而粵人持之甚堅,其懲辦兇徒,亦非易事也。十二月,鄉民慘殺英人六名,英使要求嚴峻,耆英捕殺首要。定派通事一,差役二,隨同外人外出,其事始已。其時耆英所處之地位,內則粵人仇英,外則英人威嚇,進退兩難,而兩廣之叛亂漸已開始。海岸則海盜橫行,搶劫商船,均無法應付,幸而道光召其回京。其先耆英密奏其憤恨衰老,支持竭蹶,請帝默簡才能,預為儲備,此蓋應其請求也。
耆英離粵,朝命兩廣總督徐廣縉為欽差大臣。徐廣縉毫不明了國際上之形勢,又不虛心訪察,對于外國,概以惡意推測,而竟蒙混朝廷,造成大禍。一八四八年五月,徐廣縉與香港新任總督文翰(Samuel George Bonham)相見,至其兵船,互相筵宴,奏稱本年廣州貿易情狀不佳,英夷悔過,中云:“其國中連年貿易缺本,無力滋擾,是以故示恭順,將從前驕縱之行,盡歸咎于德酋(即德庇時)以自文其奸。”六月,文翰函請,預備明年廣州開放事宜,徐廣縉復文稱其將致紛擾,勢不可能,一面奏其虛聲恫嚇,妄圖要挾,其兵一千二百五十名,而死者二百余人,不能遠出。其結論曰:“總之,廣東民情剽悍,迥殊他省,不許外夷進城,婦孺同聲。若含糊答應,臨時別生枝節,不但有乖守土,抑且大非柔遠之經。”又曰:“該夷地方(指香港)頻年貿易缺本,虧折三萬萬有零,支用不給,現裁減兵餉。”其言盡本于廣州貿易之衰落,而牽強附會也。交涉報于倫敦,巴麥尊訓令文翰警告中國政府,不守協約,將有不祥之結果。文翰約見徐廣縉,要求奏請皇帝發貼準許入城之上諭,徐廣縉上奏朝廷,謂其智盡能索,依從兩有所難,含有許其入城之意。道光批曰:“自宜酌量日期,暫令入城瞻仰。”會文翰讓步,改請許其入城,會謁總督。徐廣縉反信民兵十萬,足敷防守,別夷亦怒文翰無端尋釁,攪亂貿易,而鴉片戰爭,夷商幫餉八百萬,尚未還給分文,貿易今更蕭條,香港駐兵不滿二千,勢難招用土匪,而故讓步也。態度因而劇變,上奏朝廷曰:“進城一事,實屬萬不可行。”對于文翰之建議,嚴辭拒絕。其時粵人廣貼字帖,聚眾示威,鄉勇駐守要害,嚴防英人入城,及二年之期,英人果不得入城。文翰最后致抗議書于徐廣縉,警告中國政府不遵協約之規定,將來發生不祥之事件,其咎由于自取。其讓步者,由于英國政府初信粵人反英運動之激昂,強迫入城,亦無益也。
入城問題暫告結束,徐廣縉奏稱勝利,保舉出力紳士。道光諭曰:“夷務之興,將十年矣,沿海擾累,縻餉勞師。近年雖略臻靜謐,而馭之之法,剛柔不得其平,流弊愈出愈奇。朕深恐沿海居民有蹂躪之虞,故一切隱忍待之,蓋小屈必有大伸,理固然也。昨因英夷復申粵東入城之請,督臣徐廣縉等連次奏報,辦理悉合機宜,本日又由驛馳奏該處商民,深明大義,捐資御侮,紳士實力劻勷,入城之議已寢。該夷照舊通商,中外綏靖,不折一兵,不發一矢。該督撫安民撫夷,處處皆抉根源,令該夷馴服,無絲毫勉強,可以歷久相安。朕嘉悅之忱,難以盡述,允宜懋賞,以獎殊勛,徐廣縉著加恩賞給子爵,準其世襲,并賞戴雙眼花翎,葉名琛(巡撫)著加恩賞給男爵,準其世襲,并賞戴花翎,以昭優眷。”紳士等均得獎賞。徐廣縉更奏香港英官恐其往襲,疑懼萬分,借債發息,窮蹙難支。其荒謬自欺,殊極可恨,上諭報至英國,巴麥尊大怒,乃謂反英運動,曾得清廷之同意與協助,訓令文翰嚴重警告中國政府,不能自欺,英國之容忍,非其力弱,乃其力強,而慎重耳。若遇事機,英軍足以毀滅廣州全城,不留一屋,而予粵人最嚴厲之懲戒也。其措辭可謂強硬之至,外相更批準駐粵領事退還粵官不合常式公文之案件。一八五〇年,文翰致書于大臣穆彰阿、耆英,警告朝廷。其書先請兩江總督轉遞,再往直隸白河投遞。時咸豐嗣位,及得其書,一面稱其虛辭恫嚇,肆其狡詐,一面謂大臣不收外國函件。會英國內閣更變,對華之外交稍形和緩,朝臣以為外交勝利。兵科給事中曹履泰奏曰:“查粵東夷務,林始之,而徐終之。兩臣皆為英夷所敬畏。”一八五二(咸豐二)年徐廣縉奉詔出討太平軍,朝命巡撫葉名琛代之。
自五口通商以來,工商業發達之英國,仍以在華商業上之機會缺少為憾。中國征收之稅銀,根據鴉片戰前之貨價訂成,及十年后,物價減低,而海關征收之稅銀如前,商人病之,其政府堅欲修約。其所持之理由,則虎門條約之最惠國條款也。初中美望廈條約,中法黃埔條約,中國、瑞典、挪威商約,皆有十二年修約之文,英國雖無修約之規定,以為亦得利用利益均沾之條款,要求修約。瑞典、挪威則因商業不甚發達,雖有明文,但未請求。英國在華之商業,時占第一,亟欲修約,乃謂南京條約訂于一八四二年,一八五四年,則屆十二年修約之期。其時美法二國修約尚未到期,然以利害相關,從而助之,與英合作。三國代表之希望甚奢,會商進行,但其本國政府訓命不得用武。蓋英法方以土耳其故,力戰俄國,不得顧及東方,而美國宣戰,須得參院同意,要非顧及友誼,或有愛于中國也。一八五四年,三國代表函告葉名琛修約,葉名琛復稱無修改之必要,三國代表知其與之交涉,終無進步。葉名琛之為欽差大臣也,輕視外人,常以尊國體為言,自其就職以來,即不理外國使臣。英、美、法代表于其抵粵之時,根據國際上之慣例,函請謁見,葉名琛答稱公務冗繁,改日約期會見。法國公使守至十五月,未曾得見,葉名琛自稱天朝大臣,殆無接見外夷使者之誠意也。美使曾以謁見無期,不能親遞證書,輪往上海,商請兩江總督,遞往北京,又不可得。雙方之誤會益多。至是,英美代表決定離粵,登輪而往上海,進與兩江總督交涉。初六月間,英美領事遞送修約節略,江蘇巡撫吉爾杭阿將其退還,八月,美使麥蓮勒畢唵(Robert M.Mclane)抵申,往謁總督怡良,言其愿助中國平亂,請開放鎮江,許長江貿易,及設上海關于吳淞。英使包令(John Bowring)繼之求見,要求多端,且謂不許其請,將往天津。奏上,咸豐諭曰:
夷人詭譎性成,明知通商事宜,胥歸粵東辦理,赴各海口妄肆要求,現已諭怡良令該夷等,前赴粵東聽候查辦,著葉名琛仍遵前旨,設法開導,諭以堅守成約,斷不容以十二年變通之說,妄有覬覦,并諭以天津海口,現因辦理防堵,兵勇云集,倘該夷貿然而來,船只或有損傷,轉致自貽伊戚。至該督接見夷酋等儀文,仍當恪守舊章,無得以該夷等有相待稍優之請,稍涉遷就,以致弛其畏憚之心!
諭旨措辭堅決,交涉至為不易,會法使亦至。三使堅請修約,聲稱多開口岸,其地如有賊匪,必當隨同驅逐凈盡,且飭商人補繳上海欠稅。初小刀會起事,外商不肯納稅,帝曾飭其補交,故有斯言。其愿助平亂者,欲見好于清廷,固與雙方有利,而朝廷疑忌外人,亦無結果。十月,英美二使北上,及抵大沽口,長蘆鹽道文謙見之。二使請往通州,與便宜行事之欽差大臣商議修約。咸豐得報,稱其居心叵測,其諭文謙曰:“與之接見,務須折其虛憍之氣,杜其詭辯之端,萬不輕有允許。”文謙與通事交涉,未有進步。帝諭直督桂良赴津,但不可輕見夷酋,遷就了事,交涉仍由文謙辦理。二十一日,英使方面提交節略,文謙將其一一駁斥,發生爭論。奏上,帝稱其虛辭恫嚇,無甚伎倆,改派前任長蘆鹽政崇綸辦理。十一月三日,會議,英使提出要求十八款,其主要者,則為公使駐京,英人得住于內地,購置地產,開放天津,修改稅則,準鴉片進口,免除厘金,使用各式洋錢等。美使之主要條件,略與相同。上諭稱其“所開各條,均屬荒謬已極”。其愿讓步者凡三,一伸理民夷爭案,二免上海欠稅,三停廣東茶捐。二使以其所議不協,離沽南下,報告政府,謂無兵力為助,修約勢難成功。咸豐則諭怡良等告知外使曰:“此外各款(指上三款),不但天津不敢入奏,即應辦夷務之大臣,亦不敢輕為奏請,倘冒昧瀆陳,奏事之員,身獲重譴,于該夷商務,仍屬無益。”其意至不可解,一則政府裝聾,一則疆吏乞憐,世界上竟有若此之政府耶?外交上之問題,豈裝聾所能解決耶?一八五六年,三使再請修約于粵,葉名琛拒之,美使伯駕(Peter Parker)至申交涉。怡良稱其夸張船堅炮利,全系虛辭恫嚇。葉名琛奏稱理當堅持定約,上諭說明修約之原意,及政府之政策曰:“原恐日久情形不一,不過稍有變通,其大段斷無更改,故有萬年和約之稱。……該督等亦只可擇其事近情理無傷大體者,允其變通一二。”其言頗為得體,無如美使希望太奢,而朝廷不許,疆吏亦不肯自我解決,得罪于清議也。美使欲往天津,上諭桂良嚴防,不可派大員接見,修約遂無結果。
于此情形之下,英國政府之計不售,漸具求戰之心,而未得隙,乃俟時機,以便宣布中國茍不遵守條約上之義務,則二國和平,及商人安寧,均無保障,而須決于一戰也。一八五六年十月八日“亞羅”(Arrow)商船之水手被捕,英旗撤下之案忽起,英國遂得口實。先是,我國之海盜勢熾,其人多為沿海善于駕船之漁民,漸而變為有組織之海盜,搶劫商船,后更改造大船,安置重炮,勢力日強。一八〇九年,中、葡、英三國合力剿之,降者二萬余人,大船四百余只。及鴉片戰爭,粵省水師受挫于英,香港割讓之后,海盜得有保護,其勢復盛,北起長江口,南至安南、東京,皆其勢力所在之地。沿海各省之長官,無力御之,商船、漁船之受劫者,置而不問,人民迫而交給匪款。政府可謂失其天職!會海盜搶劫英船,商人患之,在華之兵艦奉命剿匪,攻擊廣東海盜,先后三役,予以重大之損失,其在浙江者,勢仍猖獗。商人稟請政府,雇用英船往剿,朝廷不許,怡良曾飭英船停止助剿海盜,而又置之不問。外國商船因而保護華船,征收金錢,其行徑固侵犯我國之主權,而又無異于匪徒也。葡萄牙船之營業,尤為發達,其每年收得之款,數逾五十萬兩。其專橫之甚,竟使華商與海盜磋商,求其保護,海盜許之,葡船與之競爭,釀成海戰,結果,葡船大敗。英法領事,后知保護之弊,嚴禁本國商人參與其事。廣東則香港政府為其商業發達之故,公布章程,規定華船注冊,領取護照,船上得懸英旗,其期定為一年,但得續請。亞羅船主本為華商,以防海盜之計,注冊于香港政府。至是,亞羅泊于黃埔江,水師千總巡查見其船上張有英旗,以為奸民,登船大索,拔下英旗。其船長愛爾蘭人因事他出,遠見華官登船,駕舢板船歸,見狀,詰問其故。兵士以惡言相答,千總擬執全船水手而去,船長請其暫留二人駕駛,千總許之,捕十二人去。船長立時報于領事巴夏禮(Harry S.Parkes)。巴夏禮至,被捕之水手,尚在江邊,說千總放還,謂條約上載明捕人于英船上,先當通知領事,迨其調查之后,即行引渡。千總答稱不知條約,執之而去,上報獲匪,葉名琛奏報亦稱其獲匪李明太等。
巴夏禮回館,致抗議書于粵督葉名琛,請其禮還被捕之水手,粵督復稱親自檢查水手,其中三人實為海盜,其余九人,當即交回。巴夏禮堅持不可,會得香港總督包令之訓令,要求三項:一、禮還水手;二、道歉;三、擔保以后尊重英旗。葉名琛以為亞羅乃華商之船,其所持之護照,已逾一年,當失時效。捕獲之水手,又皆華人,當歸華官管理,其中且有海盜,復文辯護。十四日,英船奉命捕獲粵船一只,事遂益趨于惡化,二十日,巴夏禮親往香港,會商總督,結果采行積極之步驟,攻取沿江之炮臺,及其回歸,領事館致書粵督,責其道歉,禮還水手,限于二十四小時答復,逾期則將自由行動。葉名琛許還十人,不可,始遣微員送十二人于領事館。巴夏禮謂其不照照會上之條件,禮還水手,且無道歉之書,拒絕不受。二十七日,英艦開始炮攻炮臺,逼近廣州,更攻擊總督衙門,轟毀城墻,靖海門、五仙門民房被焚。葉名琛號召鄉團,及事危急,始遣知府蔣立昂出城會議,未有結果,乃調兵二萬,固守舊城。包令初信其顧全大局,勢必讓步,親至廣州,以便會商解決懸案,及至,知其堅持如故,大失望歸。其炮擊廣州也,未得本國之訓令,乃退兵去,葉名琛飾辭奏稱夷匪扒城,敗逃,后又傷殺四百余名。
綜觀亞羅事件之起,本無輕重之沖突,可立解決,安然無事,竟至重大之事變,葉名琛重要之錯誤有二:一、葉名琛為欽差大臣,辦理外交事宜,不能維持領海之治安。香港政府之收費注冊保護華船也,當即抗議,促其取消,而竟置之不問,以致發生事端,實屬怠于職守,至堪痛恨。二、亞羅案件發生之后,葉名琛應付之方法,殆無異于買賣式之折扣,其迫于威勢,逐漸讓步,固不如以正當方法,斷然了決也。夷考其剛愎之原因,殆由于自滿自傲,葉氏初以翰林清望,超任疆圻,以拒英人入城,頗得賢聲,益以雪大恥尊國體為言,及太平軍起,廣東失業游民,及秘密會黨聞風起應,擾亂蔓延于廣州附近。葉名琛用兵平之,遂亦自負。其在英國方面,亞羅之護照,依據注冊章程第十條之規定,時效雖未失去,然固瑣小之事,乃竟小題大做,其決心求戰,至為明顯,更不足責。
中英戰端開始之際,美法領事均表同情于英,甚者且欲從而助之,然以未得訓令,表示中立。十一月,美領退出廣州商館,途中,其乘坐之艦,受炮攻擊。美艦發炮應戰,攻毀炮臺五座,葉名琛知其構釁于二國,殊非得計,致書道歉,其事始已。中英之戰禍既啟,粵省公布斬殺英人漢奸之賞格,十二月五日,鄉民殺英水手一名,英軍聞報,火焚全村,以為報復。十四日深夜,粵民火焚英館,其勢浩大,火煙蔽空,美法諸國商館,均及于難,存者唯有一屋。三十日,粵兵改裝旅客,身藏武器,登于英船,途中出械劫船,慘殺外人。一八五七年一月十四日,粵人供給面包于香港外人者,中置砒霜,幸其質量太多,發現時早,未有死者。由是法、美、葡國公使提出抗議。葉名琛復稱香港非其勢力所及之地,粵人自受英軍炮擊之后,無家可歸,怨憤之極,而謀報復也。說者謂粵省長官與聞其事,此種報復仇殺之行為,及無計劃之混戰,人民深受其害,誠野蠻罪惡之悲慘史也。葉名琛奏報朝廷,初言英兵敗逃,國勢孤立,帝諭其酌量辦理。后言“孟加拉等國,與之構釁,不能添兵來援”。其說起于印兵叛亂,乃葉氏誤省為國。朝廷則以內亂未平,恐其造成事變,飭其許英求和,而于廣東之慘殺,殆不知也。英官報告本國,內閣方謀商于外國武力修約,對于國會提出出兵中國之議,征求同意,上院通過,下院否決,內閣解散下院。新選之結果,政府黨之勢力大增,通過議案,政府遂得本于事前決定之政策,聯合法國出兵中國。
先是法使刺萼尼勸說耆英弛廢教禁,天主教活動甚力,一八五〇年,洪秀全以上帝會起兵,三年之中,擾及長江流域,官吏如葉名琛之流乃信教士,實為禍亂之根,而教民皆奸民匪徒也。其言曰:“上帝會乃天主教之別名。”其時法國天主教神父熱心于傳教,及得弛禁之詔令,不辭困難,不畏險阻,潛入內地。西藏、湖北、直隸等,各有捕獲,解赴廣東交其領事管束。一八五三年,廣西之亂尚熾,而神父馬賴(Pére Auguste Chapdelaine)西往廣西之西林傳教。其往也,實無條約上之根據,葉名琛當照會法領阻其前進,或將其解至廣州,而竟茫然不知。據法方報告,馬神父抵于西林,初受縣官之歡迎,一八五六年,新官下車,二月,捕囚神父及其信徒二十五人。受審之時,神父備受毒刑,獄定,梟首示眾,其事報于駐粵之法國領事。領事言其虐殺無辜之神父,而法人犯罪者須交于領事審判,要求懲辦縣官,粵督不許。后答法使葛羅曰:“無馬神父其人,只有惑眾拜會搶擄奸淫之林八、馬子農等,月日又不符合。”雙方各執一辭,領事報于本國政府,時值拿破侖第三在位,保護教會甚力。英國聞之,利用其事,商于法國,共同出兵大沽,要求修約,促進商業。其時亞羅案件尚未聞于倫敦,而英國已具求戰之決心矣!法國許之,英國外相更商于美國國務卿,請其合作。其政府于政策上贊成其計劃,然以商于參院之故,主張慎重,婉謝其請。英法出兵之計劃,但不為之稍變,及亞羅事件報至英國,內閣不惜解散下院,而進行其經濟侵略政策焉,一八五七年委任額爾金(Lord Elgin)為全權專使。法皇詔委葛羅(Baron Gros)為使臣。額爾金奉命統軍而東,途中得知東印度公司之軍隊叛亂,聲勢浩大,印度總督請其分兵往援,額爾金許之,七月,抵于香港。
額爾金來粵,而法使葛羅未至,印度又亂,請于美法領事,共同合作,率兵前往北河。領事謂其未得訓命之先,不敢應命。額爾金無奈,致書葛羅,促其早日來華。其時中英軍隊混戰亂殺,報復不已。八月,英艦封鎖廣州,十一月,援兵始抵香港,政府訓命專使北上,以與清廷交涉,而在香港之英人皆言禍根生于粵人之傲橫,力請攻取廣州,以挫其氣,且示英軍無所懼于團練也。葛羅亦抵粵東,訪問馬神父慘殺之案,謂為不公,總督必須負責。二使會議進行,俄使普提雅廷(Count Putiatin)亦至香港,且言率兵北上而外,別無辦法。初俄船不得貿易于廣州,及五口開放,俄船先后三次駛至上海,均不得貿易而去。幸其商業不甚發達,拒絕貿易,無關輕重。至是,俄國來文,稱英法聯合,將遣使來京,商辦要事。中國復稱能御英夷,毋庸派使入京,俄國仍稱使臣將于七月到津,上諭直督譚廷襄于其來津,告以凡關涉俄國事件,非庫倫不能入奏。其來京之使命,則為另訂東北邊界條約,初俄國營經東方,其探險隊深入黑龍江下流,一八五四年,克里米戰(Crimean War)起,俄自黑龍江以船運兵防守海口,華官阻之,不得,明年,請將黑龍江、松花江左岸,以及海口,分給俄國守護。上諭將軍,向其聲言不敢據之入奏,自干罪戾。一八五七年,黑龍江將軍奕山奏報俄夷諭江左屯戶,移居江右。八月,俄船抵津,華官見之。普提雅廷不肯言其來意,其屬員言俄愿助中國拒英。其投遞北京之公文,一言定界,一稱代平內亂。平亂乃見好于清廷,而目的則訂界約也。中國拒之,遂往香港。
英法二使,最后決定對于廣州用兵,十二月十日,其領事各通知其專使來粵于葉名琛。十二日,二國兵船駛入白鵝潭,額爾金、葛羅各致書于粵督,額爾金列舉粵官不肯開放廣州、亞羅事件,以及修約等問題處置之失當,告以英法聯軍之合作,要求派員議商開放廣州,賠償損失,并據河南,以作擔保條件之實行,即可相安,限其十日內答復。葛羅要求懲辦西林縣官,賠償損失,余略同于英牒。十四日,葉名琛復文將其一一駁斥,一面奏報朝廷,稱其不屈,又言美國以伯駕唆使,將其撤去,改派列衛廉(William B.Reed)來粵,復其照會,美商“歡呼載道”;美使譏笑法使形諸筆墨。其言毫無根據,列衛廉來華修約,葉氏拒其謁見,心殊怏快也。咸豐得奏,諭其將進城賠貨及更換條約各節,斬斷葛藤,以為一勞永逸之舉。君臣方自得計,而聯軍進據河南矣。其兵共五千余人,二十四日,二使致哀的美敦書于粵督,告以將攻廣州。明日,葉氏復文,仍持原議。二十八日,聯軍發炮攻城,軍艦助之,守兵于城上架炮應戰,團練持矛或鳥槍,沖前以御聯軍,大敗退逃,明日,再戰于北門,清兵復敗,炮臺盡失,廣州遂下。聯軍之將攻廣州也。貧民為其衣食之計,仍以小船販運水果等物,售于艦上兵士,其為之運輸者,尚有香港之苦力,歸英人指揮。苦力不辭勞苦,不畏炮彈,聯軍深賴其力。其工作于敵軍者,多以生活困難,貪得聯軍之酬報耳。甚矣哉國內人口之多,失業之眾也。夫此未受教育之愚民,原不足責,何政府之漠視人民生計而無建設耶!
二十九日,聯軍攻下廣州,駐防都統令開西門,縱民遷徙,英軍勸民勿自驚擾,分兵巡城,嚴禁殺掠,以見好于粵民。英軍進入總督衙門,盡得粵督外交之奏折,皇帝之朱批,始知葉名琛之根告,莫不粉飾浮夸,曲解事實,以附會其輕視外人之心理也。必欲捕之。葉氏自城陷后,微服奔于粵華書院,更移居于左都統署圃之八角亭,明年一月五日,英軍往搜書院,不得,聞其移居都統署。領事巴夏禮率兵往捕,得之,送至艦中,俄即送至印度首都加爾各答。其為人也,剛愎不撓,昧于世界之大勢,囿于輕視外人之成見,不知外交上之正當方法,徒足以僨事辱國而已,顧其對外之行動,均得咸豐之溫詔,朝廷自嚴懲主和之大臣以來,排外之政策,昭然顯著于國內,溫詔益長葉名琛之頑固意氣。相傳葉名琛之父,雅好扶乩,筑長春仙館以嗣呂洞賓、李太白,名琛亦信乩語,凡軍機大事,嘗取決焉。及聯軍構難,乩語告以過十五日可無事,而廣州竟先一日失守。薛福成稱時人語曰:“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相臣度量,置臣抱負,古之所無,今亦罕有。”此語雖不盡確,而固其乖謬剛愎之寫真也。咸豐得報詔革葉名琛職,前此朱批,固已忘卻,可見朝廷實無一定之政策,而惟視其效果,以定黜陟,對于臣下,竟無信義耶!英兵入城之后,奉命往取庫銀,及至庫房,見銀五十二箱,其重非一人之力,所能移動,元寶凡六十八包,銅幣一室,并有貴重之衣,珍寶之物。門外游民聚而觀者,擁塞街中。英兵無法取歸庫銀,游民為之搬運,英兵去后游民涌入,爭取衣物而出,廣州于是入于無政府之情狀。二使議決恢復被俘巡撫柏貴之職,而以合作為條件,商于柏貴,柏貴許之,一八五八年一月,就職,其下有委員三人佐之,法人一,英人二,領事巴夏禮與焉。三人中獨巴夏禮能操華語,掌握統治廣州之大權,凡巡撫貼發之布告,須有委員之圖記,行政亦須受其監督。巴夏禮尚謂額爾金讓步太甚,不能禁止鄉民之仇殺英人,何其專橫之甚耶?
廣州既陷,葉名琛奉旨革職。咸豐命黃宗漢代之,不知柏貴所處之地位,飭其聯絡紳民,將夷逐出內河,御史何璟則請從外用兵。柏貴上奏英法二使之要求,非派大臣與之會議,則不撤兵。上諭責之,后始明知官兵之兵器被繳,外兵分守城門,而大吏不能自主也。兩江總督何桂清恐廣州事變,影響上海商業,減少稅收,向外商說明粵事應歸粵辦,并奏報朝廷。上諭曰:“如果悔罪退出省城,尚可寬其既往,倘負固不悛,即調集兵勇,驅逐出城,再與講理。”其言要為空論,聯軍且謀北上矣!二使之來華,原為修約,商請美俄二使同往大沽助戰。初美國不應英國武力修約之請,但欲修約,派列衛廉來華,葉名琛拒之,不見,留于香港。普提雅廷亦在香港。二使言其未奉訓令,不能助戰,但可合作,改訂條約。一八五八年二月,四國公使各致照會于大學士裕誠,額爾金要求公使駐于京都,多開商港,改訂稅則,及傳教等,并請清廷委任全權大臣,于四月初來滬議訂新約。葛羅聲稱同意于英使之要求。列衛廉先述來粵之經過,次言改訂條約,朝廷茍拒其請,將與他國專使,一同北上。普提雅廷謂交涉之困難,由于外國公使,不得直接與朝廷公文往來,以致引起誤會,發生戰端。中言華官拒其入京,故與三國合作,末后勸告清廷解決困難。四國照會由上海領事前往蘇州,面交江蘇巡撫,由其轉遞駐于常州之兩江總督。其時太平軍據有南京故也。督撫會銜上奏,三月,轉達朝旨。其答英、法、美三使之文,大意相同,略稱朝廷已免葉名琛職,改任黃宗漢為總督,兼欽差大臣,辦理夷務事宜,可即回粵磋商,并言朝臣不準私收外使之函件,對于俄使告其前往黑龍江勘定疆界,公使皆不滿意,決定北上。何桂清欲留英美二使于上海,不得,奏請暫緩用兵。
四月,四國公使船抵大沽口,直督譚廷襄先曾奉旨設防,留于天津。二十四日,外船要求代遞公文,譚氏許之,其內容則請皇帝派遣便宜行事之欽差大臣,會議于天津或北京,限其六日答復。朝廷復稱可向譚廷襄磋商。帝諭譚廷襄告知外使,中國從無便宜行事之官。譚氏初欲離間英俄,不得。二十八日,法使投文,聲稱如五月一日仍無欽差會議,即執行王命,意謂戰爭也。譚氏照會公使,未書欽差大臣全銜,英、法、美使以其款式不合,將其退還,其心以為華官輕視外人,而遂重視此等節文也。普提雅廷往見總督,說其改正。譚氏從之。英法二使問其是否已得全權大臣之詔,知其仍須請訓,五月一日,不肯往見,普提雅廷勸之,弗聽,譚氏與美使相見,議商條約,英法二使,乃寬限六日,待其得有全權證書,即行開會。譚氏后稱朝廷不可,二使欲待中美交涉之結果,以作最后之決定。其時咸豐傲慢如常,初諭譚廷襄不準添開口岸,會聞俄使建議代辦槍炮,諭曰:“中國從不與各國海外爭鋒,器械亦尚可恃”,及見美國國書中有“朕”字,批曰:“夜郎自大,不覺可笑。”譚廷襄初亦不知其地位之危險,而以外使不肯就范,主張戰爭。其與美使會議也,奏請添口,上諭允于粵閩各開一口,乃許添開口岸,改定稅率,余多拒絕,對于公使駐京,長江開放,不許提出討論。列衛廉大失所望,英法二使欲以武力達到目的,態度愈形強硬。普提雅廷調停雙方,未得要領,終乃謝絕。
五月二十日,英法二使照會譚廷襄,稱其前往北京,將與全權大臣議和,法使且引黃埔條約,謂其軍艦得往天津,又致哀的美敦書于大沽炮臺守將,限其于二小時內,交出炮臺。守將不應,攻之即下,軍艦掃除白河障礙物后,即行上駛。譚廷襄初尚奏稱毀夷船七只,及炮臺失守,即回天津;其地人心驚惶,紛紛遷徙。譚氏再奏俄美二使仍愿調停,咸豐始行讓步,諭稱除公使駐京及內地傳教外,尚可斟酌辦理。會聯軍逼近天津,搶漕米九百余石,儼然以戰勝國自居,譚氏奏帝請派職分較崇之大臣于六月一日前來津。咸豐詔大學士桂良、戶部尚書花沙納赴津。聯軍入天津城后,大臣紛然主戰,或奏夷人畏民甚于畏兵,或請用民,宣示逆夷罪狀,或言駁斥夷人條款,君臣皆信民可御夷。及聞外兵駐于望海樓,帝深失望曰:“住房,不聞民有起而阻之者,人心若是,可勝浩嘆!”兵不能戰,而民可用,何竟不思之甚,民已遷徙,尚欲用之,無怪其失望也。同時,帝詔蒙古親王僧格林沁設防于通州。六月二日,桂良等抵津,四日,接見英使于海光寺。英使欲互交證書,桂良竟無以應,乃請頒給欽差關防。交涉由英譯員李泰國(Horatio Nelson Lay)、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辦理,二人精通華語,性情粗躁,李泰國時為上海海關職員,竟不忠于中國。
初,桂良等赴津,朝臣以耆英熟悉夷務,奏請起用,耆英奉旨赴津。其時,李泰國要求公使駐京,開放長江,上諭均不準許,乃諭耆英不必拘定與桂良等商。朝廷之策略,欲桂良拒絕一切,再由耆英讓步,酌許一二了事也。九日,耆英謁俄美二使;并請見英法二使,二使復文拒之,耆英俄稱上諭委為欽差大臣,二使亦不之理。李泰國仍向桂良交涉,后出見之,耆英請外艦先行退出白河,然后議商條件,且言前在廣東,親善英國,李泰國出其在粵詆毀英夷之奏疏,以窘辱之。其心殆不可知,蓋政府委任會議之代表,操有增減更換罷免之全權,即雖戰敗之國,亦得另派代表,未有拒而不見者也。豈以耆英在粵時久,明知外交方法,不若桂良等之馴服,易于屈服讓步耶?耆英遂以在津無益,回歸北京,咸豐大怒,更受肅順之讒,詔賜自盡。
方中英代表之議商條約也,額爾金除先與桂良相見,及后簽字日再見而外,未曾出席會議。其提出之條件,根據于本國之訓令,交與李泰國等辦理。李泰國之態度,至為強硬,必欲如其所欲,毫無磋商妥協之意,惟以戰爭入京恫嚇而已。桂良等不堪其辱,告之俄美二使,請其轉告英使,亦無效果。雙方爭執最烈者,一為公使駐京,一為多開口岸,一為內地游歷,朝廷堅決不愿公使駐京,僅許如俄國之例,派遣學生來京,對于口岸,不肯開放長江沿岸之大城。英國提出鎮江,上諭稱其礙及河運,桂良請以南京代之,上諭不允,英使又請開放天津,桂良以登州、牛莊代之。內地游行,英使不肯讓步,交涉久無進展。恭親王奕訢等主戰,奏請捕殺李泰國,即可無事。最后英使方面提出條約五十六款,聲稱不可更易一字。額爾金曰:“予欲立時簽訂條約,清使若再遲延,予將認為和議決裂,徑帶兵進京,多多要求矣。”桂良迫而許之,一面奏報朝廷,勢不能戰,對于新訂之條約,則曰:“將來倘欲背盟棄好,只須將奴才等治以辦理不善之罪,即可作為廢紙。”關于公使駐京,稱其一欲夸耀外國,一欲就近奏事,且曰:“(夷人)最怕花錢,任其自備資斧,又畏風塵,駐之無益,必將自去。”關于長江及內地開放,奏稱長江不逾三口,鎮江外商不致阻礙河運。內地游歷,既有執照,未必將到各處。其言迫而簽字之情形,則謂不許其請,即帶兵進京,且曰:“奴才等愿以身死,不愿目睹兇焰,擾及都城,再四思維,天時如此,人事如此,全局如此,只好姑為應允,催其速退兵船,以安人心。”咸豐亦無奈何,批諭公使駐京,一切跪拜禮節,悉遵中國制度,不得攜帶眷屬。六月二十六日,中英天津條約簽字,明日,中法條約成立。方中英交涉之相持也,普提雅廷議訂條約,十三日簽字,其時二國界約亦成,普提雅廷表示親善,言于桂良,中國亟宜整頓武備,俄國愿送槍萬枝,炮五十尊,派員助筑炮臺。咸豐初不肯收,后乃令其送交恰克圖華官。十八日,中美條約亦成。三十日,咸豐批準條約,英法二使以其措辭含混,要求再降諭旨。七月四日,上諭依議,遂無異言。
四國條約成立,英法軍艦離津南下,雙方說明改訂稅則會議于上海舉行。其原因則上海時為通商要港,貨價貴賤,均有記錄,海關稅則且有成案可稽也。俄使以其本國商業,無足輕重,徑回本國,三國公使則至上海。朝廷之批準條約,實非得已。及外船南下,咸豐力謀有所挽回,其主張則中國免除海關稅銀;外國則將公使駐京、長江通商、內地游行、賠償兵費始還廣州四項放棄也;詔派桂良會同何桂清往議。何氏以海關免稅,則軍餉無出,力言不可,上諭以為此乃一勞永逸之計,嚴詞責之。九月末,桂良等至申,奏報臬司薛煥之言,免稅不能廢約,十月,再奏免稅有可慮者十端,不可向其提出。及議商稅則,桂良奏稱額爾金以廣東仇英之動作,要求撤總督黃宗漢職,及紳士之權,不理廢約之說。咸豐得奏,以為四項條件,毫無把握,而又枝節橫生,諭曰:“朕派桂良等前往上海,又命何桂清會同商辦,豈真專為稅則計耶?……試思桂良等在津,濫許所求之事,據奏思日后挽回,若至今仍無補救,不獨無顏對朕,其何以對天下!”桂良多方解釋,關于內地游歷,奏云“游歷他方者,多系傳教之人,本屬例所不禁(帝于其旁朱筆批曰:‘始則傳教,繼則叵測其心’),今有執照,轉能稽核(帝又批曰:‘即使處處稽核,于事何補?’)。夷情最忌繁難,苦其累贅,日久或可不往。(帝又批曰:‘冀其自廢初心,真夢語也。’)”君臣之誤解,多由于國際知識之幼稚,而帝憤憤之氣見于文辭。其反對之理由,則外人偵探國內之情形,而貽禍于無窮也。關稅會議,獨英委員與桂良等會議。其時中國國際貿易三分之二,操于英人,二國經濟關系,最為密切也。其具體條件,由李泰國提出,作為討論之根據,并無重要之修改。額爾金欲乘兵艦,溯江上駛,商于桂良,桂良請以公使,暫勿駐京為交換條件。額爾金允許再行商議,遂乘兵艦上駛,沿路調查,直達漢口。咸豐知之,頗為憤怒。十一月,關稅章程簽字,作為條約中之一部分,美法條約仿而行之。總之,四國條約文雖不同,然以最惠國之待遇,享受之權利,莫不相同。其內容關于我國者,至深且巨,茲分言其要款如下:
一、公使駐京 公使駐京,我國歷史上向無此例,清廷大臣不知國際上外交之慣例,對于英國之要求,堅決反對。其心理則北京為一國之首都,今許夷酋留駐,有失朝廷之尊嚴,且得探聽朝廷旨意,而易有所要挾。桂良不惜哀訴,托稱讓步,皇帝將斬其首,其愚誠不可及。外人則言誤會爭執之起,多由于粵督飾辭上奏,曲解事實,而公使不得直接與北京政府交涉,辨明真像,甚乃引起戰禍。今按世界交通發達,各國關系日趨密切,國際上發生交涉之事務益繁,誤會爭執之解決,常賴大使或公使之協商。桂良力拒英使駐京,額爾金對之不稍讓步,美約、法約載明其公使,可因要務,暫住北京。中國若許別國公使駐京,二國亦得享受同等之機會。自朝臣觀之,英國要求之準許,別國公使,亦將駐京。咸豐詔命桂良等之赴上海也,令其取消公使駐京之條款。中國通商事務,交上海長官辦理,公使可駐其地,終無所成,造成戰禍。一八六〇年,問題始告解決,大臣奏請車駕回京。咸豐諭曰:“此次外人稱兵犯順,恭親王奕訢等與之議撫,雖已換約,然退兵后,各國尚有首領駐京者,且親遞國書一節,既未與彼等言明,難保不因朕回鑾,再來饒舌,該王大臣奏請回鑾,系為鎮定人心起見,然反復籌思,只顧目前之虛名,而貽無窮之后患,朕擬本年暫緩回鑾,俟洋務大定,再將回鑾一切事宜辦理。”其愚殆不可及,而大禍所以造成也。條約承認我國公使亦得駐于締約國之首都,享受同等之權利,乃清廷放棄駐外公使,列強根據之報告,則為公使一面之辭。一八七七(光緒三)年,中國始設使館于外國。
二、關稅 南京條約后,協定關稅成立。協定關稅云者,一國與締約國共同議訂稅率之后,非得其同意,不得改定或增加也。列強在華,享有最惠國條款之待遇,其多數雖表同情于我國,增加關稅,但因一國不許改訂,即作罷論,甚至物價劇變。海關征收之稅,不足百分之五,亦不得修改,其違反關稅自主之原則,盡人所知。蓋關稅自主為一國統治權之表現,我國竟與外人共之,不得提高稅率,保護國內之工商業,且不得增加國庫之收入也。說者有謂物價低廉,貧民受其賜者,然利終不敵害,其說不足深辯,關稅之當自主,毫無疑義。自訂約后,英國依據條約,領事負有協助華官征收英商貨稅之義務,商人遇有不公平之待遇,亦可報于領事,由其提出抗議。修約之先,英商謂物價低廉,稅則未改,擔負太重。及天津條約成立,根據貨價改訂稅率,仍為值百抽五,十年一改。輸出之絲茶,輸入之鴉片,均為例外。外人需用之物,又多免稅,外使更以常關稅重,厘金苛繁,向桂良磋商,議決海關帶征百分之二點五之子口半稅,免去雜稅,于是外人運輸洋貨于國中,得免苛捐,而國貨反納重稅。其價增加,銷路減少,而使失業者大增。政府竟置人民之生計于不問,殆先進國所無之怪現狀也。按照先進國之關稅,除進出口稅而外,貨物運輸于國內者,概不納稅。稅則增加民眾之擔負,而妨工商業之發達也。條約減少商船,每噸之課銀,凡船一百五十噸以上,每噸改收四錢,其下每噸一錢,船納鈔后,于四月之內,駛往他港者,概行免稅。其尤堪注意者,則上海小刀會之亂,海關雇用外人,而天津條約,予以規定,推行其制于他港也(其事詳后)。
三、口岸 南京條約開放五口,均在長江以南,北方諸省,及長江沿岸無一商埠,商業仍受限制。外商要求增加通商口岸,多得商業上之機會,及四國天津條約成立,中國開放牛莊、登州、漢口、九江、南京、鎮江、臺灣、淡水、潮州(汕頭)、瓊州。桂良所謂長江不逾三口者,初就中英條約而言,中法條約開放南京,一八六〇年,增加天津。由是長江以北之海港,及沿江要埠開放。長江口岸,鎮江開放最早,九江、漢口次之,南京則以內亂暫不開放,亂平,外商始來貿易。其余諸港,外人先后前往,瓊州獨為例外。英國后以登州水淺,改換芝罘,中國許之,其港在登州之東百有余里,港大水深,便于停泊。凡此通商口岸,駐有領事,保護僑民,其貿易于他港者,船即充公。
四、傳教 鴉片戰后,來華之教士漸多,其傳教之區域,限于五口。中俄天津條約載明傳教。中美天津條約等亦有規定。教士攜有護照,得入內地傳教,官廳須力保護,教民不得稍受虐待。一八六〇年,中國許還教產于天主教。神父之充譯員者,于華文中法條約添入內地置產權。一八六五年,法使與總署大臣議定章程,一八九五年,再有所議定。其主要之條件,內地教產,屬于教會,私人不得購置。他國教會利用本國條約上最惠國之條款,亦得享受同等之權利。由是教士深入內地,租買地基,建筑教堂,宣傳教義。其多數來華之目的,本于服務救世之思想,而欲多得信徒,或設醫院,或授生徒。其影響于中國者,至深且巨,但以東西文化,根本觀念之不同,文人保守思想之頑固,愚民迷信之深痼,官吏輕外之心理,進成誤會。其一部分不肖之教士,徒以教徒數多,收容無賴,不惜保護罪犯,教民因而憑勢欺弄良民,積憤益甚,尤以天主教為甚,引起清末無窮之紛擾。
五、游歷 外人得游歷于內地,始于天津條約,其在先進國家,外人入其境內,游歷城鎮鄉村,不受限制,而中英天津條約第九條曰:“英國民人,準聽持照前往內地各處游歷通商,其執照概歸領事發給,而由地方官蓋印。”其無執照以及犯有不法之行為者,則由華官交于最近領事辦罪,途中不得虐待處罰。其在通商口岸百里以內游歷者,無須執照。約文載明旅行執照之權利,不得發給水手,其規定雖由于中國特殊之情狀,而固進一步之開放也。
六、賠款 天津條約規定賠償英國商業損失二百萬兩,軍費二百萬兩,法國軍費二百萬兩,概由粵省籌措。英約載明交款之后,歸還廣州。一八六〇年,英法聯軍進抵北京,二國軍費增至各八百萬兩,由海關支出。美國因商館損失,亦得賠款五十萬兩,其政府后以數目過多,退還其一部分。聯軍之所得者,亦云多矣。
七、鴉片 鴉片自中英戰爭以來,銷路大暢,公然買賣于國內,英國代表迭說大臣奏請弛禁,均無效果,然于弛禁之主張,迄未改變。及二國代表會議通商稅則章程于上海,英使再請弛禁。中國時雖內亂,需款孔殷,而其代表初尚嚴辭拒絕,后乃迫而許之,改稱鴉片為洋藥,每石納銀三十兩。運入內地者,尚有厘金。外商輸入洋藥,可于通商口岸出售,由華商運入內地,鴉片問題,遂告解決。政府可謂放棄天職矣。雖然,于腐敗政府之下,禁止鴉片,徒供貪官污吏之敲詐,公賣鴉片,名雖便于管理,而貪官污吏,亦得營私。吾人之結論,中國茍無統一廉潔之政府,鴉片難終禁絕也。
條約中尚有領事裁判權、最惠國條款等,其性質已言其前,禁用夷字,更無討論之必要。綜之,條約關系重要,而清廷讓步者,迫于聯軍之威力,患其前攻北京,出于一時權宜之計,勉強批準,而于外使駐京,開放長江等,固根本反對也。自今觀之,公使駐京,內地通商,游歷,皆先進國家視為當然之事,其應全力反對者,則外船不得駛入內河,及損失國家主權之條款也。不幸君臣上下均不之知,仍持戰議。初聯軍南下,僧格林沁奏參失事大員,譚廷襄奉旨革職查辦,僧王移軍設防,建筑炮臺,置木樁以防輪船,購牛皮以御火箭(時稱子彈之名),調集騎兵,圖設水師。帝命怡親王載垣往巡。其時廣東團練抗英,朝臣言其戰勝,帝諭黃宗漢,稱其如能制勝萬全,不必阻遏團練進攻,否則不必輕于一試。及上海會議不能廢約,帝心憤怒,明年一月,諭旨中云:“前曾經疊次諭知,如果該夷北來,我兵必先開炮。條約內既未定有天津口岸,即非該夷應到之處,我若用兵,并非理曲”,又飭桂良設法,使其聞知。態度可謂強硬之至。桂良奏稱英人總云,“不怕。”大將勝保等亦持戰議,其扼要之語曰:“夫犬夷惟利是視,各國之所謂使臣,皆該國之奸商。彼國王止令其出外講利,恐亦未必盡知其尋釁興兵,堂堂天朝,無故而示弱于彼,果何謂歟?……凡有一切要求,盡拒不納……不然,即請皇上赫然震怒,或擒殺其酋,或縛解其眾。”其建議朝廷固未接受。二月,桂良奏稱英使卜魯士(Frederick W.A.Bruce)將入北京。帝飭其告之曰:“倘到津船只,或受損傷,我等不能任咎,又或復開兵釁,則上年條約,必至全歸罷議。”說其于上海換約,又諭僧王嚴防,漕船暫停于牛莊等地。識者知其不能再戰,前直督慶祺密函新任直督恒福不可啟釁。三月,桂良奏稱英酋不聽開導,堅欲赴津換約,朝廷始疑戰無把握,乃欲限定入京人數,不準逗留,帶械,坐轎,擺隊;入京之路,則自北塘上岸。
五月,英使卜魯士照會桂良赴津,桂良復稱兵船須停攔江沙外,俟其到津,方可商辦各事,并欲與之相見。卜魯土拒之,六月乘船北上,法使同行,初中英、中法天津條約,載明于北京換約。美使華若翰(John E.Ward)以其本國條約,未曾指明換約之地,同之北上。俄使則已抵京。咸豐得知三使來京,令由北塘行走。軍機處奉旨于正陽門外查空閑房屋三所,以備三使寓住,恒福又曾奉旨往北塘迎之。各使入京,侍從限定不得逾二十名,朝廷毫無啟釁之意。而卜魯士則有成見在胸,恃其軍艦,不顧廣州領事館譯員赫德(Robert Hart)之報告,不理桂良之照會,兵艦十六只,同之北上,兵士約一千三百人,法艦只有二只。十七日,船抵攔江沙,派人投文,要求撤大沽口之防具,限三日答復。二十日,恒福遣員告以總督將至海口,請其暫候數日。二十四日,美使得悉恒福駐于北塘,英使俄亦收得照會,請其由北塘登岸,無如艦隊先已奉命掃除阻礙物等,預備作戰,而竟置之不理也。二十五日,發炮轟擊,兵士登岸,炮臺始乃發炮應戰,瞄射準確,擊中兵艦,沉沒者四,重傷者六,兵士死傷四百余人,英海軍大將亦受重傷,幸美艦救之,得免于難。奏上,帝飭恒福問其開炮之故,并言可俟桂良回津換約,俄諭其駐于北塘,請其換約。其讓步之原因;一患夷人將來報復,國內尚未平定,聚兵大沽,殊非易事,而又不能撤防。一患其擾他省,外艦駛行洋面,水師無如之何,沿海諸省,均可侵擾,帝諭各省嚴防,但不可宣露有礙撫議。總之,大沽之戰,實非朝廷之意。恒福備送食物于外使,投文請其換約。英法二使不應,獨華若翰許之,七月八日,登岸,擬乘自備之轎入京,恒福說其乘馬,最后乘車進京,隨員凡三十人。其在京也,住于一宅,不準與俄使相見,朝廷說其入覲,華若翰知其將行三跪九叩首之禮,謝絕其請,國書由桂良接收轉遞。美使俄即出京,至北塘換約,事畢南下。
六月十一日,外艦全離大沽海面,上海聞知敗報,外商驚惶,將停營業。何桂清諭其安業,外商始定。帝諭何氏給予照會,說其據照中美條約,另立條款。法使復稱須待本國訓命,英使則置之不理,何氏往謁,亦不肯見。朝廷仍欲言和,九月,諭將士曰:“不準因有前番得意,遇夷即戰,徒邀保舉,不顧剿撫大局,如有前項情事,即由汝等查拏正法,不必請旨。”其欲和之意,尚未稍改,惜其無法通知外國政府,并未宣布啟釁之責任也。英人或責額爾金未留重兵保障新約之實行,或言朝廷違約失信。斯說也,要無根據,天津條約未換之前,軍艦不得駛入白河,毫無疑意。恒福通知英法二使,自北塘登岸,竟置不理。其將狃于戰勝,首先發炮,其指揮作戰也,處置失宜,死亡之多,由于自取。所可惜者,美使入京,未能以禮相待,互換之條約,朝廷不肯立即實行,必欲與英法條約一同辦理。華若翰往見何桂清于昆山,要求先行開放臺灣、潮州,并照新章輸納船鈔。奏上,咸豐許之,英法商人,亦得享受同等之權利。及冬,卜魯士欲阻漕船北上,朝廷將禁茶葉出口,以為報復,乃以外商反對而罷。一八六〇年二月,華商楊芳等密與英商磋商和平辦法。英商提出條件,其重要者凡四:一、津約不改一字;二、增加兵費一百萬兩;三、許外兵一二千人至津;四、撤大沽防兵。上海道更與法譯官梅爾登(Meritens)商減賠款,免去撤防。何桂清奏報朝廷,而咸豐之態度忽變,其原因有二,一則朝臣多持戰議,初大沽之役,兵部尚書全慶等奏請乘勢進行天討,令廣東出兵往攻香港,登州水師出而截其歸路。其計劃所謂紙上談兵,毫不切于實際,而大臣固以為洋務轉機。一則帝以夷人別無伎倆。帝初患外艦別擾他港,乃今久無動作,商人貿易如常。卜魯士欲阻漕運,竟因商人反對,不果于行,信如時人所謂夷人嗜利成性,未必將擾其他海口,而大沽防守甚嚴,天津可以無事。二月二十七日,諭曰:
天津和約既定,而普魯斯(即卜魯士)忽復稱兵,是該夷先行背約,并非中國肯失信于外夷。此時兵威既振,豈能將前議之五十六款,悉行照辦。至兵費一層,中國既經得勝即應該夷賠償,若兩抵不償,已屬通融,安有中國出銀之理?……至大沽設防,系海疆應辦之事,并非專為咈(英法),即使和約大定,亦不能遽行裁撤。果使該夷悔罪,誠心求和,前定之五十六款內,凡不可行之事,悉聽何桂清裁減,于上海議定,以后或欲援照咪(美)夷成例,減從來京換約,尚屬可行。
咸豐所欲裁減者,仍前四事。美使入京,自稱待之如囚。英商先稱斷不可如美使相待,事遂不諧。英商提出之條件,先殆商于卜魯士。初大沽之戰,報于英國,值內閣更易,外相羅素(John Russel)頗主慎重,訓令公使,茍得中國之請,仍可北上換約。其時法皇拿破侖第三以歐洲問題,與英不協,梅爾登迭與華官相見,謂派欽差前來調處,即可無事。奏上,咸豐不置可否,法皇后始決定與英合作。三月九日,二使致北京大學士照會,請何桂清代遞,要求四事:一中國道歉,二公使駐京,三賠償兵費,四進京換約,限于三十日內答復,措辭極為堅決。咸豐見之,稱其狂悖已極,將其駁斥。四月八日,卜魯土收到復文,稱將用兵,何桂清將其上奏。帝稱其“故作此虛聲恫嚇之言,以冀盡如其愿。……如果該夷帶兵前來,惟有與之決戰,所有前議條約,概作罷論”。十六日,二使再致照會,內稱用兵解決,外船扣留漕船,強駐兵于舟山群島,山東之煙臺,及遼東半島之金州。其地長官說其他去,均置不理,而亦無如之何。朝廷乃再改變政策,諭“將士不可釁自我開,是為至要”,且飭僧王亦須暗中籌劃撫局,會薛煥奏稱英國意原在和,美使亦欲調處。咸豐得奏,許二使各帶從人一二十名入京會議,及外船抵于大沽海面,恒福送禮與美使,請其轉約二使入京換約,美使復稱無法。上諭許二使于城外坐轎,諭盛京將軍玉明曰:“不可貪功挑釁,致誤撫局”,又諭恒福曰:“借此轉圜,此機斷不可再失,總當遵奉疊次諭旨,照會該夷,不可任令委員借口風浪不順,畏葸不前。倘再貽誤事機,致令大局決裂,惟恒福是問。”帝既決心議和,竟不知進行之方法,其希望則欲二使入京會議。
七月三十日,大批外艦抵于大沽海面。額爾金、葛羅亦奉命至,仍為和議代表。其時英軍來華者,共一萬八千余人,法軍七千人,分留小隊防守占據之港;其作戰者,英軍一萬,法軍六千三百。華工為之運輸者,凡二千五百人;其人助敵攻擊祖國,不過表現政治之不良,以及人民生計之困難耳。其在東南,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方統大軍,逼近上海,外兵援助,清兵防守,北方則聯軍力謀進攻。初艦隊駛抵攔江沙,美使乘坐之船亦至,恒福送給禮物與之,得悉聯軍將自北塘上岸。先是,僧王于大沽設防,置北塘不問,御史陳鴻翊奏請北塘,亦須設防。帝飭僧王辦理,僧王復奏其地不能設防,請于北塘、蘆臺中間之營城地方,建筑炮臺,調兵固守。帝將奏疏交親臣閱看,亦無異言。八月一日,聯軍自北塘登岸,未遇抵抗,清兵扼守距北塘十余里之新河。十二日,聯軍前攻新河,守兵大敗,退守唐兒沽,距大沽八里。薛福成稱馬隊三千,逃出者只有七人。其言雖不盡確,而固慘敗也。十四日復戰,又敗,固守北河北岸炮臺。十八日,聯軍攻陷大小梁子,請交出炮臺,不得,二十一日,進攻炮臺。守兵死亡相繼,僧軍迫而退出,南炮臺兵不戰而退。二十五日,聯軍進據天津,僧軍退守通州。聯軍之進行也甚緩,一由運輸困難,一由迭次言和。初直督恒福奉旨辦理撫局,及聯軍登岸,致函額爾金說其入京會議,英使拒絕其請,及唐兒沽敗后,再遞照會,二使不復。帝命侍郎文俊前粵海關監督恒祺伴送二使入京換約。十七日,恒福將其通知二使,明日,額爾金復文聲稱讓出天津交通之路,允許提出之條件,始可停戰。恒福稱其狂悖,而戰又敗,乃請帝許其要求,由軍機大臣照復。長蘆鹽政寬惠等奏請詔派職分最崇之大臣,頒給關防,許以便宜行事全權字樣來津。二十一日,炮臺失守,恒福照會二使,稱旨派全權大臣來沽,實則咸豐時未有旨,其目的則欲停戰也。文俊等至津,二使拒之不見,及炮臺失守之信息報至,帝授桂良、恒福為欽差大臣。
二十七日,桂良自京赴津,而津先已失守。二使均至其地,照會恒福,謂會議無可再商,只有允許所請。桂良所奉之使命,先阻公使駐京,如外使堅持,亦可許之,但不得多帶從人;賠款亦許商辦。顧時情狀迥異于戰前,額爾金鑒于前事,必欲有所保證,入京換約不肯如美使之待遇。及桂良抵津,二使各派委員與之會議,巴夏禮與焉。巴夏禮要求開放天津,駐兵于大沽,及賠款還清,方能撤兵。入京換約,須先派人觀看房屋,然后使臣帶兵入京,軍費則堅索現款。桂良不肯開放天津,巴夏禮聲稱地為我有,不許即踞官署,桂良不敢堅持,余亦允許,獨于現款,力持異議。桂良上奏言將罷兵,帝稱其雙目已盲,對于入京觀看,責其怯懦無能,又諭僧王攔阻,設法以備截擊。桂良言公使入京,以禮相待,自可相安。朱諭則曰:“擁兵換約,雖愚亦知其心藏叵測,別有要挾,桂良等尚在夢中耶!”又稱帶兵換約,則“夷人續來,將內潰于心”。關于賠款,巴夏禮要求先付二百萬兩,咸豐以為給銀,則為城下之盟,夷兵得餉,勢將益形猖獗,乃稱給銀,斷無此理。總之,帝于條款,尤不愿公使帶兵換約,給與現款,密諭親王曰:“以上二條,若桂良等喪心病狂,擅自應許,不惟違旨畏夷,是直舉國家而奉之,朕即將該大臣等立真典刑,以飭綱紀,再與該夷決戰。”其堅決之態度,多造成于誤會,迄于此時,朝廷無一明知國際公法,以及英法外交政策之人,本于舊有之思想,牽合于中國國際間之新事跡,又無辨別是非輕重之能力,妄信浮言,空唱高調。初額爾金來華,薛煥言其代替卜魯士,主戰非英王之意。聯軍駐于煙臺,大臣言其馬隊三千,上騎中空木人。新河戰敗,怡親王載垣奏稱僧王所獲俘虜,言夷與“長發賊”勾連,帝交僧王復奏,僧王言無其事。給事中薛書堂奏言,戰則我有五勝,和則我有十害,請即聲討,嚴禁茶葉大黃下海。朝臣之主張若是者,不知凡幾。
九月六日,和議將成,而桂良迭奉嚴旨申斥,乃變態度,明日,二使索看全權大臣便宜行事敕書,不得,憤怒而去,投文稱其前往通州。巴夏禮聲稱現雖簽訂條約,亦不能阻其前進,路上遇有華兵,即行開戰。咸豐得報,諭曰:“惟有與之決戰后再撫,舍此別無辦法。”九日,朱諭親征,以臣下諫阻而罷,懸賞捕殺夷人。僧王密請出幸木蘭(熱河),京中扣車調兵,帝謂將在京北坐鎮,人心大為不安,朝臣奏請車駕不可出京,以安人心,上諭許之,一面派怡親王載垣、尚書穆蔭赴通,一面宣布巴夏禮罪狀,中云:“倘執迷不悟,滅理橫行,我將士惟有盡力殲除,誓弗與同天日。”十日,載垣致照會于額爾金、葛羅,略稱皇帝委為全權大臣,請其回津,會商和約。二使時抵楊村,仍言將至通州議和,英使派巴夏禮前往。咸豐得奏,信其挾兵要盟,諭載垣將其“羈留在通,毋令折回,以杜奸計”。如不能羈禁,亦可作罷,但無庸接見。其索現帶兵入城,萬不能允。其諭僧王曰:“倘越過馬頭,即著僧格林沁迎頭截擊,盡殲丑類,斷不容其行至通州。”十四日,巴夏禮來至通州會議,載垣允許開放天津,入京換約,外兵駐于張家灣以南五里,咸豐限制入京人數四百名,賠償軍費,先付之現銀,可于二月內繳清,和議將成。十六日,巴夏禮要求英使可得入覲皇帝,親呈國書,載垣知其不肯拜跪,奏稱事關國體,萬難允準,帝諭令其拜跪,否則如美俄前例,十七日,會議未有解決。載垣稱其欲逃,令僧王捕拏,時官兵備戰,扼守張家灣。
十八日晨,巴夏禮等回至張家灣,其地駐有清兵,折回通州,欲見載垣,說其退兵,不得,方擬回營,適得英將緊急之書,招其即歸,乃騎馬馳行。清兵圍而捕之,解見僧王。僧王飭其致書英將停戰,巴夏禮不可,官吏送之他地,受審者再,最后囚于刑部大獄。斯變也,英人被囚者二十六名,法人十三,尤重視巴夏禮焉。巴夏禮初為廣州領事,精通華語,桂良稱其驕悍,甚于威妥瑪萬分,葉名琛嘗奏英主厭兵,粵事皆巴夏禮等所為,及從額爾金北上,數與欽差議和,大臣故重視之。沈兆霖奏曰:“皇上明降諭旨,歷數數年英人罪狀,大伸天討,中外臣民同聲稱快,……又聞英人所倚為謀主者,唯巴夏禮一人,前此擄去葉名琛,亦系此人之計,余如額爾金、葛羅等,皆不能畫策。今巴夏禮就擒,敵已失其所恃,必將設法索回。據國法言之,自應即予誅磔,何煩再計,然敵之勢,本利在速戰,即行誅戮,恐奮兵深入,其勢益銳。莫若牢固監禁。”焦祐瀛奏稱“虎兕出柙,不可再制”,請將其正法。帝批奏疏曰:“是極,惟尚可緩數日耳。”巴夏禮等被捕之日,聯軍進攻張家灣之守兵,彈落如雨,守兵死傷頗多,退守八里橋;地為自通州入京之要道,距北京八里。夜分,額爾金始知巴夏禮等被捕,力說大將督軍進攻,大將許之,二十一日,進犯八里橋。勝保督禁軍力戰,俄即敗退,勝保傷頰,說者譏其紅頂黃褂,騁而督戰,以致受傷,可謂謔而虐矣。僧王知不能戰,不待朝命,即照會二使言和,咸豐授其弟恭親王奕訢為全權大臣。奕訢素持戰議,主張捕殺李泰國,反對公使駐京,至是,致書額爾金、葛羅請先停戰,以便議和。二使復稱放出巴夏禮等,始可言和。奕訢不可,奏曰:“幸就擒獲,豈可遽令行還,”交涉未有進步。其時聯軍于激戰之后,子彈不足,乃致照會辯論。二十二日,咸豐自京出狩熱河。奕訢飭恒祺往說巴夏禮寫信息兵,巴夏禮欲用英文,朝臣無識之者,遂作罷議。朱諭曰:“看此光景,不如早為處死”,俄再諭奕訢,“如城不守,即將巴正法”,又諭各海口閉關。北京自帝出狩后,人心驚惶,謠言四起,匪徒搶劫,禁軍不能再戰,帝始改變態度,諭曰:“現在事機緊迫,間不容發,朕亦不為遙制,即著恭親王等相機辦理,總期撫局速成。”僧王亦主議撫,而二使迭請釋放巴夏禮,奕訢奏稱如夷攻城,即將其正法。帝乃諭稱將其送還,以示大方。巴夏禮時自獄中提出,住于德勝門高廟。三十日,二使投文聲稱再過三日,巴夏禮如不放出,即交大將執行。巴夏禮信請免戰,而信竟未收到。十月二日,帝諭奕訢見之,奕訢言其“生性狡悍,此次既被拘執,懷恨必深”,仍不肯將其放出。
十月初,聯軍軍火援軍自天津大至,五日,開始行動,大將據報,以為咸豐駐于圓明園。園在北京城外西北十余里,為清帝避暑宮殿,內有清漪園、靜明園、靜宜園,中有耶穌會教士設計建筑者,列帝修治,可謂積二百年之民力經營而成者也。聯軍往攻北京圓明園間之海碇,防兵敗潰。六日,法軍首先入園,其將稱其建筑之美,珍物之多,為歐洲所無,且非言語所能形容也。法兵將珍物搜去,英軍亦得贓物,無賴乘機強取剩余之物。據朝臣奏疏,迄于九日,靜明園、靜宜園尚未搶劫,禁兵入園防守。奕訢時在萬壽寺聞之,大驚,以北上之路斷阻,逃至盧溝橋,奏言撫局不可再議。上諭仍飭其籌辦。七日,二使致哀的美敦書于王大臣,內請釋放巴夏禮等,否則攻城,待其放出之后,再議條件,互換條約,并須交出一門,人民茍皆安居,聯軍亦不辱之。八日,恒祺與留京王大臣議定釋放巴夏禮歸營。初英人被捕者二十六名,法人十三名,至是,存者英人十三,法人五名,距其被捕之時,二十日耳。方苞于清盛時,記獄中情狀,言其飲食不時,污穢不堪,犯人備受虐待,獄吏至為貪狠。嗟夫!我國良民之慘死于獄中者,不知凡幾矣!十日,二使再致書于大臣,限其于十三日午時,開放安定門交外兵把守,逾時將即攻城。恭親王業已逃至長辛店,交涉由恒祺辦理。咸豐得奏,諭曰:“倘該夷不允復出,尚復成何事體。”留京王大臣,函請奕訢回京,恒祺以恭親王名義,照會二使賠償圓明園之損失,并請先議條件,再行開門。二使置之不復,大臣相顧無策,乃于規定期內,開放安定門。咸豐亦諭奕訢回京,外兵入城,未擾人民。十四日,奕訢回至西便門外天寧寺,明日,照會二使換約。
初聯軍入京,二國大將意見不協,二使更以歐洲問題,信其難于合作,十五日,英將通知額爾金,(一)英軍不能留于北京過冬。(二)十一月一日,軍隊開始撤回天津。(三)華官開放安定門,理應維持信義,不得毀壞公家建筑。(四)大使決定焚毀海碇之行宮,以及圓明園之宮殿,將即執行。當斯時也,額爾金數與葛羅會商,以為清廷不顧白旗,施其陰謀,不顧國信,捕囚代表,死亡多人,必欲有所懲戒。二使會商之時,對于賠款,則以款已增加,如再要求,徒加無辜人民之擔負;對于割地,則以問題將益復雜;對于嚴懲載垣、僧格林沁,則以一時難于成功,均作罷論。后始議定恤金英國三十萬兩,法國二十萬兩,額爾金建議中國政府刻碑臚列陰謀失信之事實,葛羅謂其侮辱太甚,力持異議。最后額爾金主張焚毀圓明園,謂被捕之外人,先曾受辱于園中,必先毀之,然后議和。葛羅不可,主張和議決裂之后,火焚清宮,法將助之。英將力言焚毀皇宮,則為失信,額爾金之意遂決。十七日,二使照復恭親王。額爾金謂中國虐待英人,須出恤金三十萬兩,拆毀圓明園,葛羅要求恤金二十萬兩,交還天主堂及教士墓塋。文中約定二十日照復,二十二日,給銀,二十三日,簽訂新約,換約。十八日,英兵奉令焚毀圓明園,于是經營二百年之宮殿,竟于火光之下,化為煙灰焦土破瓦頹垣,世界美術遂少宏麗偉大建筑之一。英將之執行命令者,亦深為之嘆息焉!額爾金之報復行動,出于一時之情感,其野蠻失常,殊可痛恨。其不欲火焚皇宮者,蓋患恭親王驚懼出逃,無人負責辦理交涉,而非有愛于中國也。俄使伊格那提業幅(Ignatieff)自稱勸說二使讓步,中國不可再失事機。二十二日,戶部允給現銀五十萬兩,英使增加要求,一、九龍司歸英;二、許華人赴英。法使要求歸還前田地房產于天王教,奕訢許之,和議始成。
額爾金改于二十四日入城,由英兵保護,至禮部衙門簽訂新約,是為中英北京條約,并互換天津條約,文武大臣在焉,額爾金先期約之故也。大臣多呈惶恐之色,額爾金改許先賠現銀五十萬兩,可于四十日內交清,葛羅俄亦允許同樣辦法。換約禮畢,額爾金即行,英兵于安定門鳴炮慶祝,明日,法使亦至衙門訂約,換約并赴宴會,態度頗為和平,后告奕訢愿助中國剿匪,額爾金要求朝廷公布天津條約于各省,始肯撤兵。法兵出京較早,中英北京條約之要款凡五:(一)皇帝對于大沽事件,深表歉意。(二)使館設于北京。(三)賠償軍費八百萬兩,由海關提出收入五分之一付交,恤金三十萬兩,立時付清。(四)華工得僑居或工作于英國屬地。(五)中國割讓九龍海岸一部分與英。中法北京條約,法得賠款八百萬兩,恤金二十萬兩,中國交還教產于天主教堂。華文條約,神父之為譯員者,添入教會得置地產于內地之文,和議成后,十一月一日,法軍盡離北京。十二月九日,英軍亦退。其在金州、煙臺、定海之兵,亦次第撤退。明年,天津、廣州駐軍,始盡撤退。委員交還廣州政權,巴夏禮報告書中,有謂英兵、粵人相處甚善,其前反英之運動,曾由官吏獎勵而成。委員管治期內,廣州城外團練,受總督黃宗漢之指揮,仇殺外人,聯軍追殺團丁達于花縣。由是官吏始知鄉民不足以懾外兵。
總觀清代迄于一八六〇年之外交,吾人未嘗不深嘆息。外人來華,初為商業,其所求者,則為商業上之機會,如其愿償,生命財產,均能安全,則可無事。其不能者,政府則以武力助之,蓋自工業革命以來資本家汲汲謀得市場于海外,而中級社會之政府,予以保護,不惜用兵,乃合商業、政治二者為目的,外交武力為手段,弱國遂為魚肉。同時,清代內外官吏國際知識淺陋,無以應變,以致重大之損失。中國對外初無交涉之可言,外商限于一地,遵守習慣,相安無事。一八三四年,形勢大變,平等待遇,嚴禁鴉片,法律問題,相繼發生,遂成戰禍,締結城下之盟。不幸對外思想,依然不變,政府更無遠大一定之政策,其一時成功者,則賞以官爵。迨其失敗,雖有批準之朱諭,亦不免于懲罰焉。其前后矛盾,殆無理解之可能,終則醞釀英法聯軍之禍。其爭執之初起,原屬無足輕重,可即解決之問題,乃因昏庸之大臣,造成極大之事變,締結喪失權利之條約。所可怪者,大臣之反對條約者,對于關系國家主權,人民生計之協定關稅,及領事裁判權等,未曾要求修正,反于國際上之常事,如入京進覲,公使駐京,抵死力爭。其心目之中,徒以天朝皇帝不應與外夷公使非禮相見,而失其尊嚴也。其時國內擾亂,財政困難,咸豐初以時局之嚴重,主張議和,乃以知識之幼稚,發生重大之誤會。禁軍迭敗,帝逃熱河,恭親王密奏遷都陜西,勝保請招南軍勤王。其時江南大營再潰,太平軍迭陷東南名城,勢大張旺,二事均以和議告成作罷。和議既以增加代價而成立,咸豐仍未覺悟,不肯回京。關于進遞國書,諭曰:“此次夷務步步不得手,致令夷酋面見朕弟,已屬不成事體,若復任其肆行無忌,我大清尚有人耶?”及額爾金坐轎出京,奕訢奏其事曰:“沐猴而冠之狀,殊覺不堪入目。”其原因一則由于少見多怪,奕訢幼生于宮中,未見外人,外人之行動,異于華人,坐轎之狀,不無稍異,一則出于輕視之心理,咸豐初禁美使坐轎入京,后俄使坐轎,轎夫均受重罰。及聯軍逼近北京,始許公使于城外坐轎,而今力無奈何,徒作譏刺之語也。
北京條約成立,俄使伊格那提業幅自稱勸阻二使,給銀從緩,外兵不久駐京,力請解決二國之問題。初俄經營東方,探險隊前往黑龍江下流調查,而朝廷對于滿洲,以為發祥之地,除罪人而外,嚴禁漢人移居。黑龍江北岸,只有少數野蠻部落。一八五三年,俄國要求分界立牌,會以克西米戰延期,俄船闌入海口,其政府請將黑龍江松花江北岸歸之,中國不許。一八五八年,黑龍江將軍奕山奉旨與俄東西伯利亞將軍木里斐岳幅(Muravieff)訂立界約,五月二十二日,相見。木里斐岳幅要求黑龍江等地,分屬二國,并準二國船只往來。奕山拒之,明日,再見仍以為言。奕山堅持如故,乃稱病不見,二十六日,奕山膽怯,至其寓所見之。木里斐岳幅益橫,提出草約,奕山拒絕簽字,遂大聲喧嚷,將文收起而去,夜間放槍,有意尋釁。奕山為其所脅,派人見之,竟稱若不簽訂界約,將即驅逐北岸屯戶。二十七日,奕山許而從之,約成,是為璦琿條約。其條款凡二:一、黑龍江、松花江北岸,自額爾古納河至松花江海口屬于俄國,其南岸順江至烏蘇里江屬于中國。自烏蘇里江至海所有地方歸二國共管。各江只許中俄船只往來。黑龍江北岸居住之滿洲人等,照常居住,仍歸清官管轄。二、二國準許兩岸居住之人民,互相貿易。約成,派員勘界,其屬黑龍江境者,自無問題,而烏蘇里江一帶屬于吉林。朝廷以奕山失職,將其罷免,勘界久無所成。其在西北,中國于鴉片戰后應俄要求,開放伊犁及塔爾巴哈臺,邊界則未勘定。
一八五九年,伊格那提業幅奉命入京,七月,呈遞補續和約六條,其主意則請勘定吉林東界,新疆地界,并求陸路通商權利等,由理藩院大臣肅順、瑞常交涉,將其駁斥。雙方強辭辯論,各出恫嚇之辭,交涉毫無進步。俄使照會軍機處,亦無所得,后即出京。及英法聯軍進至天津,俄使要求回京,俄抵北京,而聯軍逼臨城下,自請調解。奕訢密奏其經過曰:“前據俄羅斯伊酋來文,屢請前赴咈夷營代為說合,昨又據崇綸、恒祺等面稱該酋現已進城,暫住北館,仍自請赴咈營勸阻,允給銀兩尚可從緩,且可酌減,并稱不致久駐京師,夷兵亦令退至大沽等處,不使駐扎近京地方等語。臣等明知此事系俄夷慫恿,今為此言,何可盡信?然解鈴系鈴究出一手,若不允其前往,難保不倍加作祟,因給予照復令其前赴勸阻,設能如其所言,于撫局不無裨益,而伊酋事后如有要求,再作理論。”俄使所言多非事實,奕訢之解說,全出于誤會。及二國罷兵,俄使請訂新約,要求改訂吉林、新疆地界,并商業權利。奕訢主張借給綏芬烏蘇里江一帶與俄,華人住居之處不得占住,添開商埠,俄使不可,十一月議成條約,竟將土地割讓。奕訢奏曰:“該酋以英法之換約,攘為己功,設或遷延不定,恐或另生枝節,而英國兵既不撤,法國兵亦未盡回津。渠等狽狼為奸,尤慮變生意外,臣等查夷性犬羊,喜人怒獸,勢難理喻。俄酋居心狡詐,必須力為防維。……再與之理論,難保不勾結英法為患,但于目前之患較少,不得不委曲允從,以便催令英酋退兵,俾京城根本既安,人心漸定,以全大局。”其言多無根據,奕訢將其上奏者,一蓋曲解事實,或受俄使之愚弄,而不自知。一因前言借與,而今割讓,是以恫嚇皇帝,而欲其批準,借以解決二國之爭執也。中俄北京條約之要款如下:
一、黑龍江下流至烏蘇里河合流處,南岸屬于中國,北岸歸俄。自烏蘇里河口而南,上至興凱湖,二國以烏蘇里及松阿察二河為界,西屬中國,東屬俄國。自松阿察河、白棱河等迄于圖們江,西屬中國,東屬俄國。于是東北沿海岸廣大之區域,盡歸于俄。二、西疆勘界,指明順山嶺大河,及華官所在卡倫為界。西疆之范圍頗廣,一八六四年之塔城條約,中國喪失塔爾巴哈臺伊犁所屬巴克圖卡倫迤西之地。后新疆叛亂,將軍與俄員勘科布多等界,亦多割讓領土。三、中國開放喀什噶爾——新疆之要地也,并許俄商于庫倫、張家口銷售零星貨物,俄于喀什噶爾、庫倫得設領事。四、兩國邊地長官,平等往來。一八六二年,二國訂成通商章程,試行七年,改訂商約,俄商享受陸路上貿易之特殊權利(其權利詳后)。于是俄國不勞軍隊,得有廣大之區域,及陸路上商業優越之地位,甚矣哉俄國外交官之狡詐多能也。相形之下,何清廷大臣之愚拙若此耶!一則由于一強一弱,一則由于無正確之報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