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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上杉謙信:天與地
  • (日)海音寺潮五郎
  • 7893字
  • 2019-12-27 13:19:28

枯血

國內一恢復平靜,為景便將關注的重心轉回到家里。袈裟愈來愈美麗,虎千代成長迅速,生下來不過七個月,卻非常結實。為景心里的疑惑并未消逝,當女侍全副精力照顧那皮膚略黑、兩眼炯炯有神、頑皮好動的虎千代時,為景就想:“他沒有一個地方像我!也不像我的其他孩子!不像親族中的任何人!如果他有一點像家人,我不知有多么高興啊!”這個想法像鋼印似的深烙在他心里。他總是為這件事所苦,有時候他認為這種感覺就像多年的宿疾一般,當它是個孽吧!由于太過痛苦,他也曾想到派玄鬼去調查袈裟嫁他以前的經歷,事實上有一天他是叫來了,但是看到玄鬼那副德行,就覺得要把心里秘密和盤托出,有些不妥,于是改為吩咐別的事情,打發他走了。他暗自下定決心,這件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要永遠藏在自己心中。

但是母親的心思是那么的敏感,雖然為景一直小心地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但是袈裟終究知道他并不愛虎千代。有一天她說:“主公,您覺得虎千代可愛嗎?”因為問得突然,為景嚇了一跳,反問:“你為什么問這種話呢?”

“因為我看您一副不覺得他可愛的樣子。”袈裟鼓足勇氣說出來。她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

“你是說我不疼自己的孩子?”

為景不能清楚地說出“愛”這個字眼,只好改用“疼”這個字,但即使如此,仍如喝下鐵漿般痛苦。

袈裟緊追不舍地說:“人家說為人父母者總是最疼愛幺子,可是……”她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為景雖然覺得她可憐,也知道這樣回答絕對無法滿足袈裟,但也只能這么說:“我老了,就算我有心疼他,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愛他,因為我累了。”

為景甚至不了解自己的想法,他覺得自己是個相當狡猾的人,會看情況欺騙別人、恐嚇別人、背叛別人或是利用別人,但是當他這么做的時候,從來不覺得心中苦惱。他認為人身上若有凡事都在心中苦惱的懦弱根性,在這個世上就等于讓自己成為俎上魚肉,任人宰割。只有虎千代這事,他無法說出心中沒有任何痛苦,他想:“因為我愛袈裟的緣故吧!”但即使如此,他仍然無法釋然,對于所愛的人,愛屋及烏,也愛她的父母、兄弟以及她身邊的人是人之常情,但是對她所生的孩子,不但沒有產生愛之情,反而有近乎憎惡的感覺,卻是令他意想不到的事。他左思右想,發現這是一種嫉妒,不覺苦笑,“原來,我是在憎惡虎千代的父親!”他想過,“或許真有其人,但也是袈裟來我這里以前的事情。如果當作沒有這回事,或許就不會有這種困擾了,我只要努力相信她就好了!”但是這種想法絲毫沒有減輕他心中的痛苦。

這一次以后,袈裟不再對虎千代的事抱怨什么。她完全不了解丈夫的心理,只認為他這個人是天性淡泊,唯有如此解釋才能讓她好過些。就她所見,為景對其他的孩子也沒有用情甚深的地方,不論孩子們做什么,為景都不會斥責。晴景的脾氣相當壞,懦弱而無法控制感情,好惡常趨極端。但是為景大多數時候都是置之不理,很少去制止他。即使制止時,也從不諄諄教誨以明事理,只是下命令而已。袈裟心想,為景這個人很薄情,他不過是偶爾為自己壓抑罷了。

袈裟就此死心,她覺得虎千代有這樣的父親很可憐,因此更加溺愛虎千代。


虎千代四歲那年春天,袈裟罹患感冒,連續三天高燒,玄庵救助無效,猝然過世。

在母親生病時,虎千代仍然不愿意離開病房。他的個子雖小,但是很結實,而且很懂事,總是聰明得讓大家驚嘆不已。玄庵像對十二三歲的少年似的對他說:“這個病是會傳染的,少主如果也感染了,馬上就會死掉,反而會讓令堂擔心。為疾病傷神是最痛苦的事,五天如果不好,就要十天;十天不好,就更延長到二十天,因為這樣,所以請你換個房間好嗎?”他苦口婆心地說理,袈裟也呼吸痛苦地勸虎千代,令保姆把虎千代帶到另一個房間。虎千代沉著臉坐在房間里,一句話也不說,不論保姆怎么勸怎么哄,他就是眼睛注視著前方一點,什么也不理。他那胖嘟嘟的可愛臉龐上的表情異樣地沉郁。

保姆勸得不耐煩,心想,暫時讓他獨處也好,就離座而去。不久回來一看,不見虎千代蹤影,慌忙尋找,發現他小小的身軀正端坐在袈裟病房外面的走廊上。眾女侍嚇了一跳,趕忙聚到他面前,有人說:“少主你不可以進去哦,待在這里就不會被傳染!”虎千代置若罔聞。

有一個女侍想把他帶走,才一接近便驚叫一聲,跳了開來。原來虎千代右手握著匕首,瞪著一對完全不像是孩子的眼睛,就像是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抵死反抗的老鼠一樣。

雖然是春天,但陽光曬不到的地方猶有積雪,春寒未退,在沒有暖氣的走廊下,隨便待一會兒就快要凍僵了,虎千代如果久待,一定會感冒的,于是女侍趕緊去報告為景。為景正在佛堂里為袈裟祈求平安,聽到報告大驚,趕來一看,虎千代的模樣果然驚人。為景雖知這孩子心系母病而覺得虎千代可憐,但是他更覺得這孩子不聽話,很想罵他,卻壓抑住,以溫柔的語氣說:“哎呀!小虎,你在干什么呢?不可以讓大家麻煩哦,乖乖地回房間吧!”

虎千代沒有回答,只是翻著白眼,身子動也不動。

“我知道你的心意,來,乖乖地回去,我抱你回去吧!”為景正要抱起他的時候,虎千代大叫一聲:“不要!”他那小小的身子滿布殺氣,銳利的刀鋒向著為景。

為景嚇了一跳,面對著像只小野獸的幼子,涌出像對一個大人似的憎惡。他很想瞪他,但他不能這么做,因為他不能讓人家知道他討厭這個孩子。他只好苦笑著說:“好!那我不碰你。”

他溫柔地凝視著虎千代,心里盤算該怎么做,之后回頭對保姆說:“在這里吵鬧對病人不好,讓他進去吧!”說完,起身離去,心中帶著無限憾恨——“這孩子居然拿刀對著我!”他過去的疑慮又再度涌上心頭。

虎千代被帶進母親的房間。袈裟呼吸急迫地睡著,但是虎千代一進來,她就睜開了眼。因為高燒不退,瘦削的臉燙紅,她擠出虛弱的微笑:“怎么了?到這里來,到媽媽這里來!”她低啞地說。她似乎知道剛才走廊上發生的事情。虎千代走到她身邊,她凝視著孩子的臉說:“可憐的孩子,我死了以后,你怎么辦呢?”說完,哀傷地哭泣起來。

“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虎千代聲嘶力竭地喊著,他那大大的眼睛里蹦出一粒粒豆大的淚珠。

三天后,一個春雪的早上,袈裟咽氣了。死前,她呼吸急促地一再叮嚀為景:“你要好好照顧小虎,你要好好照顧小虎!”為景也一再重復:“你放心!你絕對可以放心!”

但是,虎千代在母親合眼之時,并不在場。他渾身淋得濕透,在細雪紛飛的院子里繞來繞去,冷冷地瞪著天空,他沒有流淚,眼神干燥得要燃燒一般;他沒有悲傷,憤怒席卷了他小小的身軀。他憎恨奪去他母親的一切,無論是神是佛或是惡魔。

袈裟埋葬在長尾家家廟林泉寺,永遠停留在如花盛開的二十五歲。從這時候起,虎千代的脾氣似乎變了,他變得沉默寡言,總是在憂郁地沉思。


袈裟死后第二年春天,為景到春日山城南四五里的新井野去打獵。他終日馳騁在百花盛開的綠野中,感覺非常愉快,積壓多時的疲勞盡消,直到傍晚才踏上歸途。在距新井村不遠的地方,有一戶泉水甘美的農家,一行人就在那里休息。

農家四周景色優美,村路左邊是一條清澈的河流,河岸垂著嫩芽新冒的柳樹,在微風中搖曳。河岸過去是一山赤松,松樹里夾雜著櫻花,景色說不出的雅致。

為景坐在河灘上,獨自暢飲瓢里喝剩的清酒,優哉游哉地欣賞風景。年輕的侍衛對這種老年人的興致似乎不感興趣,他們群聚在稍遠的地方,輪流騎馬,競賽馬術,當有人失敗或是展現妙技時,人群中就爆出笑聲,嘻嘻哈哈地像一群小孩子。為景遠遠看著也覺得高興,他的臉頰松弛著,一會兒轉過頭去打量他們,一會兒靜看景致,悠閑地消磨時間。不久他覺得侍衛那邊爆出的聲音有些異樣,轉過頭去看,只見一匹馬在河灘上狂奔,被它甩在后頭的武士,可能是碰撞到某個部位,也可能自慚技窮,落后了好一段距離。眾人分成兩隊,一路去接那個武士,另一路去追馬。

為景對一直守在他身邊的小廝說:“你不用這么拘束!”說著把酒瓢遞給他。他轉頭望著落馬的年輕人方向,猛一抬眼,看到掀起漫天沙塵的馬正在狂奔,這時,從路旁的草叢中突然竄出一個黑色人影,躍上馬首,馬甩著鬃毛,抬起前腿,拼命想甩掉他,但那人卻緊緊抓住馬脖子不放,一直朝向河灘奔進。那人緊緊地粘在馬身上,大約跑了十多米后,翻身一躍,人就跨在馬背上。他抓住韁繩,擺好姿勢,策馬飛馳起來。他的動作非常靈巧,為景看呆了。眼看著他奔向這邊,為景不由得心下一驚,馬上的人看起來似乎是個女人。他的老眼為之一亮,問旁邊的小廝說:“那個人看起來像個女人,是吧?”

“是的!是個年輕的女孩!”

“這真妙啊!”

這時,女孩連人帶馬已到為景跟前。她衣著粗糙,但人非常美麗。她輕巧地翻身下馬,然后聲音洪亮地說:“這馬還給你們!其實,它本是一匹老實的馬,不過正好在發情,難怪會沒命似的亂跑!”

剛才被馬甩落的武士,這時候已經恢復了精神,并沒有受傷。那女人似乎不想跟眾人啰唆,轉身就想走,為景心里有了打算,附身對小廝說:“去把她帶來!”

“是。”

小廝跑過去把她叫住,只見小廝和她一陣問答后,她勉勉強強地走過來。她身材苗條結實,腳步輕盈如貓。

她直直地看著為景,神色大膽,不知恐懼。她有一雙褐色的大眼睛,皮膚就像雪國的女人一樣白嫩,臉上泛著健美的紅潤,略大的嘴唇更是鮮艷欲滴。她放下背上的竹簍,跪在為景面前。

“我要向你道謝。”

“不敢當。”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松江,是新井村鄉右衛門的女兒。”

“多大年紀了?”

“十八。”她微笑的臉上閃過一絲淳樸的媚態。

為景那六十七歲的枯干血液為之滋潤。


松江是個很奇怪的女人,她精于馬術,人又美麗,為景忍不住把她召回城中,但是她卻像完全不適合貴夫人生活似的,遣詞用語依然粗俗如鄉民,言行舉止也一樣,她甚至不肯化妝,她似乎只喜歡穿美麗的和服,為景賜給她的衣服,她總是高興地穿上身,但即使身穿綾羅綢緞,她仍然像是走在田野小路般踢著裙擺,昂首闊步。一些年老的女中(侍女)看不過去,啰唆她幾句,為景也常訓誡她,但她依舊不改本性,甚至根本無意改善,到最后她索性說:“你再跟我啰唆,我就要回村子去了!讓我回去吧!”

照這種情況,她實在沒有辦法當固定的侍妾,為景只讓她陪侍了兩三個晚上后,就把她降為普通女中。松江也不抗議,反而很高興地接受了。

為景對她也沒有什么依戀,對年紀大、凡事都感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為景來說,這種粗野而精力充沛的女人刺激太強,反而有種壓迫感。野花還是應該開在原野里,但不久他就發現虎千代非常喜歡這個松江。

袈裟死后,虎千代愈來愈難對付。袈裟還活著的時候,他只是精力充沛,到處亂跑,使跟隨他的人疲于奔命,但除此以外,他還不算麻煩。他對食物沒有偏好,對穿著也不計較,吃得飽睡得好。他很少哭,很少無理取鬧,甚至很少生病。但是自從他母親死后,一切都改變了,他總是悶悶不樂,好像在沉思什么,整個人陰沉倔強得可怕,只要他說出口的事,就絕對不肯妥協。他雖然不哭不鬧,卻繃著臉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直到大人答應他的要求。為景對這個孩子的憎惡愈來愈強,他心想:“也不知道這究竟是誰的孩子,我卻必須為這討厭孩子的將來著想!”一想到這里,他更覺惱恨。

不但是為景,就連城內的家將下人,不論男女似乎都不喜歡虎千代,但是說來也奇怪,虎千代似乎只對松江一個人順從。當他有事不順心而翻著白眼,賴在地上不動時,只要松江一來說:“不要這樣無理取鬧!來,心情愉快一點,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小孩子不討人嫌才可愛嘛!”他就乖乖地讓松江把他抱走。若換作別人,他一定尖聲大叫:“不要碰我!”然后抽出腰中的匕首,不準任何人接近他。

袈裟活著的時候,有三個女中照顧虎千代,但這一陣子她們都嫌他煩,因此照顧虎千代的工作就落在松江身上。

為景暗自覺得奇怪,或許這兩個人都奇怪,因而氣味相投吧!

虎千代已經五歲了,本來應該為他找一個男性師傅,但是為景一直延宕未決,或許是年齡的關系,或許是他對虎千代沒有愛,也或許是松江比隨隨便便找一個男性師傅還要適合。她總是大聲地半吼半罵地對虎千代說:“男孩子就是要干脆,怎么可以這樣優柔寡斷沒有銳氣雄心,像個女人似的!”她帶虎千代到靶場去拉弓射箭,又讓他學習騎馬。松江本身精于騎術,因此她教虎千代騎馬特別熱心。她口里含著馬韁,趴在地上讓虎千代騎在她背上,在房間內繞來繞去。

她不時吐掉馬韁,大吼:“馬韁要輕輕地拉,像你這么用力,馬會受不了,知不知道?如果你摔下來,那就不得了啦,你知道有多厲害?從兩尺高的地方掉到地上,起碼也會腫這么大個包!把膝蓋夾緊,不是坐在馬屁股上,來!再試試看!”

說著,又銜起馬韁,咯得咯得地繞著走,突然她會發出馬嘶,把身子抬起來,虎千代抓不住,撲通一聲摔到地板上,這時她就說:“你的膝蓋沒夾緊就會這樣,來!再來一次!”

為景看在眼中,心想:“也好,她比一般男人還勝任,實在是個奇怪的女人!”因此也決定不要換男性師傅了。


松江的工作不只是照顧虎千代。這個時代的地方豪族和江戶時代的諸侯家是不能相提并論的。江戶時代諸侯家的女中,是純粹的閑人,她們不事生產,甚至連自己穿的衣服都不會縫制,由專門的人員負責。但在這個時代,士紳豪族家中的女中,都須勤勉工作,她們要養蠶、繅絲、織麻、縫衣、舂米、洗衣,還要梳理武士鎧甲上的絨毛,甚至處理打仗時取來的敵人首級。如果是大將級的首級,要幫他清洗干凈、結發,然后撲粉、擦上口紅,因此松江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松江的脾性跟男人完全一樣,和她美麗的外表毫不相稱,那些精巧繁復的工作她做不來,但是劈柴、舂米、打水的工作,她卻做得相當帶勁。她總是高高興興地去做這些工作,這時虎千代總是跟在她身邊幫忙。劈柴的時候,他會把要劈的大柴交給松江,然后把劈好的柴火送到堆積的地方;舂米的時候,他會從米袋里掏出粗糙的米交給松江,當松江把舂好的米放進簸箕時,他就立刻拉開米袋的口,讓松江很容易地把米倒進去,他還會幫松江收集米糠;打水的時候也一樣,他總是盡他所能搶在前面做。

劈柴時他渾身是汗;舂米時他的腦袋上沾滿了米糠,像石灰倉庫里的小老鼠;打水時他渾身濕淋淋的,但他一點也不在意。他很喜歡和松江一起工作,就像孝順的兒子竭力幫助母親一樣,像老鼠母子拼盡全力地整窩、收集糧食。其他女中看不過去,就罵松江說:“你太過分了!就算主公不疼他,他也還是少爺啊!你怎么可以讓他這么做!”

但是松江根本不在乎:“有什么不可以?我不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我們家鄉的孩子在這個年紀時,早就割草、下田打谷了,就是最笨的孩子也可以留在家中照看小的,時間到了還會燒鍋開水,送到田里給父母喝。小孩子做點事也不是什么壞事啊!虎少爺本來就是個健康的小孩,如果要更健康,幫我做事正好!”

有人不服氣地說:“你以為他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小孩嗎?以后別再這樣了吧!”

但是松江還是不聽,如果有人再說她,她就回答:“你跟我說沒有用,你去跟虎少爺說吧!我早就跟虎少爺說過,他根本不聽啊!”

于是有人去勸虎千代,虎千代就像平常一樣猛翻白眼,別過頭去不理睬。那些人沒辦法,跑去報告為景,為景只是說:“別管他吧!每個人的家里總會有一個那么奇怪的孩子!”


為景從日常瑣事中知道松江的力氣很大,大抵不輸一般的男人,但是他知道她擁有超乎凡人的力量,則是在那年初秋。

每年到了這個季節,女中都要到山上去砍箭竹。這時竹子已從生長竹筍的衰弱中恢復過來,而新的竹筍還沒長出來,因此精氣最為充實,用來制箭最理想。用箭竹制箭,是制箭師的工作,但在交給制箭師以前,先得將竹子切成適當的長度,并且磨光,這就是女中的工作。城內女中分為切竹組、磨光組以及晾曬組,竹子就在大廳的地板上,堆成好幾座小山。切竹組拿著小刀,并排坐在地板上,拿起竹子,看清竹節的粗細及彎曲后,右手拿小刀,左手轉著竹子,咕嚕轉個兩三下就切斷竹子。切好的竹子堆在左邊,交給院子里的磨光組。磨光組是在院子里放一個大盆,盆里裝滿了水和稻谷,她們手上拿著草刷,把竹子浸在盆里,用草刷沾著稻谷和水仔細地刷著竹子,刷好后就放在面前的臺子上,堆到某個程度后,就由晾曬組的人抱走,把它鋪在通風良好的陰涼處的梯形長箕上晾干。因為初秋的陽光還很強,如果讓陽光直接照射,竹子就會翹起,因此必須在陰涼處風干。

女中多半已熟悉這些工作,因此進行得很順利,但仍需要整整十天的工夫,因為箭竹的量很大。袈裟活著的時候,由她負責監督犒勞,如今,則必須由為景來做。雖嫌麻煩,但他每天仍至少過來一趟,帶著盛滿了糕餅魚丸的一鍋點心來慰勞她們。“大家辛苦了!來,休息一下,吃點點心再做吧!”那些女中也很高興地暫時放下手邊工作,吃吃喝喝休息一陣子。

工作進行四五天后,為景照例帶著點心來慰勞眾人時,看見一名女中正被年長的女中斥責,在她們之間,抬頭看著罵人的老女中的就是虎千代,被罵的必是松江無疑。為景心想來得真不是時候。他見那老女中左手抓著一捆箭竹,右手指著竹子的某個部位,喋喋不休地罵著:“你的眼睛比別人大,為什么連這點彎曲也看不出,這彎得連箭師用火烤也沒有辦法糾正啊!為什么不把它扔了,留下別的部分呢?連小孩也分辨得出來。你看看,這里不是被蟲咬過了嗎?你就偏偏留下這部分,為什么不切掉這個部分,留下沒被蟲咬的部分呢?還有,長度總該要切整齊不是嗎?你總是亂切,現在你弄壞的就有這么一大捆,這樣下去怎么得了……”

虎千代的表情非比尋常:繃著臉,眼睛冒著怒火,緊捏著小拳頭,身體還在發抖。

為景不得不作聲:“怎么回事?”

那個老女中只顧著罵松江,沒有看到為景,聽到為景的聲音,驚慌地跪下去說:“她把這些竹子都弄壞了!”她左手拿著竹子欲向為景說明,為景怕她一開口就沒完沒了,立刻制止她說:“我知道,我知道,她還不習慣嘛!原諒她吧!”

老女中回答說“是”,似乎有種說不出的遺憾。她拿著那一捆竹子像說“你看著辦”似的啪嗒丟在松江膝蓋邊,站起身來。

為景說:“我帶了餅來,你分給大家吃吧!”為景等老女中離去后,就對松江說:“你是今年才開始做,當然不習慣,不過一再重復同樣的錯誤,那就不好了,你得仔細比較清楚后再切,不必趕著和那些熟練的人一樣快。”

松江點點頭。她的頭發裹在黑色頭巾里,雪白而有光澤的頸子顯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一直連到背脊。發絲從頭巾下散出,貼在優美的背上,說不出的嬌艷。

為景突然睜大眼睛,看著松江的動作。只見松江用右手無名指按壓剛剛老女中丟過來的那捆箭竹,她輕輕一按,竹節便發出清脆的聲音,碎了!她并沒有特別用力,只見她淡紅的指尖略微發白,青綠的竹節就如枯萎的蘆草般給捏碎了,真是令人難以想象的怪力。為景像是看到怪事般呆看著,許久才恢復過來,覺得自己必須說些什么。

“你懂了嗎?”

“我知道了。”松江老實地點點頭,抬起頭來嫣然一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虎千代還站在原地不動,以疑慮的眼光看著他們兩個。

那天晚上,為景又招來松江。老女中把松江帶來,她臉上帶著尷尬而曖昧的微笑。等老女中退下后,為景說:“讓我看看你的力量!”

“力量?!”松江眼中帶著疑惑。

“是啊,你不是有驚人的力量嗎?”

“我的力氣是不小。”她有些不好意思。

“那邊有個棋盤,你用單手把它舉起來看看,應該舉得起來。”為景指著他事先放在房間角落的一個棋盤,那是用榧木做的六寸正方形棋盤。

“我從來沒有舉過棋盤,不過我還沒有拿不起來的東西。”

她一腳踢開裙角,大步跨出,卷起長袖,把手輕扣在棋盤底部及邊緣,就輕松地舉了起來,就像舉起一本薄薄的書,而她那雪白的手臂并未肌肉虬結。為景咽了一口氣說:“你用左手舉舉看!”

松江把棋盤放在左手,也是一樣。

“你把燭火扇滅看看!”松江把棋盤放回右手,左手向著燭臺像扇子一樣地揚動,燭火像被風吹動似的閃動,卻未熄滅。

“哎呀!扇不滅,我是退步了,要不就是棋盤重了些!”松江笑著伸出手臂,那模樣非常可愛。

從這時起,松江又成了為景的侍妾,與其說為景是愛其美色,倒不如說是需要她防守身邊。因為國內雖然已趨平靜,但不知什么時候會干戈再起,為景時刻不忘自己樹敵甚多。自然而然地,虎千代就必須找一個男性師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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